老屋-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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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以一个日子作为文章的标题,读者可能意识到这个日子对作者来说异乎寻常。

    正是。二十三年前的这一天,对我,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是一个沉重的日子,也是一个我们永远难以忘怀的日子。

    这天,我敬爱的父亲因肝癌去世了。

    这天,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九日。

    2

    那天,湛蓝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乌云由九岭岗那边漫过来,然后停滞于大峁山的上空,随即降下一场大雨。天气近段一直晴好,毫无下雨的迹象,突然降雨,我们都感到奇怪。二弟后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天人感应,我和母亲点头,天与人,是息息相通的,父亲归天,天不会无动于衷,也会伤感的。

    其时,我正在城里居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望父亲。正把给父亲买的那包红参放进提包,二妹夫就前来“把信”(报死讯)了,我如触电,浑身震颤,眼泪扑簌簌落下。

    父亲啊,我再也不能跟您说话啦。父亲,儿子未能赶回来给您送终,儿子对不起您啊,会抱憾一辈子的呀!我实在没想到父亲会去得这样快。本来,那段时间我似乎有些感应,右眼皮跳,耳朵“发岔”,半夜惊悸,响电话铃便心慌惶恐,总疑惑窗外的脚步声是来报噩耗的。我那段时间单位事多挺忙,便叮嘱母亲和弟妹,父亲若病情加重或危急,即刻通知我,我赶回来守候。可父亲病势严重时,不知何故,家里人却没带信来。

    后来才知是父亲不让他们来,他还发了火,说我又还没“倒床”(将死),丫头(我的小名)的工作是大事,要掉气时再通知他不迟,恩施城隔老屋又不远,他回来也快。父亲啊,你行将离开人世,还在关心儿子,还怕影响儿子的工作,可你的生命才是最大的事啊!如能救得你生还,儿子尽管不干这份差事,哪怕去沿街乞讨,也无所谓的。

    我带着负罪之心赶回家,见家里已来了不少人。都是村里的乡亲,忙忙碌碌地,帮着料理父亲的葬事。灵堂已布置好,围堂祭帐挂四壁,上书“驾鹤西去”、“早登仙界”等字样。

    父亲已入材(装殓),灵柩停在堂屋中央,前置一桌,中竖一灵牌,上写吴公承维老大人之灵位。灵牌前是父亲的遗像。瘦削的脸上现平静而淡定的神情,只是那双眼里,似乎还露出些歉疚的神色。

    父亲歉疚什么呢?知父莫过于子。作为一家的支柱,为了全家的温饱,为了母亲和每一个子女的幸福,还有许多事父亲没来得及做哇。

    父亲望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中有种期待,你是老大,我去了,你要把这个家撑起呀!

    你放心的去吧,父亲,儿子不会辜负您的愿望的。我眼望父亲,心中自语。

    3

    灵桌上香烟缕缕,烛光惨淡。哀痛自心底升起。

    以往,我每次回家,父亲便亲热地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吃饭没有?”然后,拖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一边衔一匹旱烟在嘴里润着,一边端详我是瘦了还是胖了。而现在,父亲躺在棺材里,永远不和儿子说话了。我的心猛一抽搐,顿觉头昏目眩。我伏在棺材上抽泣,热泪在棺材上流。

    那夜,我头缠孝帕,腰系草绳,和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坐在灵柩旁,陪着父亲。哀乐在梁柱间旋绕,丧歌在灵堂里响起,几个汉子裸露上身,绕棺而跳。周围一片抽泣。

    吊唁父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我和二弟手拄丧棒,跪着接孝,来人便叩头。二弟前不久不慎跌断一只腿,上的石膏夹板,由弟媳搀扶着。我要他去歇着,他不肯,坚持要陪父亲最后一晚。

    透过灯光,我望见了场坝沿那棵大橘树,橘树是父亲栽的,前不久不知何故,竟掉完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枯枝,有风吹过,枝条瑟瑟抖索。

    4

    父亲的癌变是两月前发现的。那天,二弟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肚子痛,腹部有一疙瘩,有点硬,能触摸到。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父亲已生重病了,说不定已患上绝症了。我一个同事的父亲也是这种症状,结果去医院检出肝癌来。

    果然如我之所忧,父亲来医院做了B超检查,诊断为肝癌晚期。我望着报告单上那残酷的结论,真想痛哭一场。但我不能,我知道精神力量对治病的作用,我渴望父亲会发生奇迹。我把泪咽在肚里,强颜浅笑,安慰父亲,您放宽心,不要紧的,肠胃病,吃些药就会好。

    父亲坐在医院水池旁的花台上,神情倒没什么异样,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些。问他为何不早来看病?父亲苦笑:“我不能来,你三弟要接媳妇儿,要跟他们起个新房。”

    给三弟修新房那阵,父亲身体已不适,饭量大减,人渐消瘦,腹部疼得难受。母亲要父亲来我这里,找医生治。可父亲却说是积食不化,停在肚里了,关系不大。依然起早睡晚,搬石头、挑泥巴、砍树、锯料、编篾巴席。他显得很累,弯背伸腰看上去很吃力,干一阵儿便虚汗淋淋。

    新房修起了,父亲正欲进城看病,二弟却因挑粪种豌豆不慎摔断了右腿。父亲赶紧把一根千担和一根扁担捆在躺椅上,做成一副担架,提着马灯,和三弟连夜抬二弟进城治疗,半夜时分才到医院。

    如今这根扁担还在二弟家放着。今年春节去二弟家玩,我叫侄儿把这根扁担拿给我看看。这是一根槐树扁担,颜色黑黄相杂,五尺来长,中间宽,两头窄,略翘,有几处已现裂纹。这根扁担跟随父亲几十年,他就是用这根扁担挑水、担粪、备柴、卖菜、运粮、修房,养家糊口度时光。

    我抚摸着这根扁担,感觉上面还有父亲的温度。我感叹:父爱如山,这根扁担就是最好的证明啊!这也是一个男人勇于担当的体现啊!父亲啊,这是您留给我们的最好遗产。

    侄儿说,爸爸在世时最珍爱这根扁担,他去世前曾对我说,你要把这根扁担珍藏好,这是深爱的记忆,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爷爷就是用这根扁担救了你爸的腿……

    父亲和三弟那时把二弟往医院住院部外科病房抬,外科病房在八楼。上楼梯时,父亲扯风箱般喘气,脚像灌了铅,流汗如洗澡,几次趔趄,差点儿摔倒。

    后来,当二弟告诉我这一切时,我的心震颤了。父亲,你是在拼尽残存的生命,救儿子脱苦难,送儿子到幸福的高处。父亲,你一生为儿女操心劳累,在生命之灯行将熄灭之时,你仍将爱的余光毫不吝惜地倾泼给儿女们。

    5

    在家里,我是长子,父亲为我费的心思最多,吃的苦最多。

    父亲的上几辈人都目不识丁,一九五四年,父亲到恩施县二中烧锅炉,上了几个月夜校,学了些字,显然不够用。没文化的难处,使父亲下决心供我读书。

    我至今记得,父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打草鞋。冷月寒星,四野阒寂,父亲搓稻草的“咝咝”声和扳木马的“啪啪”声惊醒了我。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枕边的破袄给父亲送去。父亲让我给他披上,他一边插草,一边说:“你去睡,明早我下城,卖了草鞋把学费给你。”

    我站着没动,望着父亲头上新生的白发,只觉鼻子发酸,眼睛潮润。

    那年师范放暑假,我欲去清江边挑沙挣点学杂费,父亲却不让我去。他要我在家看看功课,用处大些。父亲收拾撮箕扁担,准备自己去挑,给我挣学杂费。他当时右胳膊长个大疮,已化脓,很疼痛。他要我把蓖麻籽捣融了给他贴在患处。贴药时,他的衣袖和脓疮粘在一起,揭不下来。父亲急了,牙一咬,一把将袖子扯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疮已溃烂,中间一洞,能伸进拇指,流出黄水,疮的边缘渗出红血来。父亲脸发青,疼得嘴里“咝咝”直吹。

    我呆住了,心跳手抖,好一会儿才贴好药。父亲抹了把额头的汗装着没事样,笑了笑,挑撮箕走了。我怔怔地望着他蹒跚的身影,一直到消失于山边。父亲的疮过了好久才痊愈,但落下个大疤子,他赤膊做活时,那疤便在我眼前晃,那是父亲疼爱儿子的印记啊。

    6

    俗话说,人有时起时落,三贫三富才能到老。可父亲一生却没过多少富日子,舒坦悠闲富裕对他来说似乎是遥远的梦。

    他的童年极辛酸,6岁上便死了爷爷,他和我大伯跟着奶奶帮人摘茶、挖田、割马草糊口。

    我大伯后来跟我爷爷的一个族房兄弟学裁缝去了,奶奶又送父亲去一个富人家放牛,混口饭吃。其实不止是放牛,父亲还要做很多杂活,如砍柴、打猪草、淘苕、洗菜等。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还不得闲,还要推几升苞谷籽。父亲那时身子骨嫩弱单薄,力气小,拉不动磨子,他便把自己捆在磨臂上,以身体的转动来拉动磨子。活儿太累了,有时父亲转着转着便伏在磨沿上睡着了。主人如发现了,少不得又要挨耳巴,或“拐梨儿”(把手指弯曲拱起,击打)。父亲几次想离开,但想到要跟体弱多病的奶奶减轻负担,也就打消了要走的念头。

    奶奶后来和裁缝三爷组合成家庭,她便把大伯和父亲带过去了,其实大伯原本就在裁缝三爷那儿学裁缝。

    父亲十二岁时家里遭到重创,大伯和裁缝三爷患肺痨相继离世,奶奶害了一场大病后忽然一只眼又失明了,为照顾好奶奶和小妹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瘦弱的身子骨挑起了沉重的生活担子。捡把把柴、打草鞋、挑力,一根爷爷当年用过的桑树扁担从年头挑到年尾,一家人勉强维持个半饥半饱。

    每提起那段时光,奶奶总是摇头叹气,连声说:“遭孽呀,遭活孽呀。”

    “你爸爸长到十几岁,没穿过布鞋胶鞋,没穿过袜子,清一色的水草鞋,冬天里没穿过袄子,尽是单衣薄衫,冷得直哆嗦。但他从不叫苦,在我面前尽是笑嘻嘻的。我说,儿子,你莫装,你吃的苦有卖的,都是你这个病恹恹的妈把你害了。”

    父亲对奶奶说,您莫这么讲,您生我养我吃得苦还少吗,您是我的妈,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必须把您照顾好,把小妹妹照顾好,这是我应该的呀!

    “这是我应该的呀!”我后来多次念叨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一生施爱于亲人都是源于这句话。父亲是把爱当成了本分,当成了天职,当成了一种绝不能推诿的责任。

    7

    我曾多次目睹父亲是如何无怨无悔地履行着这种人世间最真挚、最无私、最纯情的责任。

    我好多回随父亲到他继父家去。他的继父在大坳,隔老屋很远,还要过河,上坡下坎极难走,可父亲几乎每个休息日都要带我去看望奶奶和继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仍去得勤,他觉得继父需要他,小妹妹和小弟弟也需要他。生身父母小,养身父母大,他不能扔下继父他们不管。

    继爷爷家的大小事父亲都装在心里,大到我大姑的婚事、幺叔的求学,小到吃饭用的筷子,父亲都为之操心,都尽力去办。

    我现在还记得对我印象很深的一件小事。一天晚上,刚从恩施二中回来的父亲要我随他去继爷爷家,母亲问父亲去做什么,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瓷条匙,要跟继爷爷送去。

    “我去看看继父,好久没去了,不知他吃的用的有不有困难?顺便把条匙送去。”父亲对母亲说。

    继爷爷长期用一块猪骨片做条匙舀盐,我有次莽里莽撞地要扔那个条匙,觉得脏兮兮的,被父亲制止了,他说,我把条匙买来了再扔,现在扔掉,爷爷用么子舀盐呢?那晚,我和父亲鸡叫头遍时才走到继爷爷的家。继爷爷很感动,叫大姑和幺叔立马架柴烧火,跟我和父亲煮面条吃。父亲用灰把柴火壅了,对继爷爷说,您去歇息,时候已不早了,不吃东西了,都去睡。

    继爷爷对父亲说,深更半夜隔河对水的,你还专门送一把条匙过来,你的良心真好。

    父亲说,我是来看看您的,顺便带把条匙。您待我待得多好啊,一把条匙算么子呢?芝麻大点小事。

    小事虽小显良心,大事虽大无良心白大了,继爷爷说。

    “人就是要讲良心。”父亲后来多次对我如是说。

    我问父亲:“哪么讲良心呢?”

    父亲说,就是要帮亲人或别人多做事,多尽义务,多为他们分解忧愁,莫做有损于别人的事。

    父亲在恩施二中上班那些年,他经常下班后回家帮母亲做事。恩施二中隔老屋不太远,大约十四五里路,父亲走得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家。热天天气长,他回来时太阳还没落山,他一放下肩上的口袋,就立马去薅草、去挑水,或劈柴。

    我记得那年闹大饥荒,二中将三餐改为两餐,每餐一人一小钵饭。父亲一天只吃一钵,下班后便带上另一钵,走十几里山路送回家,给饥肠辘辘的家人吃。

    我那时随父亲在舞阳民小就读,也想学父亲那样,每天只吃一小钵饭,省一钵出来给亲人吃。父亲坚决不许,他严厉地说,你必须给我把每顿的饭吃完,不能省。你正在长身体,吃这么点饭哪么行,不吃完我要打人。

    有个星期天的早上,外婆做好了早饭喊大家来吃,当时父亲正在小嶆里铲草皮子,听到外婆的喊声,便挑着草皮子疾走回来。他揭开锅盖去盛饭,发觉锅里的黄豆叶苞谷饭不多,便给外婆、母亲、我和妹妹每人盛了一碗,锅里就只剩一点锅巴了,父亲索性连那点锅巴都舀给我和妹妹了。外婆站起身,要把碗里的饭跟父亲的碗里匀,母亲和我、妹妹也要给父亲匀,都被父亲阻止了。他笑着说,你们放心,我是不会饿饭的,昨晚上我不是带回来一钵嘛,一热就可以吃了。

    外婆说,那饭吃不得了。

    父亲疑惑,怎么吃不得呢?

    外婆要他自己去看,看了就明白了。

    父亲走到街沿上磨子旁,拿过盛饭的筲箕一看,父亲呆住了,里面尽是黄蚂蚁,难怪外婆早餐没热这钵饭的,原来里面有蚂蚁。

    外婆要父亲把蚂蚁饭倒掉,早饭还是匀着吃。“肚子里都押一点,押总比不押好。”

    父亲舍不得扔,这是一钵尽饭啦,没掺任何瓜菜,扔了多可惜。

    “只那么点黄豆叶子饭,我是大肚汉,匀少了不够我塞牙缝。匀多了,你们又不够,像没吃的,哪么行?”父亲说,“你们别担心,我是有办法的。”

    他开始动手摘蚂蚁,可蚂蚁太多,总也摘不净。他索性不摘了,干脆把饭倒进锅里炒,然后把裹着蚂蚁的饭吃了下去。

    父亲吃蚂蚁饭的情景,我一直未能忘,每每思之,心像遭针扎一样疼痛。

    8

    父亲就是这样,为亲人他甘愿吃亏,甘愿自我牺牲。平时家里有好吃的,他总是少吃,让给家人多吃;有穿的用的也是先满足老小,有剩余的他才伸手。

    我工作后领第一次薪水给父亲买了一双胶底棉鞋,父亲喜形于色,连声称好,他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他试了一下,又脱下来用报纸包好,放在箱子里。好久,我都未看见他穿。原来,他给外婆穿了。父亲对外婆是极孝敬的,他从二中退职回来,首先就用退职费给外婆买了口棺材。后来外婆和城郊蔬菜队的邓元开结了婚,有亲戚给父亲出主意,要父亲把那口棺材扣下,去卖钱,或者“你百年归世了自己用”。

    父亲一脸愠色:“你这是说的么子话?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么?我不像有的人,一根头发遮得住脸。”

    那个亲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尴尬地走了。

    按常例,父亲应在外婆后面去世,不料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为他送葬。送父亲上山时,外婆走着走着,忽然瘫软在地,放声哭喊:

    “我的儿呀——

    “儿啊——你走得太急嗒!你的妈都还没走,你怎么就走了吔——

    “儿啊,我孝顺的儿呀,你妈舍不得你走哇——”

    凄惨哀伤,使人肝肠寸断。

    9

    那天为父亲送行的人实在多,老屋门里门外都是人。家里椅子板凳少,许多人都只能站着,或蹲着。路上来人一直不断线。父亲在鸭子塘是受人敬重的,他的人缘关系极好,谁有难,他定然尽全力帮忙,有时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那年挖苕的日子,陈太元家的羊子掉到苕田边一个天坑里去了,陈太元像掉了魂一样,在天坑边转来转去,神色凄然。陈太元的老婆站在天坑边,望着黑幽幽的天坑伤心地落泪。她忽然转过身来给大伙儿跪下了,请大家帮忙下去把羊子扯起来,那年月,一只羊相当于一户人家全年的油盐钱啦。大伙儿面面相觑,都不敢下去。那个天坑口子小,但极深,扔石头下去,杳无回声。

    父亲当时正挑苕转来,见天坑边围了不少人,他问了一下情况,便叫陈太元的老婆起来,又对陈太元说,你去小队保管室把那根大红绳借来,我下去试一下。

    陈太元疑惑地望了父亲一眼,转身走了。他把一捆红绳扛来后,父亲便用绳子把自己的腰拴紧,又将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捆在一根木梓树上,然后把绳子交给庆幺爷,对他说,您负责指挥放绳子,我说放就放,我扯三下就停,我扯五下就拉。

    父亲下去后好一阵才扯三下绳子,庆幺爷叫大家赶快停放,等父亲再发信号就拉。可那红绳一直未动,人们的心都抽紧了,都紧盯着红绳。有几个老妇人转过身去抹起眼泪来。过了好一会儿,绳子忽然动了。庆幺爷大喊,动了,动了,快拉!快拉!

    父亲头顶羊子上来时,脸上惨白,嘴唇青紫,身体冰冷。他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极弱的声音,水……热水……火……烤火……庆幺爷赶紧叫人去提开水瓶来,有几个社员急忙去坡里找些干柴来生火……

    今天陈太元带着一家老小来为父亲送行。他对我说,我送不起礼,老老小小来为你爸磕个头,今晚上打一夜丧鼓,陪你爸一夜,尽点心。他是个好人,为人没得说。别人有难他尽心尽意地帮,自己有难却不愿麻烦别人。

    10

    父亲确实是着这样的,为别人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极少。我记得他去世的前两年,我接他来城里住。苦了一辈子,也该清闲一下了。父亲摇摇头,也不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进城来了,做小菜和水果生意。他住在亲戚家,半夜时便起身,挑着担子去车站。那几日正下霜,手脚干冷。父亲裹紧衣服,缩在避风的角落,沙哑着喉咙吆喝:“买梨子啦——”

    “好甜好甜的梨子,快来买呀!”

    干涩的声音被一片嘈杂淹没。

    后来,他用篮子盛了提着,在旅人中钻来钻去地叫卖,生意才好了些。他每次来我这里,都要捎带一些水果和蔬菜。我知道他生意做得老实,一天顶多赚三四元钱,叫他以后别带了。父亲有点不悦,把苹果橘子什么的倒在桌子上,挑起担子就走,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跟你带的,跟我孙女星星带的。”

    确诊父亲是肝癌后,他来我这里住了半个月,边休息边吃药。这半个月天气阴沉,下了一场雪,绞黑壳壳凌,异常寒冷。我上班较远,走得早,出门时叫父亲自己烧炭火烤,别冻着了。中午回来时,却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用被子裹着脚,戴着老花镜看书。父亲舍不得烧炭。“一斤炭两角几,烧不起呀。你媳妇进修也要钱,星星读书开销大。你们也不宽裕。”

    三弟接父亲回去那天,父亲突然神色悲凉,他对我说:“我有么子事叫老三来喊你。”我的心猛一沉,父亲肯定觉察到自己患的病症了。我想安慰他,惶乱中又不知说什么好。望着父亲干瘦的身影消失于街角,我跑进卧室,趴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嘴里喊着,“爸爸,我的爸爸呀!”

    11

    父亲为他人为亲人重给予轻索要,因之,他在鸭子塘的口碑极好,乡亲们都很敬重他,喜欢他。

    也有讨厌他的,看不得他耿直率真、不卑不亢的性格和脾气。但他无悔。

    “他当三年清正官,我把三年牛不偷。他把我怎么办?

    “我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谁也把我莫奈何。”

    这两句是父亲的口头禅。有的人却视他的口头禅为傲慢、蔑视领导、死老筋、愚蠢之极。有人劝他要转弯,别不识时务。父亲偏不。

    那一年,他去找队长帮母亲请假,去看望外公。外公当时正戴着右派帽子在月亮岩水库工地劳动。

    队长提醒父亲,你可要跟你岳父划清界限啰。

    父亲没好气:“右派也是人,他又没杀人放火,女婿半边儿,我连自己的岳父都不认那还叫人吗?”队长挨了父亲的抢白,黑着脸,悻悻地走了。

    文革初,鸭子塘一个造反派头头要父亲上台斗争山舅爷,被父亲一口拒绝了。山舅爷原来揭发过这个人的道德败坏和瞒产私分,造反派头头这次要整他,要父亲也参与。父亲坚决不答应。“要我去害人,说黑话,当黑肚子,莫想偏了脑壳。”言毕,便拿起酒瓶,掀盖就喝。

    父亲是很能喝酒的,在鸭子塘很有点知名度。他虽然能喝但醉的时候极少。可有一回,他醉得一塌糊涂,躺了一天一夜。那次是我“收听敌台”的莫须有罪名被大队党支部否定,父亲欣喜若狂。他叫我去接鹏二叔来喝酒。他和二叔从中午一直喝到太阳落土,两瓶“刀子烧”(苞谷酒)加一罐苕酒底朝天,父亲的脸涨红如猪肝,又变青发乌,肌肉颤动,十分可怕。再后来便瘫倒在桌下了。他酒醒后,母亲责怪,父亲冒了火,“你晓得么子,丫头清白嗒,伸腰嗒,我高兴,就是醉死了,也值得。”

    父亲为我的莫须有罪名不知跑了多少路,挨过好多训,遭受过好多奚落和侮辱。那天夜里他到大队学习班去看我——我因收听敌台而进班,小屋里上了锁,又没有灯,他从窗户伸手进去,摸我的头和脸。那一刻,我眼泪长流,真想一把推倒那堵墙,扑进父亲的怀抱。

    12

    父亲只活了六十四岁就去了。六十四岁这在当今是早了些。如能过七十或八十,我们的心也要稍慰宽慰一点。他是不忍心离去的,他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儿孙,舍不得生他养他的故土。

    那一日我回去看他,他正坐在屋侧的山路上,呆呆地望着。其时,太阳朗照,林木鲜亮。黄土地上,人和牛忙碌着。看着看着,父亲忽然用衣袖揩眼睛。我的心震颤了。父亲,你舍不得这片土地么?你是在和这片土地告别么?你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你的血汗又滋润了这片土地。即便你这次真斗不过死神,你轻松地去吧,这片土地是不会忘记你的。

    那段时间,我四处奔波,找名医,寻良药,最后都无济于事。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并出现腹水,肝疼得厉害。他再也不吃药了,精神也垮了,烦躁不安。他一天爬起来几次,由弟妹们搀扶着,艰难地移动脚步,看他栽的树、种的庄稼、喂的牲口,常常泪流满面。

    我那时真希望父亲超然一些,把死看成一种解脱、一种必然、一种再生。

    可父亲不能,他如何割舍得了母亲和他的儿女。

    他在弥留之际,一遍又一遍地念我,问我何时回来。后来,当母亲对我说起这事时,我再也抑止不住了,悲痛得大恸起来。父亲,儿子没有给您送到终,儿子的心灵将永不会安宁啊,父亲。当得知父亲最后时刻露出了微笑,眼睛异乎寻常地明亮,我的心又稍微平静安定了一些。

    父亲,可以告慰你的是,母亲害了场大病后,现又能下地了。二弟的腿快痊愈了,拐杖已撂一边。我们一家现在更加亲密了,更加团结和谐了,为了你的瞩望和心愿,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认真而努力地活着。

    父亲,你好生安息吧。以后每年的一月廿九日,我们都会来看你。

    我跪在父亲新坟前,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13

    今年的一月二十九日,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去祭奠父亲。这是第二十三次在父亲的忌日祭奠他老人家了。

    这日天开了,连续阴沉了几天,太阳一出来,大家都感到温暖、欣喜。我们都沐浴在阳光里,包括远山近地,土地上的一切。这时我注意到父亲坟头上的槐树,正在簇生新叶,太阳照在碧绿的叶子上,亮哗哗一片,极惹眼。

    我们在父亲坟前摆上菜,斟上酒,把香、纸和蜡烛点燃。我们跪在父亲面前,跟父亲磕头,感激父亲给了我们生命,而我们又给了我们后代以生命,后代又会给后代以生命……这条祖先开掘的生命之河,将永不会干涸。

    更要感谢父亲的,是他将他的性格基因传给了我们,这是我们终生受用不尽的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

    他对亲人的爱、他的耿介直率、他的勇于担当,已在我们生命之树上开出了朵朵鲜花。

    这时候,那根槐树扁担在我面前又出现了,并搁在了我的肩上。我挑起担子,担子里有我的亲人、有老屋、有大峁山、有鸭子塘……我大步朝前走去。

    太阳落下去了,大峁山上空一片绯红。绯红里,那一根根柏枝、枞树、青冈、花栎、槐树似在风中燃烧,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声音给我们以力量。

    天不早了,我们辞别父亲往回走。回望中,我的眼泪噗飒飒零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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