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小舅的秘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小舅24岁就走了,他走得太早,24岁,一轮初升的太阳,刚展开缤纷的光羽,还未来得及徜徉九天,便匆遽坠落。

    小舅走得太急,从起病到离去,才1个多月。他开始喊心口窝疼,接着便厌食,拉稀,去大队卫生室弄了些去痛片、土霉素之类的药,但不管用,吃了些木瓜、黄芪、鱼腥草之类的草药,病情也未见缓解,且日益加重,腹胀、腹痛、屙血,日渐消瘦,后来便水米不进了,下不得床了。他的哥嫂要把他抬到专医院去治疗,他坚决不允。他对哥嫂说,我晓得这回爬不出来了,你们也莫费心,别为我花钱,花也是白花,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很严重的,过不去这个坎了。他望着对门坡上那根木梓树上鸣叫的黑乌鸦,长叹了一声,泪随即湿了眼眶。

    他对哥嫂说,兄弟求你们一件事,把我抬到鸭子塘老屋去,我要去玩一天。

    小舅对老屋是很有感情的,他每年腊月里都要来给外公外婆上坟,春节给父母拜年,清明节给亡亲挂青。我家有大小事情,他都过来帮忙。那年我家修屋,他过来忙活了两三个月,一直到屋修起才回家。

    世界上没得无缘无故的爱,小舅对老屋的情缘于老屋对他的爱。小舅是1951年离开老屋的,当时他才6岁,跟着外公读书。小舅本是外公一个远房兄弟的儿子,外公只有我母亲和幺姨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把小舅过继过来续陈家的香火。小舅刚到我家来时才1岁多,外公外婆非常心疼他,真是含到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待他。5年以后,外公远房兄弟提出要把小舅接回去,外公当时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可怜这个远房兄弟,这几年间他家遭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皆患鸡窝寒(伤寒)死了,原本热热闹闹一个家,现在冷清了,寂寞了,两口子加一个麻子儿,成天相向饮泣,痛苦不堪,悲伤欲绝。小舅随父回家那天,外公给远房兄弟一些钱,要他送孩子读书,不能中断学业,这孩子聪明,是读得出来的……

    小舅那天到老屋来是辞行的。他大哥叫他不要来,又走不得,去不方便嘛。小舅非要来,他说走前不来看看老屋,死不瞑目啊。大哥便用一个大花筐把他背过来了。父亲那天叫我在生产队请了一天假,专门陪小舅玩一玩,让小舅愉快。我那天和大舅(小舅大哥)轮换背着小舅去看山、看田、看路、看屋场,把他原来玩耍的地方都看了个遍。小舅那天的精神很好,双颊泛红,眼睛生光,边看边跟我们讲童年的趣事,边讲边笑。下半天时,他便撑不住了,他要我去捡一个石头来,用石头尖顶着剧痛的心口,一会儿,虚汗便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瞬间湿了全身。在回老屋的路上,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说:“丫头,少年舅侄当弟兄,你既是我的外甥,又可以说是兄弟,小舅有两件事托付你,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完成。”

    我点点头:“小舅放心,尽管说,我一定办好。”

    小舅望着老屋旁边的坟园,忽然泪水下来了。他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对我说:“你晚上替我给老人们送个亮,我刚才要和你大舅回去了,你知道,重病人不宜在外歇宿,你代我向长辈们辞行,就说我陈朝尊永不忘他们的恩情,这一世可惜命短,报不了他们的恩了,来世一定回报,变牛变马也要还情。”

    小舅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这第二件”,小舅说,“我正在写点小东西,是关于我自己的,我走以后,你把它发表出去。目前不能发,属于秘密。东西到时候你大舅交给你。”

    他忽然亢奋起来:“我要让乡亲们看看,我陈朝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这辈子虽然没么子用,但我把良心放在胸当中,我绝不会残害人欺侮人,对欺人者,我不会向他低头,我不会随波逐流,不会向他们妥协。我明白和他们较量会失败,会输得很惨,但我不后悔。人活得长也好,短也好,关键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他再一次叮嘱我,到时候一定要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让世人评说。在看到我颔首后,他笑了。他流着泪笑的瞬间,震颤了我的心。以至于后来每次回忆那个瞬间,心中便一阵战栗。

    然而,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大舅一直未将小舅的东西给我。我问过他好多次,他总是支支吾吾。一直到今年夏天,他才叫他大儿子把小舅的东西送来。其时我问表弟,你父亲为么子现在才把“东西”拿过来?他说我不清楚。最近,我总算弄明白了,大舅迟迟不给“东西”是怕得罪了某某某,某某某前不久去世后他才敢把东西拿出来,当时,我不由得怔住了,一种遗憾、哀怜、埋怨的情绪揪痛了我的心……

    当晚,我极庄重地把表弟拿过来的包袱打开,取出一只小木箱,用表弟给的钥匙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一卷牛皮纸,我小心翼翼地解开牛皮纸,便见到了小舅的“秘密”。那是一沓发黄发暗的作业本,这沓作业本是表弟当年读书做作业用的,小舅废物利用,用小楷在作业本上记下了他的“秘密”。

    我一口气读完了小舅的“秘密”。读毕,我的主意也拿定了。我一定要把小舅的“秘密”公布出去,不仅仅是兑现当初的承诺,而是要把“秘密”的价值和能量传递出去。

    小舅是一个弱者,地位卑微,但他的骨头里长着孤傲,他正直、善良、有同情心,为了维护人格和尊严,为了救助弱小,伸张正义,他用自己的方式向邪恶开战。虽然他最后的方式不是很可取,甚至还有点卑劣,但他的勇敢精神是值得称道的,他不向邪恶低头不向现实妥协的品格是难能可贵的,这种精神和品格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们所需要的。

    2

    陈朝尊那年回乡接受“再教育”,正赶上陈家砭晴方好。

    陈家砭夏收大增产,坡改梯进展迅猛,在公社扛回一面锦旗。地区党报头版头条报道了陈家砭抓革命、促生产的事迹,还配了队长陈家正一张近照:新咔叽制服蓝布帽,眉眼舒展,毛嘴大咧,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陈家砭人像过盛大的节日,打着花锣鼓,放响三眼铳,齐齐地聚在大路口,迎候队长归来。

    八十五岁的苏老婆婆拄着竹棍,颤巍巍走来。嘴里念叨:“正哥脸大呀!”

    几个老汉吧嗒着叶子烟应和:“陈家砭多亏了正队长。”

    “唉,想起那阵子就寒心,不是正娃儿,我骨头都敲得鼓了。”

    陈家砭也真靠了陈家正。上前年闹灾荒,莴笋叶面糊喝得人眼睛空落落,有一半人得了枯肿病,没人上坡做活路(活儿)。陈家正这时从三治专班调回来当队长。他没日没夜地跑大队、公社和区里,半月后,7000斤返销粮拨了下来,陈家砭人得救了,他却栽倒在桐子树下。陈家正接下来,便召集“绝密会议”,几个核心人物围在火坑边,神秘兮兮地合计开了。第二天的骨干会议上,陈家正宣布“土政策”:各家挖半边场坝种瓜菜;分口粮秤尾巴往上翘,往上头交任务秤杆下压;活路小包工,多劳多得。结末,他恶言厉色地警告在场者,谁如果泄露了今天的议事,当心对他不客气。

    嗨,就这三条,使陈家砭有了生机和亮色。

    就这三条,陈家正成了陈家砭的“活菩萨”。

    3

    陈朝尊却是另外一种心境。

    他的心态与环境很不协调。他如同从云端里栽下尘埃,置身乱石和荆棘中。陌生、惊悸、烦躁,继而是愤懑。孤独感和先天的软弱又使他不得放肆。很多时候,他用腹诽来发泄郁闷。

    但小舅对陈家正却很不感冒。缘于两件小事。一件是陈家正借他5角钱买烟,许久不还。他便找陈家正还钱。5角钱当时能买4斤多苞谷,或者3斤多大米,或者25个米粑粑,或者添1角8分钱割一斤鲜肉,掺一锅汤,一家人可打一顿牙祭,他不能不要。哪知陈家正板着脸,说:“你这个小屁眼,5角钱也要,好意思,买几包烟给我抽抽不行么,各家都跟我买了的。我今天就不还你把我怎么样,叫你哥来。”他转身扬长而去。

    陈朝尊望着他走远,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二件是他在劳动歇气时无意中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哭诉:我上月一晚去守保管室,队长拨开房门,强行把我那个了,我当时还在来月经,求他不要那样,他非要,我吃了这么久的药,还没干净……

    陈朝尊一拳砸在苞谷跟脚,愤怒地骂了一句:“畜生!”

    他尽量避开陈家正,做活路也隔得远远的。开会他缩在角落里,用背脊挡回队长阴冷的目光。

    他时时感到有一种压抑。一入睡,便做噩梦,醒来时,冷汗湿了蔑席。

    那天,他牙疼得厉害,直嘘冷气。牙疼不是病,疼死无人问。他也懒得跟人说,一只手按着腮帮,一只手翻着苕藤子。他借故小解去含了一口凉水,仍不济事,愈发痛得狠了,泪珠儿都差点掉了下来。他把草帽拉拉,遮住苦相。忽然,草帽被掀掉,陈家正站在面前,宽大的手掌里搁着一粒草团。陈家正扯了些草叶,嚼融了捏成团子,跟陈朝尊治牙疼。

    “你把药含在牙疼的地方,一会儿就松和(缓解)了。”

    陈朝尊迟疑着。在他黑嘴里嚼过,又要我含,太脏了。

    “哈不溜秋,这是队长的绝招,特效,含一会儿就好了。”旁边有人点拨他。

    他望望嫂子,嫂子微笑着点点头。他于是拿过草团,含在牙疼处。顿时,一股湿湿的青草味溢满口腔,还夹着一丝儿津甜。接着便苦涩,涩得喉咙几乎凝住了,嘴都张不开。涎水不断线地流下来,沁湿了面前的土。一会儿,苦涩褪去,满嘴凉爽,似有吃薄荷糖的感觉。疼消了。

    呃,真像手取的,神了!人们赞叹着。

    “劳为(谢谢)您了。”嫂子代小叔子谢陈家正。不知是激动,还是太阳晒的缘故,她的脸泛红,象鲜艳的山茶花。“谢么子,小事一桩。”陈家正点燃一支卷烟,边吸边望翠英,眼光出奇地柔和。

    陈朝尊脸上没表情,不紧不慢地翻着苕藤子。

    4

    太阳真毒,天上地下白光光,烤得四处冒火。陈朝尊挑着苞谷上垭,担子压得他的脸成了酱红色,喉咙里呼呼直吼粗气。咸咸的汗水流进眼睛,碱水般卤得胀疼。

    今日队长安排送公粮,陈朝尊身材矮小瘦削,缺力气,但他不甘示弱,把两只皮篓装得满满。大哥要他少装点,知道他虽处大出力阶段,但他一直在读书,小学、初中、高中,长时间和书本打交道,劳动搞得少,缺乏锻炼,挑重了不行,身体受不了。可陈朝尊偏不服输,非要多装。哥哥知道,兄弟是怕别人瞧不起他。

    我陈朝尊是条汉子,不是窝囊废,不是“书呆子”,搞劳动不比谁差。

    前头有一棵梨树,树阴罩住了石板路,陈朝尊顿觉有清凉袭来。他拖着颤抖的腿挨到树下,搁下担子,把柏枝扁担横在皮篓上,坐下来歇口气。他浑身汗淋淋,背心紧贴在胴体上,先前的汗滴干后凝成盐末状白粉,一圈圈印在短裤上。

    陈朝尊苦笑起来。

    “毬都不懂,还想当团总。”

    “筋都没摸到,还去骟牛。”

    “三辈人吃大蒜,出毒。”

    不知咋回事,他此刻忽然想起那张毛嘴里吐出的挖苦话,顿时胸中憋满气。

    “喂,在默么子心事?”

    芹秀从下面走上来。背篓蔑勒紧她的肩胛,凸出浑圆丰满的胸脯。陈朝尊急忙收回目光,不自然地低下头。

    芹秀搁好背篓,在陈朝尊旁边坐下来,从背篓蔑带子上解下汗帕子,揩着脸上的汗。

    除了母亲和嫂子之外,长这么大,陈朝尊还从未和一个异性挨得这么近,少女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汗味,使他兴奋得晕眩。

    芹秀递给他一个麦粑粑,他伸手去接,却未接稳,粑粑掉地上了。他忙拾起来,抹掉上面的泥灰,大口啃起来。

    5

    送公粮回来,陈朝尊一搁担子,便仰靠在蔑椅上歇息。太疲劳了,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腰里像插了木楔,胀得痛。不知不觉,他睡过去了。

    不知何时,一般浓烈的烟味把他熏醒。嫂子正点燃乱草熏蚊子。她连连挥着斗笠,把烟子往猪圈里赶。猪圈里是蚊子窝,抓得起来,陈朝尊就睡在猪圈楼上。一笼破帐子不顶事,每晚嫂子把蚊子熏得差不多了,他才爬上楼去睡。

    “有饭没有,嫂嫂。”。

    陈朝尊忽然感到很饿。

    “中午我吃的荠面糊,面糊剩了不好吃,我给你煮面条。”嫂子说着便到灶门口去烧火。

    陈朝尊感激地望着嫂嫂。他很敬重嫂子,他读小学时父母相继去世,是哥嫂把他拉扯大的,又送他读书。为交学费,嫂子把陪嫁箱子的铜钉绊都拆下来卖了。

    “哥哥怎么这么久不回来?”话一出口,陈朝尊便感到后悔。这些年哥哥待嫂子不好,嫌她“不下蛋”,麻脸成天绷着,唉声叹气,怨命不好。那一天,他从三治专班回来,灌了半瓶苕酒,脸上像关公,指着嫂子鼻子大骂:“你这个飘沙(不下崽的母牛),跟老子滚!”

    嫂子缩在灶门口,流着泪不言声。

    陈朝尊看不下去了,他冲撞起哥哥来:“你太野蛮哒,欺侮女人,是你的本事么?”

    哥哥喷着酒气,一巴掌把兄弟撂倒,又抄起赶鸡子的竹响篙,朝陈朝尊身上抽去。

    “啊!”嫂子一声惊叫,扑过来抓住竹响篙。

    “你要打就打我,打他搞么子?他有么子错?”

    哥哥一掌把嫂子推倒,红着眼睛吼道:“老子连你两个都打!”又扬起竹篙。

    “放起!”

    门外一声大喝,陈家正铁着脸走进来。陈朝晏一下子蔫了,怔怔地站着。

    “少喝点酒痢疤子!在婆娘面前逞么子能,搬起门槛狠(只在家里狠)。”

    陈家正把陈朝晏教训了一顿,又安慰了翠英和陈朝尊几句,便走了。

    望着队长高大的背影,翠英哭起来。

    煤油灯下,嫂子替陈朝尊缝垫肩。他的肩膀今日被扁担压凹下去了,又长时间暴晒,已脱了些皮。嫂子替他抹了点菜油,仍火烧火燎地枯疼。

    “唉,你的命也不好。”嫂子叹了口气,“读一肚子书,还回来挖泥巴,遭孽。”

    “农村是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陈朝尊说,也许是疲惫不堪,他的声音很小,像猫喵。他想起照得见影子的菜粥和热得像蒸笼的苞谷林,想起那些冷眼和抢白,心里长了毛(不舒服)。

    “有办法了!”嫂子秀气的大眼睛忽闪着亮光,我去找陈队长,他是个好人,会帮忙的,跟你安排一个轻省的活路,记工员、会计,你都拿得下来。”

    他默默望着窗外,天上那轮月亮快圆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6

    秋收一结束,陈家正便安排各家各户铲草皮、烧火土,为种洋芋和麦子备肥。他自己负责检查质量,收秤。

    陈朝尊和嫂子早早地吃完饭,带着镰刀、薅锄和背篓到罗家沟去铲草皮。罗家沟是个长槽,两边的山逼仄,长满柏枝和深深的芭茅草。嫂子闷着头割草,“刷——刷——刷——”,镰刀响处,一片片草倒在她的脚下。突然,她的手被割破一道口子,血渗出来,滴在青青的草叶上。她全然不顾,依然狠命地挥动着镰刀。

    陈朝尊心里纳闷。嫂子怎么了?这两天神情木然、呆滞,像是心事重重。

    前天深夜,陈朝尊被响声惊醒,他隐约听到嫂子房中有异常响动,瞬间又消失了。他走到木格窗户边朝下望,嫂子房中没有灯。噫!她摸黑在做么子?兴许是猫在翻东西吧。他没有意,回到铺上又睡了。

    昨天早晨,嫂嫂起来得迟——她以往不是这样的,眼睛有些红肿。吃饭时,她舀一碗红苕合渣,夹了两个生广椒,坐在门槛上吃,撇下陈朝尊一个人坐在桌上吃。原来叔嫂总是相对而坐,有说有笑地吃饭。

    “嫂嫂身子不舒服?”陈朝尊端碗出来,关切地问。

    嫂子望着陈朝尊清亮的眼睛,慌乱地避开。她凝望前方的屏山,嘴里念叨:“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坎子还没砌起么?”

    陈朝尊默默地啃着红苕。他望了一眼嫂嫂,想问她事情,但见她眉宇间有忧愁,终于没有问。一种可怕的猜测袭上心头,他的脸发白,手心在出汗。

    叔嫂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一边吃着饭。

    太阳快当顶时,陈家正在垭口上喊陈朝尊去办学习专栏。

    “当!”嫂嫂的镰刀掉在石头上。

    陈朝尊的心猛地一紧。抬眼看嫂子,嫂子正望他。

    “你去吧。”嫂嫂终于说。

    陈朝尊不动,继续铲草。

    陈家正在垭口上对陈朝尊大声喝叫:“你今天不把专栏办起,就算你一天旷工。”他边说边往下走。

    陈朝尊依然不睬,他用薅锄勾起一块石头,朝天坑里扬去,几只黑老鸦被惊起,“呱——呱呱——”乱叫,扑棱棱飞出天坑。

    陈家正走近了,双手叉腰,鼓着牛眼,狠瞪着陈朝尊。

    陈朝尊索性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用一块薄尖石条撬薅锄上的泥巴。奇怪,陈家正这回却没发火。他望了翠英一眼,拿过陈朝尊手里的薅锄,严厉地说:“队委会决定你当读报员,你今天必须把学习园地办起。你去,我帮你铲。安排你搞轻省事你还俏,你是个倒尖不哈(自以为聪明实则愚蠢)的家伙。”

    嫂子走过来,摘掉陈朝尊衣服上的草叶,替他放下高卷的裤管,细声劝他去。

    望着嫂嫂近乎乞求的神情,他的心软了。嫂嫂,你要留心啊!他用眼睛告诉嫂子。

    嫂嫂侧过一边。瞬间他发现嫂嫂眼里漾着泪花。

    陈朝尊走上垭口,一猫腰,折进一条岩巷。透过石缝,他关注着陈家正的举动。

    他已经意识到,嫂子情绪的异常和陈家正有很大关系。

    嫂子埋头割草,陈家正站住了,掏出一支烟,点着,一面环顾四周。他说了句什么,嫂子未抬头,仍挥动镰刀割草。

    陈家正把烟头一扔,闷闷地咳了一口痰,朝嫂子走去。

    陈朝尊感到心要蹦出来,两条腿微微颤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抹了一把汗,额头冰凉。

    槽口里死寂,莫名的鸟鸣叫,叫声使人起鸡皮疙瘩。

    空气凝住了,那轮太阳停在中天,汩汩淌着血……

    “狗日的!”陈朝尊再也忍不住了,他要去救嫂子,和陈家正这个坏蛋拼命。他抓起两坨石头,冲出石巷。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喊声:“尊娃——”

    “翠英——”

    啊!哥哥回来了。他一下瘫倒在田里……

    7

    陈朝尊病了,哥嫂急得团团转。

    医生给他拿脉,诊断为“怄气伤肝”。安慰他不要急躁,性子放平和一点,不要太较真,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后一步自然宽。

    陈朝尊苦笑。

    吃了几服中药后,陈朝尊的病稍微松和了一些。哥嫂上工去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坐在门前阶沿石上晒太阳。他颧骨高悬,眼睛深陷,额头上过早地出现了几条皱纹。

    有山风卷过,枯草倒伏,白蜡树、桐子树叶簌簌掉落。

    他端坐不动,望着那颗柿子树出神,通红的柿子象流血的心。

    他想到了芹秀。顿时,一股温馨的热流漫过心头,他觉得陈家砭的女儿只有芹秀最好。

    山边小路上走着一个女子,兴冲冲的样子。

    那不是芹秀么,高挑个儿,两条辫子盘在头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陈朝尊站起来,大喊:“芹秀——芹秀——”

    芹秀立住了。迟疑了一会儿,便朝陈朝尊这边走来,脚步似有些沉重。

    陈朝尊迎上去,两人在路边一块青石边相遇,站立着,一时没言语。

    陈朝尊仔细端详芹秀:士林布秋衫北京兰裤,带绊儿的青灯草绒布鞋。瓜子脸上红润润,浑身上下,透出成熟年青女子的魅力。不知怎么回事,芹秀总躲着他的眼睛。

    “听说你去学会计了?”

    “嗯。”

    “学完了吗?”

    “嗯。”

    “是陈家正叫你去的吧?”

    芹秀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头低垂。

    陈朝尊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

    芹秀抬起头来,柳叶眉下的大眼湿了。

    “陈朝尊,你是个好人。”

    她从黄挎包里拿出一筒泡饼,递给陈朝尊,转身离去。

    陈朝尊呆立着。

    8

    一场大雨过后,天骤然冷起来。

    深夜,一个黑影从岩壳里梭出,溜进小队橘园。他在一棵大橘树前停下来,屏息谛听了一阵,见没动静,便开始摘橘子。摘下半篮子后,便蹑手蹑脚朝陈家正家走去。走到陈家后阳沟,他把半篮桔子空在柴火堆里,又用柴枝茅草掩好,然后往回走——明日一早他就去大队报案。走到均大爷屋后时,脚下一滑,栽下地,头碰着石头,顿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均大爷家床上。均大爷翘着八字胡,吃惊地望着他。

    “朝尊,这是哪么回事?”均大爷拿起陈朝尊的篮子,里面还有两个摔破了的橘子。

    陈朝尊冷笑一声。“我恨,我要报复,不出这口气,我就不是人。”他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倒给均大爷。

    均大爷不言语,机械地点头。

    几天以后,陈朝尊发现人们都用鄙弃轻蔑的眼光望着他。大人小孩看见他都远远地躲开。

    从那时起,人们背后谈论他都不叫真名,喊他“阴狗”。“阴狗”指喜欢背后使害者。

    这年底,小舅死了,死时只五十多斤了,一把骨头。大舅报陈家正批准后砍了根死桐子树,做成木匣子,把小舅装进去,拖到罗家沟埋了。有人过罗家沟,经过他的坟前,还恨恨地骂他“阴狗”,有的还把尿浇在那堆黄土上。

    陈家砭只有两个女人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默默地望着那堆黄土,流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