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爱情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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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2014年5月14日上午,我和侄女琼萱坐在白鹭溪边闲聊。

    她今天兴致颇高,一会儿下水去捉螃蟹;一会儿又要和我比扔薄片石,看谁的薄片石在水面上飘得远,赢了便乐得直跳;或者去岸边摘栀子花,嗅花香,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她昨晚求了她伯娘好一阵儿,要随我们来白鹭溪玩。老婆开初不同意,“我和你大伯是去办事的,你去不太合适。”她似乎觉得这话有点硬,便微笑道:“我是说,你没得必要去,以后我们再找机会去。可以么?”

    “有么子(什么)不合适的,我是你们的亲侄女,难道有么子事还要回避我吗?”她说这话时,似乎有点伤感。她今天一进我家门,我就从她眼睛里发现她有心事。

    “让她去嘛,去散散心。她上班卖服装也挺紧张劳累的,难得休息两天。”我对老婆说。

    我同意了,老婆也就不说什么了,转身进内室收拾行李。

    “大伯,快看!”琼萱一脸惊喜。

    从山垭口飞来一群白鹭。蓝天碧水间,它们或为V型,或成—字,轻盈而飘逸地飞着。青山为羽翼扇远,清脆的鸣叫剪破了四野的沉寂——美极了,可惜老婆去她闺蜜家了,没欣赏到这幅佳图。

    “大伯,您和伯娘到这里来到底是办啥事呢?说给侄女听听。”琼萱望着我,一副极想知道究竟的神态。

    我灵机一动,“琼萱,你先告诉我你的心事,大伯再跟你说。”

    “我没么子心事呀。”

    “你别忽悠大伯了,大伯别的不行,就是这双眼睛还可以,能看到你的内心。我估计你失恋了,或者在爱的边缘徘徊。对吗?”

    琼萱脸红了,点点头。

    我和她暂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她大约调好了心态,脸上恢复了平静,她问道:“大伯,您一定要告诉我,您和伯娘今天来这里到底为啥?”

    “为啥?为了爱情。”我朗声笑道。

    琼萱睁大了眼睛。您和伯娘的爱情既开了花,又结了果,幸福美满,还为啥爱情呢?

    “爱情不能停滞不前,要不断刷新嘛。”

    琼萱似有所悟。少顷,她问道:“您和伯娘每年的今天都来这里么?”

    “没有。只共同来过3次。锡婚、磁婚纪念日来过,今年是珍珠婚,又来了。”

    “就是说,十年来一次。”

    “对。”

    “你们的婚姻纪念日为何是这个日子?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您跟我讲讲嘛。”琼萱拉着我的手,调皮地说。

    我看时候尚早,老婆可能有一会儿才过来,便说:“行,给你讲讲。”

    2

    1983年初夏的一天早晨,我来到白鹭溪边晨读。

    我是昨日傍晚来姑爹家的。姑爹在隔白鹭溪不远的孝义峁上住。他家建新房昨日上梁,我是奉父亲之命来道喜的。因大学函授考试在即,所以一早就来白鹭溪复习——这里清静,适合学习。

    溪岸是一片稻田,我沿稻田埂缓行,边走边看书。昨晚落了雨,田埂润湿,杂草间挂着亮亮的露珠。我的裤脚被露水打湿了,解放鞋上沾了些泥。忽闻有拍击声。有人洗衣?我循声望去,前面有一座圆弧型的小石桥,桥石苍黑,缝隙间长出些杂草。声音是从桥下传过来的,谁这么早就下溪洗衣了?我缓缓地朝石桥走过去,眼不离书。

    在石桥边,我看见了洗衣人。一个女子,正蹲着搓洗衣服,脑后乌黑发亮的辫子轻飏,辫梢的布结像红蝴蝶在飞。桥边有一条小路,我顺小路朝她洗衣的地方走去——我欲把沾在鞋邦上的泥巴洗掉。她听到了脚步声,遂站起身来,对我笑了笑,“您早!”

    她的笑很好看。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小溪亮了,溪畔,栀子花开了。

    “您早!”我回应了一句。这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孩,一双眼睛很迷人,大且清澈——像溪水般清澈。很少看到这般清澈的眼睛了,从这双眼睛里,我读到了一个少女的纯真。

    我向她借刷子刷鞋帮上的泥,她隔溪递过来,我接刷的一瞬间,触到了她的手指,我感到我和她的手指都颤了一下,眼睛相碰,又赶紧离开,绯红上脸。

    一时无话,她搓洗着衣物,我刷着鞋帮,周围静寂——出奇的静寂。我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我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寂。但慌乱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她却开了口:“您真爱学习,像您这样的青年不多。”

    我向她说明原委,快参加函授考试了,不抓紧看书不行。不过——我突然冒出在她面前应标榜一下自己的念头:“看书学习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

    “有这么个习惯比么子都好。”她对我说,眼里是羡慕的神色。

    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代琳——”“代琳——”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她站起身,应答:“妈,我马上就回来!”

    “您玩会儿,我回去了。”她对我说。离开时,她望了我一眼,我发觉,她的眼里此刻忽然升起了一丝忧郁。

    这天我没回鸭子塘,不知何故,我总想再见见她,总想再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想到她那双眼睛,心就跳个不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她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她漂亮的眼睛一直望着我,那迷人的笑像栀子花盛开在我的房间里。我一遍遍回想石桥下的情节,包括每个细节——尤其是我们的手指相碰如触电的细节。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突然降临了,我猝不及防。

    我承认,我喜欢上了她。

    喜欢一个人不问理由,只要感觉。

    3

    第二天早上,我又来到白鹭溪。行走在稻田埂上时,我侧耳谛听那捶棒拍击衣服的声音,但没有。我疾走到小石桥边,朝下望,没有看到她。我不免有点失落。我坐在桥石上,望着小溪里的漩流——如我惆怅的思绪。她肯定对我没有感觉,如果在意,她会来的。我突然想到了她眼睛里的忧郁,可能这就是她未来的原因吧?那她又“忧郁”什么呢?能否帮她扫除忧郁呢?下次再来吧,这一切见到她就有答案了。

    下一个星期六,我找了个借口又来到姑爹家。翌日早晨,我又来到白鹭溪,想再次遇上她。爱情是缘分,我深信,但缘来了,就要抓住它,否则,有缘无分,一如这溪水,空流而去。

    然而,这次又扑了空。溪水还是这溪水,石桥还是这石桥,没有她,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连栀子花都黯然失色了。一只白鹭来来回回地飞,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充满渴求的鸣叫,飘在无言的风里。

    我向姑爹家走去,低着头,走得很慢,我的脚发软,没劲。姑爹在家门口的田里烧麦草和油菜秸秆做肥料。他拦住我,问我,遇上了难题么?

    我抬头望他,在他世事洞明的眼睛面前,我如实地袒露了我的心事。

    他轻叹了一声。你眼力不错,代琳是个好姑娘。她勤劳、能干、聪明、有文化,她对父母很孝顺,她非常单纯,她的心就像清澈的白鹭溪。但你们没得缘分,她已名花有主了。

    我急不可耐地问:“谁?”

    “姓杨,也是我们这个组的,现在在区供销社上班,接他父亲的班。”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她眼睛里的忧郁,便问姑爹,她和他的关系如何?

    “很好,她们的爱情有基础,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学。”

    哦。我走上了场坝坎,朝屋里走去。

    身后,小麦和油菜秸秆的火熄灭了。

    4

    几个月后,我原本已经熄灭了的爱之火又复燃了。

    那是一个晚上,在县师范一间教室里,我坐在座位上复习课文,我的周围是参加师训的各校老师。

    我在参考资料里遇到了几个生僻字,便问周围:“哪位老师有字典,我借一下。”

    “我有。”前两排一个女生答道。是她!我吃了一惊。老实说,她的声音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壁上了。但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呀。这里是师训班,难道她新近进入了教师队伍?

    果然是她。她转过身望我,还是那双溪水般清澈的眼睛,眼睛里依然含着一丝忧郁。

    我和她都愣住了,一时间都没说话。惊喜来得太突然,在我们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说实话,彼时我不想接她的词典。我素来在男女关系上极谨慎,怕惹上“挖墙脚”的嫌疑。君子成人之美么,横刀夺爱,算什么玩意?然而,她下位走过来了,把那本《现代汉语词典》(以下为《词典》)递给我。好多双眼睛都在朝这边望,好奇?羡慕?嫉妒……我本想推辞,但在她的真诚面前,我找不出推辞的理由。况且众目睽睽,我不能泼她的面子,亦不能破了自己的形象,坏了自己的风度。

    我接过《词典》,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笑道,小事情,不值得谢,都是同学么。

    自称同学,那肯定是加入了教师队伍。这女孩,文化知识也肯定是不错的。看来姑爹对她的评价是准的,我想。

    我翻阅着词典,纸页间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这是女孩特有的香味,和妆容使用的香料味道无关。彼时,我突发奇想,能把这本《词典》长期留在身边多好哇,可经常嗅嗅这种使人微醺的淡香。瞬间,我又自责起来,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名花有主”瞬即向我压来,我为内心的龌龊而羞愧。我感觉我的脸红了,在发烧,好在人们都在学习,无暇顾及我。

    前面有响动,只见她站起来,提着书包欲走。我忙问:“你的《词典》?”

    她说:“你用就是,我要和傅老师出去一下。你随便么子时候给我都行。”

    我说行,既是同学,那我也就不讲客气了。

    我想,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下自习前交给她吧。哪知下自习前她和同座的傅老师没回来,第二天白天她们也没进教室,天擦黑时才回校。后来傅老师告诉我,代琳那天和她一起请了假,到她乡下的家里去了,去找她的父母借钱,代琳要把这些钱退给她的前男友。前男友家曾借了些钱给她的父亲,给她的母亲治病。听着傅老师的讲述,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对傅老师说:“您放心,这钱我来还。”傅老师说:“不急,不急,你和代琳商量……”

    代琳和傅老师赶回来时我们正在操场上集合,准备去礼堂,参加师训班开班仪式。

    应该说,我那次在开班仪式上的表现给代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那晚化了妆,我原本底子不错,身材颀长,有一张英俊的面孔,经粉饰,可能更为出彩。说不定我上台代表师训学员发言及之后朗诵诗的光彩,耀亮了她的眼睛。我后来问过代琳,她不说话,只是微微笑。我清楚,这是她的默认。因为后来的几件事似乎能证明那晚她对我确实动了心。而当时,我却不敢相信这一点。因为她“名花有主”,她不会轻易舍弃“青梅竹马”。

    开班仪式结束后,人们涌出礼堂。我刚走出大门,便见一个女孩蹲在一根广玉兰下,似乎在系鞋带。我快走拢树下时,那女孩站了起来,哟!是她!她望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以为她记挂着那本《词典》,便说,代老师,我明天把词典还给你。刚才有点晚了,快打熄灯铃了。

    她说,不是《词典》的事,是别的事。

    我发觉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她的声音特别柔和,她的眼里,闪动着亮亮的光波,如同阳光下的春水。我忽然发现她眼里的忧郁不见了。

    难道她——我心跳加快……

    一瞬间,我又恢复了常态,“名花有主”又向我的心头压了过来。

    我从她面前疾步走过,嘴里说,不晓得开水房还有不有水,我得赶紧去卸妆。

    我感觉她发怔了,尴尬地望着我离开。

    5

    事实证明她是一个对爱情很执著的女孩,她认定了爱的对象,便勇敢地走向前,不会因为挫折而停步。我们后来一起回忆当年师训时的“罗曼迪克”,她对我以上的评价给予了首肯。

    开班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早餐时,我拿着饭碗提着水瓶去打开水。我习惯如此,先打开水再打饭——打完水便去排队打饭。开水房隔厨房还有点距离,但也不算远,基本上是挨着的。我打了开水,便提着开水瓶朝打饭的队伍走去。我发觉队伍里有一个女孩穿着很惹眼。我定睛望去,她上着绯红蝙蝠衫,下穿蓝色紧身健美裤,脚穿一双白色运动鞋。浑身上下,透出靓丽与时尚,青春四溢,活力无限。快走拢时,她转过身来,是她!代琳!没料想到的事情那一刻发生了,她竟然离开队伍,径直向我走来。那时人们还比较拘谨,远没现在开放,如果是放到现在,我估计,当人们看到一个超群脱俗的美女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俊男,可能会响起尖叫,会出现“炸营”。当时的现场比较沉静,但我感到,那一道道光束纷纷射向我们。惊愕、惊疑、惊异、惊叹……包围了我和她。众目睽睽之下,我无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不过,我稍变了一下路线,为的是能和她擦肩而过。但没能奏效,她拦住了我,笑着要我给她倒一点开水。没法子,我给她倒了一点。然后,赶快离开她,走到等饭的队伍后边去排队。

    后来我问代琳,当年你要我倒开水的举动是何意图?她依然笑而不答。我猜测,她是想造成“他是我的菜”的印象,别的女孩不必枉费心机了,须止步时且止步。此举虽然有些自私,但爱情具有唯一性、排他性,这是自然界和人世间的一种法则。爱是独木桥,只能通过一个人,如果把独木桥变成康庄大道,许多人一拥而上,这便不是爱了。我后来理解了代琳的举动,并以此感到自豪感到满足。她是很在乎我才如此啊!

    在理解之前,我却是另外的感受和举止。

    那天,我把《词典》放在书包里,欲找机会给她。彼时,我感到《词典》已成了我的一个精神负担,思想包袱。应及时丢掉这个包袱才是。不能让暧昧的嫌疑继续折磨我。然而,我的愿望落了空,她那天未来上课,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本想问傅老师,但又望而却步。我不想让局外人知晓我内心的秘密。

    待到晚自习结束,我终于憋不住了,我走过去,对傅老师说,您等一下,我跟您给个东西。我故意磨蹭,待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傅老师时,我便把《词典》交给傅老师,请她转交给代琳,并代我向她致谢。傅老师微微一笑,摆摆头,说:“最好还是你自己去还好些。”

    我说,不方便。

    她说,有借有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呀,她轻叹了一声,傻乎乎的。

    我如坠五里雾中。傻乎乎,怎么讲?

    “好吧,我有点可怜你们,又有点同情你们,可怜也好,同情也罢,作为过来人,我今天就做个好事,把你们中间的阻隔移开。”

    傅老师说完,开始讲代琳的故事。

    6

    1个月前,代琳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变化。命运之神似乎向她露出了笑脸。她参加白鹭村民办教师选拔考试,以优异成绩击败了另几位竞争者,当上了村小民办教师。前不久,她又被教育站安排到县师范来参加师训。

    好戏连台,惊喜不断。村里的男娃儿女娃儿对她羡慕得要命。

    然而,她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她和男友之间出现了裂痕。

    男友已有很长时间没来看她了。按常理,她当上民办教师,在乡间是件体面事,于他来说,脸上有光,应在第一时间赶来祝贺,与心上人共同分享喜悦。然而他没来。

    她去区供销社找过男友两次,每次都扑了空。

    一些锥心的话语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清澈的眼睛里升起忧郁的山岚。

    “代琳人是不错,就是家庭环境不好,太穷了。”

    “我儿是国家职工,她一个泥巴脚杆,不般配。以后生个娃儿还是个泥巴脚杆。我儿亏大了。”

    “她妈得的脑瘤,绝症,治不好的,我们跟她家借了那么多钱去治,都治不好。我们那些钱都甩到水里面去了呀!倒霉!”

    还有更揪心的传闻——后来证明是事实,男友和区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好上了。“主任就只这一个后人,以后他挣下的那么大一份家产还不是归了那个男娃儿。那个男娃儿真尖(聪明)。”

    她觉得她们的婚恋延续不下去了,裂痕无法弥补了。她清楚,问题的根子出在爱情观和价值观上。这方面的分歧导致了她们的伤口再也无法缝合。生活与个性上的差异是可以包容的,爱情观和价值观形成的沟壑是无法填平的。如同树,树叶和树枝破损了无碍大局,树根烂了树就不能活。

    她认为,爱情首先是精神的契合,物质不是爱的全部和决定因素,爱的本质是两颗心的相吸和贴紧。

    既然走不成一条路,那就各划各的船。她想起了一本书上的一句话。

    她拨亮煤油灯,伏在桌子上,给他写了一封信。结末,她说:“为了真爱,我们分手吧!”

    写完信,她走到晒楼外,对着寂寥的夜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长气。

    月亮较之先前似乎明亮些了,好像对她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月光洒在白鹭溪上,起了一层雾,薄薄的,如纱如幔。几只白鹭飞出雾幔,乘着月光,飞向远处。

    她觉得,从此时起,她和他,就不存在婚恋关系了。爱如果成了锁链,成了牢笼,那就要毫不犹豫地把它砸碎。虽然砸时难免疼痛,但这是必需的,忍痛割舍,为了真爱。

    什么是真爱?她觉得关键要有真感情。如同《词典》里对爱情的诠释,爱情,是男女相爱的感情。没有感情的爱,不是真爱。她承认,她和他原来是有感情的,遗憾的是这种感情如今起了变异,她无法接受这种变异。

    她想,她们之间再也难以沟通了,因为沟通的基点——相同的思想观念——不存在了。感情,是思想的相互依赖。思想出现巨大的反差,何谈相互依赖。不能相互依赖,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月亮升上中天了,如水的光华在大地上静静的流注。白鹭溪此刻浮光烁银,流波闪亮,煞是好看。

    真爱就是要像白鹭溪水那般清澈,像岸边的栀子花那般纯洁。

    爱情如果掺进了杂质,改变了颜色,如果成了铜臭的附庸,或者被权欲物欲等利害关系所左右,那就成了树的枯叶,只能伤心地等候凋落的时光。

    真爱,就是心与心相合,情与情相融。

    那么,谁又能与她心相合情相融呢?

    她突然想到了他。那天早上在石桥下洗衣认识的那个小伙子。此时此刻,她承认她对他有好感。他英俊、热情、和蔼、上进。这些对一个女孩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已经对她动了心。他后来两次去石桥边,每次都被她看到了。其时她在家旁的小峁上打猪草,小溪从小峁下流过。她看着他去,看着他回,默不作声。敏感而多情的她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不能对他敞开心扉,因为她爱情的锁链还未砸断。她觉得,对爱情要严肃,不能随随便便。况且,他到底如何?还不甚了了。如果只是“天生一副好皮囊”呢?

    促使她向他抛绣球的是那天晚上的师训开班仪式。会上,他代表师训学员发言,发言虽简短却丰饶,虽平易却深邃,且激情洋溢,加上外形俊朗,台风大方,恰如一把三弦琴,强烈地拨动了她的心弦。之后,他再次出场,朗诵自己的诗作。那些奇异的具象,充满乐感的句子,像一阵飓风,摇动着她的心旌。

    她坐不住了。她感觉心中的绣球在蹦跳,已按捺不住了,已向他飞去……

    会议结束时,她疾步走到礼堂旁那棵樟树下,等他出来。

    然而,他似乎没怎么在意她。一副回避的姿态……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态又平衡了。“他也许是真要去卸妆呢?别错怪人,太过敏感了不好。”

    她打算继续追。她就是这个样子,看准了,就不轻易松手。既然萌发了爱的种子,就要让它长出来,开花结果。

    爱要大声说出来,唱出来,不能壅在心里腐烂。看准了目标,就不要犹豫不决,而应该成为指向目标的追风箭、劈波船。

    但他的神情依然让她难以捉摸,举止让人费解。

    她失眠了,吃饭不香,心里空落落的,眼睛里的火焰黯淡下去了。

    这一切,都让“傅姐”(傅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鼓励代琳,别灰心,也别性急,好事多磨。她表示,愿做红娘,“把你们这对小冤家的手牵在一起。”

    7

    傅姐的讲述使我激动万分,又羞愧难当。我对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我转身走回寝室。

    第二天早自习时,我怀着无比欣喜而又十分内疚的心情把《词典》奉还给代琳,这之前,我特意把一首诗夹在里面了。

    代琳望了我一眼,接过了《词典》。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忧伤,脸色有些苍白,估计昨晚又没睡好。

    她随手把《词典》搁在屉子里。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翻《词典》,那事情就没门儿。唉!失望的刺,向我心里扎来。

    傅姐这时来救阵了。她对代琳说,你年轻,灵醒,帮我查一个字嘛。查“慕”字,爱慕的慕。

    代琳望了她一眼,便把《词典》拿出来,查起来。

    她的眼光突然凝住了。她发现了那首诗:

    小溪

    轻轻浅浅的

    小溪

    日日夜夜地

    寻觅

    夕阳下

    那洁白的栀子花

    是我渴慕

    已久的心仪

    我渴慕

    已久的心仪

    把明镜和长琴

    赠你

    明镜临照

    你美丽的容颜

    长琴弹奏

    生死与共的

    恋曲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期待她的回眸。我想,她的回眸便是最好的答案。若粲然一笑,或面露羞涩,这事便有眉目。若眼含秋霜,或阴霾难遣,这事也就不是事了。

    然而她没有回眸。我的心提了起来,一个晚上都没有放下。

    第二天早自习时,她又把《词典》递给我,对我说,听傅老师说你还要用一下《词典》,你用嘛,用完给我就是。

    我没说还要用《词典》呀,怎么回事?突然,一道亮光照进心扉,我陡然开窍。有戏!我差点喊出声来。转瞬间,我的心又悬起来了,里面该不会是推辞的信吧?

    后来我问代琳,你当时怎么没想其他办法传信,还是用我传你的办法。她说,当时想了一下,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经历了上次“倒开水”的事,我想这方面谨慎些为好。我本想约你出来,或给你递纸条子,都不太好,怕人发现。那时学校这方面管得紧,舆论的压力也大。我刚上来教民办,不过点细不行。你用《词典》传他们没发觉,我就觉得有时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安全。

    我用手指“戳”她的额头,笑着说:“你真是个鬼精。”

    她挠我的腋下:“还不是你发明的办法,还有你鬼么。我是小鬼精,你是大鬼精,嘻嘻嘻!”

    ……

    彼时我急忙翻开《词典》,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封夹在内页里的信。也是一首诗:

    栀子花

    开在溪边的栀子花

    静悄悄

    释放着青春的芳华

    不为点染谁的梦境

    无意俏立喧闹的山凹

    开在溪边的栀子花

    羞答答

    倾吐着心中的语话

    只愿你明净的眸子

    长存我的娇美

    只愿你的歌声

    萦绕在属于我的

    秋冬春夏

    诗后有一行字:母亲病重,我欲请假回去护理。你结束后就来找我,我在溪边等你。

    我的泪融满了眼眶。这是感激的泪啊,感激代琳,她把她的爱给了我;这是喜悦的泪啊,对于渴盼爱情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获得如此珍贵的馈赠更加喜悦呢?

    彼时彼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师训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去找代琳。那天天气很好,太阳为白鹭溪镀上了一层金。两岸的栀子花开得鲜旺,白得耀目。从溪的拐角处,飞过来两只白鹭,她们或并肩或一前一后,亲密地飞着。一路鸣叫,似乎是在为白鹭溪唱一支歌——一支古老而年轻的歌。

    我摘了一束栀子花,向小石桥跑去,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在石桥上等我。

    ……

    8

    琼萱这时问我,大伯,您是要把栀子花送给伯娘么?

    我点点头。此时此刻,送栀子花最好。

    为什么呢?琼萱秀气的眼睛望着我。

    你如果知道栀子花的花语,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送栀子花。栀子花的花语是纯洁的爱、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锡婚、磁婚纪念,我也是给你伯娘送的栀子花。也是在这里送的,也是今天这个日子送的,今天是我和你伯娘30年结婚纪念日。以往锡婚、磁婚纪念日,我和你伯娘就坐在石桥上,依偎着,回忆我们的婚姻历程,我们相互表示,无论天荒地老,我们都要把栀子花般纯真的爱情进行到底。

    我看看表,对琼萱说,你伯娘快来了,我要去摘栀子花了。

    琼萱忽然说,我要和您一起去摘。

    “你摘栀子花做么子呢?送给谁么?”我问她。

    琼萱笑着说:“暂时保密。”

    一群白鹭自山垭口飞来,它们沐浴着阳光,潇洒而欢悦地飞翔,清澈的溪水映出它们娇美而自由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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