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清明节与弟话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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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二弟,哥今天来看你了。

    清明雨淅淅沥沥,淋湿了我的周身我的心。

    在里面的你,此刻,我想,泪已湿了衣襟吧。

    我看见你坟后的鸟在悲啼,听见烟雨里飘来山的哭泣。

    哥站在你的面前,任疼痛噬咬着我的心。疾病太无情,近在咫尺,竟阴阳两隔啊。

    弟啊,你在那边还好吗?可能孤单难耐吧。哥今天来也是要抚慰你寂寞的心的。

    起风了,你坟上那蔸芭茅草在招摇。

    弟啊,那可是你在向哥问好?

    我记起了,那天,你送我回家,你送了好远好远,我要你不要送了,你身体不好,重病在身,要注意休息,太劳累了不行。你却说,哥,我送你一回就算一回,送你一回就得一回,这次送了,晓得下一次还送不送得成呢?

    我没答话。我的喉咙哽喑了。鼻子发酸,眼睛已润湿。

    走了一截,我转回头,看你还站在石坎上,向我摇手。

    没想到,这竟是你对哥最后的招摇。这最后的招摇,成为你最完美的图像定格,这是情谊塑造的图像啊,这幅图像雕刻在我的心壁上,永远不会剥落。

    那以后,你就躺倒了,肺癌扩散,癌细胞袭扰了你的大脑和肢体。你左侧身子已麻痹,失去知觉,不能动弹了。

    那次我回老屋看你。在走近老屋的那截路上,我放慢了脚步。极想你像以往一样,站在老屋前面的路边,向我摇手。这似乎是我们弟兄心灵的契合,哥懂得你的招摇,那是你的手语,是问候哥。然后你快步向我走来,来接哥。兄弟俩便一起往家走,边走边说话。笑花开在你我的脸上,情义在双方的眼睛里燃烧。

    现在,这种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聊以自慰的是,它留在了记忆中,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它哗响如光,照耀着我,使我激动不已。

    最让我感怀的是那一次,侄儿结婚那次。我走到场坝边时,你出来了,是由侄儿扶着出来的。

    你是听到哥的脚步声了吗,一定是的。

    后来侄儿告诉我,父亲躺在床上很久了,动不得,生活全要人护理。那天您来了,您还没到屋时,父亲就在床上动弹起来,手抓脚蹬,眼睛放光,嘴里乌里哇啦,像在呼喊什么。

    我妈说,他听到他哥回来了,要起来。

    于是,他们把你扶起来,坐在床上,你竟然一只脚落地,脚在地上乱点,找鞋子穿。他们把你扶出大门,你那时忽然很来劲,身子往前扑。

    侄儿后来说,父亲看到您了,眼睛放光,嘴唇在翕动,可能是喊您,真是个怪事。

    可等我走拢你身边时,你又像不认识似的,脸木然,那双眼睛很遥远,很迷茫,像隔着厚重的雾玻璃。

    我的心悲凉。可恶的癌细胞,已摧残了你的大脑,你严重失忆了。一会儿,奇特的现象出现了——我欣喜若狂——你突然转过来,望着我,我感到你眼睛灼亮。你喊了一声,“哥哥——”

    我应答,嗯,二弟,你好些了么?

    你突然摔下去了,可能是太兴奋太激动,一度造成脑失血,我赶紧抱住你。我对侄儿说,你们都去招待客人,我把你爸爸抱一抱,招呼一下。

    侄儿说,来那么多客人,父亲一个也认不得,一个也没打招呼,只喊了您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就是兄弟情,兄弟心灵感应。手足之情可惊天动地,感动神明。

    那天我抱你坐在板凳上,跟你说话,来客也纷纷过来问你病情,跟你道喜,可你木然,毫无反应。我发觉你似乎在望一个抽烟的人,忙喊侄儿,拿烟来。侄儿把烟塞到你的嘴里,点燃,然而,你已抽不动烟了,无力吸也无力吐烟了。我叹了口气,把你的烟摘下,丢掉。

    我欲抱你进去休息,坐久了可不好。可你不动。我用力抱你还是不动。你竟然转过头来望我,我感觉你把我的手捏紧了。你儿子和妻子过来要扶你进去躺下,你竟然把他们的手掀开了,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你儿子和他妈感到愕然,我对他们说,你们去忙你们的吧,你爸爸还不想进去睡觉,还想让我抱抱他,好吧,我抱他坐一会儿。

    就这样,我抱着你,看三弟为侄儿主持婚礼,看锣鼓喧天,看鞭炮炸响,看礼花一飞冲天,看杯觥交错,热情洋溢。你偶尔抬头望望,多半时间,你就靠在我的怀里,不言不语,木然的脸上有时漾出一丝笑意。

    过后,侄儿对我说,爸爸从害病起,从来没坐过这么久。以往是屁股一挨板凳,便要去睡。今天是怎么啦?大伯您抱着他坐了这么久,并且很温顺。原来可不是这样的,或哭或闹,脾气犟得很。

    结婚典礼结束后,侄儿侄媳妇过来了,要扶你进去躺下,可你还是把他们的手掀开了,头往我怀里钻,闭上眼,似乎睡去。

    侄儿说,大伯,您难得抱嘛,还是扶进去躺在铺上好些。

    我对他说,只要你爸爸觉得舒服,我就这样抱下去都行。

    哪里晓得,十余天后,你病情加重,水米不进,整日昏迷,死过去好几回。

    那晚,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起来开门一看,是女婿。他一脸惊惧且慌乱,对我说:“爸,二叔已不行了,显林刚才打电话来,要我们赶紧上去一下。”

    我和女婿正准备走,二妹夫进来了,对我说:“我们快去,二哥已倒床,就是不掉气,不闭眼,可能是在等我们。”

    我们赶到你家时,已是黎明时分。大雨突然来了,一阵紧似一阵,隐隐约约,天边响雷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天空落泪,难道你的气数真的尽了么?

    我一进门,就看到三弟和侄儿侄女婿在对你施救,掐人中、按胸脯。侄媳和侄女及弟媳围在你身边恸哭,我心里酸楚,和女婿、二妹夫一起加入进来,对你施救。过了一会儿,你回过来了,有了呼吸,眼睛开始转动,望向周围的人,但说不出来。

    你看到我时,突然停住了,眼睛大睁,嘴唇翕动,想对我说什么,终于说不出。我发现你一只手在抖动,似乎是想伸出来,要拉我的手。

    我走过去,握住你的手,说,二弟,哥来了。你的手还在抖动,气抽得紧。我脱鞋上了铺,把你的头枕在我的胸前,抱着你。我感觉你的身子也在抖,就像很冷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大起大落如涨潮。

    渐渐地,你呼吸欲停,气息如游丝,眼睛还是大睁着。

    我眼里噙满泪,说,二弟呀,亲人都为你送行来了,你是躺在哥的怀里的,哥抱着你,你了无遗憾地走吧,莫担心家里,有哥,有我们大家,你安心地走吧。

    我的话一落,你的双眼就闭上了,安详地离去……

    2

    弟啊,哥的话匣子已打开了,再和你说一些事情吧。我想你是爱听的。咱们再回味一下,共同在冷雨中获得些温暖,不好吗?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给爸妈和你送亮后回来,侄儿问我,大伯,我发现你和爸爸之间似乎有么子秘密,如果没有,为什么我结婚时他不愿进屋去躺着,而要您抱,您一抱他就温顺了。他掉气那天也是的,不闭眼睛,您来后一抱他,他就合眼了,安静地去了。

    我点头。有,确实有秘密,别人感受不到,只有我们兄弟之间能传递这种秘密。

    弟呀,其实这种秘密并不是玄妙莫测的,你知道,除了兄弟之间那种纯粹的血缘纽带感应外,更多的是相互间的领会、理解与支持,是心与心的触动与相合。

    你说哥说得对吗?应该说是这样的。咱俩回想一下吧,看是不是这样。

    那年你的军帽被人抢了,很伤心。

    你从小对军人很崇拜,多次跟哥说,长大了要去当兵,学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当英雄。你很想戴军帽,你觉得戴那种草绿色的军帽很好看、很帅气、很英武。

    哥答应帮你找一顶。我对隔壁小队一个知青朋友说了此事,托他帮忙,给我兄弟找顶军帽。那天他到我家来了,你殷勤地待他,爬上树去摘红柿子给他吃,走时,还给他带了一口袋柿子。他当时表态,年轻娃娃想顶军帽是好事,热爱解放军嘛,我一定帮忙。他对你说,我找到了就跟你哥说,你哥晓得我住的地方,他可以到我的家里来拿。

    后来我每次进城,你都央求我去找他拿军帽,而每次都是无功而返。知青总是以多种理由来搪塞。后来我到天电工程做民工去了,没时间去找他了。你便自己去,听三弟说,你每次去都给他捎了东西,仅胡萝卜,就给他背了好几背,但一直没拿到帽子。

    他始终把你拖着,从来不说找不到军帽,你也始终对他抱有幻想。

    如果不是族房三叔那次来我家,不知他要哄你到何时。三叔是从部队回来探亲的,我抓住机会,请父亲跟三叔说说,跟我给顶军帽戴一下。三叔很乐意地答应了,并当即摘下头上军帽,给我戴上。

    三叔走后,我去找你,你那时在唐家嶆捡红苕。我路过我们家那口小池塘时,我特意去照了一下相,噫,戴上军帽真神气,英姿飒爽,说实在的,我喜欢上了这顶军帽,真还有点舍不得给你哩。但我毕竟是你哥啊。我还是给了你,哥要圆你的梦。

    可是好梦不长,你的军帽又被人抢了。你那次进城卖菜,从舞阳坝路过,经过一条小巷子时,侧面伸出一只手,抓了你的军帽便跑。你转头就追,巷子深,弯多,一忽儿,那家伙就不见了。你大哭,引来几个人围观,都指责那个抢军帽的家伙。你从他们口中得知,是一个叫诸三娃儿的抢的。

    你回来对哥讲了这事,我很气愤,发誓要跟你把军帽夺回来。

    怎么夺呢?直接找诸三娃儿肯定是不行的。听说这家伙手下有一班小兄弟,都是玩刀刀的,去找他不等于送肉上砧板吗?不夺回又不甘心,太欺负人了嘛,欺负你也就是欺负我,这口气咽不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叫徐相元,武汉知青,学过擒拿格斗,很有本事。我曾亲眼见他眨眼工夫就把一个200来斤的大汉摔倒。他也在天电工程做民工,他的连队和我们的连队挨得近,每天做完工我们都在一起玩,打扑克,或摆龙门阵。

    说实话,哥抽烟喝酒就是那时跟他们学会的。一天,我们又在一起玩,我掏出两包红花牌香烟,递给徐相元和另一个武汉知青白胖子,请他们帮忙,夺回军帽。白胖子说,这是点小事,你放心,下次进城就给你拿来。凭徐相元的知名度和震慑力那诸三娃儿也不敢不给。

    果然,没多久,徐相元就把那顶军帽交给我了。当然,我又买了两包烟送给他和白胖子,档次比上次提高了,是大公鸡烟,比红花烟每包要贵7分钱。

    我再次把军帽给你戴上时,你眼睛里融满了眼泪。但你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抱住哥。还需要说什么呢,感激、兄弟情谊、好事多磨……都包含在这一抱之中了。

    3

    那一年,你惹了一个包天大祸。你和黎大祥在黎家大屋场门口岩石上,写了“林彪是奸臣”几个石灰字。我当时在姚铁匠坡上种油菜,听说后,丢了薅锄,飞跑下来,边跑边埋怨,二弟呀,你这次完了,写林副统帅的反标,这还了得,许多事可做,你为何要做这种事呢?大路不走你要去钻刺巴笼,你这不是引火烧身吗?我绝望地念叨,完了,这下完了,不仅你完了,我们家也完了。

    但我无论如何要救你,这是压倒一切的信念。可哥怎么救你呢?

    一到肖家界上,就见黎家大屋场门口聚了不少人,好像还有背枪的,连民兵都出动了,这事就不是小事了。我又急又怕,脚下禁不住慢了。但一瞬间,我又加快了脚步,我要赶快救你,如果让他们把你带走了,那就更麻烦了。

    我走拢了,见你和黎大祥蜷缩在路边,旁有几个背枪的民兵看着。你看到我了,哭叫一声,“哥——”你朝我跑来。

    民兵大声呵斥,不要乱跑,回来!你不回,径直朝我跑来。

    我迎上前,向你伸出双手,我知道,此刻哥要给你安慰和压惊,而你最需要的也是安慰与解救。我紧紧抱住你,我发觉你的身体在战栗。我拍着你的背说,有哥呢,莫哭。

    这时,我发现大队黄副主任和工作组长也在人堆里,黄副主任和我外公是老表,虽不亲喊也喊亲了,按辈分我应叫他舅爷,平时我也是这么叫的。我对你说,你过那边去,先蹲在黎大祥旁边,我去跟舅爷说一说。

    你不过去,说,他们打我。你看,你指着脸颊,我发现你脸上有几条手指印,已变青了。我知道,这是打耳光后留下的。我说,弟呀,你先忍一忍,我去跟他们说一说。

    我走到黄主任和工作组长面前跪下,说,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饶他一次。我是他哥,没把他带好,我有错,有责任我承担,把我弟弟放回去,我随你们去。

    黄主任和工作组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我们查清楚了,字是黎大祥写的,你兄弟没写,但你兄弟跟他在一起,没制止,也是有罪的。

    工作组长清清嗓子,说,这件事黎大祥是主谋,你兄弟是胁从,黎大祥是富农子女,又是成年人,他是反革命罪的主犯,我们要把他往公安局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兄弟,他看了一眼黄主任,虽是胁从,但性质恶劣,也要严惩,念其才9岁,未成年,不懂事,又是被黎大祥裹挟引诱来的,所以我们打算不予处罚,但你们家长是有责任的,起码是教育管理不严。你是他的哥哥,没把你兄弟带好,要承担责任,你随我们去大队,代你兄弟写悔过书和保证书。

    这时,父母惊慌失措地赶过来了,父母见要把我带走,便上前阻拦。父亲说,莫带他走,我是家长,责任在我,我去大队接受处罚,我儿不能去。

    我担心事情生变,赶紧把父掀开,说,您和母亲快回去,把二弟带走,我到大队去,他们也要我去,写悔过书和认罪书,您也写不好嘛。

    我边说边给父亲眨眼睛,父亲叹了口气,便和母亲带着你快速回家了。

    你当时不肯回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我哥没关系,是我犯下的事,我承担,莫把我哥带走了。

    我赶紧捏了你一爪,轻声说:“你不要当憨、送蠢,赶紧走。”我蹬了你一眼,“你再不走,哥要发火了!”

    那晚,老屋通夜未眠。父母和你,还有大妹、二妹都坐在场坝里,等我回家。地上生了霜,雾水湿了衣衫,你们还是坐着不动,望着鸭子塘街上的灯,等我回来。

    夜深了,寒气侵入身体,母亲和二妹咳嗽起来,父亲要她们去睡,母亲坚决不去,说,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把柏松等回来,冷死哒就算了,我是不得去睡的,我也睡不着。

    父亲和你去接我,接了几次都未接到。一直到半夜过后,我才疲惫不堪地走回来……

    4

    后来我们谈起那次反标事件,你说,哥啊,那回我本来已绝望了,如同掉下悬崖,落入天坑,跌进深渊,感到天瞬间黑了、塌了,无救了,你的一抱,又使我看到了亮光,增强了生的信心。

    你问我,哥,你那时不怕么?

    我说,不怕是假的。你想,林彪当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写进了党章的。反对他,不是在老虎嘴边拔毛么,活得不耐烦了。我当时吓得腿肚子颤抖,背心沟流冷汗。但我当时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响,他是你的亲兄弟呀,此时不救,就晚了呀。所以,我就鼓劲帮你撑一桡竿,你当时在行逆水,必须使劲帮你划,划出漩涡和险滩。你后来不是也帮我撑了一桡竿的么?

    弟呀,以哥的方式,如能和你一起战斗该多好。我们一块儿上阵,互相支持、协作、鼓劲,共同摘取战斗的果实,共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但这不可能了,哥和你,永远的天上人间了。

    如同爱情之花,枯萎了才真正体会到“爱情”二字。你走了,哥才真正明白“手足”的含义。

    但我和你连接的心,是不会分离的。你的模样会常驻哥的心间,你的灵魂在哥的夜空里永远不会消逝,不会熄灭。

    5

    弟呀,刚才的雨小一些了,起了风,雨飘逸而行,站在风中,雨撒在我的脸上、身上,沁凉、润湿。

    我抬头望天空,头顶上一大群燕子在飞,迅疾的飞,唧唧喳喳叫着,叫声急促,似乎带着恐慌。它们的顶上,是团团乌云,好像停滞了,一动不动,远方却有些亮光。观这形势,这雨暂时停不了,估计会持续到天黑。

    那就下吧,我唯愿这雨不停。

    这雨,如绵绵的意绪,叮聆、嘱托、抚慰,都在其中。

    这雨,丝丝缕缕皆是情。

    弟呀,哥今天跟你带酒来了。哥知道,烟和酒是你的至爱之物,你一生都未离开过它们。

    我把两根烟点燃,一根栽在坟前,一根自抽起来。

    弟呀,哥今天陪你抽一根烟。哥戒烟已许多年了,但今天要开戒,要陪你抽,你一个人抽多无趣。

    不过,哥跟你说,你今后在那边要少抽。你在生时哥跟你说过多遍,要你戒烟,但你总说戒不下来。这烟有毒,抽多了确实不好,对身体损害大呀。

    恕哥直言,你原来烟抽得太多太多。你忘了么,那次你去烟厂买霉烟,挑了两篓子回来,哥要你扔,你舍不得扔,悄悄藏着,一直到把霉烟抽完。

    哥不得不说,你的肺癌和抽烟是有联系的。我看了你拍的肺片,黑乎乎的,医生说,那是受烟的侵袭所致。

    当然,哥知道,一些外部因素使你走进了烟。烟或许其时正是你宣泄郁积的最方便的渠道,或者其时成了你倾诉的最佳知音。

    那次你报名当兵,全部合格,连军服都换了,就只等到部队去了。节骨眼上,有人举报,说你超龄了,结果你未走成。

    你那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狠劲儿抽烟。听三弟说,你那次一连抽了三包烟,屋里烟气腾腾,地上尽是烟蒂。

    三弟埋怨,二哥也真是,抽那么多烟干嘛。

    我对三弟说,莫怪你二哥,他心里不好受哇。你知道吗,当兵是他的梦啊。原来几次报名,每次都是因为外公的右派问题被剔了下来,现在外公的右派帽子摘了,可他又超龄了。我知道他心里痛苦。借烟消愁啊,散闷啊。我们要理解他、安慰他,让他从苦闷中走出来才是。

    弟啊,我后来跟你谈过,把心中的不快忘掉吧,堆在心里有什么用呢?自己身体吃亏呀!

    弟啊,虽然我们不要忘记,但也不要太过沉湎于义愤,我们只要在心底里留存这种义愤便可。还是要抬头向前看,把义愤留给记忆,把目标竖在前方,把精力用于希望。

    我记得你听了哥的这番话后,情绪好了一些,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6

    弟呀,咱们干一杯吧。哥今天要和你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边喝酒,咱两兄弟还要说说心里话,说说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

    弟呀,你这辈子是行的,哥最佩服你的就是坚强,再大的困难和挫折也压不垮你。

    你高中毕业考大学落了榜,我当时担心你是否承受得了。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头一年没考上大学,心里悲哀,竟然跳天坑死了。

    说实话,你考学那阵,我跟父母和兄弟姊妹都打了招呼,要关注你的情绪,不能给你压力,如果考失利了,都不要埋怨你。没想到你毫不在乎,觉得没考上无所谓。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你转身便跟着几个浙江师傅学弹棉絮去了。

    你后来在临夏弹棉絮发了点小财,你跟哥写信,说如果当时考学失利过于沉溺于悲哀,不知后来会怎样。而一挺过来境况就大不同了。看来人关键是个心态。

    哥还记得老屋被大雪摧垮以后,我和三弟望着那一堆破砖乱瓦发愣,不知如何是好。而你却在废墟中扯出一把挖锄,开始清理场子。边清边唱《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

    你的坚强和乐观感染了我和三弟,我们也从废墟中扯出薅锄和二锤,清理起场子来。

    最难忘的是你那次造新房,新房修到一半时,你竟然得了胆石症,要住院动手术。你那次是开腹取胆,手术大,人吃亏。结果,还没痊愈,你就跑回家了,你记挂着修屋的事呀。

    没想到几天后,你的伤口发炎了,不断地有脓液和分泌物流出来。你去医院看病,医生要你住院,你说住不成,家里修屋,有那么多匠人要安排。医生便给你挂一个口袋在伤口处,让脓液和分泌物排在里面,然后自己处理掉。

    你就这样挂着一个口袋造屋,一连几个月带病劳作,身体遭重创,体重大减。我那次劝你无论如何要去住院治疗,把修屋的事往后挪一挪,你说,不行呐,现已骑虎难下了,松不得劲,一松劲就麻烦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拼一把了。

    我当时望着你二指宽的脸,心里真不好受。

    7

    弟呀,哥再给你把酒杯斟满(淋在坟前),咱两兄弟再喝一杯。今天哥豁出去了,不醉不归。

    说起酒醉,哥记得你好像只醉过两次。一次是医生告知母亲已无多日了。你夜里要弟媳弄几个菜,喊母亲起来宵夜。母亲本不喝酒,但那晚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要喝酒,要你陪她喝。结果,母亲只喝了半杯酒,心狂跳不止,面赤如猪肝,气喘得紧,胸闷、胸痛。你赶忙和弟媳把母亲扶进去休息,削梨子给母亲吃,解酒,又倒开水给母亲服药。

    安顿好母亲后,你自斟自饮,边喝边流泪。弟媳几次劝你别喝了,你不听,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半夜过后,你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我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但我没责备你。我知道你那晚是为母亲而喝,为母亲而醉。你非常孝顺母亲,我们三弟兄,我出门得早,三弟做水果生意进城也早,实际上你赡养母亲的时间最长。

    你经常说母亲养育我们不容易,吃了很多苦,要让母亲晚年过得好一些。没想到母亲大病缠身,死神向她步步进逼。你说如果能换得母亲长生,你宁愿受千般苦,遭万般罪,宁愿去地狱受酷刑。

    哥记得你病重之时,对我说:我死后就葬在父亲或母亲身边,在生未孝敬好双亲,死后再行孝敬,以报答他们的深恩。

    你拄着棍,自己去看坟场。看后对我说,哥,我死后如不埋在父亲的坟旁,就在母亲的坟旁。这事兄弟拜托你,到时候和我儿子显林商议,看怎么方便就怎么埋。

    其时,我泪流满面,望着你,点点头。

    你第二次醉酒是为你的儿子。显林外出打工,遇几个劣质青年,被裹挟而行抢劫,被抓捕。你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时就蒙了,呆坐在那儿,不言语。许久,你才回过神来。中餐时,你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好多杯,醉如烂泥,倒在桌下。

    可想而知,你的心有多痛苦。显林可是你的全部寄托啊,是你的希望啊,这下,都破灭了。

    我第二天赶回来劝你,你见到我,就扑在我怀里大哭起来。我说,弟啊,你要哭就好好地哭吧,把伤心的泪都流出来,这样心里好受些。

    你后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的乐观诙谐不见了,沉默寡言像忧伤的石雕。

    我记得把母亲安葬后不久,你就和弟媳进城了,打工攒钱,装修房子,给儿子装修房子。你觉得没把儿子教育好,对儿子有愧。

    你那时身体已不适了,右肩痛、后背痛、饮食差、睡不安眠、周身乏力。弟媳要你去检查,你说是肩周炎,买几张膏药贴贴就要好的。你兼了两份职,白天上完一个班,夜里还要上一个班,累得够呛。你却说还勉强受得了。

    我问你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你说,一想到儿子回来一看房子还没装,跟岩洞差不多,那射过来的眼光肯定像鞭子,在抽我。我已经愧对他了,不能再对不起他了。

    房子装好了,你却躺倒了,再爬不起来了。你成天念叨儿子,数日子,计算儿子何时刑满,何时出狱归家。

    那天,你对哥说,哥,不晓得我还等不等得到儿子回来,我的病我清楚,没几天了,但我想还是要等到他,两爷子(父子俩)要说上几句话,然后我就准备走了。

    我强忍悲痛,劝他,你莫想得那么悲观,身体是有问题,通过治疗会好转的,儿子也快回来了,莫急。

    果然,第三天,侄儿就回来了,看到你病成了那样,他抱着你哭得好伤心。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妈,不习好,给家庭丢了脸,特别是让父亲操心劳累,为自己病成了这个样子。

    你对显林说,爸爸没把你引导好,也是有责任的,你回来我就放心了。现在房子已整好,你把媳妇娶进门,我就没遗憾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

    显林说:“爸爸你放心,我尽快地把媳妇娶进门,了却您一桩心愿。”

    然而,就在侄儿和侄媳结婚那天,你病情加重,不明事理了。假若在侄儿大喜之时你突然撒手而去如之何?原本是以喜冲邪,使你的重病减轻,如果邪气过重反而压了喜呢?就在我们几兄妹忧心如焚之时,你竟然顽强地撑过来了,撑过了喜事,让显林的婚事圆圆满满地完成了。

    当然我们几兄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一你撒手而去,我们也只有以悲喜交加的心情婚事丧事一起办,让侄儿侄媳幸福,让你别无牵挂地步入另一个世界。我们知道,这也是你希望的呀!不能让希望变成失望啊!

    当然最好是你能够撑过喜事,结婚办葬事,毕竟不吉利。你果然撑过了喜事,没有把沉重的担忧过多地压在亲人身上。

    我们后来分析,你顽强的生命力起了作用,你对儿女海洋般的深爱起了作用,它们使你以坚韧的意志和疾病抗争,抵御着日益逼近的死神。

    虽然你最后还是跌落尘埃,但你在关键时节的坚韧使我们都很感动。

    8

    弟啊,雨又落下来了。天也不早了,哥还要返回城里,哥向你告辞。以后哥还会抽时来看你的。

    弟啊,临走前哥还要抱抱你。

    我伸开双臂,抱住了坟石。我感觉那坟石由冷变热,像二弟早先和我相拥时灼热的身体。我把脸贴在坟石上,好像贴着二弟的脸颊。

    二弟,我的好兄弟,我们生为兄弟,死亦为兄弟。生生世世为兄弟,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二弟啊,你休息吧!哥过段时间又来看你,又和你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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