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戴着耳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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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原以废墟、平湖闻名的古老花园拓宽以后,她几乎一有空就招他一块来。

    拓宽和整治湖底淤泥的工程,完全改变了湖的原貌。整个湖向下深挖了数十英尺,湖四周的堤岸也筑高了,成为可以行走船只、冲浪划水、骑水上摩托车、玩拖曳伞,兼具储水库功能的水上乐园。湖心原有的一座日月岛,因水位升高沉入了湖底。泊游艇的浮桥船坞,现在就设在那座残垣断壁、巨石倾颓的废墟旁。游艇只要拉长了缆绳,就可以把船甚至吊床,直接系在那些花岗山石的巨石尖角上,夜里听潮打废墟、数天狼猎户,沉浸于一种天上人间的惆怅,是新增添的旅游卖点。这废墟原是皇宫时代的一处西洋式喷泉别墅,百余年前的一场战争中,遭到盗贼般的敌军洗劫焚毁,残余的大理石材、玉片砖瓦,又被战败的宫廷贵族陆续拆迁卖钱,据说这几块巨岩根木就是假冒的,早已不具大大的文化价值。长期荒烟草冢的岁月中,唯一可观的景点,不过是秋天满树满地焦红的枫叶,和那些成群栖停、开着黑色的花般点缀了废墟的乌鸦。辟建成游艇码头之后,乌鸦少了,灰羽黄嘴的水鸟却多起来,围着游人争食面包屑,船坞旁边新规划的绿地,种满了整片整片红白两色的秋海棠,不只妆点了附近的枯寒,也使这儿成了缤纷时髦的水上活动中心。

    湖在日光漫照下有海的闪烁。极远处是玻璃船游轮的航道,船桅上挂着纪念旗,船尾装了老旧的多桨式推进器,慢悠悠地转着哀柔的、船过水无痕的情调,游轮到了湖心日月岛沉没的位置,有一小时的潜水活动,或者到底层的玻璃舱,隔窗寻找日月岛的遗址,至少可以享受炫美的观鱼的乐趣。这儿的观光旅游,现在除了以水上乐园为号召外,也就以“淹没的时空”为主题招徕游人。沿着码头有好几家卖各式沙漏的纪念品小店,都说盛装的就是沉在湖底的日月岛的沙土,沙漏的木座上刻着两个花体的小字“永恒”。有些沙另外染了许多斑驳的色彩,说是模仿昔日石材建筑的色调,新的想象力注入消逝的时空,倒像永恒的重整了。他记得花园拓宽以后头一回来,两个人站在废墟上看冷湖与水鸟的悸动,岁月淡金色的浪壮阔地涌到眼前。那浪漫的消费性的历史感,使人产生庄严而又恍惚的、关于自然与文明的沉思。她爱上滑水以后,跟着来的次数渐渐多了,有时反而说不出来的厌烦,觉得一切一切充满了传播媒体式的夸张声势,陶醉的语言多过冷静的语言,那种流行的、最大言不惭的肯定又找来了,走到那里都难以摆脱。

    搬来这个城之前,他和她住在一个雨季极长的海湾,从事的正是传播媒体中的新闻工作。他曾长期困扰于失去真诚、失去理想性格,受制于群众情绪的信息染缸,很早就想过,那一天两个人同时放弃。

    但难以置信的是,竟然搬进这个城。

    这个城曾经是他与她眼中,终必招致毁灭悲剧的罪城。

    他后来在书里看见一句话,时间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使……悲剧性消减,娱乐性增高。

    她在浮桥上站定,白连身泳装腰间系着橙与绿的大围巾,弯身去解小艇的缆绳,头发的顶梢晃漾着浅青莲色的阳光,浮桥晃动着像她推移着湖与浪,仿佛正在飘远。她歪着身子朝他跟废墟方向招呼,示意要他过去,一块儿把小艇推进外圈的水道。他背起装相机的软袋跑上浮桥,环着她的腰站定,身手把船尾转个方向。

    “今天来晚了,滑浪风帆都租光了,就剩马达船,好不容易才抢到一条呢!”

    “这种船是钓鱼用的,又轻又不稳,可别开快,太危险了。”

    “怕就别来。”

    “除非我开。”

    她拾起绳织宽手袋和冰桶,蹲身踏上船,冲着正犹豫的他摆摆手,他因为对她飙船的速度恐惧,考虑许久仍缄默。自从她迷上速度极限之后,常常不顾一切的令人难以放心。两个人来以前就说定了,他可以自己留在湖岸。她站在船心促狭地笑,终于选择船头坐定,齐齐并拢两腿,把船尾操控引擎的位置留给了他,难得的迁就。

    他扶着浮桥也跨上船,把相机搁在船角。

    “人类自亚历山大文化期结束后,就到处充满了你们这种人!”

    “什么人?”

    “衰弱纤美的知识分子!”

    他被她逗得动作挥洒起来,利落地抽拉引擎的起动绳,扑剥剥剥船平稳地滑溜出去,他紧紧抓着引擎把手调整方向,肩胛骨猫般弓起。她闲闲地半躺半坐,把遮阳帽拉低,交叠着膝盖,把橙与绿的大围巾兜腿打个花结,从宽手袋里拿出耳机塞进耳窝里,她几乎走到那儿都带着光盘随身听,现在的她,不是听音乐就是飙速度,是她说的,音乐是最好的时光旅行的列车,她每换一张不同的光盘,就像穿梭于又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超越过记忆,穿墙般走入冥想,在精神世界里解放,音乐使她自由。关于速度,她说:

    “那就更自由,更摆脱时空了,迅速接近死亡,在一种遗忘兼战胜中,意义深长,却短暂地存在着,速度达到极限的时候,同时掌控了对生命的最温顺和最勇敢,非理性和最理性,太棒了。”

    她尤其喜欢滑水,玩命般加速,感觉死亡乘着疾风狠狠地扳她的肩。她说:

    “音乐和速度,是静态与动态的两种自由,我是不能没有音乐和速度的。”

    引擎把手震得虎口微麻,他转个角度换手操控,船慢下来。她干脆把头俯在橘色的救生气垫上,举着足踝打拍子,棕黑的松发也像湖的一片柔浪。裸背上的日光,仿佛白粉粉的一层石膏,渐渐地固凝出微疼的红,他脱了衬衫替她盖上。重新把住引擎,远处有人玩拖曳冲浪,像只不停落水又被拉起的风筝,他叫她快看,想她一定会喜欢,引擎声音实在太大,她又挂着耳机,叫了几声都让风吹散了,根本听不见,他微恼地放弃。

    其实人前人后兀自挂上耳机,那种拒绝干扰的架势,是她那些年坐编辑台养成的坏毛病,他早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接纳。那时候,他这样远远望她的机会更多,总隔着好几张桌子,那个时候她对音乐却是另外一种说辞,也许连她自己都忘了呢!她说音乐使她全神贯注,使她在空气里,找到完美的语言,就像用槌子在精神世界里敲出火焰。有一阵子她负责全球报导的版面,他看她塞着耳机、盯着计算机,处理那些撼动寰宇、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伟业——“日本人对政客失望掀起明星从政风潮”,“英首相孤注一掷辞党魁 民众疯狂叫好”,“北爱尔兰暴动 年轻人火焚公车 天主教区黑烟弥天”,“法地方选举结果民族阵线变天赢得重要城市”,“争取俄罗斯支持加入联合国进展顺利”,“中情局掌握伊巴飞弹零组件货源”,“大马大选结束秋后算帐总理与回教徒不共戴天”,“赤棉游击队战车逼进省 会民众被绑参战流离失所”,“泰国党是天使或是魔鬼”……她微偏着头轻打拍子,敲计算机的指尖,充满了琴键滑行的飞扬,他审视她,实在难免对她思路的清晰程度怀疑,不免揣想她耳窝里正漩涡般响着的,到底是忧怨缠绵世间有爱之类的肥皂情思,或者Kenny G充满媚俗流动感的“By the Time This Night Is Over”?或者她最喜欢的那碟贝朵荔在卡内基音乐厅,而又是那一件攸关世局的大事,正洗涤着她的身心,和谐地像沐浴着春天带香气的花雨。心情更加好的时候,她听印加一种神秘的,叫Rain Stick的独奏乐器。他从她的表情里看见,音乐与新闻消长起伏地撞击着、平行着或互相呼应着。他根本不信任她的敬业态度,但她竟一连数年在选择新闻和落标题上,以精准、凸显、有宏观性、具动情力和驱策力持续获奖,被誉为兼具才气与霸气的一枝健笔,强势执拗的证明了音乐的不碍事,甚至可能有一种凝聚气势的效果,反而烘托她创造出自己的新闻语言风格。他因为完全不服,更常常挑衅式地挑剔。

    “你的版已经可以归入自由创作,小说者言了。”有一回他干脆酸着脸讽刺,“只不过教徒几栋房子着火,就形容成整个教区黑烟漫天,三辆战车零星行动,又说成大规模炮击省会,人家大选完进行清党,论功行赏,开除部分违纪党员党籍,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说成个磨刀霍霍、杀一儆百、不共戴天,煽风点火,太夸张了罢。”

    “这种猛洒狗血的报导,即使不是你写的,你也有责任过滤。干脆改行当电影编剧罢!”

    一阵义正言辞,最后还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像她这样漫不经心哗众取宠,岂可能忠实于世局真相?根本是制造信息灾害,不报导恐怕好处还更多。她似笑非笑显然被冒犯,讥他酸葡萄,回敬一句,“只有一天的寿命,别太认真罢!并不是只有我这样做。”

    他记得只有一回她在对新进人员的演讲中,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以一种包罗比较宽广的终极意义来看,真相其自身是了无结果的,而追寻也是徒劳无功的,真相永远不能具备充分证据,历史也是。”

    他指她吊诡狡猾,纯粹炫学,一点都不实际,说了等于没说。她却自认比他冰雪透彻,他记得她忽然拿下耳机,平静地表白,“真正的使命感,其实只是设法使善意,也就是善知识,成为真相,所以,我的文字,不是我的真相,却是我的善意,不管你认不认同。”说完又戴上耳机,不理他了。

    她那以善意为真相的坚强信念,最后竟至放弃再入新闻圈,完全因为这个城的那次事件,以及事件后的一切。事件发生时他早已经辞职,没有她那么风光过,也就没有她那么绝裂,他一直仅肯担任自认危害较轻的摄影记者,辞职只不过因为studio忙,分身乏术无暇兼顾罢了。

    “想什么呀!你开的船像摇篮,都快睡着了。”

    她忽然翻身坐起来,耳机摘下来收进袋里。薄薄的船身颠进来几波湖水,她一边笑一边解开大围巾擦身上的水,把头发整个包进围巾里,在额头上打个小结,鼻端脸颊和肩颈的部分,晒出许多熟虾色的红迹子,倒似神态特别的腼腆,她给他的感觉一直像吹动风帆的风,无风难行,风强了有翻覆之虞。而眼前的她,柔和得仿佛轻轻吹送着不死的爱念。

    “待会儿到那边那个码头,你先下去逛逛嘛,你不是一直想从那个角度拍几张,岸上新开辟了一条文化街,你就在那儿等我。”

    快艇和滑浪风帆都没租到,没法滑水,不由着她飙一会马达船,她是不会过瘾的。

    这一处的码头连浮桥都省了,只是许多粗木桩子插在水里,木桩后头有条石板台阶,他把缆绳套在桩上,跳下船两脚踩在水里。等他站稳,她立即把引擎把手旋到底,船头当下跷跷板失重般翘起,她与船几乎是箭一般飞滑回湖心,船尾翻搅出滔滔滚滚的浪痕,像是要劈水分河。

    他看她倏忽飞远抓着相机往人群里走。新辟的文化街完全模仿这个城的老建筑格式,窄窄的一条观光巷子,指南上说恢复旧京风华。他把广角镜头装上试试取景,第一栋一式三家极小极矮的店面,一家卖着白糖糕,刻意穿了古代装束的店员,用刀把糕切成几块,新鲜荷叶托了送到顾客手中,柜台墙上贴着红纸墨字关于荷叶的俏皮话,“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第二家是个打着小锣的吹糖人,炭炉上热着一只小铁锅,店员从锅里掏出一块黏团团的热麦芽糖,揉成长条放进一只木模里,对着嘴一吹,打开木模,拿出来琥珀色泽的糖娃娃,墙上的俏皮话是“吹糖人出身……好大的口气”。第三家卖一篮篮的柿饼,店员年纪不小,俏皮话让人群遮了,他特别找着看,“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那俏皮话里有一种温厚的促狭调侃,悠悠哉哉套着交情,仿佛对着陌生人也可以调笑无猜,据说是这个城往昔的文化气味,也是这个城最迷人之处。

    是她说的,这是个吓人而又迷人的城市。

    再往前走却是卖小枣粽子的推车,店员正向围观的游客解释,葫芦叶包的是江米和暗红透亮的小红枣,虽然小巧却裹得见棱见角,一打开就闻得见柔甜的枣香。

    那次事件正发生在吃完粽子不久,端午节刚过。

    其实开始的时候只是极为寻常、极为流行的和平抗争,而且还是些热血滔滔的青年学生。在这个城的繁华区,一处开满木樨花的地段。从海湾搬来这个城以后,他搭地铁去过好些回,有几个清早,在地铁站边喝过刚开锅的辣咸菜丝配豆汁。

    海湾一年有三季极热,他习惯了每天早上下楼喝皮蛋瘦肉粥,配红豆冰淇淋,带回两份油墨鲜亮的报,翻开她的版面大声朗诵她的标题,再读另一份报不同的处理法,然后发表他的评论。她的版阅读时给人的亢奋,确实有刺激人多读几眼的欲望,也就是她一贯被称许的动情力和驱策力。他因为已辞职,想保持住两个人刚刚突破的亲密关系,不再对她刁嘴,就好像从前还真是心理不平衡、借题发挥!现在呢,是水乳交融的赞同,每每对着仍睡眼惺忪的她拍腿叫好,给她一种完全肯定的鼓舞,像贴身贴心的了解。他昵着她,拿着她的版面挤到她床上,皮蛋冰淇淋和油墨混合的气味,闹得她没法再睡,两个人于是头挨脚、脚挨头从报头读到报尾,扔了报做爱。

    这个城的新闻就在她旁边那页的版面,也没太仔细看,到底不是自己的事。何况那么一大叠纸,充满了这个海湾中各型各色、眼花撩乱的招呼,不同利益团体试探性的传话和放话,可供高谈阔论的名人的隐私,应该努力学习的世俗的聪明……真要读完,花的时间可不得了。他若比她看得仔细些,只因为她不吃早点。

    从前住的海湾与这个城其实有极相近之处……只要是政治本能强的族群,一定可以在这两个她方占尽极大的优势。他因为职业养成的训练,更加了解一件事实,活跃于媒体中的宠儿,多半就是这些政治秋波抛向比较准确,政治水袖身段娇媚,比较懂得如何遮住别人,如何抢得出镜的本能高强型人物而已,尤其这两个地方,这种人特别多,这种现象特别厉害。不要想在报纸堆里,找到任何关于生命的沉思,所以实在也不必读得太认真,以免应了看三国掉眼泪的笑话。不过,即使是那样不经意地大略扫瞄,那段时间,他在早餐中,在这个城的版面里,也找出了几个辰星般闪亮的名字,他们似乎是这个城的星空下凡的谪仙,成了每天报纸故事的主角们。

    那小小一块版面,就像一块版图,他逐日逐日看出来龙去脉。学生们盘据了那一大片主要街衢,搭帐篷安营扎寨、唱歌演戏、静坐绝食,要求和最高权力核心直接对话。那是城里观光客和全球新闻媒体聚光之地,是这个城的面子,媒体的推波助澜,使那些大孩子产生祭典献身般的虔诚,使他们认定站在胜利的边缘。

    没看几天两个人就度假去了,选了一个几乎使人遗忘掉整个世界的小岛,一岛上全是纯净的象牙白的房子,没有尖角的方圆造型,沉淀过许多季节的、海蓝色的木门窗,白云蓝天、白屋蓝海,整个岛像瓶矿泉水。他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一个地方,可以使她二十四小时都丢开耳机,恢复她最真实的听觉。

    在岛上学会了听海的声音,沙滩上排着许多长长短短的钢管,也漆着纯净的白,一直延伸到深水里,海的管风琴。浪潮来来往往拍响着钢管,传出不同的音符,两个人一只一只地听,潮打上来的时候,高高低低不同亮度的啸歌,潮退回去的时候,却又长长短短不同深度的叹息,时而厚重时而婉约,传到耳朵边,揉进了岛上含沙的风,竟有浑溶溶的、仿佛自然对文明与理想的忧伤。

    八天之后才回到海湾,事件已经发生,整个海湾的精坤和灵魂,陷入一片对悲剧以及悲剧英雄的激情中。信箱里塞满了报,他坐在兰花架下倒退时空、迅速地读,最高权力核心下令血洗木樨花开的街头,军队出动坦克开枪驱逐镇压,死伤已逾数千……她在第一时间迅速投入那片疯狂的盛怒。

    所有的版面全面支持报导,她一向被认为文字长于动情力和驱策力,更受到借重。“镇压军队服食兴奋剂杀人杀红了眼,京畿血流成河    顿成人间地狱”“地铁秘运尸体出城    就地焚烧毁尸灭迹”“坦克车压境仓皇逃窜 巷内机枪扫射民众血溅五步,死者父母痛不欲生”“秘组暗杀报复集团,屠城错误决定触发暴动,军系严重内哄四分五裂”“全球声援揭竿而起    杀人偿命暴政必亡”……“公安逮捕参与运动,学生风声鹤唳下落不明逾万    美总统致电三度要求对话 丧心狂强悍迄今拒绝回复”……“传军系反目集结京畿    杀人三屠夫一死一伤一逃”。

    她和整个海湾都像陷入战争与忧时状态,似乎由于悲剧英雄败亡的刺激,竟产生了巨大的净化力量,神奇地整合了海湾里原本分歧、强烈、不平稳的政治感情,从来没有过的团结。

    她从国际计算机联线中,拿到一份这个城的电话和传真机号码名单,发动所有读者一起打电话,或者把剪报传进这个城,响应的信雪片般飞来,她把电话资料分组,一个读者负责传十家,报纸每天免费提供,她自己整天开着传真机,一直到几天以后,这个城的所有传真机全部关机,传不进去了。他下班回来,她虎着脸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她打了一天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一听就挂断,只有一通,接听的人是个声脆如钟琴的男子,没等说完,锐着嗓子对她大吼:

    “你所期待的只是死……刑!”

    十几天以后,因为海湾连续的几场人为灾难,大楼塌陷、电车脱轨、电影院失火,转移了媒体的焦点,她又调回原来的全球报导版面,隔壁版仍是这个城的事件余绪,天气热得玻璃也出汗,看报的耐性小了些,但他还是在迅速地翻阅中大略知道,那几个星辰般闪亮的名字殒落了逃亡了,不断的有人失踪。他把皮蛋瘦肉粥放进冻柜,做成稀饭冰角,很古怪的吃法,不伦不类,她见一次说一回。他又恢复大声朗诵她的标题,拍大腿叫好,扔了报做爱。

    这两年海湾的市场竞争达到超饱和的程度,他在股东坚持下,把studio迁来这个城,混乱而旺盛的市场,充满了各种暴发的契机,他像被卷入一场狂歌热舞,不能也不想脱身。她一直拒绝同往,抵不过感情可能的变量,还是来了,申请留职停薪,她说半年后若仍住不惯,一切随缘罢。

    那年秋初来,正好逢上这个城的庆典,就在开满木樨花的繁华区,打了一个晚上的烟火,一蓬蓬随亮随灭,美得像神话,到处挤满了人,抬头可以望尽的所有的天空,几乎全被填满了,不远处耸立的是城里极有名的一对白玉华表,顶端蹲踞的那两只小兽,在烟火璀璨里,也像要腾空跃天,华表后面是搭建的彩楼观礼台,歌舞欢呼声中,两个人第一次看见这个城的权力核心,齐齐站在观礼台上,那年她处理过关于他们三人的头条新闻,两百级的超黑字体,一死一伤一逃。

    他拉着她往视野更好的角度挤,水泥地上有个地铁的通气孔,盖着铁栅般的盖,两个人同时愣了愣,也是她处理过的新闻,军队将数以百计的尸体,从掀开盖的地铁气孔丢下去,偷运至城郊秘密焚烧。

    他后来搭地铁跑过好几趟,地铁全程仅仅一小段,而且起点终点都在繁华区。底站是城里第一流的军医院。

    他向她提起,她沉默了许久之后说:

    “那种混乱的情形下,任何状况都可能是事实,也都可能是夸张,当然也有可能是谣传,我仍然只有那句话,没有所谓真相,追寻真相必然徒劳无功,选择善知识即使未必找到真相,至少态度绝对诚。”

    “善意的谣言是可以被原谅的,杀人却不可以,永远没有一种杀戮可以解释为善意。”

    两个人租房子住下来,她学会替他负责管两台一小时冲片机,调色调换药水,那阵子她戴耳机的时间短了很多,起劲地忙着,仿佛与原来的世界脱离。他学会没事嚼几瓣大蒜,常常经过小杂货铺买几颗,城里的蒜头留着长长的干蒜叶,五十颗一百颗编成蒜辫子,一辫一辫整卖,小铺却可以零揪,爱买多少揪多少。他和她买的次数多了,总觉得老板阴沉,叫人看了仿佛心钝钝地悬吊着,人也跟着阴起来,怪不舒服的。和几个街坊成了熟人以后,才听说没了独生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原先在家外商公司上班,闹事那阵子,他儿子公司的传真机上,也不知打哪传来一大堆内容都该枪毙的剪报,他儿子也没告诉家里,一群朋友偷偷拿了影印,夜里找暗处到处贴,有天在公园给逮了。

    “那内容还得了!不枪毙就不错了。”

    “到现在还没他的下落。”

    他看见她在回家的巷里掉泪,他安慰她不必自责,传的人这样多,未必与她有关,到处有人传,到处有人贴,整件事从开枪已经完全失控,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为任何伤害负责。她没开口,那条巷子供电量严重不足,路灯灰黄黄的,暗影幢幢像到处埋伏着庞大的兽。

    她答应他长住下来,把辞呈正式寄回海湾,每天挂着耳机冲洗照片,一到假日飙船滑水,又搬一次房子,换到别个小铺零揪大蒜。

    她的船向码头开近来,速度渐渐减慢的船,搅动的水浪渐行渐近渐平柔,到了跟前静定无波,她喜欢那种感觉。

    “嗳呀!过瘾,这船又快又颠,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摘下大阳眼镜,松开额头上大围巾的花结,沿着发脚全晒得通红,熟虾色的红迹子色调转浓,成了太平洋龙虾,他走下台阶,伸手拉船。

    “我们在这个码头交船吧!待会我去交。”

    她把缆绳抛给他,拾了手袋下船,他接了绳拉船绕绑在木桩上,她把橙与绿的大围巾重新在腰上系好,朝小枣粽子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掏手袋,他看着她的背影揣测,一定是找光驱和耳机。他太了解她了。

    有一阵子他一直想告诉她,终于同意她所谓真相永远不存在,但真相绝非她所谓的善知识,善知识才是徒劳无功的,强势知识才能成为真相,包括烟火般的强势虚幻,历史般的强势虚假。后来想想算了,现在的工作根本不需要再想这些,即使说给她听,他也知道她会答:

    “随便吧!早都忘了。”

    还了船就必须搭玻璃底游轮回废墟那处码头,顺便可以再去看看日月岛遗址的鱼群,拍几张她和游轮的照片,如果时间控制得好,还来得及逛那家新开的光盘批发市场,虽然只去过一回,她说她记得路。

    她从来不是记性坏的人。

    他朝她还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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