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相思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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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天秋老虎,热得天空玻璃似乎都会干裂,这个时候就看得出来,做我的花很可怜,若再忘了浇水,花苞还未放,就在枝上烤枯了,几缕芳魂,无人收拾。

    茶花女垂死前唱的一首咏叹调,“啊!一切都太迟了,我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一切都远了,墓碑上将没有我的名字……”我种的所有的花,都是可怜的茶花女。

    今天看见一句话:“最美的不是形象的完成,而是形象的风化消逝。”所有惜别的辞色,都是绝色吧!所以创作的触点,就不会是你在我眼前时“形象的完成”,正是你离开我之后“形象的消逝”,一切都从思念与追忆开始,想象就来叩门了。昆德拉说灵魂的“生活在别处”。灵魂的生活必属于忆念,俗世朝夕相聚的婚姻是违背的。而“在别处”正是浪漫的基底。

    昨天去海边坐了一会儿,水气蒙蓝里,一只灰鸟衔着一段枯枝斜飞越水。吓我一跳,几乎错觉“精卫填海”竟非虚构,精卫鸟不是神话!很久以前,在《花与花神》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日本轻津海峡的“雁风吕”传说,雁群飞过海峡的时候,会衔一根小枝子,丢在海里漂浮栖息,第二年再回来的时候,它们会寻找自己原来的枝子,书上说每一根没有被寻回的枝子,代表一只逝去再未飞回的雁,轻津海峡的居民,捡拾那些遗落的小枝做柴,烧水洗澡,纪念失雁,“雁风吕”就是指这个澡。洗澡也有这么美的故事,恁谁读之,也仅仅当做炫丽的虚构吧!灰鸟应是海燕之一,精卫就正是海燕,其实所有的海边应该都有许多漂浮的小枝,我去的海当然也不例外。但赶巧看见海燕衔枝,虽知可能不过是筑巢,当下还是惘惘地震撼,“时空因神话而在你眼前,展示惊人的永恒的动态”。神话是民族的梦,集体的幻觉,谁不需要梦谁不需要美的幻觉呢?能在创作里构筑梦与幻觉,已经是何其幸运!这世界悄无声息的流逝,有一天我们要离去的时候,一切早已虚幻虚假虚无,那时候,你只剩下你的作品,我只剩下我笔忆的文字,才有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你说,到那时,在作品与文字中的你我,以及在真实生活中的你我,那一样才真实才曾经存在?什么才是镜花水月?所以你该也同意那句话了,“最纯洁最有价值的意志,不过是不停地超越自己,或超越自己的作品”。

    下雨了,九个月来第一场雨。住在雨多的城市,也许忘了雨的冷嘲的情味?阴凉里举世的感官都一起端丽敛容,人群蒸发出来的躁气浊质滤净,高花湿红,低枝冰绿,飘落的枯叶,却是接近茶色的冷酽,那细雨浇出来的薄薄一圈性灵的光环,仿佛世界走入期待已久的大清醒。

    雨停以后去散步,高枝碎叶后的月亮,像印上了雪花的图案,走着走着换了一棵银杏树,“小扇拍月”,又像几只手巴掌打在圆脸上,树下屋里有人练琴,琴声差错疙瘩,忽然却有一小节和弦晶莹亮耳。另外一户白房子,橘红的门灯,井字木格窗底,仅仅露出一棵金灰夹丝的头,窗里是整面黑砖墙与火炉,炉边点着一盏银灯,一辆车开过去,探照灯般扫射过那颗头,啊!希区考克的伏笔。又走过一面桃黄的长墙,月光与路灯照得人通亮,影子却成了枯叶的相思过的褐色调,随兴停下来,自己与影子玩一场辩证,神秘的热讽。

    不是早就谈得水晶般澄澈?自由意志的爱情观,一开始就界定人类相爱而选择婚姻,是不知不觉选择集体种族生命。与真正的爱情根本无关,至于创作者的美感激发,那又要受到更多的制约,欲的制约保持了灵魂的饱满状态,你也同意,这是创作者的《圣经》,神圣的领悟。如果我们不创作,那是崖岸自高是压抑,如果事实证明更丰富了我们的创作,那是真正的灵感的神交。我们不是已经同时肯定,在创作完成的刹那高潮已结束,巅峰的狂恣,必然的升华,生命最强大的动力!为什么又重新踟蹰于真实生活的占领呢?或者我们还需要不停地在前进与后退中验证?因为我们仍拥有天真灵敏的肌肉与感官?它使我们跌跌撞撞!那么,战胜它吧!不要让我得到你,我需要那不满足状态,“神圣的轻盈”!

    “孤独是精神指向最高的生命体验,无物为美……除了孤独,无物为丑……除了堕落……孤独的时候,正是体验最完满的时候,孤独的生活才能使自我,像懂得跳舞的天神。”我因你而更觉得忍受孤独不难,可以更孤独!体验更深的内在,你岂能劝我结束孤独?总之,陪我一起放弃俗世的感情方式吧!给我最深刻的爱,却允许我不想得到你,一如不愿你盘据我。就让我们携手于理性的选择,在知己的格局中,扩张互生的昵爱以及各自对创作的倾倒,开发生命的深度吧!最后我们将一起对抗时间与人类强大的遗忘的本能,未来是湮灭或是巨大的成长?这本也是哲学的一个重要课题,不借助生殖,直接使精神成长,永不伦理化的爱情灵魂饱满状态,人类始终没有机会集体实验的境界。我知道极为困难,“华丽的出埃及记”!愿我们彼此成全。

    所以,不要彼此诱惑!

    找着另一群更美丽的房子,凤尾森森的梧桐树林,有石板可以躺在树林里,那附近有好几个很美的热带花园,听了一下午蕉叶滴翠的风声。

    你说起上回被催眠的事,说得真好,你说催眠里出现的,想象中的希腊是雪白与雪青的色泽,大理石的硬度,白袍子的情调,阿拉伯却是麦黄与瓜碧,土墙,草色的麻衫。我知道雪青,要在月光下雪与树的阴影间才看得见。还有雪紫,近乎想象的恍惚的紫。

    我种的柿子有一个网球大了,一树上只结了四个,乳房的饱坠感,现在是草黄和半圈淡淡的金鱼红,也许下个月,就是长河落日的红了。怎么舍得吃呀!近来还发现一种新草,奇异的银葵绿,开着茄色的小花,好像香料类,我正想查书,直觉认为莎士比亚写过。那花一小坨一小坨,千万只小蝴蝶栖停的形状。如此花间死,做鬼也风雅。种在坟上极好!

    买了碟猫王唱的圣诗,充满魔性挑逗的、对上帝的歌颂,神圣极了。

    书里有爱伦坡的一句诗“The violin, the violet, and the vine.”简直有一种肺病的颓废,很美。小提琴、紫罗兰、酒。

    “照片是一种叙述,尼采说:‘艺术家选择题材,即是他们的祈祷方式。’所以照片也是一种祈祷方式,虽然照相时所摆的姿势有其世俗化美学行为在,被照者深知在摄影机前应有什么样的期许和应为。但照片的语言仍藏在众多的空间即隙缝中。照片里承载大量信息,它有它自己的造句法。”

    很喜欢这段话,其实一切职业或说志业的选择,就决定了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应包含两种内容,一是记忆,一是祈祷,记忆是过往的内容,祈祷是未来的轮廓,而创作者的生活,就是把自己从记忆中的抒情者,祈祷能成长为现在中的思考者,或说智者,也许就是从情者成为觉者吧!我们的创作,正是各自为灵魂拍摄“承载大量信息的照片”,我们所有的记忆与祈祷皆在其中。而我们之所以可以引为知己,因为痴狂于同质的知与美,使我们记忆的“造句法”接近,抒情与思考的祈祷相通,对崇高的渴望雷同吧?

    我们的记忆与祈祷可以长久吗?海德格“表现一个艺术家或知识分子,是本世纪文学与电影的一个重要领域……”我们应该很快都要被推入这个潮流,“人类现在正在粗鄙地解放,迟早要回到崇高感……”当然,最好别太晚,否则我们就逸出时代之外了。

    在超级市场看见一盒不起眼的黄糕饼,干粉粉的,仔细一看,印了几行字,材料:金木樨、甘草、粘米粉、广寒糕。

    金木樨应该就是黄色的桂花,广寒糕,嫦娥吃的呢!显得月饼多俗气呀!月中有桂,好像印度传到隋唐的神话,月中有棵生命树,高五百丈,到了中国的伐桂神话,跟希腊薛西佛斯推石头一样,都属于永劫回归与不死再生。买了一块来吃,木肤肤味虽不甚美,搁了很多桂花,嚼起来齿颊有忘了年代的突兀。

    夏目漱石的小说里说,一个女子小米,雪天去买荞麦面做汤饼,“从衣袖里掏出一条细长的袋子……”,原来和服是这样的用法,难怪日本好多细细长长的袋装物,装在袖里一样一样拉出来,变魔术般的使人惊喜,做汤饼要拣松鱼干“打卤子”,这打卤子三个字地道的京腔,是另一种混淆时空的突兀。

    我们永远不会缺知音,寥落一点罢了!

    又去了一趟海边,因为要等月亮,一直坐到很晚。夜里居然有十几只心手大的小海鸥跳浪,和人一样,浪退的时候冲下去,浪来的时候迅速回头跑,顺着湿湿的沙滩划水而飘,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如此的人味与幽默!码头边有几行枫树,我记得看过“日月枫子落”的句子,一定有,不是我造的。海边的日月只有海托着,特别令人有天涯知己之感,沙上有许许多多小风筝形的鸥鸟们的脚印,坐在沙上沿着脚印线重画那些小风筝,仿佛鸥鸟的生命总有某些部分呼应着自己。晚上开那么长一段路回家,倒是还有些害怕,万千车灯飞逝如追魂。不过我真是进步太多了,下回一定也带你来看小鸟划浪。只要你敢坐我开的车,我自己是很胆战心惊的,有人坐旁边就借个胆。常常看那些墨西哥女子,慵懒而蛮横的生命力,横冲直撞无所不达,对精致冷凝的颠覆,我需要。我还发现我住的下一条巷子,转个弯就有公车坐到downtown,联合车站有火车坐到圣地亚哥、旧金山,两个方向都是全美出了名的美丽的海岸线。

    也许太期望自己能“超龄的洞悉”,“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我的头发还没白就忘机了,了无机心,只愿岁月静安,无求无欲得大自在,至少是越来越如此,我处理事情低调,但自有我的圆融与固执,好人的世界有它纯洁理性的善良系统,我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所谓知己,只要在一起的每一个时间都相谈甚欢就够了。

    在塔楼底下的瓷器店里,发现一只画了牡丹花的日本碗,透明感的白花瓣描了金线,线细如发,是近杏色的淡金,叶子是带点白霜气的冷绿,矜持冷雅,不是“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富贵气,是同样一首诗里的“若非群玉山头见”,我从来没有牡丹富贵的感觉,大概这儿种出来的不是白就是淡粉,水质土质的关系?完全是细枝薄叶透明花,险伶伶的美感,小白菜到了美国雍容华贵,牡丹花到了美国却弱质娉婷。

    冷静而宽容的理解,是最深炙的热情,你同意吗?

    战争迟早会成为秩序之必然?这我是不同意的,除非大自然。只有大自然有资格发动毁灭的战争,也许可以解释为天人间秩序之必然,果真如此,战争真的不远了。至于人,人永无借口发动战争。

    我想念你与我激辩的灵光,“击剑式的美感”。我想念你的剑一如想念你的温柔。

    街口有一家前院总是不肯种草坪,邻居抗议过好多回。夏天的时候他们种了一片孤挺硕丽的向日葵,现在爬满了柔软带银须毛的瓜叶瓜藤,绕着别家工整的玫瑰园,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看习惯了,反而每天注意还有什么倒行逆施,竟成一种不约而同的期待。

    斜对面的老德国人,二次大战反纳粹逃来的。一年四季都在除杂草,从前看他跪着,现在看他坐在一个四轮的小板凳上,一边挪板凳,一边用小铲子挖土,老得身上似乎松了弹簧,大半天了也还在原位,太阳的光影挪移得还更快些,时间快要丢掉他了,而我还在与光影相同的速度里,或者说,我还在河流上,他已经离岸了。

    一切尚未离岸,却缓缓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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