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回春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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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在那个城,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可能买到。正如城的领导群所说,是个“东方风来满眼春”,生机无穷的地方。战争武器、醉生鸦片、人体器官、换影移形……只要能使经济活起来,什么都有人卖,什么都可能买。何况她只不过想买回一点青春而已。

    她没有告诉他这一趟来。

    下了火车,撒豆成兵的人潮,沾了胶般又黏挤在关口。躁乱和警觉及冗长混杂的鼻息,使空气污浊起来。到底只是豆兵,不比真正武装兵,佩着枪依立两旁。她侧身望,是个生嫩的“春风少年兄”呢!斜着肩背着手,不停偏头,她直觉那个姿势像需要一根烟。兵的身后大玻璃窗外,零散着绿草丛、木瓜树、岗哨、木棉花、民房和铁丝网。

    为什么他倒总也不老呢?岁月是多么善待他啊!

    也许因为在太多回想里,他时不时浮现过百百千千回,也许因为思路的支线虽多如扫帚,他却几乎盘错在每一根帚条里,也许因为分手之后所有的爱恋贪合,一直是他特征的轮回,他长期是她的——爱情图腾。所以当她在重逢里发现,岁月只单方面地粉碎她,竟尚不及情即先涌起更准确而不容欺骗的厌憎,像伤口冒出来新鲜血,甜罂粟色而且腥。

    她后来才理清楚,那厌憎其实就是情关,她一直过不了他那一关。如果得大智慧,应该远离,但她做不到,所谓心灵平衡的温和,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属于她。

    她也承认爱情的悲观主义是衰颓的标志,乐观主义又是浅薄的表示,也希望能够学会站在“悲剧的乐观”里,找一个强者的角度,但终于发现站在中间只像飘絮,什么都不是,她也想过训练自己抽离爱欲,保持一种对情缘起灭“无观兼之无关”的淡然,然而太难,至少在他身上,她似乎有宿命的无法超脱。

    她也想过所谓“宿命”,如同日本人所谓的对自己“撒娇”,是一种放逐和耍赖的起手式,但她确实强烈触及身不由己四个字,唯宿命可诠!

    那身不由己的部分,可能来自于长期在他面前,不自禁的低卑吧!低卑而投入。

    其实他条件平平,却有一种复杂的冷,也许就是所谓的“酷”。“酷”这个审美点,必然不仅只属于流行信息,否则她自认不至于陷得这样深,掉进一个无法摆脱的典型,着魔一般不住地想因着低卑而修正自己。事实上,她几乎为他做过一切可行的修正,纹眼线双眉,换肤漂白,割除眼袋,矫正牙齿,除掉脸部的痣,她把鼻尖和脸形都做了不着痕迹的改正,最身不由主的有段日子,她甚至计划着隆胸,使它们更接近俏妍的覆碗形,抽掉臀部多余的脂肪,使弧线往上提可以更姣丽,不可抑制地想、想,疯狂地想。

    她几乎每一次遭受他周期性的反复,即掉入修正自我式地换壳。对!换壳,她有时候也不禁这样挖苦自己。

    出了关外头正挖路大修,黄沙飞天,木棉花的酒红也落得只剩了土。一行路障沿着摊贩弯弯曲曲排成通道,十几家卖的同是白菊、板鸭、酸笋、虫草、蚝干、红瓜子与黑瓜子,有一家多了几笼白老鼠。

    她比预定日程早来了几天,都是接过线有了门路的,注射绵羊胚胎甲状腺细胞,是活细胞驻颜术里的贵族消费,在欧洲也仅只稀有多金名流们有资格享受,她打听过了,也有可靠的人介绍,只有这个城便宜得离谱。

    重逢以来的半年多,她一直惊觉于肤色隐隐发黑,起初一直认定是她宿命里的“惯性低卑”敏感作祟,然而渐渐在白皙的眼颊聚成斑点,简直充满了恶意。她用了盖斑霜,增加了做脸敷面除斑的次数,却是不见速效,卸了妆独自在浴室里面对镜子,那微微的斑就像夜袭的恐怖分子,她几乎对她的脸发出钝钝的恨毒。

    后来她喝薏仁水和荷叶水,因为听说属“三焦”不顺,湿上脸了,喝了好长日子仍旧绝望,发黑的色衰的恐怖竟一日胜似一日,有显著的节拍,她心急乱投医,珍珠粉、胎盘素、火山灰、小麦草、八丈岛明日叶、果酸A酸、芦荟汁喝到刮胃,胡萝卜汁喝到手心脚板也发黄。

    终于有人建议她换个肾。

    她得过肾盂炎,也确实肾不好,但实在没有换肾的必要。他们却告诉她,不要五年,她就可以苍黑黑地老掉。而且肾功能不好是再也好不了的,渐渐的她会体力坏,失去光泽,失去弹性,痴痴地肥上来,腰脚虚虚冷冷,做爱的欲望一直减低减低,也根本没那个青春能耐。再过些年日日洗肾,她就永远是地窖里霉坏的瓜菜,任人吃了也作呕。

    一万块外币,是她九个月薪水,他们保证替她找个美丽的健康的女孩。把无限青春之肾舍一个给她。他们甚至答应找到水摆夷的女子。水摆夷是出了名的传奇,水盈盈水灵灵。

    苍黑黑地老掉!?再没有比这个更凄凉兼凌迟况味的噩梦吧!尤其她太了解他!他的复杂的冷是因为有黑暗中的内容,欢爱的当头,几乎达到纯粹动作的快乐,本能的狂悦,几乎等同艺术家的灵感,是他说的——希腊酒神上界生活的天池。是她说的——势利的肉体的色界!

    他们建议她,如果换个肾就必须留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观察排斥现象,那么她可以把她理想中一直打算做的,一起完成,费用可以给极大极大的折扣,而且既做了臀部抽脂,正可以隆胸填脂,最新的手术,免掉了硅袋的副作用。她觉得像只黑蝴蝶被吸引入蓝色的月光里,有一些凶残,可是华美的多重诱惑。她几乎已经看见他揉弄她时,重整的臣服与狂喜。

    “小姐,换外币吧!有外币没有?”浓眉窄眼十分爽净的年轻男子靠近她,她因为心事重重,突兀间反应不过来,定了定神。

    “换吧!一比十,很高了,你反正要用。”

    掠过木棉花和飞沙就是大街,一个蓝色的哨亭墙上,漆画着硕大的红星,颜色整个像铁打的鼓舞。她摇摇头。

    “换吧!不用怕呀!你想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搭公交车可以用外币吗?”

    “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你们的钱也可以。换吧!”

    “我身上不带太多现金的,你别跟着我。”

    “信用卡啊!或者旅行支票,我带你去银行提,银行就在隔壁街。”

    右边走过去两个武装兵。并没有分散眼光,是“春风少年兄”正赶着春风路。

    “换一点嘛!换一点!换外币。我换你一比十,很高啦!能不能换个一万块?”

    “哪里花得了这样多,你别跟着我,我觉得很不安。”

    “怎么会?不要怕呀!一比十如果不理想,你说个价……换几千块也行……。那么一比十二?”

    “换吧!找一个饭馆坐下来吃个饭,也好点清楚,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我们是你朋友。”夹抄出来另一个男子,也是一径黏黏搭搭,必是同伙了,她想。

    对街也有哨亭,也是蓝底漆了硕大的红星。

    “阿姊啊阿姊!给几个钱哪!阿姊!”前头两个梳柿饼髻的阿婆,忽然一起使眼拉脸朝她堵路,四个人真成了两只钳子。阿婆穿着一式蓝布挂衫,滚着宽的黑边,水滑的料子,横看竖看不像乞食者流,象征性地对她鞠躬,更像是打算蛮来,怕也是临时起意,来以前她仔细收集过报导,是有这类人,死缠烂打扯衣袖抱大腿,据说且对“施主”之脸极有一套观人术,她大约正合于术中所谓不易落空者流。

    “阿姊啊!阿姊!给几个钱哪阿姊!”

    两男人退让开,阿婆干脆技术性半夺起来,两个男人一旁带着笑,好像是看她怎么解决。

    她从袋里掏出两张小零钞,一面想着,真是中了报导所言——只有烦不胜烦解囊了之。

    阿婆呼啸而去,男人却又涎上来。

    “你刚才给她们的是一块钱的外币?你给得太多啦!”

    “你看!银行就在那儿……”

    她有弃甲投降的疲倦,皮夹里抽出张大钞。

    “就换这一张吧!再没多的了。”

    “多换点!去提呀!我先替你看看。”男人中的一个看了看表,跑进高阶上的银行。

    “不巧,都十二点半了,睡午觉去了,两点才能换呢!你想去哪?我们陪你去吧!两点陪你回来。”

    “不用了!我想就换这一张。”

    “陪你到处走走,两点回来嘛!”

    “不要,我不习惯人跟着,这样吧!两点我们在这碰头,我答应换给你们。再跟我就叫人了。”

    两男人对望了望。

    “一定啊!两点整,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脱了身,她头也不回往人堆里走,前街有家锦旗店,怕男人又跟上来,干脆走进店里。

    三面墙上卖的锦旗全是一式的红绒面滚上金黄流苏,她巡了全墙,上下款空着,中间也是一色金黄的字,先进单位、先进组织小组,还有流动红旗。她想起那篇里对这个城的推崇——“最高贵与最坚强的生活意志,并不在于生存竞争的事实,而是在战斗与权力的意志,生命的意志是战斗的意志、权力的意志,和克服的意志。”

    红绿灯口川流不息没个秩序的人流和脚踏车阵,过了斑马线,极远处又有一个小哨亭,她在十字街口站了站,决定转进另一条街里。

    怎么可能没有担忧害怕,注射绵羊胚胎活细胞还不算严重,换肾却是个太荒唐的作法!何况她那样疯狂地想,自己都觉得近乎一种奇异的奴隶制度——担忧害怕虽有几分,疯狂地想却是更张扬的意志,投射另一种对苍老的决战。他激发她难以斗量的意志,想让自己停止竟不可能。就像有人把剩饭残菜施给乞丐,满足了今天的生命,勾引了明天的苦难,她就是那个乞丐。她觉得她在他的反复中,所做的一切换肤换壳,其实就是乞丐一次又一次上门讨食剩饭残菜!领回的低卑与践踏,非但没有策反自己脱离,反而使乞讨的计谋与意志愈来愈强,也充满了战斗的意志、权力的意志,克服的意志!疯狂的意图反败为胜!她最后清楚除非拔除意志,但似乎他才是意志的主人,她是相对的奴隶,她释放不了自己,释放意志才能自由,她稍感轻松的那几年,是他放掉了她。

    肾功能弄坏了,其实不全在肾盂炎。因为突然恨自己无计可施,以至于慌慌落落暴饮暴食。一段日子没见他,她想极了,她记得是个月亮蒙蒙湿像化掉的云的夜里,她打电话要他来,他不肯,她哭着缠了一阵,他终于许诺。她披衣下楼到巷外夜市买了好些卤菜,炒了一份爱吃的豆苗。他人是来了,因为回家之前就应酬过半饱半醉,进了门既无食欲也欠清醒,只不过应邀换张卧铺而已。话咕侬不了几句就真睡了,她开始站在床边看他,然后逼出眼泪,他一向讨厌爱哭的女子,但笑是笑不出来的。她记得最后自己脱光了衣服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醒至半夜,凉气从脚心直冻到乳尖,她瑟瑟打颤。激将当然不是,他是不吃激将这一套的,她坐着坐着觉得那样坐着就是一种得救的反击与报复。

    地板距窗近,所以她特别记得有人放烟花,是胸际太荒芜到如黑空时,突然升起的一段繁华美丽,然而是人造的。

    那一夜以后,她就上了好长阵子药瘾,最初是抵制暴饮暴食,十分有效。吃了以后整个人楞楞地饱,先是一两个小时沮丧忧郁,撩人怜的心情,之后猛然就进入十几个小时的高度兴奋,口渴、话渴、心渴,人也渴,不饿光是渴,体重很快地掉下来。一天一颗,她吃了一阵子,察觉到了意外的奇效。那药似乎释放了她意志里的低卑,使她自信蓬勃起来,做爱像重量级拳王的擂台赛,出拳闪脚都是肉紧肉紧、扎扎实实正中要害,使她空前地受到他饥渴的喝采,她一直感觉青春的力道在垮蚀当中。停药的日子就完了,四肢百骸就像放完的烟花,一地的炮衣,也像松掉线的傀儡娃娃,瘫成零件,每一个关节都如发馊般酸疼,但只要再吃一颗下去,就像傀儡娃娃提上线,立即可以跳一场风起云涌的摇头舞,所以戒不掉。她爱上那虚无飘缈但是狂恣的、自主的感觉。

    直到有天她发觉吃了药后的几天内,居然手腕都止不住颤抖,神智涣涣散散的不能集中,吓坏了她才停掉。然而却出现难堪的后果,大约真伤了内分泌以及肾功能,破坏新陈代谢,总之水缥缥的赘肉肿上来,喝水也浮脸,半个月里爬上十来磅,她觉得自己的眼珠简直要对那些赘肉发出冷冷的、玻璃匕首般的凶光,于是改吃另一种药,正正相反,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床上一窝一整天,把三餐捱掉了,后来她在报上读到药品检验结果,这类药原来加了催眠作用的二氮平,长久吃有伤及脑部的可能。

    就在戒了药瘾之后,他们分手。

    前头聚了三圈人,有一户人家沿着灌木丛晒着整片木棉花,大朵大朵深酒红的瓣,黑与黄的花心,像亮相前热闹的排场。一个老太太正拿着扫帚和畚箕,把花收拾起来。圈子里的人衣着光鲜勾手搭肩,几个女孩身上是极流行的印花雪纺,里面悬吊着深紫的内衣。似乎围着一场街头艺术表演。

    她快步走上前,地上躺着一个头大如葫芦、身子却细缩的孩子,石块镇着一张牛皮纸,墨汁写着杯口大的字,水脑症小孩,父母抛弃,急需仁人君子解囊就医……一个大号空奶粉桶搁在中央,孩子光手尖脚,抹布般的衣服包着不动的软身体,不像个孩子,倒是无毛的兽尸,孩子的脑部像葫芦的底,水胀胀地绷得额头亮滑,闷闷地睡着,似乎睡得不省人事,无视于街头人堆的嘈杂。她听到有人说:

    “假的,吃了安眠药。”

    毕竟脑大如斗仍是铁铮铮的,她在皮夹里拿出钱折小了放进奶粉桶里。

    中间一圈却是个黑瘦如乌鸡的女孩,也是脸贴着地缩手缩脚昏睡,牛皮纸上写着年纪小即罹患肝癌,父亲早死,母亲无力抚养……小女孩的头发睡乱了盖住了眉眼,也许因为外形缺个有噱头的大水脑,围观的人趋前则散,特别显得伶仃,她在小女孩的罐里也放了钱。

    最后一圈竟是个母亲与孩子,两个人分坐在大小两只竹篓里,头就架在竹篓边也是痴呆昏睡,牛皮纸上写着从远方来此寻亲不遇,无依无靠,孩子病重流落街头,盼捐赠盘缠以便回乡……她在纸前站了很久,想等母亲醒过来,忽然一阵杂沓,巷子里便出来三四个男人,连卷带打包,把孩子、母亲、钱罐全收了,贼一般的速度,她正错愕着,往散去的人回望,远处走来几个武装兵。

    她站在水脑症小孩卧过的树下,对面梯形金属楼前的霓虹喷泉,汪晕着情歌式的水舞,大阳照在刁泼的水柱上,她觉得一阵日色哗哗下,灿烂地荒凉,这个城显然充斥着一心一意要让钱能活起来的意志,那意志同样给她疯狂之感。

    真的可以在此求得一个青春之肾吗?

    想起她住的城对这个城的一切崇拜,也是有着类似地“惯性低卑”。她记得替她搭线的朋友认真保证,而且举了例子,这城里还出产另外一种抗绝症的药,利用廿四小时内刚断气的死者,取下他们新鲜健康的肝脏脾脏,抽取其中精华萃制而成,而且限定脾的年龄低于卅五岁。据说所有高级领导群人人都吃一套,一套至少两三个月的剂量,有病救命,无病可以免于苍老。朋友因有内线交易带出一批发了暴利。又说全世界只有这个城能制造这一味秘药,因为大批的年轻肝脾,只有权力的强制执行才能取得,只有这个——生前死后身体意志都不属于自己的城,有免费而充分的大量鲜脾活肝,以及权力,造就了全世界最巅峰的医学秘密,小小的注射绵羊胚胎活细胞或者隆胸换肾,算什么呢?

    她站在喷水池边,水柱喷得过快过高,水花飞溅歇斯底里。她又陷入质疑换肾的安全和荒唐,但仍无所遁逃地察觉那疯狂的跃跃欲试,无法释放的意志。面对荒唐而仍愿视之为救赎图腾,就是她的爱的规模,她自嘲地想,也许可以算做——失去自由意志的人的意志吧!

    在她居住的城或所有其它的城,她知道,都没有可能为她的病历换一个青春之肾,除非等到肾真的无可救药地坏了,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多么多么的老丑啊?生命的慢性自杀!

    不愿意苍黑黑地老掉,水摆夷的青春,完全直击的恐慌和诱惑!

    他们也有过情爱法码上轻重极平和的日子,甚至那个时候他的爱还重些。她记得他头一回吻她时的眼光,是烧在冰宫里的火炬,他把她框在墙脚,他苔湿的舌缠卷住她时,咽喉里一股深而狭的强大的吸力,一直深达她的子宫。使她幻化成附身的女萝,甘心长出千千万万条藤蔓。

    她清楚正是最初的幻化,造就全部的轮回。

    在她居住的城里,长期有极大的声浪,揭示着另一类生命的命意与作用——释放爱与美,她一直害怕接近它们,她自认无法属于那个族群,她隐隐察觉那声浪里潜在着似乎能支配意志的力量,但她毫无模效的欲望,也认定毫无接受的本领。

    “小姐!你在看什么?一个人来玩?哎呀!你的内分泌很坏呀!脸上这些黑斑若不早点除掉,会愈来愈多的。这么漂亮一张脸,毁了可惜啰!”两个娇小女子叫住她,轻便的旅行打扮,手里提着一只袋子。一路胡思乱想的人,对任何招呼都有延续的想望。

    “你来玩?我们也是。我是美容师,同路就算是缘份啰!我常常介绍朋友吃一种竹枝虫,也介绍给你。我每次来都买好多回去。你看,就是这一种。”顺着话把一小袋竹竿色螺壳般的物件倒在手心,拣了一只给她。

    “竹枝虫是南海的岛才有的,是一种特殊竹子的寄生虫,十五年才能采一次,你看看,每一只的中心一定要有一根红线虫,才是真货的。我教你,买回去冲开水或者煲汤,很有效的,先喝一个疗程,差不多两个月,皮肤一定又滑又细,缘分啰!刚好看见你告诉你,你看,我一买就是卅包,吃一个月。你待会看见有人卖,就赶紧买,机会不多。我这些是一包一百五十块。”“你看你眼睛下面的斑已经太多啰,赶快买。不要忘记啰!”

    她微发窘,觉得心事被道破,更觉得殷殷的好意里,牛奶似的温柔,何况这些话题是她最大的伤痛,从咽喉一直伤痛到子宫。

    “哎!我就是同这个男子买的。”另一个女子拉过一个黝黑的男人,大太阳的天气,男人仍穿着灰夹克。

    “你问他还有多少包!卖得好快呀!对了!我给你我的名片,你买回去如果有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来找我。”

    男人说还有六十多包,如果她还要多,一时也没有了。

    “我以前也同你一样的,黑斑多得好像锅底,皮肤好‘鞋’啊!就是吃竹枝虫好的啰!你回去随便打听,好贵的,只有我们这里便宜,好多人抢着要啰!”

    她在阳光下仔仔细细看,两个女子一个白些一个黑,净亮亮的弹性确实是青春的示威,她闪过片段羞惭,她这样的知识女性,并未借得任何深沉——在她们面前,有一点知识的可耻。

    “你别笨啰!赶快买呀!”

    女子递给她一张名片,印着来的时候她经过的那个城的地址,她从她居住的城经过那儿来到这个城。

    她买下了男人手中的全部,两个女子陪她数清楚,叮嘱了她煲汤的方法随即道别,回到街景。

    她有一股冲动,希望当下可以试验,她想起女子方才形容,黑斑多得像锅底,好“鞋”的皮肤!整个人立即像战火里坍掉半壁的房子,其它的部分摇摇欲坠。

    她希望转移自己的焦虑,想着及早选一个下榻的旅馆,可以和接头的人联系,也可以有热开水试试竹枝虫。其实这是个极多华丽建筑的城市,而且大多数就是旅馆,活泼、巍峨、尊贵,正是城里最“东方风来满眼春”的部分。她觉得饿,折腾了半天。往旅馆旁边大片房巷里走,一棵榕树把巷子分成两叉,中央又有一个哨亭,蓝底漆着红星。两叉都是食街,海产野味、靓汤火锅、潮州菜馆……她一家一家地看,家家都派了人在门外板凳上坐着拉客,吆喝着,十分窄路相逢。两排巷走完,有人在风里卖糖梨和糖人,风炉上的小锅里泡滚着荔红的糖浆,她看了一会,仍觉得有趣但是脏。来之前读到的报导特别提到,在这个城里吃东西要小心。有些早点摊油条掺了大量洗衣粉,曾经有一千多个人吃冰淇淋中毒,许多牛奶中有淘米水、芒硝、农药、尿素、牛尿……报导上说“……人们视金钱为无上瑰宝、嗜之如命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金钱是一切意志的抽象满足”。她退回食街,走回马路上,决定仍旧先找个楼最高最大的旅馆住下来,一切的吃还是在旅馆里解决。

    她明白此中计较与想法十分矛盾,何以自圆呢?又岐视又怀疑又投靠,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疯狂意志吧!她有属于她的——战斗的意志,权力的意志,克服的意志——不近情理的爱与美的意志!释放爱与美?她承认在这两个字上丝毫无法建立理智,确实疯狂,她一向明白荒唐而疯狂,仍然只有自嘲的份——失去自由意志的人的意志。如果钱是这个城一切意志抽象的满足,那么他和她之间的性事,是她在她居住的城中,一切意志抽象的满足。

    她选择一家牡蛎灰以及淡荔红为主色的斜式酒店,玻璃的巨大透明度,三百多个套房、两百多个写字楼的架式,使她觉得熟悉而稳当。心里盘算尽快在晚餐前和接头的人联系上,将胚胎活细胞和青春之肾的细节再确定。最好能找到饮水器或者蒸馏壶,装在暖水瓶里的热开水仍然使人不放心。搭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在钻饰吊灯下遇上一个印度人,缠着白头巾,白的恤衫上翻出荧光橘的领,印度人用世界语夸她美丽,问她是否可以一块儿度过午茶的时光,这酒店里的拿破仑派和奶酥都是极驰名的。她略略观望,点头答应,白天里有一个偷摸的释放,是对自己的歌颂。何况这小小的叛逆,也是一种得救的反击与报复——对他,虽然他并不在场,也不知道。

    她在房里拨通了电话,找到满意的热开水,把一包十几枚竹枝虫倒进杯里,枯黄的竹白色与线虫的红,肉嘟嘟地夺艳,占满了水色和水色间的光影,她端着杯心下不禁骇疑——有轮纹的螺丝型,两头光中节圆,其实十分像大型的蛆,幸而细辨之下竹枝虫的脆硬质感,稍稍消减吓人的联想。

    她按往常习惯,先去梳洗,浴室的瓷砖和壁纸,也是理性的牡蛎灰和淡荔红,带幽魅涵容的明朗。她贴近镜子,似乎晒了太多的太阳,对那些斑产生更大的刺激,她刺心地觉得像生命的白骨烧成了炭,青春早已久远。

    一切只有指望这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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