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智的旅程-你想买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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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越来越觉得需要买把枪,尤其在你回忆起一切关于枪的美学。

    你想起他,是他教会你所有枪的纯真、枪的华丽、枪的庄严。他是你一生见过的最爱枪的人。

    你在广播电台楼口的廊灯下站了好一会,确定没有任何行迹可疑的人之后,才敢转身弯进这条一边是废弃的旧鱼市场,一边是河沟的短巷。败黯里泥泞着些臭鱼腥菜,慵倦的路灯照着,敷刷上一层凄艳的辞色,生命来不及璀璨即被缄默尘封。正如存在过的许多的美,都以迅速风化的姿态,提早向时空诀别。

    这是个忙碌于替美挖坟的世界。

    包括枪。

    正如对美的神迷,你却发觉竟如此渴望,重新拥有一把尊贵的枪。

    然而已经是枪最龌龊的年代。

    越走就越靠近了旧鱼市场,你又开始战栗地重复心魂里的凶山恶水。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好长好长一段时日,只要捕兽网般的暗夜到来,你在路上走着,就会坠入错乱,颠三倒四看见自己遭到强暴、肢解、弃尸在有坟头的草丛,前胸后背交错着烟头烧烫的疤痕,像风与海同时侵蚀的棋盘石,毛发烧焦成虫尸般的黑粉。你看见自己的下体残留着混浊的、败德的、凶手的体液,永远永远也洗不清了!你的魂魄屈辱而心碎。然后,你就看见他竟然回来了,静静地跪伏在你胸前,擎着一把含血带恨的绿玉匕首,一寸一寸地解剖你,用热泉般涌不尽的泪水,一滴一滴滤净你的心肝、你的子宫、你的腔肠……还原一个洁美无垢的女身。他流着洗着,那泪与热把他一起也化进了尘土,你与他飘然而去。再也不必留在这个被诅咒的人间,这个应该哭泣的大地。

    挥之不去、历历在目,不停不停的重复,完全摧毁了你的诗情记忆区。

    啊!诗情记忆区!多奢侈、多悲壮、多遥远的一串字眼!你像精神分裂般想念。

    有人跟踪?!

    你的心突地裂痛,仿佛胸口装了只绞肉机,正一拴一拴绞着你的心房。

    你紧张地回头张望,什么也没有!

    “谁?”你扭身怒喝,也像自己吓自己,你仍觉得有人跟踪,凉凄凄的月光,照得鱼市场像停尸间的冰库,你的影子漂浮晃动,停尸间里的鬼魂,你看见絮毛的月亮,忽然渗出一汪凄厉的血泉,你知道你又开始无可遏止的灾难狂想。

    怎么能怪你呢?一个月里你就遭遇两次抢劫。一次正午时分在泡沐缸茶店门口,像猛力关一扇大门的蛮横,你的皮包脱滑肩胛,你瞪着歹徒,拉扯拔河了好一阵子,大太阳见证般嘲讽着你的小气,几个男人忙着玩小钢珠,朝店外啐了几口槟榔渣,谁也无意于事不关己的闲景,又没人脱!又没人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有什么好看?隔壁书店的杂志架前,一群男学生簇拥着两个女学生,喧哗打闹像啄食的野雁,也没人注意你。歹徒长得净白微髭,颧骨凹颊,小小的腼腆的身量,金丝眼镜的风味,你其不相信这类斯文相貌,竟也要做奸犯科?

    “干!看你的衰样子,哪里会有多少钱?你给还是不给?”

    那声音呼噜糊耳,也许连歹徒自己也还听不习惯。你忽然看见他的手指夹着烟头,烟灰弹向你的脸,你愣了愣,寒毛一阵刺烫,慌张松手把皮包捐了。

    其实你口袋里有只喷雾辣椒枪,也有钢笔刀。但你害怕,你只敢用来壮胆。每一次该拿出来用时,你都近乎歇斯底里的颤抖。你怕,怕失败以后道到更残酷的报复。

    你去报案,值班的警察忙进忙出,眼贼贼地打量你,问了你一句,“有没有受伤?”

    你摇头,你很清楚话里的意思。

    “那有什么好报案的?小姐,我们很忙的,要抓抢劫、绑票、放火、杀人、枪击犯!你没有看电视吗?大案子这么多,人家被剁了指头、剥光了衣服,强奸死了,还全身绑了大石头丢到河里的案子,都没有报案,你报什么案?谁叫你带皮包上街又不拿好!今天早上已经有八个人报案了!你这个太小儿科了,报也没有用啦!走吧!走吧!县长家被灭门、女立委被奸杀!你以为警察局是干什么的啊?”

    你有到大饭店叫小菜的无地自容。

    第二次在广播大楼的后门,晚上的节目,播音室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放段广告后出来倒水喝,正撞见有人敲破了门上方的一块小玻璃,伸手往上探,想构开最顶上的铜栓,下面的门锁已经转开了。一只腿正顶进来,你顾不得一切把滚水往那腿上泼,一边大叫一边用身子去堵,恐惧与无助,使你拼命想夹断那条腿,安全警铃声大作,把那人吓跑了。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老板不愿被其它媒体往职业恩怨上借题发挥,但换了双重不锈钢门。

    如果当时手上有一把斧头,你是一定会拼死命去剁去砍的。

    远远已经看得见短巷的尽头,旧鱼市场围墙的转角,一如往常靠墙踞着三个打香肠的夜摊,这些香肠摊也是毒贩、也是赌庄、也是线民,三不五时聚着的人里,不是带枪的黑帮,就是带枪的便衣。香肠摊底下都是些开山刀,砍手砍脚的事多了!最耸人听闻的是,据说曾有签赌输钱的女人,半夜里被人用细铁丝穿过乳房拉着兜圈子、绕街穿巷。绘声绘影,吓得一般小吃根本不敢来摆摊。

    他从前从来不让你独自走这一段。

    你因之更常常陷入对他的、绝望的求索。

    那曾经毫不吝惜的保卫与呵护。他说的,枪的武德。

    你仍记得废弃以前的鱼市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强势的亮眼生鲜。冰的炫美、鱼的激情、盐的浸润,以及潮湿木质损蚀的温柔。清早上学总看得见卸货,铁钩拖着巨岩般的冰块,滑行上石阶,如建筑神殿的砖,太阳斜射进冰心里,出现纺织梭子的造型,那梭因着冰的融化渐渐缩小,最后只剩下一只剔透的雪雕的酒盏,光板刀片般同时削过冰的冷峻与火的炽热。鳞片抖擞的银鱼在木箱里或者跳跃、或者睡眠,夹竹桃的花瓣飞下来,胭脂般点在鱼的颊上。而你正走着的这一头的河沟,原是一片种着槟榔、蔷薇和姑婆芋的斜坡,炎炎盛夏槟榔花抽长着透明的须,散着珍珠色泽的清气,断续随风,循着高温留在你的肌肤,成为体香的一息。回家的时候总会逢上雷阵雨,你一手撑着偷拔的芋叶作绿伞,一手险伶伶地蹬着单车,过长的黑学生裙卷高了,露出青春的膝与腿,炫耀在如歌如啸的风中,雨在耳后像水晶小坠,敲打着明迷的时空。你在周记里写过这样的句子:“窗子是雨的小鼓,篱笆是风的排箫。”

    生命的体质,才不过短短几年就变得这样充满恐惧、肮脏、凄恻、怒恨、神经质,惊怖于无处不在的、吃人的,狼之残忍?

    而那件事情以后,除了魂魄撕裂的痛,你更强烈地感觉衰老迅速地在四肢里蔓延,像死亡用内火的方式,把血骨烧成炭。而一切与他之间曾经存在的明亮,也已经仅剩水月残局的怔忡,你的生命整个完了。怎么还能明亮呢?你的间歇性错乱,已经使你错误百出面临失业,而你这一生所有的梦已经毁了,你活着像为了求取一场破坏、一场报复,而你发现你什么也做不出来。你周遭的所有人,都认定他的消失,造成你精神崩溃,你根本无法解释、无法辩白、尤其无法和盘托出。

    你们两个同时受到的屈辱!

    唯有追念他与枪时,你可以得到缓解,仿佛枪是盛装他魂魄的器皿。

    遭遇过枪的兔子更胆小,遭遇过枪的豹子更凶残。你对枪并不陌生,但整件事情之后,你才知道,你一直只是一只兔子,而这个世界豹子太多。

    高中的时候,他就教你见识了枪。

    你们的初识是结缘于一场野外打靶的军训课程。

    整个高三的女校同学,穿着卡其衣裙搭着军用卡车到营地里去,吱吱喳喳兴奋的像一群群出笼的麻雀,低飞在铺满粟米的路上。到了地上架着长枪,远处钉着靶纸,开着蓟草与紫的秋樱花,漂泊着半山落叶,站立着许多预官的靶场,你找着你的位置趴下来,他过来看着你装弹、上膛,教你把枪柄顶住肩,纠正你略为内八字的小腿,告诉你瞄准靶纸的要诀,然后叫你扣板机,交响乐般的欢愉与华丽响彻了山谷,你永远忘不了那奇妙浪漫的权力感,凝聚了瞬间所有的锐气,寻找出一箭穿心的精准,更像是一种决策的柔情,使你倾倒,你真想多试几回。他低下身告诉你成绩真好,每一发都击中靶纸的红心,是一排同学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他问你要你的名字和地址,你给了他。

    在你们往后几年的交往里,一切瞄准射击的游戏,都成了你的喜爱。

    你打过定靶、打过飞靶,在大大小小的游乐场里,打下过无数的奖项,在一个停满舢板的海边,有一种丛林打猎的仿真,飞快出没的狮豹苍鹰,只在击中发红光的左眼珠时,才能应声而倒,你多次得到满分,那感觉就像生命的满分。而这些年,你也试过机关枪,玩过掌心雷。

    这些年,他把轻机枪和掌心雷都存放在一个知己的居所,飞机航程十三小时的远方。于是你与他定期奔赴的旅行,皆是为了满足他对枪的周期性渴恋。而在你们存身立命的城市,你们根本没有资格玩枪。枪的正义完全混淆,仅只暧昧地隶属于罪恶,至于枪的纯真与优雅,从来没有存在过,只除了你们那年相识的、开满蓟草与紫秋樱花的营地,他说。

    他喜欢一切荒野的靶场,如众神回到奥林帕斯山,沿着土石坳势抒情地安置玻璃靶瓶,如进行力量与秩序的重新排列。拔枪之前他总会暂弃严肃,朝你溜眼斜身侵略性地笑,你看他收束目光回复神凝缓缓平举右臂,挟着号令山河沉静的威势,一并镇摄住失去指挥的山林。你突然变得很低很低,很小很小,姑婆芋底下涓涓细流里,隐身伏居的水兰。

    砰!总是如天雷炸裂晴空,爆猛的力道,将靶瓶击碎成千万只振翅的白鸟,向四合八野飞溅,飞入已经劈开的天缝。你因震耳欲聋低头闪躲,折断草丛里好几株野向日葵,他却收了枪看你,眼风里尽是辉煌的莞尔。

    终于走过鱼市场,走出了短巷。

    没有人知道正是在这个鱼市场,你与他同时受到屈辱。他们强暴你,也强暴他,用枪。

    竟是警察驾天动地要抓的那两个嫌犯,绑票强奸了一个女孩,剁下手指凌虐至死,剥光衣服绑了石头扔进河里。便利商店、捷运车站、百货公司、骑楼电杆……到处贴满了他们的照片。但最新的新闻报导,他们手术整型换了面貌,杀了整型医师与护士灭口,子弹射穿额头。

    你直觉就确定是他们,你的齿牙飕冷哆嗦,仿佛全部要崩落。当枪口抵住你与他的背骨的同时,嫌犯踢倒你们坐在地上,用粗绳反绑了你与他的手,胶布封贴了你们的嘴,你望着嫌犯的眼珠,粗野的欺凌透出统治者的优越,仿佛经历过长时期万能感与夸大妄想的自我催眠,你发觉那眼珠里,竟闪烁着类似自恋者的冷漠与耀武扬威,你在眼里挥起两把刀剑。嫌犯似乎不喜欢你的眼光,用刀尖戳痛你的后颈,你看见血渗出衣领滑进前胸,凶残的示威,你想起菜市场里被反翅割喉的鸡鸭,也想起啄食肉块的秃鹰。你在回头的剎那,也看见他眼底的恐惧和哀求,他在哀求你冷静、哀求你理智、哀求你顺服,因为“我们必须活下去”。

    你们被枪逼进鱼市场,废弃以后你从来没有进来过。你闻到焚烧粪饼般的气味,是陈年的鱼的腥腐,渗透进水泥地里,死亡的痕迹。

    你其实一直都觉得那个时候你就是死的,死了的你,走在一盏一盏火把间,尸衣圣袍般裹着你,野风随火雾扑来,圣袍碎成蝴蝶般飞散,你看见自已的灵魂再也不想要身体。你的灵魂恨身体。

    你记得有三扇窗,波浪型的锈铁框着破玻璃,墙脚堆着旧木箱,黏附着一片片灰白的死鱼鳞,满地铝罐零食袋馊饭盒。嫌犯踢你的肚子,像巨大的木棍撞击着钟,你看见你的灵魂被打出身体,变成一尾红鲱鱼。冰冷的枪管骠悍地探入你的身体捣毁你,你看见其中一扇窗涌进来冰冷的河水,很冷很冷,河水里游着红色的鲱鱼,深蓝的眼珠,凄栗地落泪,那鱼想游往窗外,忽然一阵枪声,红绯鱼的蓝眼珠碎了,鲜血脉脉注入河。血从你的腹底沿着腿间顺着枪流淌,你看见另外一扇窗外却是珊瑚色的庙,供奉着身穿浅蓝与白衫的女神,飞进来一大群乌鸦,遮盖了整个庙字,湿黄的排泄物模糊了庙与女神。嫌犯无止无休地强暴你,你听到仍是统治者般的命令与嘲讽:

    “今天不想杀人,不过你再乱动!一枪从你的肚子打到你的头顶!”

    另一个嫌犯强暴他,也用枪,两手勾挂在拖冰块的旧铁钩上。如果他抵抗,他们就先打死你。然后“一枪可以从后面把前面打烂!”

    你看见第三扇窗外出现硕大的黑太阳与血月亮,挂在绿与金的天空,混乱的色调熔成热浆,淹没掉整个大地,一节无轨的火车轰然驶过,同时撞碎了日月。

    他们用烟头在你背上划了手掌大的九格棋盘,从你皮夹里搜到你的地址,如果你报案,他们会毙了他,然后去找你,多一个死刑对他们已经没有分别。

    你又在那统治者般的眼里,看见残酷与愉快。

    他们先放走你,如施一场恩宠。不能想象你走之后,他还再受到什么样的折辱?你也记不清你是怎么样回到你的屋子,你的家。你仅记得经过香肠摊,你并没有求救。你彻夜清洗自己,等待天亮镇静地请假。这不是个能够随意分享屈辱的世界,你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你不想再被其它的暴力强暴,比如眼风以及语言,只除了他。

    那天晚上以后,你只见过他一次,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你们的生命不是因受难而靠近,却是因受难而毁灭性地疏离。那唯一的一次劫后重逢,证实你们将很难再共享记忆的回溯和未来的憧憬,看见彼此,如同再经历自身的伤害,谁都一样。他很抱歉没有能力保护你!枪的武德是个笑话,只有枪的败德。他要你好好的活。

    荷枪实弹的警察满街戒卫,嫌犯却仍到处作案,成了罪恶明星,媒体强人。

    你开始间歇性错乱,幻觉异象使你涣散,强暴、肢解、弃尸在有坟头的草丛,前胸后背交错着烟头烧烫的疤痕,冰冷的河,子弹射穿了红鲱鱼的蓝眼珠,珊瑚色的庙宇,乌鸦稀黄的排泄物模糊了女神,绿与金混乱的天空,硕大无朋的火车轰然驶过,撞碎了黑的太阳与血的月亮,日月的碎片掉入冰冷的河,瞎了眼的红鲱鱼流出紫黑的眼泪。

    你在多雾的渔村住了一阵子,飘满木麻黄枯枝的海边,有一处石头堆垒的堤防。夜里总有三只猫蹲在石堤防上看海,奇异的遗世独立。你注视过猫的眼神,你确信眼神里有守密、同情、了解。他就是到那儿去找你。

    “我希望对你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他拥抱你的双臂抑不住地颤抖。

    你呜咽哭泣,把脸埋在掌心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啊!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潮音掩盖了一部分你的情绪,你知道你们互爱,却从来没有过的陌生,一切秩序的和谐破坏了,镜子般照见对方,是如此的凄凉,互相慰藉更不妥当。

    “也许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你知道绝对不是,结局已经开始了,在大地底层很深很深的地方,生命中美丽庄严的记号,死在脚前,而有一样东西正在成形,近乎一种新的人性,你剧烈地感觉到愤怒与破碎。他转身离开你,你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你转身坐在猫的旁边,海潮一次次尝试靠岸,却一次次遭到拒绝。

    你禁锢自已,一直到伤痕结疤痊愈、销假上班。

    你把屋子的墙壁门窗橱柜沙发、桌单床单枕被窗帘,全部换成白颜色,山茶花的雪白。大热天里你穿着白的羊毛衫,坐在电视机前看卡通片。你觉得你自己是一只猫,白猫,也是山茶花的雪白,沉默、寂寞,静静并拢了前爪。有一天下午,阳光透过白绵窗帘晒进来,你看见墙上有一只蜘蛛,张着网等待飞虫的错误,银色的长长的蜘蛛丝,仿佛可以让人攀着往上升。你像猫一般扑上墙,把蜘蛛连网一起抓在手心掐昏了,放进嘴里嚼。

    你的腿开始敏感痉挛,你厌恶需要分开腿的动作,即使睡眠中无意识的伸展,也使你惊醒。有一天在美容院,你闭眼躺在冲床上,没有注意到替你洗头的老板娘忽然离开,喊来老板,当那男性的手感接触到你的额头,你睁开眼颠狂地歇斯底里嚎叫。

    你不再留恋穿衣镜,不再喜爱自已,不再定期体检。你恨一切情爱电影,爱情使你悲苦,性爱使你呕吐。你在所有朋友的婚礼中失态落泪。

    有一回你逃出婚礼到多雾的渔村去找猫,你很想带回家养。但一伸手捉,它们就溜掉了,眼神闪烁着质疑。你在杂货店称了一斤沙丁鱼干,摊在石头上。月光下的猫与海,疏离中的冷相知。

    那天你一整个夜晚不停地想起,有一年在荒野的靶场,练完枪你们沿野向日葵的山路开车下山,到另外一个绿草坡的露天剧院。星辰与雷射光下的音乐会舒适优雅,买的位置是包厢,那天带去的吃食,你记得特别清楚,有鱼子酱牛油果寿司、荞麦凉面、紫苏豆腐、桃酥,还有姜汁柠檬水,衬着绿格子的台布和餐巾。却是极艰涩沉闷的曲子。仅仅在第二乐章的时候,两边的观众席中,出现了四个法国号手,与台上交响乐团里的长笛呼应着,像牧笛对百合花或者马蹄兰的召唤。你其实完全不热悉音乐,但实在是个梦般的夜晚,好多年难忘。你忽然想起来你问过他音乐的名字,他说过一个字:resurrection,“复活”。

    爱之花、梦之塔,碎得零零落落。

    任何时地都可能想起那把枪,仿佛一根长铁钉贯穿你的身体,一直钉进喉管,记忆轻轻震动,你的骨骼猛烈疼痛。那疼痛最绝望的成分,是屈辱,无限扩大与日剧增。如果可能,你愿意把你的身体缝合,再没有欲望的入口,封锁隧道,埋葬时空。

    一年以后,嫌犯才落网,应该说是英雄般的自动投案。投案那天,你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说差不多强暴了一百多个女性,他有他的仁慈,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他不会杀害。他说这个世界比他狠绝的多的是,他还不是最坏的,何况这个社会欠他太多了。你还听见专家接受访问表示,嫌犯的成长背景中,遭遇过女性的背叛,所以也有其情可原之处,我们应该慈悲宽容饶恕。

    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你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

    你很想很想买把枪。

    一枪把这个世界打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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