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老鼠-老亮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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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亮一家是1979年左右来我们这座边疆小县城的。老亮插到我们班的时候,我们正上小学二年级。那时,老亮一家留给我们的突出印象就是四个字:来历不明。那个年代,社会上到处弥漫着严肃的政治气氛,人们对来历不明的人往往容易持一种敌意和歧视的态度,就连孩子们也摆脱不了这种历史的局限性。记得有一次我受了其他同学的挑唆,跑到老亮跟前问他:喂,你们家是什么单位?就在我眼睛眨巴了一下的一瞬间,老亮的神态发生了一种古怪的变化:他的下巴颏高高地扬了起来,他的两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瞟着我,眼眶中几乎只剩下了眼白,他的牙齿似乎也从嘴唇之间呲出来了,他用一种充满挑衅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家没有单位,怎么的?!我吓坏了,倒退了两步转身跑远了。后来我们辗转从大人那里听说,老亮的父母都是医生,是没有单位的医生。有个伶牙俐齿的孩子当即毫不客气地指出,是江湖游医!这话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感觉好像回到了旧社会!在我们的印象中,咱们这个红旗下的新社会,只要是大人,个个都是有单位的。甚至有个同学的爸爸是被判了刑的,那么在我们的印象中劳改队就是他的单位。可是,这两个大人怎么会没有单位?没有单位的人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是神秘而且可怕的。更何况,老亮一家都操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北京不呆,远远地跑到我们这个边疆小县城里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单位?他们过去是不是干过些什么?

    总之,老亮一来到我们中间,就陷入到了一片怀疑、敌意、与歧视之中。

    如果老亮能够委曲求全,对我们讨好忍让一些,我想他很快就会跟我们打成一片的,因为孩子们毕竟是单纯善良的,可他偏偏又不是那种人。在我们印象中,他是一个既刁又野,胆大妄为的孩子。只要他觉得受到了挑衅,他立刻就会放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与对方针锋相对地抗衡,甚至不惜厮打。他打起架来,有时连牙齿都上。而且呢,他常常无缘无故就会觉得受到了挑衅。我们大伙渐渐对他感到既鄙视又害怕,我们不敢惹他,于是就伙在一起孤立他。

    老亮发现我们不理他之后,却没有像一般稍有自尊心的孩子那样“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而是采取了一种没脸没皮,主动进攻的办法。有时我们正在操场上摔三角、打钢蛋儿,或者在树林里折树枝削弹弓,老亮就会嘻皮笑脸地从远处跑过来,跑到我们跟前一边鼓掌一边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弄得我们没办法。我是第一个被老亮这种战术弄得松动了的孩子,因为我看着他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听着他念叨的那些话,忍不住就“嘎”地笑了一声,我一笑,就等于接纳了老亮,老亮立刻主动热情地与我搭话。不知怎么,老亮讲话与我们这些县城里的一些孩子就是不一样,显示出一种复杂的阅历。他讲的那些话,在我听来既新鲜可笑,又仿佛大有深意。比如,他和别的孩子下棋,对方吃他一个子时,说声:杀,他吃对方一个子时,则说: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暗中给我分析,说老亮说那话时眼冒凶光,他家历史上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是专政对象,说不定还是条漏网之鱼呢!我对这话倒不以为然,只觉得老亮有趣。

    我成了我们班里第一个与老亮作了朋友的同学。

    老亮另一个与我们不同之处就是:在他那么小的时候,“钱”这个概念就已经在他脑子里深深地扎了根。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年龄,一般家庭的孩子不可能对“钱”有什么很明确的概念,因为我们那简单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是被计划好了的:每月十斤苞谷面、六斤白面、半斤清油的定额,一年多少克的白糖定额,多少米棉布的定额,等等。国家发给父母的工资刚好够买本本上核定的那些东西,即使你节余下了一些钱,似乎也无法从大街上买到本本以外的什么新鲜玩意儿。“钱”是什么呢?“钱”似乎只是我们用指定的劳动来换取核定的生活必需品的一个凭证,是这个过程中的一道例行的、不足为奇的手续罢了,“钱”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遭到无情的践踏。钱只有在老亮家那样的游离于正常社会组织结构之外的家庭中,才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才恢复了它神圣的主人翁地位。

    小小的老亮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搞钱。记得有一次,我的一本《小学生语文词典》弄丢了,这本词典收集了小学l—5年级每册语文课本上的解词和成语,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是学校订购的,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不到,我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生怕被家长知道。在这关键时刻,老亮主动找上了我,说愿意把他的词典一块钱卖给我,我觉得喜从天降,当天下午就从爸爸衣兜里偷了一块钱买下了老亮的《小学生语文词典》,赶紧把上面的名字改成了我的。事后我觉得对不住老亮,因为把自己的灾难转嫁到了别人头上。我丝毫也没在意老亮卖给我的价格比这本词典的定价高出了一倍,后来我渐渐了解老亮之后,才明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那本词典,也压根儿不在乎他的学业。他多年来跟随他那家庭四处游荡,四处转学的生涯使他早已不把学习当一回事了。他那小小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搞钱,以及社会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去了。记得有一段时间,小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在玩一种玩具,一个像拇指一般粗细的塑胶套子,接在水龙头上把自来水灌进去,塑胶套子就胀大成一个圆滚滚、软囊囊、颤悠悠的大水球儿。塑胶套子弹性很好,把大水球提在手里上下悠一悠,大水球就会在半空中很有弹性地上下跳跃。这种玩具在小学校里风行一时,听说都是从老亮那里买来的,1角钱一个。后来,班主任就在班上声色俱厉地宣布严禁玩那个东西,并且气氛紧张地追查过一阵源头。再后来,同学们之间就流传起来,说那个东西是老亮从他爸爸那里搞来的×套子,很脏的一种东西。老亮的名声于是就更坏了,但他丝毫也不在乎名声,反正他搞到了钱。(最近我从报上看到,夜市上的一些街头小贩居然还在贩卖这种货色,把一种具有荧光效果的液态物质灌进去,扎成一大把,美其名曰“夜光葡萄”,可怜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居然还在重复老亮二十年前的那套肮脏把戏!)

    尽管老亮不在乎名声,但一颗少年心还是需要友情和伙伴儿的。他于是尽力地接近我,为了巩固和我的关系,不惜施以小恩小惠。有天下午放学,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酒心巧克力与我分享(天知道他上哪儿弄来这种高级东西!)当时我对这种奢侈的糖果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舌头上那种奶油的甜香、可可的清苦、以及包裹在最核心的那一点儿酒心的甘冽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儿一下子就把我击中了,让我陶醉,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幸福的晕厥感。我俩把整整一盒酒心巧克力吃光,脸蛋红扑扑地对望着。这时,他提出邀我到他家去玩,要在平时我是不敢去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家的,但这一天,在一种仿佛喝醉了似的感觉中,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由此,我见识了老亮那个奇怪的家庭和他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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