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老鼠-老亮和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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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亮的家住得十分偏远,在我们县城北边过境公路的路边上。他的家不太像一般人的那种小家庭模样,他的家是一排足有七八问的平房,前面围了一个砖墙的大院子,院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四个大字,我只认识其中的后两个字“诊所”,前面那两个形状复杂的字我不认得,依样写出是“痔瘘”。我问老亮“痔瘘”是什么意思?老亮说,就是屁股眼里像撒了辣椒面儿一样火辣辣地疼,我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种毛病,不以为然地笑了,老亮似也无兴趣深入解释。(多年之后,我也尝到了那种滋味,才回味过来老亮的解释是多么的贴切。有时在电视上看见痔疮的广告,用屁股坐在仙人球上来打比喻,私下以为不如老亮的解释来得形象贴切。)

    院子里坐着四五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七八间平房中,只有两间可算是老亮真正的家。其他房间里都摆着病床,每张床上都俯趴着两腿分岔,唉哟呻唤的男人。我随老亮到那两间算是家的平房中参观了一下,眼前的混乱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紧靠北墙的饭桌上摆满了油腻腻的杯盘碗盏,至少两三天没顾上收拾,几只方凳歪歪倒倒互相靠着挤在饭桌底下。靠东墙的大床上胡乱团着两团被子,让人疑心被子里面是不是还蜷着人。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是老亮的书包、作业本、铅笔盒,乱七八糟摊了一大片。一排医学书籍快要歪倒了,勉勉强强靠在台灯柱子上。饭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蒙满灰尘的玻璃像框,旁边的一根钉子上挂着一把空剑鞘。不知为什么,一只痰盂赫然摆在屋子正中央,刚好在屋顶正中悬着的那盏电灯泡的正下方,好像是为了要接住从电灯泡上流下来的什么东西似的。一间屋子,即便故意要把它搞到这么乱,也是要费一番力气的。我和老亮在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呆了不超过两分钟,他就把快喘不过气的我领到了院子里。老亮从藏在柴堆后面的一只反扣的铁皮桶下面掏出一卷卷盘好的皮线,让我给他帮忙,用薄刀片把皮线剖开、剥下来,露出里面光洁的粗铜丝,然后把粗铜丝盘成卷藏到铁皮桶下。老亮告诉我,像这种粗铜丝可以卖多少多少钱一公斤。我俩正干得兴致勃勃,忽然觉得光线一暗,我抬起头,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老亮忽地一下站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指着我说,这是我同学,来帮我补功课。男人一把揪住老亮脖领子,紧跟着就抡起右臂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老亮不知怎么灵巧地一挣,我只听见轻微的扣子绷掉的声音,老亮已从男人腋下钻过,撒腿就朝院门外跑。快到院门跟前扭脸看男人有没有追他时,我看见鼻血已经顺着他的鼻孔蜿蜒地流到了嘴角。男人大约是顾忌到我的存在,没有去追老亮,拍着两只巴掌骂骂咧咧地进屋去了。院子里那几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此刻都忘记了愁眉苦脸,而是满脸惊愕地望向这边。

    我既紧张又尴尬地退出了院子,老亮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我对老亮父亲的第一印象:一张略有些内凹的、马鞍子一样的长脸,往上翘着的长下巴和两边刮得铁青的腮帮子,一对阴郁的眼睛射出两道凶光,活像盘踞在山崖上的秃鹫。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老亮之所以分给我酒心巧克力,又拉我去他家玩,一定是他又干了什么欠揍的事,想拉一名同学去家里做挡箭牌。不料,他父亲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就那么当着我的面揍得老亮满脸开花。随着我和老亮交往的深入,才渐渐了解到老亮的父亲揍老亮简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一部老亮童年的成长史,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挨揍史。这部挨揍史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前期,老亮挨揍主要是为了学业。他的父亲丝毫也不考虑他给儿子一手造成的那种四处游荡、颠沛流离的生活对儿子可能产生的影响,而把儿子的厌学统统认作是一种顽劣的天性在作怪,以为通过狠揍就能把这种顽劣的天性纠正过来。一开始是轻打,轻打不管用了就换成重打。随着对老亮拳脚棍棒的不断升级,渐渐地老亮就被打皮了。稍懂教育的人都知道,孩子到了被“打皮了”这个境界就很可怕了。因为,对于没有试过拳脚的孩子还可以试一试拳脚,但对于那些被拳脚棍棒打皮了的孩子,还能怎么样呢?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就只能由着他一条道儿往下走,走哪儿算哪儿了。所谓的“打皮了”具体到老亮身上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某次我到老亮家去玩,老亮指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凳子告诉我说那是他爸爸收拾他的时候用的“老虎凳”。那是一只比较宽的长条板凳,但是板凳的一头钉有很结实的靠背。老亮得意洋洋地跟我介绍说,他父亲收拾他的时候,就把他的上衣扒光,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在这张老虎凳上,用皮带,或者随手拾起来的什么东西没头没脸地猛抽。说到这里,老亮还撩起衣服让我摸他身上经常挨揍的那些部位,我摸到了一手又粗又硬的老茧皮,老亮让我用手指甲狠劲儿掐,并且得意洋洋地宣称,他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见我不敢真掐,老亮还随手拾起一根铁丝让我抽那些部位,我当然更没敢抽。老亮对我说,他们家搬了十几次家,搬遍了大半个中国,这只老虎凳他父亲却从来也舍不得扔,因为如果没有这只老虎凳,他父亲根本就别想收拾住他。老亮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父亲用这只老虎凳收拾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真的哭过,但是他会拼命地嚎叫,把左邻右舍都招来,利用舆论的力量迫使他父亲住手。他说话的那番语气使我现在感觉到,在他父亲收拾他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恐怕纯粹是肉体上的痛苦,连一点儿精神上的痛苦都没有。因为人的精神上要是结出一层硬茧皮,那是比肉体上的硬茧皮要厉害得多的。

    老亮挨揍的第二个历史时期主要是为了钱。那时候老亮的父亲对老亮的学业已经彻底绝望了,不再为学业上的事揍老亮了。可是,老亮既然在家中品尝不到亲情,难免就要到社会上去寻求友谊(学校里也找不到)而老亮与社会稍一接触,立刻就摸着一条规律:没有钱就别想找到友谊。于是老亮就开始用钱来寻求友谊,就像他用酒心巧克力来拉拢我一样(不过后来老亮认为,与他社会上那些朋友相比,我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老亮搞钱的办法,除了上述提到的那几种外,最方便、最主要的当然还是从他父亲那里搞。他父亲实际上是中国第一代个体户,还是比较有钱的。老亮的父亲自认为既然对老亮的学业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也不作任何要求,那就算是对老亮已经退让到家了,老亮不可能再给他找什么麻烦了。可他万万没料到老亮竟搞起他的钱来了,这事在老亮父亲的心底深处引起了一片恐慌和一阵寒意。众所周知,中国第一代个体户为钱付出的精神代价最为沉重,钱也来得最不容易,因而对钱也最为看重。所以老亮的父亲为钱的事揍老亮,下起手来与以往就格外不同。这时,父子之间的冲突已经完全不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冲突,而是有了一点向利益冲突转化的萌芽。

    老亮同样不喜欢他母亲。他的母亲虽然没有参与过揍他,但对他态度同样是冷冰冰的。也许是中国第一代个体户精神上背的负担过于沉重,肉体上也过于辛劳的缘故,他母亲也跟他父亲一样神色阴郁,脾气暴躁。连偶然去他家的我都形成了一个经验,只要他母亲一出现在家里,家里立刻就会沉浸在那种令人烦躁的尖利的唠叨声中。据老亮说,他母亲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收拾破烂。他们家搬了十几次,破烂是越搬越多。别人搬一次家,在添置些新东西的同时,也多少要扔掉些破烂。而他们家呢,回回都添新东西,却从来不见扔什么破烂。所以,破烂越攒越多,多到最后没法儿下脚的地步,连我都亲眼看见过他家的屋顶上堆得满满的都是破烂。老亮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说是某次搬家,他父亲年轻时习武用的一把剑丢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剑鞘。父亲主张扔了算了,母亲却说啥也舍不得扔,父亲火了,对母亲喝道:剑都没有了,还留着个空剑鞘能派什么用?你说说能派什么用?他母亲两眼望着脑门顶想了半天,理直气壮地说:可以装带鱼!

    总而言之,老亮和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十几年后,当老亮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果真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利益冲突的时候,某次,他跟我说起他父母,曾经用那种尖刻的语言挖苦过他们,说他们是“人老三件宝,贪财怕死瞌睡少!”这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老亮对他父母一生之归宿的精辟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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