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短篇小说卷-小说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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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伟

    蝙蝠倒挂着睡觉

    郭昕对我说:“李小强被他爸爸倒着吊在树上。”

    “真的?”

    “吊了一天了。”

    我和郭昕攀缘在李小强家院子的围墙上,往里看,果真如此。

    李小强家院子里有一棵杮子树。正是冬天,枝丫光秃秃的。李小强脚上绑着绳索,头朝下,吊在树杈上。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惊恐。

    李小强看到我们,向我们凄惨地笑了笑。他的两只手也绑着,头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上下颠了颠。我猜是叫我们过去。

    我们跳下围墙,研究李小强倒挂着的样子。由于倒立,他的脸涨得通红。不过,也许是西北风吹的缘故。

    “喻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我和郭昕严肃地点点头。两天前,李小强把路边的生石灰砸到喻军的眼睛里,砸瞎了喻军。李小强的爸爸非常生气,以此惩罚他。

    李小强无声地抽泣起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怎么会瞎了呢?这可怎么办?”

    我蹲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倒挂着的李小强的脸让我感到陌生。他的五官撮在一起,他的鼻孔朝天,看上去又大又黑,鼻毛从鼻孔里长了出来,像两支冒着浓烟的烟囱。我倒转头去看他,这样他看起来才正常些,我看到两只被他的大鼻子遮挡着的眼睛。那眼睛看上去相当迷茫。

    李小强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目光警觉,自尊心特别强,好像随时提防着有人会攻击他。

    “你爸爸要惩罚你到什么时候?”我问。

    他摇了摇头,又哭了,他的眼泪向额头流去。他的头发直直地刺向地面,发尖有亮晶晶的东西。我摸了一下,那是泪水化成的冰珠子。

    “喻军真的瞎了吗?”他又问。

    他仿佛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关心的还是喻军。

    第二天,李小强被他爸从树上放了下来。那时他已昏死过去了。是李小强的妈妈用上吊的方法相威胁,他爸爸才把李小强放下来的。

    李小强被送进医院,两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医生说,要是再迟点,李小强就没命了。

    李小强从医院出来,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霸道了,他变得有些畏畏缩缩的,对谁都低三下四,好像谁都是他的债主。

    不过,他没有再提起喻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西门街玩自制的火药手枪。那段日子西门街的孩子热衷于自制火药手枪。李小强微笑着走近我,对我说:

    “你知道吗?麻雀是倒挂着睡觉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对麻雀倒挂着睡觉很好奇,想见识一下。当然更关键的原因是我手中有把火药枪,我可以把睡着的麻雀打下来。

    李小强带我来到永江的闸门间。在闸门间的一根电线上,我看到一排黑色的东西倒挂着。

    “看到了吗?它们睡着了。”

    我拿出火药手枪,对着那排黑东西射了一枪。射中了一只,别的都飞走了。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飞走,我知道那不是麻雀,而是蝙蝠。

    我走近射中的一只看,果然是蝙蝠。李小强谦卑地说:

    “我看错了,把蝙蝠当成麻雀了。”

    我为自己击中一只蝙蝠而高兴,我仔细看了看蝙蝠,它确实很像老鼠,但比老鼠黑得多。我说:

    “听说蝙蝠没有眼睛,是瞎的,但辨得了方向。”

    李小强没吭声。黑暗中,他的目光亮得有些破碎,嘀咕道:

    “要是喻军愿意,我可以把一只眼睛割给他。”

    我发现李小强竟然和“白头翁”李弘混在一块。

    李小强过去心气高傲,喜欢独来独往,一般人不入他的眼,更何况小小年纪便是一头白发并且有着兔子一样双眼的李弘了。

    李弘现在和医药器材厂仓库保管员王麻子在一起。王麻子旧社会在城隍庙练把式,自称有气功,李弘相信王麻子能把他的“白头翁”的病治好。我曾经一度相信王麻子功夫了得,会飞檐走壁,和李弘一起跟过王麻子一阵子,但自从王麻子被一帮进入仓库的小偷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我不再相信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我问郭昕:“李小强为什么现在和李弘成了朋友?这不像他啊?”

    “你不是也曾和李弘打得火热?他们都说你脑子起泡了,李弘的皮肤像脱壳的蛇皮,又白又粗,多可怕,见了就叫我汗毛倒竖。我都怀疑他是一条蛇变的。”说完,郭昕夸张地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说:“我是看他可怜,你们都不肯同他做朋友。”

    我说起一桩王麻子的事。我跟他练功夫时,他让我和李弘给他管仓库,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半夜没回来。有一天,我发现他去找寡妇金嗓子去了。

    “他实际上是个流氓。”我说。

    “他只要有钱就去。”我补充。

    郭昕严肃地点点头。好像这种事面前,他必须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

    “我跟着他练功夫时,王麻子自己吹嘘,他会开飞机,从前他还训练过国民党军队的飞行员。他实际上是个反革命。”

    “王麻子是在吹牛。”郭昕说,“他嘴巴能跑飞机。”

    这时,我看到李小强哭着走在西门街。他几乎是号啕大哭。我以为李小强又被她母亲打了,后来发现他不是从家里出来的,而是刚从医药器材厂仓库那边来。

    有人说李小强喝醉了,在发酒疯。我猜是王麻子给李小强喝了酒。王麻子喜欢喝酒,他过去也给我喝过。

    我们过去时发现李小强倒立在墙上。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神志倒是清醒的,他说:

    “我把一个人弄瞎了,我不是有意的。”

    我们都知道李小强不是故意把喻军弄瞎的。都是那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惹的祸。因为争那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他们俩在街头打起来了,打红了眼。李小强想都没想,拿起路边的生石灰砸向喻军的双眼。生石灰生热,喻军的两只眼睛被生石灰烧瞎了。

    喻军瞎了后,不再来学校上课。他害怕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喻军曾是我的好朋友,想起他成了一个瞎子,我无比伤感。我说:“你别难过了,这事都过去了。”

    李小强倒立着,只顾哭,与大地接触的头部转了转,算是摇头。

    “你为什么倒立呢?”我又问。

    李小强说:“倒立使我放松。”

    郭昕后来对我说,李小强这是在惩罚自己。

    后来我问“白头翁”李弘:“李小强为什么跟着王麻子,他也在学气功吗?”

    李弘说:“是的,他想把喻军的病治好。”

    我说:“这不是疯了吗!喻军瞎了怎么还能治得好?连你的病都治不好。”

    我的话显然让李弘感到刺耳。李弘一脸正色,不想再理我。自从练上气功后,李弘不再自卑,变得自信满满,经常对人不屑一顾,用李弘最新学到的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属于没有“慧根”。

    我没放过李弘,问:“那喻军的病怎么治呢?让喻军也跟着王麻子学气功吗?喻军都不肯出门,他会去吗?”

    “庸人之见。王师傅可以远距离发功给喻军。”

    我觉得这是个笑话,以不屑的微笑还之李弘的不屑。我说:

    “你在讲故事。”

    “街区卫生院的嬷嬷不是说嘛,耶稣就能让瞎子看得见。”

    “王麻子不是耶稣,再说,现在连耶稣都没人信了,嬷嬷不是不做修女了?不是在街区卫生院做医生了?”

    李弘不想再理我,独自走了。

    李小强跟着王麻子后,染上了两个毛病:一个是倒立——我不清楚是否是练功的一种,或许和他被父母倒吊在树上不无关系;一个是经常说一些深刻的话——我不知道是李小强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得自王麻子真传。很显然倒立和深刻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倒立。上体育课时,他在墙上倒立;没人的时候,在西门街的小巷子倒立;有一天,他还在西门街那废弃的自来水塔上攀缘着钢梯倒立。倒立令人很烦。可以好好地站着,为什么要倒立呢?难道李小强傻了吗?

    有一次,我讥讽李小强:“你睡觉是不是也倒立着?”

    李小强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倒立着思考。”

    “你思考什么呢?你不会是思考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吧?”

    “不是。”李小强一本正经地说,“我思考人生。”

    “有结论吗?”

    “我们所有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李小强说。

    “是吗?那毛泽东思想呢?”

    李小强没吭声。

    过了些日子,郭昕对我说:“李小强越来越反动了,他说,王麻子这个反革命是个大人物。”

    我们问李小强,为什么这么说。李小强那会儿正倒立着,他说:

    “人的表情都在脚上,他怎么走路,他就怎么个身份。”

    接着,他又说出更加反动的话:“王师傅的步子迈得像毛主席那样有气派。”

    我的脑子里出现王麻子走路的情形,王麻子得意的时候走路确实很气派,腰板挺直,仿佛他真是个大人物。

    怎么能赞美这么一个反革命流氓呢?怎么能把一个流氓同毛主席相提并论呢?这样胡言乱语还了得。郭昕把李小强的反动言论报告给老师。

    那时候李小强的爸爸去新疆了。是他主动要求的。喻军爸爸是他的领导,儿子把喻军弄瞎了,他深感不安,就打报告要求支边。我们西门街的人认为他这属于犯了错误被发配充军了。

    但李小强毕竟是一个警察的儿子,老师认为问题不在李小强,而在王麻子。于是,把王麻子抓到学校,让孩子们批。王麻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被批斗了,他一点也不介意,把批斗当成娱乐。连高帽子他都是自己备的。

    我们用革命的语言批判王麻子模仿毛主席走路,还试图腐蚀两个“红小兵”的革命意志。我们越批越激动,革命的语言让我们膨胀成了巨人,我们铁拳在握,感觉可以把王麻子之流碾成齑粉。

    我本来想批王麻子找寡妇金嗓子的事,但没好意思批出口,说出来的依旧是革命口号。

    这时,李小强嘀咕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话:“你们说的话全都一样,都是毛主席说过的话。”

    “什么?”我被他打断了。

    “其实你们是哑巴,因为你们很难说出自己的话。”

    王麻子被批斗后,李小强还是去王麻子那儿。李弘去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家伙走火入魔了,李小强这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王麻子只要身上有点钱,就往寡妇金嗓子家跑。有一天,他心满意足地从金嗓子家出来,我们拦住了他。

    “王麻子,你又去了一次天堂吗?”郭昕说。

    王麻子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说:“小鸡巴知道个屁天堂。”

    我们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王麻子唱着样板戏走远,心里恨恨的。

    “你说王麻子哪来那么多钱?他每晚去金嗓子那儿。”我问。

    “看来还得好好再批斗他一回。”

    李弘也开始倒立了。现在我们街区倒立的人有两个了。我经常看到他们倒立在墙上,目光明亮。李弘平时严肃,但倒立时不像李小强那样一本正经,而是欢天喜地,好像这是个很大的乐子。

    这很吸引我们。我和郭昕忍不住和他们倒立了一会儿。有阵子,倒立这一游戏风靡于西门街的孩子们中间。

    我倒立时看到行人的脚步,他们每个人走路的方式不同:有的很轻,你会感到这个人要像一根羽毛一样飘起来;有人走路坚实有力,气势豪迈,仿佛要把地球踩出一个窟窿。确如李小强所说,每个人的步子都不一样。步子有自己的表情。那年月人们脸上往往没有表情,但步子有表情。

    李小强又发明了一个游戏。有一天,他对我们说:

    “倒立着看电影,会有新发现,就好像你看了一部新片子。”

    西门街放露天电影时,我和郭昕在银幕背后,也倒立着看了一部叫《回故乡之路》的越南电影。是一部老片,我至少看过五遍。但这次看感觉确实是全新的。这是一部炮火连天的电影,美国飞机像羊拉屎一样拉出无数的炸弹。原本炸弹是从空中落下的,倒立着看时,发现地球变成了一块吸铁石,炸弹是被吸上来的。一切都是反的。我看的时候很担心电影里的人会随时坠入天空,坠入无限的深渊。有一天,李小强看完《卖花姑娘》后,说出另一句箴言:

    “最富有的人其实是最贫穷的人。”

    我们觉得李小强的话很深刻。我和郭昕偶尔会讨论一下李小强说出的话。我问:

    “郭昕,你是富有的人吗?”

    郭昕说:“我是穷人。”

    “那你就是最富有的人。”

    “那喻军呢?”

    “他是个富人。”

    “那他就是最贫穷的人。”

    和李小强玩倒立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光西门街的孩子同他玩,别的街区的孩子也过来同他玩。不过,这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残疾,有的是聋子,有的是瘸腿。他们全都围着李小强,玩倒立。瘸腿的倒立不太稳,老是摔倒,便引来一阵笑声。

    这群孩子玩够了,李小强就让他们排好队,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白馒头来给孩子们吃。

    “他这是干什么?他成了个活雷锋了吗?”我不解。

    又说:“李小强哪来那么多白馒头?”

    我和郭昕去问李小强。李小强说是他爸从新疆寄来很多面粉。新疆地多人少,他们吃不完。

    想起白白的面粉,我直流口水。我因此对新疆很向往,打算以后像李小强爸爸一样支边去。

    “王师傅说,只要积德,功力就会增强,还能给人治病。”

    “他骗你的。怎么可能呢,李小强,你是不是被你爸倒吊在树上后变成了一个傻瓜?”我说。

    李小强并不辩驳我们,只是笑笑。好像他说什么,我们这些愚钝的人也不会明白。

    天突然下起了雪。

    每年这个时候,就会有附近的农民进城要饭。

    那一年来永城要饭的人特别多。要饭的人说,年景不好,闹了水灾,粮食吃完了,过不了这个冬了,只好来要饭。

    要饭的人里有很多瞎子和瘸腿。他们每到一户人家,就吹拉弹唱。唱词都是吉祥话。有一个瞎子这样唱:

    这位官家菩萨的心,

    慈悲为怀大善人,

    一轮红日东边升,

    毛主席思想放光明。

    晚上的时候,那些瞎子和瘸腿就蜷缩在鼓楼的门洞里,将就着睡一觉。李小强带着他的那些残疾朋友,给这些外地人东西吃。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米饭,发霉的饼干,麦芽糖,还有忆苦思甜用的糠饼。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街区的基督教堂现在改成了街区卫生院。二层唱诗班后面的房间空着,堆放了一些杂物。李小强问卫生院的嬷嬷,是不是可以让外地人住在那儿,天这么冷,他们会冻死的。嬷嬷做过修女,心肠好,就拿着钥匙把基督堂的门打开了。嬷嬷那一刻目光明亮,夸赞李小强是个好心人。

    “你将来会进天堂的。”嬷嬷几乎是嘀咕。

    郭昕听到了这话,学着王麻子的口气说:“小鸡巴懂什么天堂。”

    嬷嬷也从家里拿了一些食品给外地人吃。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外地人在吃一个馒头,我和郭昕都有点愤愤不平。凭什么啊?我们的肚子阵阵痉挛,恨不能塞一个白馒头到肚子里。我说:

    “李小强怎么突然变得品德高尚了呢?他想做楷模吗?”

    “他这是在赎罪。”郭昕说。

    “为喻军吗?”

    “为‘富人’。”

    我们都喜欢嬷嬷。嬷嬷是我们西门街的大众母亲,嬷嬷总是知道我们的心思,很会安慰人。当然嬷嬷的养女很漂亮,我们也喜欢。见嬷嬷这么热心,我们也加入了李小强的队伍。我们偷偷地从家里拿了吃剩的食品给这些外地人吃。我得承认,帮助人是愉快的,仿佛我们像李小强一样快挤进天堂的门了。嬷嬷说得对,天堂的门时时敞开着。

    我们校长听说了李小强的事迹,觉得李小强是继鬈毛之后又一个少年楷模,想报到教育局,再树一个光辉典型。

    李小强断然拒绝,说:“我不配。”

    我们持续地为那些外乡人付出我们的爱心,不亦乐乎。

    有一天,我看到王光芒向我们走来。即使在冬天,王光芒依旧穿汗衫。我们看得到他手臂上的文身,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

    王光芒是西门街最牛皮的人。我和郭昕都很崇拜他。自从他在手臂上文了一条龙后,我们更敬仰他了。我和郭昕前段被另一个街区的两个小流氓打了,这事被王光芒知道了,让我们领着他,把那两个小流氓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手下有很多人,我和郭昕也希望他能把我们收罗进去。但他不答应,把我们痛骂了一顿:

    “你们想干什么?眼屎大的人也想做流氓?”

    王光芒来到李小强跟前,把倒立的李小强扶正。王光芒看了一眼我和郭昕,说:

    “你们俩他妈给我滚远一点。”

    我们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在不远处停下来往那边看。

    我们看到王光芒在对李小强指指点点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们听不清王光芒在对李小强说什么。

    “是不是王光芒看中了李小强,想收李小强做徒弟?”郭昕问。

    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我因此很羡慕李小强。

    “凭什么?”郭昕有点不服气,“就凭他会倒立吗?”

    一会儿,王光芒走了。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说:

    “你们俩听好了,别学流氓,否则饶不了你们。”

    我和郭昕都感到不服。只许他做流氓,就不许我们做?这本身就是流氓行为。

    我们跑过去问李小强,王光芒为什么找他。李小强面露神秘的微笑,说:

    “这是江湖上的事,同你们没关系。”

    “什么?”我听不懂。

    “我做了一个梦。”李小强说,“我梦见喻军的眼睛又看得见了。”

    “梦是反的,喻军再也看不见了。”我说。

    “你们不懂。”说完,李小强离开我们。

    我和郭昕讨论了一会李小强刚才说的话。我说:

    “‘江湖上的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李小强这是‘嘴上跑飞机’,像他的师傅王麻子一样。”郭昕说。

    不久,孩子们中间流传这么一种说法:王光芒及手下在西门街偷东西时,老是看到李小强像一只蝙蝠那样挂在树上,坏了他的心情。有一次,王光芒的手下偷东西出来,看到树上挂着一只大蝙蝠,吓得小便失禁。

    我觉得此说不无道理。

    “那确实挺吓人的,这么大一只蝙蝠。”我说。

    “听说了吗?李小强现在能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树上睡觉。”

    “李小强越来越神了。”

    雪持续地下着。整个西门街成为一个白色世界,那些雪仿佛是从大地里长出来的,整个大地发酵成了一个雪白的馒头。

    那些留在基督堂里的外地人继续享受我们的施舍。

    校长不顾李小强的反对,决定先在学校隆重地表彰李小强。我们正在寒假中,老师挨家挨户来通知我们明天去学校开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踏雪去了学校。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上都是雪,西北风刮得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有人开始骂李小强,把别人的眼睛弄瞎,摇身一变倒成了个英雄。

    一会儿,李小强被校长押着上了台,他虽然胸口挂着一朵大红花,却没有一点喜色,相反脸色苍白。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台下的我们。他那狼狈的样子,简直像一个被我军俘获的国民党残兵,一点不像一个高大的英雄。台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欢快的笑声。

    就在校长即将要鸿篇大论讲述李小强光辉事迹时,李小强的妈妈从校门口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她走路的样子,简直像一只母豹,两只眼睛就像两只火球,正往外蹿出火苗来。

    果然,来者不善,李小强的妈妈不经校长允许就蹿上讲台,揪住李小强的耳朵,然后一声哭叫:

    “你不学好!”

    她扯着李小强的耳朵往校外走。

    校长试图拦住她。她狠狠地推了校长一把,好像一切过错都在校长那儿。校长不明所以,愣在那儿。

    我们都是爱看热闹的人,都跟着李小强的妈妈。李小强的妈妈进了自家院子,就把院门关住。我们有的趴在围墙上看,有的透过门缝往内张望。李小强的妈妈把李小强用绳子捆着,又倒吊在了那棵柿子树上。李小强的妈妈一边哭泣,一边训骂。李小强的爸爸在支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难免孤单,她呼天喊地,不但骂李小强,还骂了李小强的爸爸及李家祖宗十八代。

    “你怎么可以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光了。”

    不久,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简直不能相信,李小强竟然在做小偷!

    李小强妈妈的娘家过去是开珠宝店的,她出嫁时嫁妆里有一块欧米茄金表,她一直舍不得戴,藏在化妆盒里。那可是值钱东西。有一天,她下班路过金嗓子家,看到金嗓子竟然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手表。回家才发现自己的金表不翼而飞。于是她报了警。

    先是金嗓子被抓了起来。接着是王麻子。王麻子开始抵赖,后来就承认了:金表是李小强从家里偷出来送给他的。

    后来,从王麻子那儿搜出很多东西,都是街区失窃的物品。当然这些东西都是李小强和他那些残疾小伙伴偷来的。

    李小强还被吊在树上。晚上,我和郭昕翻墙进入院子去看他。郭昕对李小强说:

    “你不知道吗?王麻子用你偷来的钱找女人,他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李小强哭了,他说:“喻军的眼睛治不好了。”

    “本来就治不好的呀。”我说。

    “我以为能治好的。”

    “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事。”

    “王麻子告诉我,他曾治好过一个瞎眼士兵。气功能治百病。”

    “你偷那么多东西就为了学气功?”

    倒挂着的李小强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想帮可怜的人,行善积德……”

    李小强白痴一样看着我们。

    第二天,李小强的妈妈终于把他从柿子树上放了下来。

    李小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王麻子那里练功了。

    有一天晚上,郭昕对我说:“快去看,王麻子和李弘被倒吊在闸门间的梁上,看上去像两只大蝙蝠。”

    我爬到闸门间的窗口上,往里张望。果然如此。王麻子和李弘口中塞着破布,他们只能哼哼,叫不出来。

    “听说已经被吊了一天了,刚刚才被发现。”郭昕说。

    我觉得这事可能是李小强干的,我们就去问他。

    李小强正在替他妈妈择芹菜。他开始不理我们,后来淡然地说:

    “人们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实他们只是倒挂在地球上。”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得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你知道李小强从窗下经过,刚才?”

    “我说过,我什么都看得见。”

    喻军妈妈对我来看喻军相当欣慰和感激,时常留我吃晚饭。喻军爸是公安,平时很忙,不在家里吃。

    有一天,吃过晚饭,喻军说想去外面走走,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这是喻军瞎了后第一次要去外面,她妈妈很高兴,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让我答应。其实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喻军好久没出门了,看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他想去自来水塔玩。

    自来水塔在西门街北面,早已废弃了。水塔上有一排钢梯,可以顺其而上爬到顶部。少有人去那儿,喻军还是不想待在人群里。

    已是初夏时节,西门街有人把饭桌放到街面上吃饭。我陪着喻军穿过西门街时,人们好奇地看我们。喻军走在黑暗中,昂着头,如入无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张餐桌上,试图搀扶他。他一把摔开我,方向明确地走向水塔。

    那废弃的自来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间。再北边是农药厂了。这片林地平时没人照料,却生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杂草丛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担心喻军撞到一棵树上或被树枝刺伤身体。要是刺到脸部那更是危险。我在前面试图把树枝挡开。喻军说:

    “你不用这样,我看得见。”

    一会儿,我们来到自来水塔下,喻军二话不说,攀缘着钢梯爬了上去。我只好跟随而上。我害怕他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

    我们终于爬到塔上。塔上长满了草,就像一块微缩草原。透过水塔破损的缺口,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我们在水塔的草丛中躺下来。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这儿星星是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看上去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闹,眨着调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军的脸对着灿烂的星汉。

    我以为他在问询我。我说:“是啊,很美。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到了吗?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云是猎户座,左上角那颗星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如果长久凝视它,它会发出玫瑰一样的颜色。左下方那颗则像蓝宝石,它的中心相当亮,这亮点被纯蓝所包围,那蓝色像雾一样会变化,就好像那蓝色中镶嵌着很多钻石。”

    我惊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见到的无法说出的色彩。难道瞎子喻军真的还能看得见吗?

    我把这事说给郭昕听。郭昕说:

    “这怎么可能?喻军已经瞎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我和喻军经常去那自来水塔。

    那年夏季,天气特别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星星。

    我同喻军说话还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军是一个瞎子的东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镜子,倒影,万花筒什么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军问我。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

    “喻军,你是怎么看到的?”

    喻军没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来。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从这里看,月亮的颜色比平时要丰富得多,月亮的暗影处呈现迷人的过渡带色彩,一条由黄慢慢转向黑色的彩带。喻军准确地向我说出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个瞎子能看到这些色彩。

    “你没瞎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这世界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就会打开。”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听的。我的耳朵听得出任何颜色。”

    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耳朵能“听”得出颜色。

    “你想试试吗?”他问。

    我当然愿意。

    他让我闭上眼睛,从做一个瞎子开始。他说:

    “要闭紧了,不能漏一丝光,让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他说必须从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得到。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有一天,你突然会“看”到光芒从黑暗里射出来。那其实是你听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丝毫没有“听”到光芒从黑暗中射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西门街的嘈杂和繁乱:他们在星空下吃饭;有孩子在哭泣;大人们在高声叫骂;猫叫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基本上忽略这些声音。当我专注于听觉时,发现这些声音是那么亲切。

    “你听到了吗?”喻军问。

    我受不了这黑暗,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自嘲道:

    “我只听到鸡飞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军一起去水塔。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我们路过西门街时,喻军不小心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他的墨镜差点撞了下来。他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正在法国梧桐下乘凉或吃饭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喻军成为瞎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令人感叹。

    喻军显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他受到了伤害,脸一下子变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怎么了?”

    “因为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全人。我从前看到瞎子、瘸腿、断臂的人也很排斥。这就是我讨厌‘白头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我成了个瞎子,你是不是也从心里面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我总觉得残疾人身上有一种脏脏的东西,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从喻军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一点。要不是喻军妈妈乞求我,我想我不会和喻军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你们健全人都是傻瓜,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就能看见一切。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喻军不再说话,好长时间他静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等着他的回答。后来,他缓缓嘘了一口气,说:

    “我听到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宇宙怎么说话?”

    “你们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远都体验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籁之声,无法描述。”

    一会儿喻军又说:“虽然你们的眼睛亮着,可其实比我还瞎。”

    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盼望着我能听到天籁之声。

    我背着喻军偷偷练习。我常常想象自己是瞎子,让自己身处黑暗中,期望着光线从天而降。

    有一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闭着眼睛。老师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了,我从老师声音里听到了“颜色”,我听到了雨后的彩虹。正当我的内心被喜悦胀满时,老师点到我的名:

    “你睡着了吗?”

    我迅速睁开眼睛,看着老师。

    “他梦想成为一个像喻军那样的瞎子,这样他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的颜色。”郭昕讥讽道。

    课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军一样,对这些所谓的健全人充满了反感。

    “要成为一个瞎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只需要一枚针就可以。”老师说。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几乎成了笑料。

    郭昕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喻军这个骗子,他这是装神弄鬼。”

    我不服气。我说:

    “你不相信?我让喻军证明给你看。”

    郭昕说:“要是喻军能看到颜色,我用针把自己刺瞎。”

    “当真?”

    “骗你是一条狗。”

    “好,我一定让喻军来表演给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战的事儿告诉喻军。

    喻军不吭声。

    我有点急,说:“我答应了他。我说你一定会让他目瞪口呆的。”喻军显得很镇定,脸上充满了骄傲,那表情让我觉得这会儿他的脸上正站着一个巨人,顶天立地。

    “你答应了,是吧?”

    喻军还是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一会儿,他讥讽道:

    “世上最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这些健全人。”

    “没错,所以你应该让郭昕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喻军侧过脸,惊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郭昕想出了制造颜色的方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如喻军所说,每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其实就是一个宇宙。郭昕把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到一只手电筒里,把光线投射到教室的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个夜空搬到了这里。

    一切都准备妥当。郭昕和喻军定了具体的日子。只要喻军能辨认出墙上的颜色,喻军就赢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军对我说: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去,飞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喻军想自杀吗?

    他说:“你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之后,喻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见我。我想,他在闭门修炼吧。

    一个星期后,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还是相当紧张的。我多么希望从此后喻军让郭昕心悦诚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迹。

    但那天喻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早料到了,他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说:

    “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来。”

    我来到喻军家。喻军妈妈见到我,一脸的担忧。她拉住我说,喻军的幻听越来越严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独自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问他和谁说话,他只是傻瓜一样笑。我担心死了。后来,他爸爸回来了,见喻军这样,就狠狠揍了喻军一顿。可喻军还是不肯睡,喻军爸爸只好叫来医生给喻军打了一针。现在喻军还在睡。

    我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听到喻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喻军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喻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脸色有点浮肿。我问:

    “你为什么不来?”

    “我睡过头了。”

    “郭昕等着,你得去。”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喻军不吭声。

    “你怎么啦?你害怕了?”

    喻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

    “你不会明白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我没骗你。”

    “那你他妈的去啊,去证明给他们看啊。”

    我看到喻军的脸上暗影浮动,原来浮肿的脸像植物一样枯萎下来,身体也似乎失去了力量,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我看到眼泪从墨镜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们看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对我来说,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面。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嗯?”

    他拿掉了墨镜去擦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眼珠已经萎缩,呈灰白状,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样子十分骇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真的听得到颜色。”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骗我。”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没必要和这个骗子混在一块。让他一个人享受孤独吧,让他一个人倾听宇宙的声音吧。让整个宇宙和他一个人说话吧。

    每次,我回忆西门街往事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记忆并不如一块石头或一张桌子那样可以凝固在那儿。记忆是流动的,它随时在变形,时光流逝,其质地和色泽都会改变,记忆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被不断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变得真假莫辨。所谓的记忆也许仅仅出于自己的愿望。

    我因此怀疑喻军是我不确定记忆的产物。

    一天,我听到喻军妈妈在门口叫我。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刚吃过晚饭,准备做会儿功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逃课太多,课本很少被翻开过,几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军妈妈找我什么事,我想,如果他让我再去陪伴喻军,我会断然拒绝。我可不想同一个骗子混在一起。

    喻军妈妈说:“喻军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下午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看到喻军妈妈日渐憔悴的忧郁的脸,我不忍心不帮助她。我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水塔那儿看看。”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喻军会在那儿。不过我想他或许在那儿倾听宇宙的声音。喻军说过,只有在那儿才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喻军妈妈跟着我,朝水塔那儿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水塔边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块擦亮的圆镜子,仿佛你仰起头来就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那些星星湮灭在月光里。不过,只要向天空凝视,依旧可以看得见它们。

    我没在月亮上见到自己的脸,倒看到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月亮的表面。接着我听到喻军妈妈一声尖叫:

    “啊——喻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军。喻军果然如他所说的,变成了一只鸟飞向星空。他这是向宇宙深处的纵身一跃。

    喻军没有死。因为他落入了护城河里面。

    后来我知道喻军彻底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就如那水塔,坚固,稳定,一成不变,不会出错,出错的只能是我们的感觉。我也后悔吵架后没再去看喻军,要是我在他身边他可能不至于会疯掉。可是谁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头碰到喻军的母亲,我问喻军怎么样?

    她说:“比以前安静些,他在画画。”

    我吃了一惊:“他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画呢?”

    “他用耳朵听,把听到的都画下来。”

    “谁给他调颜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听得见每一种颜色。”喻军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调出来的颜色谁也没有见过。”

    “我可以去看他吗?”

    喻军母亲摇了摇头,说:

    “他害怕见到熟人。我担心他想起从前的事,旧病复发。”

    有一天,我对郭昕讲起喻军画画的事,我说我很想去看看,喻军到底会画些什么。郭昕说:

    “你别听喻军妈妈吹牛,喻军废了,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198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门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头碰到了喻军。

    他看上去很好,依旧戴着墨镜。他“听”出是我,很远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我们西门街最聪明的人。”

    我说谢谢。

    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他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说,一直在画画。我说,听你妈妈说起过,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扰你。

    “画画让我安静下来。我把听到的都画到画布上了。”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

    他的画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亲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这儿。

    那些画令我非常惊讶。所有的画只有一个主题——星空。就是花草鸟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进他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茫茫的宇宙,画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动,看着这些画我有一种晕眩感,好像我变成了宇宙的一粒尘埃,在随风飘荡。我承认,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想起多年前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说:

    “喻军,你太了不起了,太壮观了。”

    喻军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是天命。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7期

    点评

    小说通过“我”的所见所闻,叙述了西门街上几个少年人的成长经历。李小强用生石灰砸瞎了小伙伴喻军的眼睛,他的父亲一气之下将他吊在了树上,惩罚了他。这次无意于伤害喻军的行为不仅改变了李小强父母的人生轨迹,也让他本人深陷痛苦之中。因为李小强打瞎了领导儿子,父亲被迫主动离家支边,李小强从此也背负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先后和“白头翁”、王麻子、王光芒等地痞或街道混混在一起,而出发点都是为了治好喻军的眼睛。为此,他拥有了多个身份,既是忏悔者,也是活雷锋,既是施舍家,也是小偷。在这个少年人看来,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能将喻军眼睛治好,他都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因此,这是一篇记述少年创伤经历和修复创伤印记的成长小说。

    李小强父母的忍辱负重,王麻子的被屡屡批斗,都深深地打印上了特定时代的历史印记。西门街人的日常生活和人伦秩序也深受“文革”的影响,李小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度过了的童年和少年。当“小偷”这一身份被告发后,他遭受了“文革”式的群众批斗和母亲的严厉惩罚,因此,他也是历史的受害者。他吊打王麻子和李宏,以个体复仇的方式,再一次修复了一己的创伤经历。尽管这种修复多么微弱不堪,但是,它至少表明了一个懵懂的少年人对欺骗自己的历史或个人做了一次力所能及的回击。

    “倒立”是一种隐喻,不仅隐喻着西门街少年人的另类生活,也隐喻着不按常规发展的“文革”年代。文末“人们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实他们只是倒挂在地球上”一句,似乎蕴含着更为深刻的含义,值得细细揣摩。

    此外,这个短篇小说以“我”为视点,以少年人的生活经历为对象,以对青春成长和文革历史风云的反映为主题,从而使得这个短篇具有多层内涵和艺术韵味,因而,构思立意与视角选择都颇为巧妙。

    如果说《蝙蝠倒挂着睡觉》表现的是青春时期的心灵创伤和精神修复主题的话,《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探讨的则是个体感知与宇宙体验之间的关系。人对世界的认识不仅靠视觉,还有由耳、鼻、口、舌等感知器官,而后者往往支撑了人们对世界和宇宙的深度认知。与看得见的有形世界及宇宙相比,借助个体的想象建构起来的看不见的宇宙空间更是浩瀚无边而又异彩纷呈的。

    看到的并非一定是真相,感觉到的也许比看到的更真实,因此,对于眼睛失明的喻军来说,世界对他关上了一扇门,但随即也就打开了另一扇精神宇宙之门。喻军借助想象,用感觉“看”世界,“观”宇宙,从而建构起了另一个独属于个体的内宇宙世界。无论夜空中闪耀的星子、色彩变化的月亮、飞向星空的鸟、星空下的花鸟虫鱼,还是他在月亮上见到的自己的脸,都是其感觉与想象的外化的产物。这是自我与自我、自我和内宇宙、自我与周遭世界长期孤独相处的结果。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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