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短篇小说卷-易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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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祥伟

    一

    这是一个阳光清亮的上午,房间里安静而又温暖。陈大雨决定在喝那瓶药水之前,给他的老婆杜梅写上几句话。陈大雨坐在书桌旁,摸起打印机旁边的一张白纸,开始在纸上写道:亲爱的梅,我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离开咱们这个家,去南方过上一段时间,时间不会长,三个月,也许是半年,你和儿子安心生活,不要担心,耐心等我回来。

    陈大雨写给杜梅的不是遗书,他要喝下去的那瓶药水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种叫做“易时水”的药水。

    一个星期前,陈大雨在网上搜索单位需要的资料时,在一个保健品网站里,偶然发现了这种药水。据这家保健品网站介绍,他们公司发明的这种药水,喝下去之后,只要是身体健康的人,保证在十分钟之内,祛除苍老面容,精力充沛,活力十足,重返美好的青春时光,因此取名“易时水”。陈大雨仔细看完介绍,以为这是江湖野医生骗人的低级伎俩,不过,他后来发现这家保健品网站的资料齐全,公司的地址电话,保健品生产许可证书,广告宣传备案证书,以及该公司曾经获得的荣誉称号,全部都在关于公司介绍的网页里。陈大雨看到这些资料介绍,又增加了购买这种药水的信心,这个日新月异、科技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连大活人都能克隆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陈大雨给这家保健品公司发去了一个邮件,询问了“易时水”的价格以及适用人群。当时陈大雨没指望这家公司回复邮件。发完邮件之后,陈大雨差不多都忘了这件事,直到几天以后,他再次打开邮箱,发现这家公司竟然回复了邮件,对“易时水”的产品开发研制、产品功效、市场前景等等做了详细的介绍。他们的回复语气措辞相当客气,客观冷静,甚至带着一点谦卑的味道。他们询问陈大雨,如果真正对“易时水”产品感兴趣的话,他们公司正在搞名为“百人穿越时光隧道”的活动,可以给他免费使用一次,只是要求他服用“易时水”以后,要把容颜改变前后的照片寄给他们公司,为他们公司义务做宣传。

    陈大雨想,既然这家保健品公司免费赠送,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找个机会乐呵一下吧。他答应了这家公司的要求,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发给对方。第三天下午,陈大雨就收到了这家公司快递邮寄来的用纸盒包装的“易时水”产品。陈大雨悄悄打开纸盒,看到的是一个手指粗细的咖啡色玻璃瓶子,顶端包裹着塑料皮塞,看上去和市场上常见的保健口服液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瓶子上用白色画线标注着醒目的刻度。产品介绍说明书说,只要是健康的成年人,无论男女,每一次喝下十毫升,就可以减去十岁的年纪,回到十年以前的容颜状态。陈大雨看着介绍,忍不住发笑。如果喝掉瓶子里的全部容量,那就可以回到孩童时代了吧。

    那天,陈大雨没怎么细想,就把那瓶“易时水”藏在了书桌下面的抽屉里。

    昨天晚上,杜梅突然接到她娘家里的电话,说父亲最近心脏病又犯了,虽然病情不严重,杜梅听着,还是坐立不安。今天一大早,杜梅就向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带着八岁儿子坐火车去了她娘家的那个城市。杜梅临走的时候,把他们两个人的工资卡拿给陈大雨,叮嘱他,你自己一个人,别这么节俭,这几天就不要做饭了,去小区附近的餐馆里吃去吧。陈大雨连声说好,等杜梅开门下楼时,陈大雨忽然从杜梅身后一把抱住她,探头亲了一下她的左腮,杜梅挣开身子,回头笑着说,恶心!真虚伪!是不是等我走后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杜梅笑得眼神亮晶晶的,连陈大雨也跟着嘿嘿笑起来。他听着杜梅母子踢踢踏踏的下楼声完全消失在楼道里,才扭身关上了门。

    二

    现在,这瓶“易时水”就安静地摆在陈大雨的书桌旁,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光亮,让陈大雨心跳加速的同时,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入非非。陈大雨拿着给杜梅写的这张白纸,反复打量着自己字迹,说不上是出于心情激动的原因,还是长时间用电脑打字,生疏了手写,白纸上的字迹歪斜着,像是一行行急匆匆赶路的脚印。陈大雨咬着嘴唇愣怔了一会儿,摸起笔又把“亲爱的”这三字勾掉了,他和杜梅结婚快十年了,应该有七八年彼此没有叫过亲爱的了,现在猛不丁地写出来,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就觉得肉麻和矫情。

    陈大雨揉了一把脸,起身走到书桌后面的镜子前,他想在喝下“易时水”以前,再仔细看看现在自己的容貌。镜子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松弛,五官开始萎缩,神情略显沉闷,他的头顶已经有些发秃的迹象,下巴和脖子之间,重叠着层层赘肉,使得整个脸庞都臃肿变形了。陈大雨几乎认不出自己,他为岁月对自己无情的摧残感到悲哀。不过幸好,现在,自己马上就要回到三十岁以前的年龄了,这种兴奋的冲动,完全覆盖了陈大雨对冒险的顾虑和恐惧,相反却是冒险能够带来的快乐在他身上像火苗儿蹿动。

    陈大雨离开镜子,又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他记得三十岁以前,他是不会抽烟的,他现在回到三十岁的日子,也不能再抽烟,那么这最后一支烟卷冒出的袅袅青烟,算是对三十岁至今天的一种祭奠吧。他回想起和杜梅结婚的这十年里的变化,回忆起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的无尽生活,在仕途上的费心钻营,接孩子上学放学,和朋友应酬,相互利用,每天上班,与同事之间的钩心斗角,口是心非,面对领导时的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他突然觉得,就连他和杜梅之间,也有些貌合神离了。平淡的日子就像一把木制的刀子,是如此锲而不舍地磨掉了三十岁以前的激情,如今和杜梅说话时都是疲于应付,甚至当初乐此不疲的性生活都倍感厌倦,哪里还有做爱的愉悦感受啊,像在完成一项庸常的家庭作业。

    现在有机会能够重来一次崭新的生活,那么自己就不要犹豫了。陈大雨想到这儿,奋力挥起胳膊,把烟头扔到阳台外面,他才不管飞出窗外的烟头是否砸在行人头上呢,就让自己放肆一回吧。这么些年来,陈大雨活得战战兢兢,整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薄冰上,从现在开始,他就要放肆一次,寻找消失的过去,这是多么让人向往的事啊。陈大雨折身回到书桌旁,摸起那瓶药水,启开塑料皮塞,他把药水凑在鼻子上闻了闻,隐约有些甜兮兮的味道,他把瓶子倾斜在嘴唇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的确是甜兮兮的,有些温暖的黏稠,余味略微有些发涩。陈大雨咂吧着嘴巴,觉得心跳快要从嗓眼里蹿出来了,他觉得必须马上喝一口,才能把狂乱的心跳压回肚子里。陈大雨张嘴喝了一口,收回瓶子看了看瓶子上的刻度,又喝了一小口。再次看看瓶子上的刻度,不多不少,他恰巧喝掉十毫升。陈大雨摸摸嘴巴,把皮塞塞进瓶子里,重新包裹在纸盒里,轻轻锁进了抽屉里。

    按照这瓶药水的使用说明,喝掉以后,要闭眼在床上平躺十分钟,静静等待身体里的神奇变化。陈大雨环顾了书房四周,忽然觉得有些悲壮的味道涌出来,他慢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终于下决心闭上眼的时候,他觉得整个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一样飞起来了。

    三

    陈大雨之所以冲动地喝下这一瓶莫名其妙的药水,排除他对日常生活的厌倦和逃避,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一个杜梅之外的女人。当然这个女人,陈大雨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和她只是在网上偶然认识的,在陈大雨喝下这瓶药水之前,他们之间的交往仅限于用键盘交流,他们通过一根纤细的网线,在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中,逐渐了解了对方的生活状态。这个叫李涵的女人来自南方的某个城市,陈大雨除了对李涵的了解,对她所在的那个城市一无所知。当然他没有过多地关心这些,他只是在乎他们之间畅快淋漓的倾诉和小心谨慎的探询。

    当初陈大雨在网上聊天,纯粹是出于打发无聊的平淡时光,直到认识了这个言语轻快、用词别致的李涵,陈大雨觉得一下子找到了久违的快乐。他们第一次聊天时,面对陈大雨小心翼翼的询问,李涵总是以“嘻嘻”两个字作为回答,这两个字让坐在电脑前的陈大雨轻松起来,他仿佛能看到对方龇牙窃笑的可爱神情。陈大雨判断出她是一个年轻的、性格开朗的女子,这种判断拉近了陈大雨和李涵之间交流的距离。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大雨把李涵当成了他年轻时期邻家的小妹妹,尽管在现实生活里,陈大雨没有这么一个邻家小妹,可这种认知正是陈大雨渴望出现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邻家小妹,陈大雨会用心细致地呵护她。

    随着他们长时间的交流,李涵说,我觉得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你给了我安全的感觉。正是由于对陈大雨的这种感觉,在一次深夜的畅谈中,李涵告诉了陈大雨她真实的生活状况。李涵老家在内地的一个小城市,为了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达到自己规划中的理想生活,她在读完硕士以后,去了南方的一家外企,在办公室里做文员,待遇不算低,工作环境也不错。既然都说到知根知底的地步了,陈大雨也不再隐瞒自己的生活状况,彼此交流少了保留,交流的话题也就广阔了,开始从相互调侃闲聊,涉及天气变化,文学地理,生活里的得意与无常。陈大雨平日爱看杂书,看得多了,琢磨出了一些个人对生活的见解,说不上是故意对李涵显摆自己的博学和个性,大多时候,是李涵发问,陈大雨回答,观点清晰,看法独特,惹得李涵吁叹不已,都说四十男人一朵花,魅力四溢,招蜂惹蝶,看来这话还是有些道理。不知不觉地,陈大雨感受到了李涵对自己的欣赏,他开始对李涵说一些善意的打击,说李涵白白读完了硕士,为人处世还是一汪清水般单纯,真是典型的高学历低智能。大多时候,面对陈大雨的这些话,李涵依旧嘻嘻一笑,躲避过去罢了。一直到他们的话题不自觉地涉及所谓爱情,相互的讨论才变得主动而热烈。

    李涵问他,现在网上流传这么一句话,爱情就是厌倦到终老,或者怀念到哭泣,你怎么看待这句话?

    陈大雨的爱情观点陈旧而且还有些迂腐,他摆出一副大哥的语气说,我觉得爱情就是相互包容理解,相濡以沫,能做到古人说的相敬如宾当然最好。

    李涵对陈大雨的话表示不屑,说,陈大哥不怕你笑话,我理想中的爱人,必须在认识我之前,在感情和身体始终是一片空白,一直在忠贞不渝地等待我,我就是他的初恋,我不能容忍我爱的人在认识我以前,有过感情创伤,哪怕是半点污痕,我也不能容忍。

    陈大雨笑了,说,你这么苛刻地要求对方,那么你呢?你在此前是不是也是空白无瑕?

    李涵沉闷半晌才说,我不是,我曾经在读大学的时候,爱过一个男同学,爱得刻骨铭心,如今缘分散去,又伤到了骨子里。直到现在还不能自愈。

    陈大雨问,你们为什么散了?

    李涵说,当然是很恶俗的原因,因为他爱我的时候又爱上了别人。后来他求我,哭着求我,甚至给我下跪,我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机会。所以我独自就来到了南方工作。稍后李涵又说,在我眼里,爱情就像一块石头,我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着我用我的血和泪冲洗它。

    陈大雨听着这番话,老大会儿没再吱声,他明白了李涵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对待爱情,她身上有着张爱玲似的凄婉和决绝。那一刻的陈大雨确实是被李涵的这种气质打动了,他觉得他简直对这种气质着迷了。陈大雨犹豫着叹气对李涵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爱得晶莹剔透,如果我的年龄倒退十年,我会去找你,用心疼你,呵护你,哪怕是疼你一天也好啊。

    李涵老大会儿没反应,陈大雨以为她生气了,慌忙问她,怎么了?如果我说错了话,我道歉!

    李涵沉闷了片刻,陈大雨看到她打出了一句话:我在流泪。

    陈大雨说,对不起,李涵。

    李涵说,谢谢你这句话,陈大哥。

    自从李涵流着泪对陈大雨说谢谢,陈大雨的内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就像一个被抓破皮的果子,说不出的滋味浸泡得心里疼。那时陈大雨就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去看看李涵,哪怕是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不说话也行。这种愿望已经扎根在他心里,悄悄地却是不可抑制地疯长。陈大雨觉得,他应该去看李涵,这是他对李涵的责任,是自己的承诺,也是自己应该履行的内心义务。

    后来陈大雨不止一次对李涵说,真的,如果倒退十年,我真想去看你。

    李涵笑着说,如果真能倒退十年,我希望你不要来,说实话,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四

    陈大雨喝下那瓶“易时水”竟然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几乎没做梦。他睁开眼,房间里已经黑下来,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摸了一把脸,接着就爬起来,冲到书房里的镜子前,此时他发现自己真的年轻了,皮肤光洁紧绷,双目有神,眉毛精神抖擞,头发柔软闪亮,腰身变细了,整个身体轻盈灵捷。陈大雨偏头侧目,仔细看着镜子里年轻的男人,一时间禁不住嘿嘿乱笑起来。他翻出了相册里的照片,找到自己十年前的照片,对着镜子比较,简直和十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样。他试着摸了一把脸,只是觉得脸皮有些干涩,麻木,笑起来有些生硬,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不过这已经让陈大雨很满足了,能够看到十年以前自己活生生的样子,这真是神奇的变化,自己三十岁以后的这十多年的时光,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崭新的三十年又重新开始。

    在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陈大雨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马上去南方的那个城市,去找李涵,他认为李涵现在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他去拯救。只有他陈大雨,才能给李涵幸福和快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觉得李涵就是一朵被污泥污染的荷花,被脏水浸泡着的玉石,只有他才能保护李涵不再继续受到这样的伤害。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就让陈大雨开始坐立不安,激动得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他和杜梅热恋的时候,那时的陈大雨就是整日被这样的激情燃烧着,折腾得他寝食难宁,几乎疯狂。陈大雨看了看墙上的石英表,已经是傍晚五点了,距离开往南方那座城市的列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时间还来得及。陈大雨匆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电脑里查出李涵的手机号码,他把手机放在书桌上,他想隔断和这座城市的一切联系。

    临出门的时候,陈大雨又回过身来,从书桌上的相册里拿走了儿子的一张单身照片。

    这时天色正在黑下来,楼道里到处响起叮叮当当的做饭声和踢踏嘈杂的脚步声,有几个邻居和他在楼道出口迎面走过,陈大雨很奇怪他们居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们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几眼,然后就低头上楼了。这是一个身心俱疲、烦躁不安的傍晚,没有谁刻意观察陈大雨的细致变化。陈大雨奔出小区门口,招手钻进一辆出租车的时候,还为邻居们疑惑的眼神窃喜。

    半个小时后,开往南方的最后一班列车缓缓驶出了这个城市的车站。陈大雨买到了一张硬卧车票,车厢里人来人往,持续不断的气味和人声纠结在一起,随着咣当咣当的车轮声碰撞在燥热沉闷的车厢里。陈大雨靠在卧铺上,闭眼想象着十几个小时以后,他会在什么样子的情景下见到李涵。他幻想了无数场面,都觉得像是在梦中一样虚幻,唯有李涵嘻嘻的轻笑声是那样真实地萦绕在耳旁,他忽然觉得,李涵的笑声,就像《聊斋》里的一个叫婴宁的女狐,他记得那篇文章里婴宁就是这样一个爱笑的女子,那么陈大雨的南方之行,将要面对的也是像婴宁一样神秘莫测的女子吗?

    陈大雨卧铺对面,坐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他俩衣着华丽,谈吐之间神采飞扬,彼此手握手,眉目传情,陈大雨猜测,这是一对私奔的男女,和他一样,也是怀揣着不可告人目的的冒险之旅。卧铺外的过道里,不时有叫卖盒饭的声音传过来,陈大雨掏出钱夹,起身买了一碗方便面,泡水吃了。对着窗外急速消失的风景打了一个饱嗝,此时,整个下午都处在兴奋与慌乱中的陈大雨,才觉得身心都松弛下来,他瞄了一眼那对正在吃烧鸡喝啤酒的中年男女,缩着头昏昏睡去。那对男女窃窃私语,不时爆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那天半夜里,陈大雨钻出卧铺,去了一趟厕所,狭窄的过道里闪着微弱的灯光,陈大雨回到卧铺内,看到那对男女已经相拥睡去,陈大雨脱掉鞋子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翻了翻身子,发出一声暧昧的呻吟,听起来特别刺耳。

    火车行驶了一夜,天明时,终于驶进了李涵所在的那座城市。陈大雨对面的那对男女还在昏睡,他俩貌似夫唱妇随的样子,相互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噜声。陈大雨头昏脑涨地下车,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让他感受到了南方与北方气温的明显差距。面对汹涌的车流和蚂蚁般簇拥的人流,他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头顶上的太阳光平铺直射地裹在身上,感觉竟然像一大片浸湿的棉布一样结实地裹在他身上。

    不过这座城市的空气还算清新,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陈大雨咂吧着嘴巴,朝远处的一座电话亭走去。他想马上给李涵打电话,告诉李涵他现在的具体位置。电话亭里是一个面容干瘦的中年女子,陈大雨对她点点头,抬手伸进衣兜里,他的手在衣兜里摸了摸,一种空旷的感觉,猛然使心一下子就提到嗓眼边了,他摸遍了全身上下的衣兜,怎么就不见了钱夹了呢?怎么会这样呢?陈大雨转着身子,双手慌乱地拍打全身的衣兜,最后把衣服上的衣兜全都翻出来,把上衣扒下来,连衣袖和衣服下摆的边角里都摸索了一遍,除了他慌乱无助的手指在衣服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陈大雨什么都没摸到。他提着自己的上衣,半张着嘴巴,整个脑袋就像一锅沸腾不止的水,哗哗乱响。

    钱夹不见了!

    钱夹里有几千块钱、身份证,更重要的是,钱夹里装着李涵的手机号码。

    陈大雨对着偌大的广场愣怔了片刻,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脑袋,他想起火车上那对男女放肆的大笑,想起他们长短不一的呼噜声,想起他去厕所回来以后,那个男人夸张地翻了翻身子,不过陈大雨明白,现在琢磨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火车正在向更远的南方疾驶,那对男女正在体会着他们不可预知的冒险旅行。上车了,下车了,这一切已经和陈大雨没有一点关系,他目前要做的是必须想出李涵的手机号码。如果想不出来,他面对的将是无法想象的困境,如果想不出来,他的南方之行将会彻底改变计划,他不得不承认,从现在起,他成了一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异乡人,他已经没办法证明,他就是那个在北方小城里工作舒心生活安逸的陈大雨。

    陈大雨咬着嘴唇,闭眼努力想着李涵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里越来越乱,沸腾不止,仿佛立即就要炸开一般。陈大雨想起杜梅的号码,想起同事们和朋友们的号码,甚至还想起了一个早已死去的朋友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李涵的号码了。此时的李涵在他脑袋里转圈,她的裙角飞扬,长发飘荡,她翩翩起舞,嘻嘻笑个不停,她笑得多开心,几乎笑弯了腰,她简直是在笑陈大雨的愚笨,笑他此时此地的处境。她只顾嘻嘻笑着,可是却怎么也不肯告诉陈大雨她的手机号码。陈大雨快要急哭了。

    陈大雨直起腰,踉跄着朝大街走去,现在能救他的只有网吧了,他想在网上给李涵留言,告诉他来了,三十岁的陈大雨来疼她了,他是带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心来的,要用心去疼她。

    陈大雨走进了一家网吧。没等他进去,网吧里的老板拦住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他拿出身份证来,陈大雨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去过网吧,他不知道去网吧还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网吧里的老板打着哈欠说,这是必须的证件,这是公安部门的规定。陈大雨说,我是成年人,我怎么就不能上网呢?

    老板翻着眼皮说,谁能证明你是成年人呢?很多成年人都在网上发反动邪恶的帖子,这不比未成人的行为更可怕吗?

    老板说得神情激昂,唾沫四溅,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生意人。陈大雨开始哀求他,用低三下四的声音向老板解释,他目前必须要做的是一件救命的大事。陈大雨从网吧柜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是一副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相,他低着头,双手抖动着,从他喝下“易时水”变成了这个模样说到了他和李涵的交流,又说到在火车上遇到的那对中年男女,说到了自己的钱夹和身份证。然而陈大雨看到网吧老板的表情从讥笑到疑惑,神情开始涨红起来,陈大雨发觉自己语无伦次的解释成了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直到他连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话时,他才止住话头,很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

    老板哼了一下鼻子说,什么易时水?你们北方人骗人的伎俩真低劣!

    陈大雨说,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作保证!

    这句话显然惹恼了老板,他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像驱赶苍蝇一样往门外撵着陈大雨。

    陈大雨扭身走出门外,听到柜台后的老板用拖着长腔的普通话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千里迢迢来见女网友的傻逼?

    陈大雨在那条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像一只仓皇的耗子一样在每一个网吧里钻进钻出,他遭到了网吧里老板们众口一词的拒绝。陈大雨说得口干舌燥,双腿疲软,他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在这个阳光明亮的城市里,坐车要钱,喝水要钱,上厕所也要掏钱,可是陈大雨除了脸上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汗珠儿,他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值得再动手摸一摸了。陈大雨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面对森林般密集的高楼,陈大雨却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虚无。在此之前,他只和李涵通过一次电话,他连李涵的照片也没见过,在这个燥热庞大的城市,对于陈大雨来说,他现在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他身旁榕树上的每一片叶子。

    陈大雨靠在路边的榕树旁待了片刻,开始盲目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游逛着,他告诉自己,必须这么走下去,他别无选择,只有这么不停走下去,整个下午,陈大雨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蚂蚁一样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枝丫末梢。他走得双腿发软,口干舌燥。天黑的时候,陈大雨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一处派出所的办公大楼。

    一楼的值班室里亮着灯,两个年轻的警察正在看报纸。陈大雨推开门,对他们点点头,两个警察抬起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陈大雨。

    陈大雨咽了一口唾沫说,我需要求助。

    其中一个脸庞发胖的警察点头示意陈大雨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

    陈大雨坐下来,平静了声调,对两个警察说是来这座城市找表妹探亲的,他在火车上丢掉了钱夹和联系亲属的方式,他吭哧了老大会儿,才说出李涵这个名字。面对陈大雨满脸疲惫的神情,两个警察好像没有过多怀疑陈大雨的叙述。他们打开电脑,查找了这个城市里所有叫李涵的家庭住址。电脑里显示出,在这个城市里,足有二十多个叫李涵的,根据陈大雨提供的资料,两个警察锁定了四个二十多岁相似的李涵资料,他们让陈大雨看电脑上叫李涵的照片。

    胖警察面带迟疑地问陈大雨,你和你表妹从小没见过面?

    陈大雨说,女大十八变啊,我真不敢确定哪个是我表妹了。

    胖警察很有耐心地说,我们可以通知这四个叫李涵的来一趟,你逐个辨认一下。

    陈大雨慌忙摇头说,天太晚了,不用麻烦了。

    胖警察说,要不我们现在给你打电话联系一下她们,问问谁认得你?

    胖警察的这句话让陈大雨的心跳加速了,他马上指着电脑里一个下巴上长着淡淡黑痣的女子说,我觉得这个像我表妹,我记得我姑姑下巴上也有这么一个黑痣。

    胖警察嗯了一声,摸起笔在一张纸条上记下了这个叫李涵的住址,然后把纸条递给陈大雨,说,她离我们这儿不算太远,你按照这个地址去确定一下吧,如果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们。

    五

    陈大雨连连对警察点头,表示谢意。陈大雨从派出所大楼里出来,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思量了一会儿。按照那个胖警察提供的李涵的住址,从这儿径直向西走,一路不用拐弯,大约两公里路程,就到了二十一世纪花园小区。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小区名字,陈大雨所在的城市里,也有这么一个叫做世纪花园的规模庞大的住宅小区。半个小时之后,陈大雨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花园小区的大门,按照警察提供的地址,陈大雨几番踅摸,找到了那个叫李涵的所住的楼栋。陈大雨抬头朝上看,李涵所住的窗户亮着灯,陈大雨眯眼看了老大会儿,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叫李涵的女子了,千里迢迢,容颜改变之后的陈大雨,决定来用心疼爱的女子。李涵,陈大雨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朝四周张望了几眼,俯身摁下了李涵楼层的门铃。

    谁?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陈大雨张了张嘴巴,对着门铃说。

    啪的一声,门弹开了,陈大雨拉开门,一股凉气扑在他脸上。陈大雨侧身钻进楼道里,他的脚步踏在楼梯里,心跳也跟着脚步声响动。拐到四楼的西户门口,陈大雨站住了,楼梯间的墙上很乱,上面重叠着搬家公司、疏通下水道、网络快修等等巴掌大小的广告纸片儿。陈大雨特意打量了一个搬家公司的电话。怎么会是他所在城市的区号呢?昏黄的楼灯下,陈大雨瞪大了眼,的确是一字不差,就是他所在城市的区号。陈大雨抽动着鼻子,试图闻到他熟悉的气息,这时门开了,一片橙黄的光亮落在楼道里,照亮了陈大雨布满尘土的皮鞋。

    进来吧。女人的声音随着光亮散落楼道里。

    陈大雨伸手拉开门,探身朝门里看,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庞从门后探过来,陈大雨看到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时,瞬间就愣住了,他不能确认面前这个身材微胖,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就是李涵。中年女人偏头打量陈大雨的时候,陈大雨也看清了这个中年女人的面容,虽然她的肤色还算比较白,可是没有年轻女人皮肤应有的弹性和光泽,她的眼窝已经鼓起了眼袋,下巴的赘肉显得她的脖子松弛。她对陈大雨谨慎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褶也跟着簇拥起来。

    陈大雨问,这是李涵的家吗?

    怎么到现在才来?女人微微挑起眉毛问,你们公司的服务真是越来越差了!

    你说什么?陈大雨说。

    你不是修空调的师傅?中年女人说,我着急坐火车出远门,可是你们却这么慢腾腾地才来?

    陈大雨摇摇头,跟着倒退了一步。我不是修空调的师傅,对不起,我找错门了,对不起。

    中年女子再次扫了他一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陈大雨快要退到门口,中年女子抬手关门的时候,陈大雨从她抬起的胳膊间隙,看到客厅的茶几旁边,横摆着的一个棕色行李箱上,放着一个手指粗细的咖啡色玻璃瓶子,顶端塞着塑料皮塞,看上去和市场上常见的保健口服液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陈大雨还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咖啡色的瓶子,和摆在他书桌上的那个瓶子一样,就是那种叫做“易时水”的药瓶。陈大雨登时瞪大了眼,他张开的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陈大雨完全退到了门外,他终于喊出来了。

    我是陈大雨!

    李涵,我就是陈大雨。

    陈大雨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觉得瞬间浑身轻松起来,这股轻松的感觉从胸腔里缓缓扩散,蔓延到全身,溶解了陈大雨的血肉和筋骨。他好像觉得门再次打开了,那一片橙黄的灯亮再次照到他身上的时候,陈大雨睁开了眼,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六

    陈大雨揉了一把眼,转头看看四周,没错,陈大雨发现,他现在躺着自己家的大床上,清晨的阳光从阳台上透过来,不动声色地照在他脸上。陈大雨艰难地转动着身子,看到枕头上沾着一根打着卷儿的长头发,这是他老婆杜梅的头发,散发着杜梅身上的味道。

    陈大雨这才知道,自从他昨天上午躺在床上,已经睡了昨天一个下午和一个整夜。陈大雨活动了一下身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压在他身上,沉重得翻不动身子。他试图挣扎着翻身起床的时候,听到了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琐碎声。他闻到了鸡蛋煮面条的味道,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花生油味儿飘进卧室里。杜梅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厨房转进餐厅里。

    杜梅,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大雨对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一早就回来了,孩子他姥爷的病好了,撵着我回来上班,我看也不需要我照顾,就早回来了。

    杜梅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跟进卧室里,陈大雨摸了一把脸,看到杜梅靠在门旁,偏头看着他,陈大雨也抬头看着杜梅。杜梅不说话,她的目光从陈大雨身上挪开了,陈大雨的目光也跟着她的目光移过去,他看到书桌上的那瓶药水,安静地立在那张纸的旁边,早上的阳光落在药瓶上,照得药瓶几乎透明了。

    杜梅没说话,她的目光转过来,轻声对陈大雨说,你要去南方啊?

    陈大雨摇摇头,不去了,我昨天晚上已经在梦里去了。

    杜梅笑,梦里的南方好不好?

    陈大雨说,好,挺好。

    杜梅笑得更厉害了,扭头朝厨房看了看说,起床吧,面条快凉了。

    陈大雨爬起身,揉着眼皮去洗漱间,听到杜梅又说,晚上咱们不做饭了,出去吃吧。

    陈大雨探头问,干吗要出去吃饭啊?

    杜梅提高声音说,我就知道你忘了,今天是咱们结婚十年的纪念日。

    陈大雨愣怔了一下,伸手拍拍裤兜,钱夹还在裤兜里,这才噢了一声说,我真忘了,那真应该出去吃顿饭。

    陈大雨说着朝洗漱间的镜子里瞄了一眼。镜子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松弛,五官开始萎缩,神情略显沉闷,他的头顶已经有些发秃的迹象,下巴和脖子之间,重叠着层层赘肉,使得整个脸庞都臃肿变形了。

    陈大雨终于看清了自己模样。他拧开水龙头洗脸,凉水泼在脸上的时候,陈大雨想,待会吃完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瓶骗人的易时水扔到垃圾桶里。

    原载《当代小说》2013年第7期

    点评

    这个短篇关注的是现代人在快节奏现代生活中的精神状态。陈大雨的精神出轨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对寻找旧我身份,以弥补现实创伤性经历的精神需要。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他“活得战战兢兢,整日小心翼翼地走在薄冰上”,既然这瓶“易时水”具有“祛除苍老面容”、“重返美好的青春时光”的功效,这就给其提供了一个释放精神压力,疏解生活困境的途径。二是对寻找情感归宿,以调适目前单调而程式化夫妻生活的需要。他在网上与网友李涵认识、交流,并在梦中完成了一次奔赴南方会见网友的过程。这虽是一次形式意义上的精神出轨,但是,它喻指的却是当下大部分人的现实处境。

    作家构思的巧妙之处在于,以梦境写现实,以生活的不可能性反映可能性。“易时水”的功效肯定是夸张的,陈大雨喝了它而重返青春,也是很荒诞的。他一路南下会见网友,途中一波三折,丢了钱包和身份证,就等于丢了自我,即使在民警帮助下找到的那个叫“李涵”的女人,但结果也不是网上认识的那个“李涵”。陈大雨的这一切想法、行动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一个人的梦境。梦境与现实的映照,理性与非理性的融合,使得这一切具有了艺术的合法性。而对于读者来说,因为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梦,也就没必要追究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性。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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