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空灿烂-无章节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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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是故地,前妻晓月的畸变令高远触目惊心。巴山永是图画,美人佳秋一见钟情。清水镇的黄色浊浪,电视剧组的骚情风波。都不堪入目。唯有青玄大师的墨宝高远的新作使人愉悦给人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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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连续剧《家有贤妻》开拍的新闻发布会,在省城一家星级酒店隆重热烈地举行之后,民众影视公司里就呈现一派亢奋和繁忙的景象。以导演周永翔为首的摄制组拥有了轿车、面包车和卡车,早晚在省城和郊县拍摄基地之间奔来驶去,如吸足了可卡因的赌棍一样狂欢乱喜。大编剧斯文和三号女配角丁至凤更是剧组的活跃人物,成天哈哈不断,好像吃足了洋参汤龟鳖丸虫草精的男女浑身充盈喜气热力。由于剧组荟萃了全国各地而来的大腕名角俊男秀女,立刻成为省城新闻传媒的关注焦点,扛录像机和背大摄影包的记者们追着采访和拍摄,不时有风趣精彩的报道或镜头出现在报刊、荧屏之上,给省城市民茶余饭后添了不少话题。本来隐在背后的两位投资者叶文波和薛云川也被频频曝光,人们对实力雄厚的企业家的举措和动向总有兴趣,他们花巨资搞一部电视长剧的决策更使另一些有钱老板困惑不解,搞不懂他们是为捞名还是捞财。周永翔毕竟是老练的文化玩家,他从不像斯文夫妇那么浅薄地喜形于色,而是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严肃样子,强压心头得意去进行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演出。他比谁都明白,如这部剧大获成功他必定名利双收。只是斯文急抓鬼混出来的剧本又乱又差,拍它是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事到如今红脸白脸都得唱下去,能弄到这一步也算他饿狗撞着屎运气来登啰!周大导演一边心里咒骂着斯文两口子,一边兴致勃勃投入拍摄工作,在文艺圈混这几十年捞到一个长篇大剧的导演,真算得既凭手段心机又凭才能本事啊。

    身为常务副总经理的画家高远,成了公司另一个中心人物。剧组的资金、后勤、管理甚至接待工作一齐落在他的肩头,为回报叶文波和薛云川的信任,也不得不全力承担起这几乎完全陌生的事务,并在仅有的条件下尽可能做得最好,像部被开动起来的机器不停运转,虽然多数时候心不情愿勉强对付他也努力去做。周永翔晓得他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傲,不止一次苦口婆心恳求他:“高老师,高总,我求你对那些明星大腕将就些、客气些,他们是毛病多麻烦不少。可有啥办法,这几月真得像伺奉亲娘亲老子一样伺奉着,再受气再窝火也只有硬憋着硬撑着。上了戏这些天王老子王八蛋实在得罪不得,停拍一天损失上万元,弄到一半人家拍屁股走人损失更惨啊!高总,你别看我当导演很体面洋盘,其实是那些名角儿的龟孙子呀。哼,要有下辈子老子真去当作家,用一支笔想让哪个风采就风采,不顺意就给狗东西一刀或一枪,才他妈的痛快呢!导演导演,面子上好看,真要干哪,气得你翻二白眼。”高远知道姓周的表面一套心里一套,可不管他装龙装虫自己都得配合他工作,这是他待人处世的原则。

    每天早晨,高远骑自行车去公司上班,跨入陈设普通的办公室,很快就进入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中。单就一次迎送接待演员的事务就相当繁杂,他也算有了领教影视界得意男女们的机会开了眼界。某位男腕儿从北方飞来,刚走出航空港就包着口水说:“高总,成都的小吃又丰富又好吃,大前年来过一次没吃好,这回得大饱口福啦。”高远就安排他去春熙路著名的龙抄手餐厅品尝小吃,一阵大嚼大吞之后,那男腕儿打着饱嗝道:“太棒啦!高总,我为拍《家有贤妻》,丢了两出戏的片红,又从拍摄现场坐汽车赶几百里路到北京赶飞机,实在又困又乏,真想洗个桑拿舒坦舒坦。”高远二话没说,派司机送他去体育馆对面的巨港娱乐城,那儿的桑拿浴是全市有名的。他自己则骑车回玉林的租屋,刚到家不久电话响了,司机报告说:“高老师,那家伙洗桑拿喝洋酒还跟三陪小姐调笑呢,若算账起码得上千块呢!狗东西讲,这钱不是他的影迷出,就是剧组出,他自己从没拔过一毛哩!咋办?”高远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把电话筒砸下去,可转念想着叶文波他们为这部剧费的资金和心力,强压着火道:“先替狗日的付了,看周永翔咋说。”丢下话筒,他软软地倒在床头,眼前浮起男腕儿那张堪称英俊带些浮浪的脸孔,联想他演正面人物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恶心。过两天又接待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演员,听她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总想不起她在哪部电影电视里演过什么角色,似乎也没在哪份影视报刊上见过她的芳容。而她自我感觉那么良好,眼珠那么水亮,双唇那么性感,胸脯那么高挺,好像她已是芳泽全中国的大牌红星啦!女演员扭着宽肥的屁股跨入公司办公室,就沉甸甸地塌在沙发上猛打长途电话,从语言口气听来,开初是给恋恋不舍的新情人,再是给旧情难舍的老情人,最后才跟那个有丈夫名义的男人放了几声嗲气。这女人撒娇卖乖都有几分艺术,电话那边的男人非心摇神荡骨酥膝软不可,从那潮湿红唇里自然吐出的肉麻浪语带火带水,旁听者也不由面红耳赤。几个长话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这九十分钟高远如熬过整整一年,连汗都憋出来了。好几次他都差点重重一拳狠击桌面,朝那旁若无人厚颜无耻跟情人打情骂俏放嗲挑逗的女人怒气猛喝,真他妈的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几贵呀!几分钟长话费就足够一个农民饱吃一餐啦!狗日的骚女人,以为自己脸盘俏屁股肥胆子大就可胡作非为,好像天底下任何男人全经不住她秋波一荡裤带一松,就会乖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呸哟!高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满腔愤怒,同时也为当今演艺界的活跃分子们素质之差而深深悲哀。他把春意溢面的女演员丢在办公室,不管她吃饭与否,也不派车送她去剧组,巴不得把她气回她情人的被盖窝里去。后来听公司的司机小林讲,那女人很会自我方圆,打的去郊县拍摄基地,笑吟吟把飞机票和的士费一齐丢给了周永翔,周导还因她对《家有贤妻》一剧的执著热忱而大受感动呢。那位惯于使用女人优势的演员到剧组就如鱼得水,又成了好洗桑拿浴的北方男腕儿的新“情儿”,两人白天在剧组拍戏,晚上就上演他们自己的戏,将操练出来的演技和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

    演艺界的男女倒也并非个个男盗女娼,高远接待一位南方来的老演员,对他在言谈举止大事小事上表现出的质朴谦和,就由衷充满敬意。老先生八十年代初期就已名声大噪影坛,还曾获过重要表演奖项,在全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可人家没架子也没任何过分要求。到了公司,老先生总是询问剧组工作进展情况,还拿出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上面详细记着他对剧本的意见和修改建议。他认真道:“小高,我既然接受担任剧中一个重要角色,就把这个剧当作了我自己的作品,成了我艺术生命的一部分,当然非尽一切努力去演好不可。”出于真正的敬意和善意,高远想对老先生作些额外关照,却被他委婉含蓄地谢绝了。目送他瘦小佝偻的背影,高远眼眶潮潮的,从心里觉得老人是个形象高大的艺术家。

    剧组拍了两三集戏之后,公司的忙乱才告一个段落。这段时间画家高远成了接人陪饭又心烦又受气的忙人。每天晚上拖着疲惫身子回到住房,草草洗漱倒床便睡,跟沈佳秋的招呼也懒得打了。佳秋凭女人的敏感能洞穿他的平庸生活,只默默关注他从不打搅他,就在渴求性爱的深夜,也只躺在床上胡想一阵便昏沉入睡,偶尔有浪漫的梦境伴她度过长夜,带笑醒来时隔壁居住的男子又已去公司奔忙了。

    上午十点,一抹浅淡的橘红阳光从窗口投在色彩缤纷的床上,沈佳秋从另一片橘红色的温情中醒过来,靠床头坐了一会儿,便把光洁的身子裹进睡褛去卫生间洗漱。路过高远的房门口,她轻轻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大忙人还在沉睡,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一团白光静静照着那张线条别致的男人脸孔。积于女人内心的怜爱之情轻轻颤动,她忍不住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一只纤纤素手插入他浓密黑发里柔柔抚摸。高远醒了,抬眼看她,明白不是梦,叫道:“哦,我睡过头了。”佳秋笑道:“你这人呀,为叶文波也够卖命的了。怎么,还去公司上班呀?”高远摇摇头,眼光停在她微敞的睡褛中央那片柔白胸脯上,心底里有股热流在动,口中却说:“我……想去一趟联大……”佳秋饱满双腮正泛起的桃红凝住了,低声道:“又想鲁萃了吧?她才是你的巴山,你的巴水呢……”没等她说完,高远已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搂紧了,并将仍带疲惫之色的脸庞贴在了那片白皙温暖的胸脯上。有一层浅泪在女人眼眶浮动几圈消失了,她捧起他的脸笑起来:“哈哈,你看你,像个大娃娃似的,还撒娇呢。我可要去洗脸漱口了,有几个姐妹在怡和茶楼等我品茶呢。”她的轻松口气虽带一丝感伤的尾韵,高远还是笑着松开了手,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进入卫生间佳秋就放松了,朝镜中自己那张俊脸嘲讽地笑笑,就抖开睡褛裸身坐在抽水马桶上。方才要跟高远重温一次浪漫的早课不是没有可能,而她懂得尊重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真情,尽管她也需要这种真情。草草梳洗之后,佳秋穿上一套带春意的彩装出门,她那有点受挫的心情,因为成都少有的明媚阳光而朗亮起来,橘红色的脸蛋也娇艳四溢,招来众人关注。

    高远完全明白伤了一个小女人内心的温情,却又无奈,从昨晚上床起他就盘算去联大找鲁萃了。这半个月简直忙昏头,跟影视界的红男绿女打交道憋满胸浊气,不跟清新的鲁萃相会,真不知如何宣泄。他还要跟她商量一件事,昨天叶文波答应他回一趟江城,他决意借此机会进大巴山去,就在那雄浑的青山绿水间走一圈,到山民们的木屋草舍里吃红苕饭喝包谷酒,也是一种享受啊!如有鲁萃在身边,他会有另一种感觉,说不定会画出几幅连自己也惊喜的新作来哩。

    早春的太阳对成都从来是吝啬的,即使临近正午天空仍灰白一片,很少有黄亮的暖光能从云层投下来,以至那些高楼矮舍的样子不可避免带些忧郁。骑自行车沿一环路去联大的高远,心头却是带些春光春意的,自从对女学生鲁萃有了那种美好感觉,见她前总有点冲动和兴奋。一个由大巴山地漂泊到省城的男人,能与一个如山一般淳朴清新的女人相遇,如同在一片都市沼泽中挣扎许久,陡然望见青山碧水,其欢悦心情可想而知。离开租屋时,高远顺手取了《宋词选》,他喜欢读这种没有注释讲解的选本,独自从词句中去领会词人们描绘的或高旷或豪达或婉约的意境,词里是绝对有画的。

    高远把自行车停靠离文科大楼不远的花圃边,自己则坐在一棵老树下读书等人,鲁萃虽不知道他今天会来,而相恋男女的心灵感应随时相通,不迷信的高远也信这一点。他正读到欧阳修《蝶恋花》中的词句:“……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忽闻一股春草春花般的淡淡清香朝他袭来,似新鲜又似熟悉,掩书仰面一看,一张春气勃勃的俊脸正对他微笑。“嘿,高老师,你咋跑到这儿读书哟。”高远红脸道:“联大是省城乃至整个西南最好的大学,我读中学时就很向往,可惜迷上了美术,没能成为联大学生,只有来过过干瘾啰。鲁萃,你看我好笑么?”女学生明白他在等自己,笑道:“一个大画家到联大校园读宋词,恐怕会成为艺坛轶闻呢。高老师,见你挺高兴,我们别学有的成都人肠子弯弯多啦,找我有事吗?”画家端详那张稚气尚存却丽色照人的脸蛋,压住激动道:“鲁萃,我明天要回一趟江城,还想进山里看看,你能一起去么?”女学生双眸一亮随即又暗了,轻声道:“哦呀,跟你一起进大巴山,我也想啊。可我们……马上要考试,又是最难的《古代文选》,去不了……实在有点遗憾。”高远当然希望她能同行,一路不光能多些浪漫情调和故事,光那带情感的旅行氛围,也是一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啊。他说:“鲁萃,是遗憾。话说回来,我这想法对个正上课的大学生太不实际啦,只有放弃啰。”鲁萃想想道:“我晓得你进大巴山,最想的是画画,身边有个女伴多好啊,灵感也会丰富得多呢。高老师,我看佳秋姐可以陪你去,她从深圳回来闲着无事,成天这儿玩那儿逛的,跟你去消消都市浊气也好哩。你不好意思,我给她讲,不管咋说她也算你的朋友呀。”高远看她淳朴真诚的样子,心怀感激又面热心跳。女学生对他跟佳秋的那层关系毫无觉察么?真要知道了又会怎样呢?他不敢多想。沈佳秋的确是个好朋友好女伴,她那么现代那么风采,带她回江城不管用啥说法,肯定在朋友圈子里引起轰动。高远不想太招摇,江城虽是他的伤心地,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仍有不少呀。看他那又兴奋又尴尬的样子,鲁萃格格地笑了:“大画家有大美人做伴,实在是老天爷的好安排,你不好意思对佳秋姐讲,我来说吧,非要她答应不可。”高远跟着憨笑,心底里却漾起少有的柔美之情,那心情是原先在大巴山深处作画时才有的,如今于离山野千里外的省城校园既亲切又清晰地重现,真有一种幸福感啊。他明白这全因鲁萃亭立身旁的缘故,这位俊美女学生身上凝聚着纯厚的山地气息,是他在画作中一直由衷喜爱和孜孜追求的呀。如果不是置身宽敞的校园里和众目睽睽之下,他真会借那股发自内心的激情,把她拥入怀抱再一阵狂吻,直到两人都快窒息为止。

    高远在春熙路附近的龙池书肆逛到傍晚,买了一本《黄秋园画集》边走边看,他对这位埋伏民间多年终放光彩的老国画家崇敬喜欢,觉得他画里的山水颇有大巴山的神韵,又画得那么繁复生动,实是当代中国画的妙品。华灯初放,有名的春熙路夜市粉墨登场,各色人等涌动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高远怕吵,正欲逃避,忽见前面街边陡然一长排卖CD唱碟的摊子,音响喇叭如平地起雷吼成一片,他只好夹着画册直穿科甲巷败退,迎面撞着有名的书画家刘云泉。这位来自唐代大诗人陈子昂故乡的射洪人,其面相虽然土拙木讷,而心地的灵气智光却潇洒恣肆。他的字名画名文名早已溢出书画界,在省城大街小巷流淌多年了,仅举“皇城老妈”店牌上那四个字牌,就一副肯定要文化千古的样子。高远喜欢刘云泉其人其字,忍不住叫道:“云泉兄,要去哪里呀?”云泉瞅他一眼,慢慢放出笑意:“哦,高远嘛,听搞画的朋友讲你当老板啦,恭喜恭喜。我嘛,鼠年四处抱头鼠窜,连自家也不晓得要去哪儿呢。”高远欣赏他带智慧的憨拙,笑道:“老兄,最近写了啥画了啥?看看行么?”刘云泉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他得到默许赶紧跟了上去。

    省文联大楼在布后街二号,如今已被商场店铺包围没多少文气了。刘云泉工作室即在楼上,开门后高远即见一幅《鼠图》,图上题日:《诗经·相鼠》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真是人不如鼠。乙亥,云泉。那几笔墨线勾成的老鼠,生动之极意味无穷。他没击掌叫好,只是呆看。刘云泉一旁道:“求生为存的老鼠,还要一张皮子护魂护体,而有些人行为陋相,连半片遮盖布也不要了,活着还有啥意思,真是人不如鼠!高远,我晓得这样写写画画会得罪人,只要开怀投兴,也顾不得那么多啦!”清高孤傲乃文人秉性之一,否则便少有佳作产生了。高远又欣赏了他《扫帚》、《缠藤》一批新作,极想索求一幅,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夺人之爱乃君子所不为啊。殊料他心念刚闪过,云泉就发话了:“高远,看你小子那贼亮贼亮的眼珠子,就晓得你想要我的画。明讲吧,画可由你挑,将来你得还我一幅画大巴山的油画,怕吃亏你就走人。”高远二话没讲,走过去摘下那幅《鼠图》,连画框夹在腋下,乐滋滋和云泉挥手道别。书画家脸上露着古怪的笑容,看不出是高兴还是自嘲,衬在他脑后的几幅字画,洋溢着文人画的清风朗气,高远心想:中国多几个这般独往独行别具一格的字画家多好!无奈娇浮、世俗之徒太多了,孵化出一大批画鸟来满城乱飞,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哟!

    高远骑车回到玉林小区住屋,见沈佳秋已穿着厚绒的睡褛斜倚沙发上,在看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了。最近这部剧风靡蓉城,收视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几点,连不爱看古装戏的佳秋也被它吸引住了。高远断断续续看过几集,觉得除了李保田、王刚的表演值得嘉许之外,剧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人为编织痕迹太重、常冒出漏底之处,不敢恭维。人们要用它排遣心头积闷或者宣泄某种情绪,他能够理解。此刻,高远关心的是下午鲁萃跟她谈得如何,她真会答应陪伴他回江城吗?他承认男女之间除了恋情还有友情,而他们之间的友情又多了些色彩,再冒出个清格粼粼的鲁萃来,让这个多少有点浪漫情怀的男人为难了。“佳秋,又看刘罗锅啊。”他干巴地招呼一句,没想到她一揿遥控板把电视关了,用多水色柔光的眼睛看着他道:“看电视剧混时间等你呀高远,要回江城,又去联大跟鲁萃卿卿我我了吧?”高远把画册和《鼠图》放在显目的位置上,解释道:“人家要读书,我哪能老去黏呢?我去省文联看刘云泉的字画了,还有收获呢。”佳秋看画上那只大老鼠,漂亮的嘴角一翘,笑了:“鼠年画鼠,大吉大利呢。高远,要我陪你回江城,是你的意思还是鲁萃耍的小花招?”在她明亮得似乎可洞穿一切的注视中,高远只好实话实说:“佳秋,我本想和鲁萃一起回去,再跟她进大巴山画画的。可她要考试,就提议请你与我同行,如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吧。”佳秋秀目一嗔,站起来拥住他说:“可以同居一室的男朋女友,还讲啥方便不方便的话,高远你真见外啦。告诉你,我答应鲁萃了,不但陪你回江城,还要进山看你画画呢。嘿,在你心目里,鲁萃是股巴山清泉,我则是股锦江浊水,对么?老实讲,莫撒谎……”她圆实饱满的乳房抵着他前胸,硬把一股火逼入他体内,他伸出淌汗的双手护住她裸露的肩头,刚想说话,电话铃响了。

    两人倏地分开,高远抓起话筒一听,是周永翔打来的,他说明天有个白水玲的著名女星从青岛飞到双流机场,请高远务必代表公司和剧组去接,还要给她三星级以上宾馆的高规格接待,否则人家不满意会把电视剧搞砸了。高远看过一些材料和报道,晓得有一批小明星被影视圈的草台班子捧成大爷和姑奶奶了,而这帮人除了演戏卖弄风骚之外,就只会在剧组制造风流韵事,说不定包她养他的大款富婆还会跟踪飞来,非搞出几支黄色插曲来唱才满足呢。高远一口回绝,他对那伙狗男狗女烦透了,根本不相信靠这些人能拍出什么好剧来。

    丢下话筒,房内一片静寂,高远脸上还带着冲动后的红晕,情绪没完气没平静下来。佳秋关切地朝他笑笑,轻声道:“你先洗澡,我帮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我们坐豪华大巴从成渝高速路去重庆。你看,我的小箱都准备好了呢。”高远看见客厅一角,立着她从深圳带回的那只小巧高雅的旅行箱。他嘘口气,伸手摸摸她粉红细柔的腮帮,含笑道:“佳秋,答应我,到江城穿着朴实些,免得好奇的人追着你。”“嗯,”佳秋眼睑柔顺轻合,那天然的娇媚令高远心头微微一荡,小腹一股突然上蹿的热流被他迅速而顽强地克制住,而面部的绯红怎么也无法掩饰了。

    高远从卫生间出来,见佳秋在替他烫衬衣,那贤妻良母的样子任何男人见了也会动心。他轻轻走过去,想说句感谢的话,忽地记起一件事,脱口叫道:“糟了!”佳秋惊得一抖,问他:“有啥事吗?”高远说:“我回江城前,很想去见见青玄大师,可今天一忙,就忘啦。”佳秋朝他一笑:“是一见鲁萃就昏头了吧?哈哈,你这个大画家呀,还是个大情种呢。高远,要不要我陪你去?现在才十点钟,打‘的’去来得及,老人一般喜欢晚睡呢。”

    他们匆匆穿好衣服,坐出租车赶到顺和街那座古朴小院门口,街上的灯光和天空的星星还明明亮亮,一点不觉得夜有多深。叩门之后,有位模样忠厚的中年男人来开门,问明关系和来意小声叮嘱道:“老先生正在写《道德经》,快完了,请稍候片刻吧。”三人轻脚轻手穿过小院坝,沈佳秋是头一回进这种古旧民宅,它的安详和静朴还有院中墙角的小花圃,真有种古典的诗情画意之美。

    堂屋正中有张木桌一束灯光,白发皓首面容清癯的老人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书写着,那架势和神态充满肃穆和庄严,令人又钦佩又敬慕。“这就是高远常说的青玄大师啊,真像个超凡脱俗的仙人呢。”佳秋心里嘀咕着,乌黑大眼呆望着老人,仿佛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不一会儿,青玄老人搁下手中毛笔,笑呵呵朝门外道:“高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写这幅《道德经》,就送你带来的这位女朋友吧。”他这话使高远和佳秋同时一惊,老人端坐室内,却能洞穿夜幕把他俩看个一清二楚,不是奇人又是什么?佳秋忙迎身过去,双手合十恭敬道:“谢谢大师。”青玄定神看她一眼,给那幅蝇头小楷盖好朱印,卷起来就给了佳秋。高远为女友高兴,对老人说:“大师,我明天回江城一趟,还准备进大巴山画些画,返省城再来请你指教。”青玄捋须道:“大巴山是好地方啊,出人也出画。高远,曲直也跟月玲去山里了,月玲老家在巴人村,你去看看说不定那里有好画呢。我人老啦,不然真想去趟巴人村啊。”这是另一种都市夜晚,和沈佳秋熟悉的大宾馆、夜总会截然不同,有种说不出的清悠和旷远,给她独特别样的感受,如同手里这幅珍贵的《道德经》,所包容的东西真太多啦。高远没觉察女友的想法,他和老人一边品茶一边谈字论画,神思活泼而飘逸。

    船抵江城码头,高远瞪大双眼近乎贪婪地观望变化颇大的故城风貌,每捕捉到一处或熟悉或崭新的景象,就发出一声孩子似的欢叫,紧随他身边的沈佳秋受到感染也笑得灿烂,尽管长江畔这座城市对她完全陌生。一路坐车、住店、乘船,高远都处于一种亢奋情绪之中,像只飞出樊笼的鸟儿自在而又快活,佳秋扮演女伴的角色,处处关照他却又像秘书又像保姆。她也为自己担心,怕真的陷在爱情泥淖里不能自拔,就无法实施她早已确定的人生计划了。在她与高远之间,幸好有清纯女学生鲁萃出现,不然她跟同居一屋的男画家的关系会更深了。

    行前高远给江城几位老朋友打过电话,他们都说到码头来接。当他领着沈佳秋气喘吁吁爬上最后一级石阶,举目四望仍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气上心头。他不想给女友作啥解释,伸手去招出租车,可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一辆黑色公爵王轿车,停在正对码头石阶的地方,他的前妻晓月,穿一身黑色毛织套衣站在车门边。四目相对,都愣住了,半年不见晓月清瘦了许多,面颊白皙却少了迷人的光泽,那两只本来水灵的大眼也没了昔日的神采。“晓月,”高远轻叫一声,“你来接……人?”晓月双唇微颤几下才挤出点笑容,对他说:“我是来接人,接你高远呀。昨晚你老朋友华明打电话给我,要我到码头接你,我没跟老公讲自己开车来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沈佳秋。一个闯过深圳,在豪华都市生活如鱼得水的年轻女子,此刻却羞红满面,仿佛不自觉地进入了某种荒唐角色,难免尴尬。高远忙给两个相互打量的女人介绍:“哦,佳秋,这是我的前妻晓月。晓月,这是和我一起来的沈佳秋,我们关系不错,是好朋友。”后一句他说得有点慌乱,像在掩饰什么。佳秋却迅速摆脱了最初的不适,大方地向晓月伸出手,笑道:“晓月姐,你好。头一次来江城,请多关照啊。”她的青春秀色使晓月双目为之一眩,好不容易才笑出来:“沈小姐,欢迎你。”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高远,一下没了回到故乡之城的欢悦和激动。他总算明白了一点:自己已经复杂的情感生活,再也无法单纯起来,即使和巴山一样清纯的鲁萃一道进入大山深处,也会同样如此。两个模样姣好气质不俗的年轻女人,都与他有过非同一般的关系,她们将像印记一样烙在他的生命里,永远鲜明。

    高远万万没有料到,在江城已相当富裕相当时髦并备受众多青春靓女羡慕的前妻晓月,其个人的精神(包括肉体)生活那么糟糕,连她本人也直言不讳说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不知如何去摆脱它。静静听她含泪诉说的同时,他不由热泪盈眶又愤怒又冲动,如果那个自以为有钱便可以随意凌辱女性的家伙在跟前,他真会冲上去挥拳就打,打不赢也要咬他几口。高远从不否认,自己曾深爱过漂亮却没多少头脑的晓月,江城美女中她虽不是一花独放,倒自有她的特色。他们之间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初恋、结婚、性爱有不少铭心刻骨的片段,他永生难忘,稍一回想他内心那早已冷却的血液又会缓缓涌动。晓月为了享乐和虚荣,居然委身于那个富甲江城的老板,给他这做丈夫的额上烙下耻辱的印记,他也没过分责怪她,而是反省自己的不是,和对一个情感上物资上都需求太多的女人的亏欠,让她利用靓丽的生命去走一条向往已久的阳光大道。他深知晓月的女人本钱充足,容易让男人着迷,那位拥有了金钱还想拥有美女的阔老板会心甘情愿去满足她的。在漂泊省城的日子里,他偶然想起前妻晓月,就会有缠绵悱恻柔情似水的镜头在眼前清晰闪现,甚至有些带隐私的细节也赤裸裸地涌上心头,搅起一团接一团的热潮滚荡全身。他从不想晓月跟那个男人做爱的情形,那会把他对前妻残存的一点眷恋抹个一干二净。不管咋说,曾跟他又恩爱又欢快的晓月,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自己能为她做的已非常有限,高远明白这一点。

    和泪眼婆娑的晓月一席单独谈话之后,高远才清楚那天码头上接他和佳秋的一幕,是一帮对他和晓月都有好感的老朋友精心策划的。他们没料到会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伴随高远归来,而序幕已经拉开,尴尬进入剧情的角色就只好演下去了。机敏的沈佳秋已有觉察,却不露声色,她倒不关心那个有高级房车的女人,是想对画家高远了解更多一些。朋友们在饭店恭候高远,安排他和沈佳秋住入新建的滨江饭店,华明笑着问:“高远,要一个房间?”高远朝他肩头擂了一拳,笑道:“莫耍圈套,我跟佳秋是朋友关系,怎能住一个房间呢?”办好登记手续,华明悄声对高远说:“晓月最近精神很困苦,有时半夜开车上街横冲直撞,被巡逻的警察扣好几回了。我们几个朋友劝过她,不起作用。听说你要回江城,她显得很激动,想跟你谈一谈,怎样?高远,不管咋说,你们是做过十年夫妻的啊,老话讲一夜夫妻也百年恩呢。”高远想想道:“好吧,我跟她谈。华明,你别让我陷进坑里爬不起来就行。”华明说:“哪会哟,高远,我看得清楚,晓月跟那老板不管是啥俗情孽缘,都一时难断呢。晓月想找你谈,你看在旧情分上拉她一把也没啥啊。”

    高远从近千里外的省城回来,是想摆脱冒牌明星们的纷扰,清清静静和朋友们相处几天,再进大巴山写生作画,寻找那已陌生的绘画感觉。不想归来第一天,便陷入了前妻晓月的麻烦之中,并且那么身不由己,连含笑旁观的沈佳秋也为他担忧起来。

    第一次谈话在高远房里,新装修的房间华丽舒适,一扇大落地窗正对着滔滔东逝的长江,宫廷式的窗幔带点娇揉造作的姿态让人感觉不好。晓月穿一套粉色羊绒套裙,一件价格高昂的长大衣丢在圈椅上,她面容娇美,体态性感,比高远熟悉的那个晓月还有魅力。高远平静地看着她,而她的情绪颇为波动,高隆的胸脯不停起伏。为完成朋友们布置的任务,高远主动道:“晓月,你想跟我谈些事,就说吧。能帮我尽量帮,我们虽离了婚,还是朋友嘛。”晓月大大的眸子渐渐起水带火,牢牢盯着他说:“高远,你说帮我,咋帮呀?让我离开老公跟你去省城,我就想也办不到啊!”高远说:“你莫误会,晓月,听华明说你精神上不爽快,我只想了解一下你到底生活……咋样?”他虽没拒人千里之外,但口气平稳冷静像个局外之人,晓月的漂亮唇角先是向下拉,紧接着挑起冷傲的浅笑。她说:“高远,你想了解实情,我就实说。现在我是江城有名的富婆,金钱上老公尽量满足我,豪华公寓楼、城郊别墅、高级小车、保姆司机花匠应有尽有。买东西更方便,什么牡丹卡、长城卡随我签单,就签掉十万八万他还夸我会花钱呢。在江城,对他流口水得红眼病的美人儿大有人在,还想用黄花处女身子来挤掉我呢,可惜老公只迷我,跟她们逢场作戏丢几个钱在肚皮上了事。我跟他生的儿子,请了两个保姆带,连他将来上贵族学校的款子,老公也给我了呢!”晓月的口气并非炫耀,有思想准备的高远也不反感,这是世纪末尘世丽人追诉一种幸福形态啊,他微笑道:“晓月,看来你生活得不错嘛,那些年我无法给你的他都给了,你喜欢享受需要满足……”

    “高远!——”晓月一声叫嚷脸也拉变了形,打断他的话倏地站起身,紫胀的面孔闪动着异样的冷光。她不再说啥,只当着前夫的面飞快剥衫脱裙,随即高远曾十分熟悉的胴体完全裸呈他的眼前:曲线还是那么优美流畅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肌肤还是那么丰腴细白该圆的圆该扁的扁,比他的早期人体画里的晓月更真实惑人。让他惊讶的是,她那饱满高挺的乳房四周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捏痕,本来平坦柔软的小腹上竟有几处血痂,而大腿内侧和臀部受的伤就更不轻了……他的心房提到了喉头,呆望着遍体鳞伤像遭到过歹徒狂兽强暴的女人,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觉有股恶气堵得身子发颤。晓月哽咽一声,沙嘎道:“你看,我老公就这么爱我,除了这张要给人家看的脸是完好的,我身上……心上没哪个地方没遭他弄伤。他平常待我好好的,可一上床就像头野兽,咬我抓我甚至绑我打我,逼我跟他……那个……这个从不看书的东西,却看了许多黄色片子,想方设法来折腾我,还用他从泰国弄回来的药呀工具呀,搞得我像头只会交配的牲口,一丁点儿感觉也没得,咒他打他无济于事反而更疯狂,泪水苦水也只有往自己肚里吞哟!……事情过后他就清醒了,说不尽后悔的话,赌咒发誓永不再犯,可下回上床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高远,这些还是夫妻间的事,他在那个上是野些狂些就吃点苦也能忍受。可我最怕他喝醉,有一回他跟几个银行的人喝五粮液不到一个小时空了三瓶,结果发酒疯,逼我跟一个副行长当他的面搞肉体关系。那混账副行长居然借着酒劲搂住我,使劲拉我的裤带,气得我火冒三丈抓起空酒瓶就砸在狗东西脑壳上。等老公酒醒过后,他又痛哭流涕赔礼道歉,大骂副行长是色鬼公猪要用利刀骟了他……一连半月老公对我温柔得很,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肯搭云梯去摘……唉,我不讲了,高远,这些事我憋在心头难受一直想吐出来,跟华明他们没法说啊,你我到底曾经夫妻一场,讲句不该讲的话,我到今天这样子,你高远也有一份责任呢……”

    高远一时哑口无言,不敢正视那白皙肉体上一块块一团团触目惊心的伤痕。难受好一阵,才小声道:“晓月,你……穿上衣服吧,有人撞见多不好。你跟那个人日子过不好,就离开吧,我会尽自己最大力量帮你……”晓月神经质地盯他一眼,抓起裙衫内衣慢慢穿着,冷哼道:“你讲得好轻松哟,高远,我跟这个老公在江城是秤难离砣公难离婆的一对。我用惯了他的钱,他迷恋我的色,真要扯开不晓得要闹成啥样哩!高远,我知道你的为人和艺术追求,也不敢指望你当英雄救美人,我跟老公这场孽缘也是前世修成的哟。只望你看清我在咋个活,看在过去情分上关心我爱护我,就知足啰。”生活的磋磨使这个娇媚女人变得有点善解人意了,高远说:“晓月,分手那天我说过,我们还是朋友,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讲一声就是。”

    听他这么说,晓月轻柔地笑了,眸间的泪珠也化作了撩人的亮光:“高远,下午六点,我老公在宾馆海鲜楼雅间设宴招待你和你那美得骇人的女朋友,请你们一定赏光。记住,我老公叫黄大勇,生意场上的人都称他勇哥。”她一会儿雨一会儿晴的,高远虽不适应却不想刺伤她,点头道:“好嘛,我跟佳秋一定去。”“太好啦,高远,我就想让黄大勇看看,我原先的老公比他帅,更比他有才,找个新女朋友比我还漂亮!哈。”晓月口吻笑声有点轻佻,高远说:“晓月,佳秋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女朋友……”“高远,”晓月丢他一个眼波,笑道,“莫解释啦,你们当画家的风流一点又有啥嘛,何况人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女人哩!”

    送走晓月,高远松了口气,去按隔壁房间的门铃。沈佳秋开门让他进去,话里有话道:“画家,跟你又好看又性感的前妻鸳梦重温,是你江城之行的第一课么?真的,我要是个男人,也会为她动心的。”高远说:“佳秋,你想到哪里去了哟,我不想解释,你还不明白一对离了婚的男女坐在一起是啥滋味。她代表她有钱的老公,来请我们赴宴,我只有答应。你刚才在干什么,让你闷在宾馆里真不好意思。”佳秋走到窗口,晶莹的双眼里立刻映出长江的水涛波光,她说:“我第一次这么长久这么认真地看长江,那滔滔东去的水流,使我想起岁月和生命的流逝,觉得我虽年轻应该珍惜的人和事却不少啊!”她的感叹引发高远的联想,他从小生活在长江边,曾在沙滩上追逐飞翔的江鸥,在陡峭高岩之巅俯瞰那奔腾不息的巨流和染红江水的落晖发出少年英雄式的慨叹;还和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沿江而下,去追寻那浪漫的朝霞……他曾对长江诉说理想、抱负和苦闷、彷徨,或者温暖潮湿或者寒浸干冷的江风,成百上千次地吹掠过他的面庞和胸襟,激起他奋发向上的壮志。他由衷承认,一座巴山,一条长江,是他绘画艺术的骨脊和血液,永远活在他的心上身上。从省城来的都市女郎沈佳秋,对长江也有那么独特的感受,实在令他高兴。他走过去一只手护着她因欢欣而微颤的肩头,和她一道眺望长江。晴空下,那条闪光的水流滚滚向东,卷起人一腔难以抑制的豪情经久不息。女人靠在他臂弯里,面颊的绯红色里浸出了生命的亮光。

    滨江饭店的海鲜楼装饰相当华丽,就放在成都羊市街西沿线的食街上,也毫不逊色。主厨和领班都是精于潮州菜的潮汕人,在那非富即贵大红色彩映衬下,使人恍若到了深圳或者广州的食府。酒楼雅间的命名却具地方情调,有“神女”、“太白”之类,明艳中也不乏诗意。黄大勇是个矮墩壮实的中年男人,黑面圆目气粗声朗,颇显江湖豪客的架势。他身着上万元的浅色西装,纯金夹下的领带也至少千元,尤其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又大又绿光粼粼,显足了他的富有。陪在他身边的个个都称得上江城场面人物,有实权在握的官员,也有把持要害部门的人士,而仅仅有钱已难与黄老板这号江城首富为伍了。晓月又换了套新装,明星似的立在老公身边,摆出一副佳人伴阔佬的样子,又仿佛是一堆粗黑石头边长出的袅袅翠绿新柳格外柔丽招人。高远和沈佳秋,在朋友华明的陪同下,被笑面盈盈的迎宾小姐引向雅间,黄大勇就满脸堆笑拱手相迎:“哇哈!幸会幸会,我们江城的大艺术家,前些年就仰敬啦!高老师,我黄大勇,晓月的现任老公,你叫老黄就行。介绍一下,这位是主管财政的张副部长,这位是经委李副主任,他嘛,是专管票子的刘副行长,哦,这老兄更凶,地方税局的郭局座!听晓月讲我们的大画家难得从省城回来,都赶来聚会,乐它一把哩!”黄大勇说话的时候,津黑吐光的眼珠直往佳秋脸庞和胸脯上溜,一副被美色刺激的兴奋样子。高远则淡淡介绍了女友和华明,和心情复杂的晓月四目一对,再没多的话说。钱多的人话就多,也不管别人说不说,黄大勇打哈哈道:“我这人有几宗喜好,第一是钱,那东西太好,使用起来开心满足。第二是官,跟父母官当权者交朋友以心换心挺舒气。第三是色,我黄大勇是跟美女娇娃打交道的勇士,不然我们江城第一美人咋会落入我怀里哟!第四嘛就是吃,啥东西好吃再贵也要一饱口福,有海鲜大餐当然不吃川菜、火锅啰。诸位,请请,莫客气,敞开肚皮胀,丢几砣钱也要得!”

    看来那些官员都是黄大勇的老食客,他们从容入席,碰杯饮酒,剥虾啃蟹,相当熟练老道,连在深圳混过的沈佳秋也觉碰上了大啖海鲜的能手。黄大勇的风格是豪饮豪吃,全不管自己的吃相有多难看,反正这个出钱请客的大不在乎别人的脸色,不过他的眼角余光老是去瞄坐在高远旁边的佳秋,似乎想研究出这女人姿色到底跟自己老婆有啥不同。心里有只小猫爪子在搔,痒得有点儿难受,他只有靠大口吞酒来冲洗,谁知弄满胸满腹火燎燎的。晓月是何其敏感的女人,她看在眼里只是冷笑,好像有意观察这位省城丽人能否抵挡江城财佬暗暗进攻似的。沈佳秋对黄老板在酒气掩饰下的明挑暗逗却无动于衷,她在深圳的灯红酒绿中经受的类似遭遇太多了,与那些动辄抛掉千万的亿万富豪相比,姓黄的算是小巫了。酒席间的气氛高远极不适应,但为了晓月的请求,他勉强应付,从心底里对有几个钱就显摆胡言的黄大勇冷蔑和鄙夷。忽然,黄大勇伸手勾起晓月的下巴,浪笑道:“哈哈,你们看我老婆好漂亮!上个月我两口子到泰国旅游,在帕堤雅看人妖表演,那些人妖硬是美哟!龟儿子几多好色男人家找他们照相,花几张票子沾点妖气。老子看不过,拉老婆去跟人妖比,哼,那些人妖再好看也比不过她哩!我老黄要又好看又实在的女人,那些假奶子假屁股人妖,去他娘的三十三哟!哈哈。”他自己笑开了,陪吃陪喝的人当然跟着笑。高远心里却发紧,他分明看见晓月挤出笑的眸子里有点滴泪光。他想,当今世间有两种人极为可恨,一种是傍大款的官员,又丢格又无耻;一种是傍大款的女人,又丢人又可悲。可他对前妻晓月恨不起来,只可怜她为追逐那种表面的浮浅的东西,丢掉了内在的美好的东西,幸福对她来说只是一道虚假的光环,不但迷惑外人也迷惑她自己。当爱也成了商品的时候,人就浑身兽气了。黄大勇就是从头到脚充满铜臭气的野兽,晓月贪图享受陷入兽穴之中,不遭罪才怪呢。

    一桌酒席几团人物各种心态,费去近两个小时终于散了。醉醺醺的黄大勇抓着高远的手,嚷道:“高、高画家,你是头一个欣赏晓月的男人,可、可你并不了解她,只像画画一样看到她、她的表面。而我,大、大名鼎鼎的黄大勇,才真正欣赏她、了解她!嘻嘻,她是进商店挺会花钱的女人,又是在床上挺会使男人开心舒服的女人,哦呀,你放掉她真可惜,我只花点钱就把一个江城宝贝弄到手了哩!嘻……”他身子一晃,双膝一软,要不是两个官员扶住他,会跌个狗啃屎。此刻,晓月站得老远,冷笑着听老公打胡乱说,眸间有寒光在乱窜。

    高远跨出雅间就不再回头,快步穿过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像要把一团紧追他的恶浊之气,彻底抛在身后,直到达饭店大门之外,看见那些在街道上奔跑的大车小车,才缓缓吁出口气。沈佳秋和华明一左一右跟着他,也解脱似的舒腰伸臂。华明说:“高远,没想着这顿海鲜吃得这么难受,我先回去了,你和沈小姐旅途劳顿几天,早点休息吧。”老友的修长背影,消失在暗淡的夜色里。高远却不想回饭店,呆立不动。佳秋明白他窝了一肚子火,也没吃多少东西,轻声提议:“高远,我陪你去街上走走,然后找个小馆子吃点家常饭菜,好么?”高远摇摇头,忽地想起张熟悉的面孔,大声道:“走!佳秋,跟我到下河街去看个老伙计,那人挺有意思呢。”佳秋看他情绪起伏不定,便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伴他而行。高远全身却神经质地一抖轻轻推开了她,佳秋觉得好笑用柔润的目光瞥他一眼,跟在他后面走。

    江城的街道是依傍江岸而修筑的,层层叠叠从江边一直上升到石岸连接的大片山冈之端,形成一座典型的山城格局。若从江对岸望过来,整座城市简直像一幢庞大巨型的楼宇巍峨地挺立于长江之畔。尤其到了夜晚,它就成了一座灿烂的灯山,闪耀在川东广袤雄厚的山地之间,是一片人间奇景。宽敞平整的马路从江边码头开始盘旋而上,每个转弯开阔处都耸立着造型新颖别致的高楼,如此一层一层重叠而起实在蔚为壮观。江与城,水与山,浑融一体,静卧于青蓝色的夜空之下,和大自然一道永生。这便是画家高远又熟悉又亲切的江城。

    下河街是条老街,早年因毗邻老水码头倒兴旺过几十年,各种店铺茶楼甚至烟馆妓院遍布全街,那些造型独特的吊脚楼曾是最华贵文雅的建筑物,住下河街的人多少有点身份。随着时代变迁,新码头的修建,这条小街陡然衰落破败下来,堂堂下河街竟然成了“穷人街”的代名词,那些曾见过昔年盛景的老街邻常聚在一起,一边喝又酽又苦的茶水一面抱怨世风不古好景不在,也可算作江城一景。

    这一带也是少年高远的乐园,和小伙伴们藏猫猫、打水仗,十来岁时穿着木拖鞋在青石板街道上走,“啪啪啪”地响成一片,好不快活。高远的初恋对象水妹也住这条街上,那时穿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蓝布衫子,蓄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圆脸蛋上总是红嘟嘟的像抹了胭脂,高远见她就眼珠发硬嘴巴发干心口突突乱跳。后来水妹嫁给江火轮上的水手,成了大屁股大奶子妇人,高远很远见到她还会脸红呢,而水妹从来不晓得有个会画的先生爱过她。所以走入下河街,许多忘不了的往事扑面而来,高远脸上浮起了复杂的笑容。

    “高远,你跑到这条老街来找哪个嘛?”沈佳秋紧张盯着坎坷不平黑糊糊少光亮的街面,不停避开一团一坑的脏水,不安地问他。高远说:“老朋友,是个聋子,半残废,可他也是个艺术家呢,见到你就晓得啦。”凭模糊的记忆,高远拉着女友的手拐进一条又窄又长还充满尿骚臭的小巷,最后停在一扇破旧木门前,用巴掌猛拍:“聋子!是我,高远!”那喊声炸响,在长巷里荡出刺耳回声。佳秋小声道:“高远,看你吼这么凶,人家还当是公安干警抓歹徒呢。”高远说:“找聋子的人都这么吼,我的喊声还小了呢。”

    他正欲再叫,木门哗地开了,露出一张含愠带怒的女人麻脸,冲口就嚷:“抽气呀!”高远一愣,忙赔笑道:“我是聋子的老朋友,叫惯了,对不起。”麻脸女人怀疑地盯着他,犹豫要不要放他进去,突然她背后窜出个男人,惊喜大叫:“哇哈,高老师,我正想你,你就回来啰!真有点儿神呢。小凤,拦门干啥,高老师是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稀客啊。”叫小凤的麻脸女人叽咕一声什么,让开了门道,同时用白多黑少的眼睛刺了佳秋一下,好像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欢迎。

    聋子的家虽只是砖木结构的普通民房,昏暗、窄小,还有股臭烘烘的怪味,但他家堂屋却是个非常不俗的古董文物陈列室,就是破壁上挂的刘墉(刘罗锅)、康有为的真迹墨宝,也使人双眼为之一亮。歪斜木架上摆放的汉砖、唐彩、明瓷、清壶,既琳琅满目又杂七杂八。有几个足有两尺高的大花瓶立在灰暗的屋角虽不起眼,却也偶露动人光泽。屋中的一套八仙桌椅上地道的红木,那镶嵌其间的大理石片每块都是一幅水墨画,熟悉此道的高远一看就明白,这套红木桌椅是典型的明代款式,虽旧一点也相当值价。高远不露声色举目静观,沈佳秋看了片刻方知高远为何要夜访下河街了。俗话道:民间出高人。这聋子就是下河街乃至江城的高人。

    “嘿嘿,高老师,还有这位小姐,品茶品茶。”聋子用一只清花小茶壶泡了热茶,再用几只同样色调的小杯斟好,恭敬地请茶。高远审视小壶好一阵,叫道:“聋子,这壶也是你的宝贝吧!”聋子乐了:“是啊,它是乾隆年间的宫廷用品,恐怕宰相刘罗锅和奸臣和坤也用过呢。”高远笑道:“哈哈,要是拍《宰相刘罗锅》的导演晓得了,真会把它请去给李保田、王刚享受一番哩!聋子,看你不出,这些年你硬是沙里淘金淘了不少宝贝啊。”聋子说:“入了迷上了瘾,真莫法呀,简直像吸鸦片一样,粘上难丢脱。高老师,我这屋里的东西样样能值几个钱,可我是花小钱弄来的,你看上哪件拿走就是……”这时他腿肚子挨了一脚,扭头一看自己的麻脸女人正气呼呼瞪他。此举佳秋看得真切,为高远和聋子都捏一把汗,幸好听见高远说:“聋子,君子不夺人之好,你就喜爱这个,千辛万苦从农村、乡镇搜来,摆在眼前看看也是个满足啊。我真要哪件东西,也要出钱给你买。”挨了一脚的聋子不好坚持,嗫嚅道:“你这个大画家,该有些好古董好文物呢……”“呜哇!——”小孩一声哭叫,麻脸女人小凤把他从床上提起,“啪啪”两巴掌打在光屁股上,然后从胸襟里扯出奶子硬塞入他嘴里,被堵塞的哭声从皮肉缝里渗出令人心颤。佳秋轻捏高远一把,示意他该走了,画家虽意犹未尽却也看出麻子女人的敌意,只好道:“聋子,我刚回江城,先跟你碰个面,改天再谈吧。”聋子愣了愣,脸上堆起无奈的苦笑。

    聋子送他们穿过窄长的小巷,走到下河街,一股江风吹来,三个人都有摆脱了沉闷压抑情绪的感觉。他们明白,那不和谐的气氛,全是聋子那个麻脸女人带来的。高远笑着问:“聋子,你啥时讨的婆娘呀?也不透个信给我。”聋子搔搔头皮道:“前年尾巴上嘛,我进大巴山找古董摔了岩,被这个麻子女人救了,在她家茅屋里养了半月呢。嘿嘿,她对我好,我就、就跟她那、那个了……后来,她跟我回江城,再也没走。”高远道:“人家讲麻子婆娘心好,她对我们咋个凶巴巴的哟?”聋子道:“麻子婆娘是心好,可她只对我好。凡是到我家来的人,只要对我收来的文物古董多看几眼,她都当成敌人。高老师、沈小姐,你们莫见怪,小凤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懂事不多却晓得我那些宝贝货能卖钱哩!我没正当职业,靠捣腾这些玩意儿养家,在江城也吃过些亏,所以她看得紧,把老朋友都得罪了。”佳秋笑道:“没啥,聋子大哥,你该有个这么看家的女人,不光是守财,还守你的爱好和心血,她也是你的宝物哩。”她几句话,把高远和聋子都说笑了。高远说:“聋子,过两天我去山里画画,你去不去呀?”聋子一听就兴奋:“进山去么?哈,我这人就是进了大山才轻松快活哩!高老师,走的时候,千万记住叫我一声啊。”

    高远和沈佳秋走出下河街,把一片灰暗陈旧的街影抛在身后,前头是装饰了新型路灯的大道,有几幢高楼被彩色灯光映托着煞是壮美。这些景色跟繁华的省城当然没法比,它们和老旧的下河街确实形成了鲜明对照。佳秋喜欢就这样靠在高远身边慢慢散步,江城之夜的宁静和清爽的江风,给这个过惯繁杂夜生活的女人带来美好印象。见男友边走边想事,佳秋说:“高远,这聋子大哥,真有点意思。”高远停下来,回望下河街道:“岂止有意思,像他这样普通平凡又带点残疾的人,却能尽力去从普通平凡山村小镇去寻找价值非凡的东西,年复一年去做,真不简单呢。他跟那些拿大哥大进海鲜楼的老板们比,也一点不低贱和逊色啊。佳秋,有时我想不明白,为啥那么多人认为有钱就强就好,好像钱可以带来一切似的,是吗?”女友挽起他的手,两人像对亲密情侣缓缓前行。佳秋说:“钱当然是好东西,但钱不能买到一切是明摆的事实。偏偏有些自以为有钱的老板,大把花钱去购买和占有喜欢的东西,其实有些仅仅是假象和虚幻,他们还得意扬扬,实在可笑。”高远说:“不讨论了吧,佳秋,今天这世界上讲不清楚的是非真多,我们又不想做金钱和道德的评判者。这次我回江城来,就想轻松一下,别自找烦恼啦。”佳秋理解地柔柔一笑,不再说什么,静静地跟他一起去感受江城春夜的爽风,让那凝聚心内的情感热团一点一点漾开……

    省城长大的青年工人曲直,对巴人村的第一印象,觉得它像个天然的大公园。那一面面坡一道道山岭的水青桐,一派青翠柔亮,宛若有人用巨笔在大山和长空之间涂染的鲜艳色影。那一层层一叠叠赭褐色石岩,国画似的悬于晴朗天宇之下,像是仙山画境,又像是人间天堂,目睹它便有股奇幻的情绪从心底袅袅上升,仿佛自身也会羽化而登仙了。那一座座一围围的农舍小院,多被果树竹林环绕,如同停泊在茫茫山浪林海里的小船,任四周景色变幻或晴或雨,它们都从容不迫安之若素。山野的雄奇秀美,令曲直欣喜,而山民的贫穷艰辛也使他震惊。月玲一家在巴人村还算中等人家,除了一座吊脚木屋一头瘦牛几条小猪值些钱外,空荡的房舍里几乎没啥像样的东西。何大伯是个黑壮老实的山里汉子,成天除了干活就吸呛人的叶子烟,跟省城回来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也没几句话讲。月玲妈病在床上,她面容虽带蜡黄的病态轮廓却显出年轻时的俊秀。她对女儿带曲直回山探望挺高兴,病痛也好了一半,不停地叮嘱:“月玲吔,你把火塘顶棚上挂的那块麂子干取下来,煮给小曲下酒嘛,大城市的人稀罕野味呢。……月玲吔,你到坡上耳棚采些香菇回来,野生的香菇才香哟,香菇煮腊肉是好菜啊。……月玲吔,木柜子上还存得有两个葵橙,这橙子比啥梁山柚子好吃多啦,让小曲尝尝,他喜欢下年我叫你爹摘几十个送到省城来……”忙着收拾屋子的女子满面兴奋红晕,瞪着母亲娇嗔道:“妈吔,你安心养病嘛,少操些心。人家小曲讲了,来吃红苕饭喝南瓜汤都欢喜呢。小曲,你说是么?”曲直忙应道:“是是,伯母,我吃啥都香哩。”月玲妈不高兴了,柔声责怪女儿:“悖时女子,只晓得跟妈作对,拿红苕饭南瓜汤待小曲这样的远客稀客,亏你讲得出口哟!咳咳,你不弄好吃的,让妈来嘛,咳……”她挣扎要起床,却被女儿按住了,月玲笑道:“妈吔,我又不是木脑壳,还不晓得拿最好的东西待客么。你硬是,人家小曲又、又不是外、外人……”女儿绯红面颊上浮起的羞态使卧床养病的女人看明了一层意思,精神又好了许多。

    月玲秉承了她父亲的健壮母亲的秀柔,在自己熟悉的家里走出走进,如一头活泼欢快的小鹿。曲直喜欢静静地观赏她,那圆实的胸脯浑厚的臀部再配上柔韧纤细的腰身,活跃朴实,看得他心房突突直跳。月玲生活过的这片大山,这座山村,尽管他是头一回见到,却恍惚来过许多回似的,处处那么似曾相识格外亲切。他甚至想,自己的前世或许就是这山里的山民,不然一草一木、一方一俗怎么那样熟悉?这个肯干好动的工人也不想闲着,他帮月玲劈柴、挑水、打扫院坝、修理农具干得挺欢,好像他也是个山民儿子。对曲直这一点,何大伯颇赞赏,在这个山里汉子眼中,肯干活会干活的城市小伙子才能跟他亲近。但他也不讲一句夸奖的话,只默默看着年轻人,眼角唇边挂满了笑纹。

    女儿的房间腾出来招待客人,月玲妈把自己悄悄为女儿准备的嫁妆:一床足有八斤重的新棉被,和新床单新枕头,取出来铺在木床上,看着那片新色,黄面妇人噙泪笑了。当晚曲直在暖和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眼数春夜晴空上闪动的白星星,翻来覆去数不清。那片星光里,浮现着月玲俊秀的白面庞,闪动着纯美的白光向他覆盖而来,他伸出双臂去拥抱,她那带白光的面庞是那么绵软那么轻柔,如一道白风吹过他燥热的胸膛……

    正午的大山很安详,没有风声也没有鸟叫,牛们猪们鸡鸭们也安宁无噪。有几团灰淡的炊烟飘浮在巴人村上空,和那些静悬于天际的白色云朵汇合,就不再游动了。一只俗称“青背褡”的鸟儿从远处飞来,扑入一片浓密的水青㞗林子便不见了,如一块飞石划破宁谧的水面很快又恢复原状一样。月玲妈躺在床上绣袜底,那吉祥朴素的图案透着喜气,她是给曲直扎的,却不知道女儿的男朋友喜不喜欢。何大伯叼着他的叶子烟杆,坐在门槛前专心修整一只许久未用的火铳,他想重展身手到岩上打个野物来让城里人尝尝山珍美味。

    月玲成了这屋里的小主妇,忙完灶上又忙给牲口喂食,她手脚麻利,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午饭后曲直就站在何家门口观望山景,他觉得看山比在省城里看楼愉快多了,那些饱含阳光的翠绿,那些凝重丰厚的赭褐,并非美丽的梦幻,而是生机勃勃的生命,连屹立山顶的青黑色巨石也像一座座具有生命的雕塑,静坐大山之端俯视人间万象。越看下去,曲直感觉自己那被都市浊气熏染颇多杂质的肌肤和心灵之上,有一些似有形又无形的痂壳在轻轻剥落。再深吸一口带野草野花清香的空气,慢慢地注入腹内又慢慢地嘘出来,他似乎听到了全身肌肉和血液的欢呼声,真想敞开胸肺对着苍莽山野大叫:多好哇!这个在顺和街长大的青年工人,虽和朋友骑自行车去省城附近的龙泉山看过桃花,也随别人到过青城后山观赏自然风光,但它们都不能跟又雄奇又俊秀的大巴山相比,那些山水只是摆设在都市旁边的盆景,小巧玲珑得一览无余少有回味余地,而眼前这片大山,仅一团茂密的原始森林便充满新奇和神秘,就花十天半月也观赏不完啊。面对这片大山,曲直才明白自己为何对月玲一见钟情,是她把山地的清新与明丽带入了笼罩着浓浓灰色世俗的都市来了,她天然的淳朴一下子就牢牢吸住了他,使爱来得又真实又热烈。山的女儿,当然有山的个性和特色,所以当月玲一出现在顺和街,就与那些擦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城市女孩迥然不同,曲直终于悟出其间的奥妙了,一阵兴奋使他笑出了声。

    “曲直,你傻笑啥呀!”月玲过来轻推他一把,曲直身子一晃定下神来,微笑道:“山、山挺好看的,我喜欢看,就笑了。”换过一件碎花面料新外套的女子,嗔他一眼笑道:“那么爱看山,我领你去看嘛。走,岩坡那边林子里,又好看又好玩哩。”说到后一句话她的声调低了面颊红了,好像把什么心底的隐秘泄露了。曲直心头一荡,脸也又烧又红。

    这是一片尚保持着原始状态的水青㞗林子,一根根粗壮挺直的树干高高昂立,那些浓密的新叶宛若一片片一团团绿色轻云飘浮其间。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每片叶子都呈现翡翠般的亮色,显得高雅而又华丽。林中空地更有一番喜人景象,一丛丛高山杜鹃正开着花,每一朵都有双拳合抱那么大,几朵一团简直给人繁花似锦的感觉。一些水青㞗的根部,还长着些蓝天星,那些蓝翠翠的小花星星般闪着光泽,仿佛是些会飞的蓝精灵。更有一些藤蔓植物或在林间逶迤铺开,或爬上树枝展示其柔浪风姿,一簇簇一堆堆像绿色波涛到处涌荡。这儿的光线甚至微风也是带翠绿色的,人置身其间心情也会被染绿。最让曲直惊讶的是地面上那些密密茸茸的青草,简直像精心编织的厚绒绒的碧色丝毯,被随意铺在山间之中。他想起在省城体育中心看足球比赛,曾惊慕球场上的草皮那么青翠绒实,但和这片草地相比就显得小气多了。

    两个年轻人手牵手走到林子中央,举目四望兴奋异常。月玲说:“我小时候和村里的伙伴常来这儿玩,我们又野又胆大,连野猪、豺狗都不怕哩!有回下大雨,天上扯着火雷乱砸乱滚,我们满林子跑还吼山歌呢,骇得大人在村里烧钱纸拜雷神脸青面黑哟。”从小在山地长大的女子进老林就活跃起来,话声也脆脆朗朗富有弹性,直朝曲直有些激动的胸口上撞。他瞥一眼粉面桃腮的女子,应声道:“这林子是好呢,成都那些公园没一个能比啊。”月玲说:“当然呀,像武侯祠、草堂、望江楼那几个公园,是有些大树和竹子,咋能跟大巴山比哟。巴掌大个园子人又多,还要花钱买票才进得去,城市人要找个好地方也难哩。曲哥,每次你带我逛公园,我就要想山里老家,有时想得心好慌呀。”曲直承认:“月玲,你们巴人村虽穷一点,却是个没被污染的天然大公园。方才我还在想,如果交通方便了,这里成了旅游热点,一片大山的山民都会富起来呢。”

    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从杜鹃花丛中蹿出来,瞪着圆溜溜小眼珠看看他们,不慌不忙跳上草坪去追两只小蜜蜂。“哇哈,”月玲欢叫一声扑去抓小松鼠,小家伙机灵一蹦闪入一团茂密藤蔓里藏住了。小女子扑倒在绒软的草坪里,边打滚边格格地笑,顿时有股潮湿的热浪向青年袭来,他也双膝发软,紧挨她身边坐下来,一张脸又红又臊。月玲翻身坐起,黑津津的双眼定定看他片刻,轻声说:“曲哥,我唱山歌你听,好么?”曲直呆望着那张花样娇艳的俏脸,点了点头。

    女子深吸口气,目光投向林外,扬声唱道:

    唱得好来唱得乖,

    唱得红花朵朵开;

    唱得青山团团转,

    唱得情哥靠拢来。

    清脆、圆润的歌声如山泉飞泻又如春风回荡,把曲直内心的热情牵动着随歌逐浪,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月玲的手。

    悠扬动听的山歌令唱歌女子自己又开心又陶醉,一首刚完她又唱开了:

    凤凰爱歇梧桐桠,

    园中蝴蝶爱扑花;

    哥是山中好汉子,

    叫妹咋个不爱他。

    最后一句歌词月玲刚唱完,满心激情汹涌的青年已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了。山歌的余音还在林间飘荡,两个心心相印的年轻男女亲作一团滚成一堆了,草坪上顿时掀起一股野草的香气四处洋溢。林子很静谧也很幽秘,男子再也不压抑满腔热情,一只手伸进女子衣服里像擒鸟儿一样擒住了一只又小巧翘挺又圆润结实的奶子,慌慌地不知所措地揉捏着。女子发出欢悦的娇吟,全身像根柔软的藤草一样缠绕着他。“月玲!——”男子沙嘎地干叫一声,将手抚过她平坦的小腹,探向她紧束的腰带,一直陷入缠绵柔情任男友所为的女子猛然一惊,拨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勾着头红脸道:“曲哥,莫急,成亲那天我啥都给你……”惊醒过来的男子满面紫红,低声道:“对不起,月玲,我冲动得有点糊涂了……”女子温柔地瞄他一眼,不再说话,身子依偎过去,把又红又烫的脸紧贴在他咚咚乱跳的胸口上。

    这时林外隐约传来何大伯呼唤的声音:“……月玲吔!”他们互望一眼赶快跳起来,手拉手跳出老林。刚到一道岩头,就碰见气喘吁吁的老山民,冲他们叫喊:“曲直、月玲,来客人啦,也是省城来的呢!”他们一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下岩往巴人村跑。

    画家高远、沈佳秋和聋子三个人,正坐在何家院坝大口喝茶,见曲直和月玲急匆匆跑回来,就笑了。高远说:“曲直、月玲,看你们头发上衣服上的草节节哟,是钻刺芭笼去了么?”年轻工人和山村女子羞红满面,慌忙去拍头发和衣服,不知说啥好。识趣的佳秋赶快圆场,笑道:“山岩上林子里肯定好玩,我也想去钻刺芭笼呢。月玲,我们来巴人村,是听说这一带景色好,你又带小曲回来了,高老师想画几幅好画呢。”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月玲说:“欢迎高老师,还有你们两位。你们来巴人村,我们全家都欢迎呢。只是吃的没省城丰富,住的没省城舒服,莫见外哟。”

    一手提火铳,一手提野兔山鸡的何大伯走到院坝,笑呵呵对大家说:“有野味待省城来的稀客啰!月玲,还不快去烧火做饭啊。”

    当晚何家办了酒席,还请了村长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来作陪。浓酽的包谷酒和山珍野味,使高远他们美滋滋饱餐一顿,觉得远胜于省城那些海鲜酒楼的佳肴,巴人村的古朴民风更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入夜,晴朗天空上的几颗春星格外明亮,大山的深蓝色一层浓过一层。村里客人打着酒嗝陆续散去,聋子不想闲着,给高远讲了一声便随一个刚结识的老人走村串户去了。高远和佳秋都舍不得这番美好夜景,一起走出何家小院,沿一条青石板山道漫步而行。点点灯火,衬托着山下岩林野间的巴人村,袅袅炊烟还在四处弥散,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使人更感山乡的悠闲和宁静。高远说:“佳秋,这两天我老想,人很矛盾,既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富足,又喜欢大山区的原始清纯,正如当前一个经济发展一个环境保护两者难得谐调一样,一个人很难在拥有繁华富足的同时,又拥有原始清纯啊。”佳秋仰望天上白色的春星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们这些画家啊,把山野美景风土人情画下来,再让那些有钱人买去,挂在他们的豪华公寓或者别墅里欣赏和炫耀啊。”高远说:“那也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精神满足。佳秋,我认为,一个人不管他多么有能耐,多么富有或者有权,他能享有的这世上的美好东西还是有限的,你说呢?”佳秋点点头,眼前的春山夜景确实美得令人赏心悦目,这个头一次如此真实地贴近大山的女子,真被它迷住了。

    心情又欢快又躁动的曲直和月玲,爬上屋后的大石盘,进行了一番对话。

    月玲说:“曲哥,你看清楚了,我家又穷,我只是个到省城讨生活的打工女,有啥值得你喜欢的嘛。”

    曲直说:“我就喜欢。月玲,不光你这个人,连你们村你们家,和这片大山我都喜欢呢。”

    月玲说:“你呀,是脑壳发热,耍新鲜吧?省城女子多妖艳,一个比一个漂亮啊。曲哥,你咋不追她们呀?”

    曲直说:“妖艳女子我追不上也不追,月玲,我只追你。”

    月玲说:“脸皮厚,羞不羞哟?曲哥,那阵在林子里,你想干啥事?”

    曲直说:“我……月玲,莫气我恼我,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月玲说:“城里人爱说谎呢。早先我们村的玉姐儿,嫁了县商业局的苟局长,还给他生了仔。结果局长喜欢上川剧团的名角儿,把玉姐离了,差点害条人命哩。”

    曲直说:“月玲,相信我,今生今世绝不辜负你。”

    月玲说:“我不信,曲哥,敢对天老爷起誓么?”

    曲直说:“当然敢。天老爷,我若对月玲有半点欺心,就遭天抓五雷轰!”

    他的嘴巴被一只小手捂住了。

    月玲说:“你真起毒咒哇。曲哥,就不起誓,我也信你。”

    曲直说:“月玲,我把心子掏给你看了,你对我咋样呀?”

    月玲说:“咋样咋样,明知故问,这一辈子我对你肯定比你对我还好哩!”

    曲直说:“月玲,你真好!我太爱你啦!”

    月玲说:“曲哥,莫把爱说太多了,说太多就没味啦。”

    曲直说:“月玲,我……”

    女子用嘴堵住了男子的嘴,两人在石盘上搂成一团,许久没分开。白星星在高高的天空照着他们,露出了含蓄的微笑……

    高远和佳秋绕巴人村一周,一边赏景一边交谈,回到何家夜已深了。

    轻轻推开木门,走过光线微弱的堂屋,看见曲直和月玲在火塘边相依相偎睡着了,那姿态颇有些画意。火塘里的明火已熄灭,炭火尚红尚热,把一层浅红光泽镀在这对年轻男女的身上脸上。

    高远欣赏着他们,一阵惊喜,悄声对女友说:“佳秋,快把我的速写本拿来,好一幅《火塘春睡图》啊!”

    巴人村的春夜里,高远已看到许多幅图画了,而这一幅最为和谐动人,他决定画下来,相信它会成为一幅好作品。

    从山里回到江城,高远和沈佳秋没住滨江饭店,而去设备老旧却还清静的市府招待所要了两个房间。画家对女友说:“佳秋,我要关门作两天画,把这几天在巴人村的感受记录下来。你随便到城里城外的风景点逛逛,大后天我们就回成都。”进过一趟大巴山的佳秋,对高远和他的山地油画有了更深的理解,微笑道:“高远,你专心画,我专心玩,然后一起吃饭各睡各的觉,这次江城之行也就各有收获,也对得起单纯痴情的鲁萃啦,对么?”高远知道佳秋对他喜欢鲁萃没任何醋意,脸还是红了,他画这批画确实多半是为了鲁萃,机灵的女人一下就点中啦。

    高远的心被一股巴山情巴山风鼓荡着,要画“巴人村组画”,在山里已得了《火塘春睡图》、《林中草坪》和《春水》等几幅,想画的有《野花》、《山民》、《木屋吊楼》、《巴人村妇人》、《寻古董的友人》……一大批呢。他面对画布、画笔和颜料就激动不已,那些生动的线条斑斓的色块,从心底涌向笔端,使他沉入了几乎有点狂热的创作情绪之中。不停骚动的血液,令高远浑身燥热,他脱去外套只穿衬衣挥笔作画,最后索性赤膊大战,画一阵还要到窗口去领受清爽的江风,让那些闪动在脑际鲜艳得像燃烧火焰或泛滥春水般的颜色,变得沉稳凝重些,罩上一层大巴山野本来就具有的苍凉和静穆。离开省城之时,他没想到会有如此激情画出这么些画,仅是觉得自己需要暂时摆脱都市的烦恼,去山地寻找一份久违的空旷与安宁。和佳秋、聋子一道去了巴人村,再和曲直、月玲的相遇,便激发、碰撞出了这批新作,每当一幅画完成,那画面之新构图之美连他自己也震惊不已。双手抱在赤裸的胸前,凝视画布上的山野人物,不料自己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创作新阶段,岂能不由衷欣喜呢?

    和高远仅隔一堵墙壁的沈佳秋,此刻又是另外一番心境。她倚窗而坐,俯视在不均匀处浩荡流淌的长江,以及江流上奔忙的大小船只,感受那股不息生活热浪的冲击。临江依山而筑的江城确有特色,市区内外也有几处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地,而佳秋没心思去游玩,只愿在窗边静坐,想想染满巴山春绿的心事。此番山地之行,使这个从懂事起就沉浸于纷繁复杂都市生活经历许多冷暖世情的女子,强烈感受到一种淳朴自然的民风,率真坦诚的民情,和那些虽然贫穷却不卑贱的山民品格,还有那山一般浑厚的绵绵温情,将一个女人心角的一汪静水彻底震荡了。她知道那片山地那片民风不是属于她的,自己不是农家女月玲也不是女学生鲁萃,原始密林、古朴山村的花们草们、牛们羊们,对她来说也只是一片新鲜生动的风景。这个生于都市的女孩,现在和将来只能是都市的女人。而画家高远既属于省城又属于大巴山地,佳秋一走进巴人村就明白了他对山野那份执著真情,和他对来自大山的女学生鲁萃的喜爱与钟情。……她面对滔滔东逝的江流,心潮此起彼伏,俊俏的脸庞一直泛着兴奋的红晕。

    油画笔醮了鲜艳的红色,高远将它点入了一丛青碧的密林之中,小小野花的娇媚便跃然画上。他舒口气,退后几步欣赏那几点生机盎然的新红,在那片很有层次的绿色中,它的出现真恰到妙处啊…

    “砰砰……”有人敲门,高远双眼没离开画面,一只手伸去开门。

    “高远……”一个熟悉温柔又有点复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接着是果断的关门声。

    高远身子一颤,像遭到一股清冷江风的侵袭。没等他回过头来,女人一双柔软手臂已从背部拥抱过来,接着便把一张发烫的脸紧贴在他赤裸的背上了。他周身僵硬没有挣扎,只轻轻说:“晓月,别这样……”女人浑身激动那温软潮湿的嘴唇贴在他背上吮吸,把一股股骚动的热潮注入他体内。好像有泪流出来,他感到一滴滴灼热水流虫子似的满背乱爬,好像要钻入肌肤里去。高远一点不冲动,反而有些难受。他丢掉画笔,费力转身过去面对泪流满面的女人说:“晓月,为啥呀?”眸子里燃烧着狂热春情的女人,冲他道:“为喜欢你!为想要你!高远,你我做夫妻的时候,有过充满激情又和谐愉快的时候啊!我、我真想再要……”高远用手轻抵着她的双肩,而她那圆实的乳房还是顶着他健壮的胸脯。他说:“你不该这样,晓月,现在你是黄大勇的女人啊……”“哼!”晓月冷哼一声打断他,“我是他黄老板的女人,身上留下了他不少印记。可你明白吗?他用钱只买得了我的身体,买不去我的心和真正的热情。跟他上床,我像遭歹徒强奸一样,没有温情更没有快感,更多的时候只有把他想成你,才能勉强承受那头野兽……高远,搂紧我,好好爱抚我,像我们的新婚蜜月那样……我想好久了,有几回差点跑去省城找你……”高远用力推开她,严肃道:“晓月,我不能……”泪水从女人本来潮湿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她哭叫道:“高远,你也欺侮我!看不起我,以为我身子污浊,配不上你这个大艺术家啦……知道你想回避我,从山里回江城就躲到这儿来了。哼,我找你,是要报复黄大勇那狗日的,昨晚上他居然把名花夜总会的娼妇带回家,在我的房里胡搞……”听她这么一哭一嚷,高远冷静了许多,劝慰道:“这种脏事是令人生气,晓月,你应跟黄大勇讲明利害,迫使他改邪归正……”“哎哟!”女人的哭声更尖锐了,“我刚骂了他一句,狗东西居然当着臭婊子的面打我……呜呜……你看嘛——”女人撕开自己的衣服,将伤痕累累的胴体暴露在他眼前。这么近目睹前妻身上的伤痕,高远回江城来已是第二次了,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他从内心为晓月悲哀,这么娇美的女人,为贪图享乐和虚荣,竟落在那么一个性虐待狂手里……男人的眼眶也潮润了,他忍不住伸手去轻抚那些裸露在白皙肉体上的紫血色斑块……猛一个冷战,使男人从浑懵里惊醒,他定睛看着在床上扭动腰身渴求放纵的女人,赶快抽手闪身,对她说:“晓月,你受了刺激,请穿上衣服,我陪你到江边走走吧。”女人翻坐起来,挺着带伤痕的奶子,恼恨地叫道:“高远,你混账!一点不关心我,体贴我。你快过来搂着我,不然我就叫啦!说你引诱我、强奸我,看你大画家的脸面往哪儿搁!”高远万万没想到,曾经温柔和善的前妻晓月,跟一个江城大老板结婚以后会变成这副样子,此刻心底里对她尚存的一丝同情和怜悯也不翼而飞,只有深深的厌恶和悲哀。金钱不但能异化人的灵魂,还能异化人的肉体,晓月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镇定下来,他想走又没法离开,担心处于癫狂状态的女人毁了他那些画。于是他用一张床单掩住女人的身子,温和地对她说:“晓月,你平静一点,我画画陪你吧。”

    女人抬眼看画架和墙上那几幅油画,狂躁的情绪竟有了些好转,带火的双眸里也有了柔和的水光。她裹着床单呆坐不动,好像是专供高远作画的模特儿。

    有人敲门,高远开门一看,是沈佳秋,朝她使个眼色。机灵的佳秋看地板上散落的内衣亵裤,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向晓月微笑颔首,也站在一旁认真观看高远作画,仿佛对这屋子里刚才有过的事毫无觉察。

    房间很安静,只听见画笔在画布上挥动的沙沙声。终于冷静下来的晓月,开始慢慢穿衣服,好像对佳秋的存在也视而不见。穿戴好了,她深深地瞥一眼高远,慢慢走出房门。

    就在晓月轻轻关上房门的刹那,高远的手猛烈一抖,画笔掉在了地板上。佳秋看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男人的眼眶里一涌而出,啪啪地滴在新作的油画上,染出一团独特的光泽。

    K

    傅婉蓉过着按时上下班,几天开一次会,回家安适清闲的日子。局里的女干部们大多羡慕她,那个叫陆春的胖会计还说:“我们傅局长才是美满家庭哩!老公是有名的集团公司大老板,天天翻开晚报、商报都见得到他的大名。儿子又争气,一考就上重点大学!哎呀呀,我们傅局长……”众人的恭维与赞慕,并没使傅婉蓉飘飘然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能有今天,一靠她坚厚的家庭背景,二靠自己当年把握住了关键时刻和叶文波结了婚,关于副局长的职务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甚至跟幸福没太大的联系。她跟许多出身高干家庭的女人一样,对职权位置颇为平淡,看重的是丈夫和孩子,也就是一根扁担挑两头,一头是有作为的老公,一头是有出息的孩子,少一头她们的幸福便不完全。傅婉蓉从小生活在省府大院里,看了不少玩弄权术高升沉浮的人和事,觉得有些人活得又劳累又卑微。她自己倒真想做个生儿育女伺候丈夫的贤妻良母,要不是她颇有心计的母亲暗中张啰,这个副局长的头衔也到不了她头上。作为一个出身不凡的女人,她一直守护着自己的那一份骄傲,但在工作和生活中表现得平实而不露声色,使局机关的干部们又尊重又敬畏。和许多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不一样,傅婉蓉喜欢操持家务,从洗衣做饭中享受一个女人的乐趣。只可惜儿子远在北京的大学里,假期也难回家,丈夫又是个大忙人很少能与她共进温馨的家庭晚餐。她常常独自面对几份好菜,吃起来没啥滋味,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只是她老是孤身一人守着偌大一个富足安适的家,不免寂寞和担忧,尤其不敢想与丈夫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裂痕,若它有朝一日成为可怕的现实,她真会垮了。不说别的,连苛刻的母亲那一关也难过。说穿了她是外表强大内心虚弱的女人,这隐秘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受委屈流眼泪也只能悄悄往肚里吞,她必须保持身份和形象。一个进入中年的女人真的走到这一步,她的欢乐和悲哀,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这天下午,傅婉蓉没拒绝台商李先生的邀请,去他设在棕北小区的公司看一看,以示对这位肯出巨资回乡投资的富商的看重。李先生说:“傅局长,棕北小区不愧是全国城市建设的模范小区,其优美的环境和华丽的建筑,使人觉得与台北或者新加坡的高档住宅区差不多。我把国内公司的总部设在这里,相当满意,业务方面还要请你多关照啰。”傅婉蓉是在局机关、家里、会场这三点一线转圈的干部,除了非得应酬的宴请,她很少利用自己的职务身份四处交际。答应李先生的请求,算是给了他面子。她说:“李先生,成都的一些住宅小区建设得不错,可我工作太忙,很少去参观,连棕北小区今天也是头一回去呢。”李先生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用带台北腔的四川话道:“哎呀,傅局长天天忙于国家大事,哪有时间闲逛哟,这次去我公司算很大赏光啰。”

    在坐车的问题上,傅婉蓉也表现了一点灵活性,没坚持坐局里那辆旧兮兮的桑塔纳官车,而坐进了李先生那辆显示财力的奔驰500型房车。豪华房车内的气氛她虽有点不适应,却也能稳稳而坐,当车驶过一环路口,在省体育馆前面的宽敞大道上轻快飞驰,她的感觉挺不错,有点跟她坐在丈夫开的美洲豹房车里的情绪相似。

    李先生是做食品生意的,他看中了四川这个奇大的市场,用他的话说:“光人口就是台湾省的五倍,做一成生意等于做了五成,光这点对任何生意人都具诱惑力啊。”他的李氏食品企业,在棕北小区占了一幢楼,充分显示了他进入大西南市场的雄心和实力。李氏公司的装修和设备现代而富丽,还具有一定文化气息,使长年待在陈旧局机关的傅婉蓉耳目一新。在宽敞华贵的董事长室,和人才济济的电脑信息设计中心,她忍不住讲了些真诚的恭维话。心怀感激的李先生,在装饰有花木水池的露天阳台,请她观赏棕北小区的建筑和风景,笑道:“傅局长,你看,我说的话不错吧。”那些造型别致建材优良的楼房,一幢接一幢艺术品般地陈列着,加上每幢楼房之间有草坪、花圃点缀衬托,更显出优美的环境氛围,让傅婉蓉获得了全新的感受。她由衷地说:“李先生,这些花园洋房真是居家办公司的好地方,你真会挑啊……”

    话未说完,她突然愣住了,俯视楼下空地停着的那辆黑色美洲豹,认出是叶文波的专车,却又不放心,问道:“李先生,这车是你们公司的吗?”李先生看看道:“不是。它大概是位有钱老板的吧?哦,我想起来了,开这车的男人颇有风采,他常到对面公寓楼去看一个女人,那女人和他很亲近,到底是什么关系就不好说啦。在大陆,包二奶,养情妇的事,也许比台北还多吧。”他这几句不经意的话,使傅婉蓉脑壳嗡地一响,心房突突乱跳,好不容易镇定下来额头却浮出一层冷汗。李先生见她突然变脸变色,不安道:“傅局长,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医生?”傅婉蓉说:“不,我有点晕高。哦,李先生,我该告辞了,谢谢你让我开了眼界。你不必用车送我,我想随便在小区走一走看一看,再见。”她情绪的突然变化,没躲过李先生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停在楼下那辆黑色美洲豹,明白是它搅乱了女局长的兴致。到底这里面有什么故事或者更深层的原因,他不便多问,明知不问也算一种成熟的智慧吧。

    叶文波每次开车到棕北小区和顾琳相会,都精心计算了时间并准备了掩饰的借口,不管和情人多么火热缠绵也有脱身的理由。总之要做到万无一失,因为不论今天的社会如何开放,这种秘密恋情一旦曝光,对他这样握有实权的人物来说,毕竟非常不利。

    今天文波的心情不错,民众公司报批的大型民宅工程“民众花园”被有关部门批准,还受到省府主管领导的表扬,说他们以平价优惠向市民提供住房的做法,有利于省城在住宅方面的建设。其实获得了这个项目,民众公司不但多了一次发展良机,也从金融机构取得了更多信贷资金,再通过薛云川的关系争取到海外投资者的有力支持,从此民众公司可以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巨鹰,在省城上空展翅翱翔傲视群雄啦!兴奋之余,文波想起了悠闲雅室的顾琳,想去和她一道分享成功的快乐,然后两人全身心投入做一次爱,那多好啊。

    听他报完喜讯,顾琳并没像他想的那样激动,只微笑道:“文波,你这回不但名利双收,还成了工薪阶层心目中的救世主,真有一套啊。”文波拥着她一阵热吻,轻声道:“琳琳,我不在乎名也不在乎利,也不管人家怎么看我。说实话,你过得是否愉快幸福,对我很重要……”女人想挣脱他却又柔软无力,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说:“你这人呀,就会甜言蜜语。哼,对米若雪,你也这么讲的吧?”女人的醋意里总有爱意,而这种醋爱交杂的情感又让男人受不了,文波说:“又是米若雪,琳琳,还要我解释多少遍,她是我岳母为薛云川物色的对象,跟我有啥关系?”顾琳撅撅嘴道:“有啥关系你自己明白,你看你跟她那副亲热样子,就晓得你们关系不一般呢。”女人虽没争吵,说出的话却很扫文波的兴,此时他想起一本书里的话: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短暂的静默中,顾琳明白自己又在犯痴犯傻,这男人能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来陪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苛求他什么?他终归是人家的丈夫啊。她把心情缓和过来,对文波莞尔一笑,主动依偎在他怀里。文波知道和这种女人保持关系要有耐性和韧劲才行,他轻轻捧起那张已有些动情的脸庞,又一阵热吻,很快明显感到女人心底的热情在一股一股往上涌。他猛一使力将她拦腰抱起,正欲走向卧室,门铃陡然响了,惊得他一松手差点把女人丢在地板上。两人面面相觑呆立不动,文波到底老练些,示意顾琳整好衣衫保持镇定,自己去打开房门。

    是妻子傅婉蓉!叶文波一惊非同小可,脸先刷地一白再倏然转红,笑也干牙膏似的挤不出来。愣好一阵才抖出几个字:“婉蓉,你……”

    呆立客厅中央的顾琳,也被叶文波这位有身份地位明媒正娶的夫人突然出现,震骇得不知所措。心子一个劲地朝丹田底下坠,两条腿也有些微微发颤。她跟傅婉蓉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毛根儿朋友,读小学、初中还挺要好的,只是长大后各有各的处境与生活,见面很少了,偶尔还能想起对方,彼此的心境大不相同。顾琳被对方严肃而带质问的目光刺伤了,咽下到唇边的话,用冷默来面对这个搞突然袭击的女人,心底里居然涌出些痛快来。

    这场面倒使傅婉蓉有点尴尬了,她跨进门红着面孔问:“文波,你咋个在这儿?”那口气虽带猜疑,却也温和。叶文波已迅速调整了情绪,脸部的笑容也自然而生动,语调恢复了正常:“我来看琳琳的,好久都说来可忙得走不开,今天才挤出点时间。婉蓉,你跟琳琳是老朋友啦,她的事也该关心关心,最近她身体心情都不大好。我那老领导走了以后,琳琳一直孤单地生活,也难啊……”对顾琳的大致情况,傅婉蓉是知道的,和老朋友摆谈她的时候,也为她做老姑娘不解和惋惜,高干父亲虽然去世,凭顾琳已有的条件嫁个好老公还是不成问题。同情心浮上来,胸间猜疑的阴云顿时散了许多,婉蓉过去拉起昔年女友的手,轻声道:“琳琳,我是该来看你,这几年联系了,我又挂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成天瞎忙。今天算碰巧,一位台商约我过来参观他的公司,我看见了文波的车。文波应该来看你,不是你爸爸苦心培养多年,他肯定没有今天。”气氛一下逆转,充满了浓浓的友情和温情,顾琳的眼眶潮湿了,低声道:“婉蓉姐,我这人从小不活跃,越大性子越孤僻,叶大哥是很关心我,可我还是回不了以前的生活圈子。棕北小区安静,我住这儿感觉还可以……”叶文波说:“琳琳,我劝过你好多次,不要把自己关在家里,有时候和老朋友聚聚,就到附近茶楼饮茶也好啊。你就不听,爱捧着书或者守着电视过日子,长久下去身体不垮才怪呢。”

    和母亲梅英相反,婉蓉不但少于心计,而对人际关系处处往好处想,更不无中生有胡搅蛮缠。凭这点妇人之德,使叶文波就在对她感情降到最低点的时候也很难向她摊牌分手。她望着丈夫说:“文波,那你就好好陪琳琳谈谈,开导她宽心一些,和老朋友多往来。哪天我做几样好菜,请她和少年朋友们到家里聚会。琳琳,我回局里去了,改天见吧。”顾琳点点头:“谢谢你,婉蓉姐。”文波松口气道:“婉蓉,我不开车送你,打‘的’走吧。”婉蓉含笑看丈夫一眼,放开顾琳的手,踏着平稳的步子走了。

    那脚步声已在楼道里消失好一阵了,叶文波还站立门边不敢马上关紧房门,似乎担心那女人会转回来撞破他跟顾琳间的隐秘,闹出什么事来。顾琳的身心也像受到一次无形的打击,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面色煞白。他们毕竟都不是演员,这对挺现实的男女只是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角色,作了一番无技巧的表演,当帷幕要落下的时候才有点钦佩自己又隐隐后怕。

    叶文波终于伸出一只手,干脆有力地关上房门,回过身注视着女人热切地叫声:“琳琳!”“文波……”顾琳泪眼婆娑整个儿软倒在他宽厚的怀抱里。两人紧紧拥作一团,狂吻着在厚绒绒的地毯上滚动。谁也不说话,双手急切地像一对恋人刚经过一次严峻的考验,并遭受新的刺激,都迫不及待要用充满情感的肉体来证实心迹。这又像是一次新的机会,使他们偷偷摸摸写下的爱情故事翻开了新的一章。女人一反往日的被动和温顺,全身如一块潮热而带吸力的沼泽,牢牢包裹着男人……如两头兽一齐向深深密密莽莽苍苍的森林里狂奔猛窜左冲右突,却陷入一道幽邃的谷地无法逃出……又如两尾鱼双双在浩浩渺渺茫茫漭漭的大海中追波逐浪边游边荡,腾跃上一片带光的浅滩无法挣扎……一阵大汗淋漓,一阵魂魄出窍,这对男女双双瘫软若泥,摆在织了民族图案的蓝色地毯上许久没有动弹。

    过了好一阵,女人嘘出一口长气,扭身将一条腿搭在男人腰上,呢喃道:“太好啦,我从没这么舒畅和满足过,文波……”男人笑道:“以往你不是说也很好吗?琳琳……”女人说:“好是好,可心里头总有点偷偷摸摸的顾虑,不像这次放得开。”男人说:“真见到傅婉蓉,你倒不怕了。琳琳,你胆子本来就不小嘛。”女人把脸埋入男人汗湿湿的胸前,娇声道:“文波,你本来就爱我,她却靠一个结婚证占着你,我都让她了还怕啥?”男人亲她一口,逗道:“那她一进门,你脸为啥吓白了,腔也不敢开哟。”“哼!”女人用指尖朝他额头一戳,恼道,“我是不想说啥,你这个大男子汉哟,那副又怕又焦的样子才难看哩!实话告诉你,叶文波,以前我跟你一起,老有点偷人的羞耻感,觉得对不起你老婆。今天她闯上门来了,把我心里那层纸也捅破了,从此往后我知道该咋对你啦。”男人喜欢她这神态模样,笑道:“这下好啰,你成了敢跟别人争高下的女人,就变得生动可爱啦。”他们又亲热一阵,男人抓过衣服来穿,女人撒娇道:“你呀,每回来只给我一点点时间,上了床完了事就走人,也不管人家心头好不好受哟……”男人只好俯下身,搂着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让那股温馨的情感余波浸润两具无遮的躯体,生命的淡淡星光虽使他们再度兴奋,却都倦乏无力只能发出舒心的轻叹了。

    叶文波走后,顾琳把自己泡在浴盆里,一边轻轻搓洗身子,一边想着杂乱的心事。文波对她的爱是有真意的,若他是个普通干部或工人,他肯定会跟傅婉蓉离婚,来到她身边跟她相依为命白头偕老。然而偏偏他是省城当红的民营企业家,虽说经济上可以大权在握,但在政治上的命运仍操于那些省委省府领导的手里,他对公司的一切都可大刀阔斧地改革,却对自己的家庭只能维持现状若有一丝惊动也会酿成风波。她是在理解文波的基础上来爱他,和做他情妇的。这是个不易摆脱的角色,女人陷进去往往不由自主难以自拔,有时无比欢悦幸福,有时无比痛苦悲伤,只能在欢乐和伤感的热泪中去感悟自己扮演的角色。她的手抚摸过自己圆实的没哺育过孩子的乳房,再停在坦平柔软从未高傲隆起过的腹部,有清亮的泪水从眼角浸出,缓缓淌过白皙的颜面。

    门铃又响了,顾琳任它响着,自己慢慢用大毛巾擦干身子,又慢慢穿上亵衣和浴袍,赤脚走到门边看看猫眼,便开了门。

    “顾琳,我又来啦。”提着一大包东西的祁家忠,憨厚笑着走进来,看她湿发湿面刚洗浴过的样子,脸就红了。顾琳给他泡茶,问道:“老祁,上回民众公司给那笔教育基金,解决了些问题吧?”祁家忠说:“当然啰,真是大旱天的及时雨哟!回到县里,经过常委们专门研究,给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各建一座教学楼,学校师生都是敲锣打鼓接这笔款呢!顾琳,我带了县电视台拍的两盒录像带,一盒留给你,一盒转给叶总,巴山县人民真感谢你们啊。”顾琳说:“老祁,你到我这儿,咋个也老讲客气话,是不是在官场混久了,不那么说就不舒服哟?”祁家忠笑了,“也是,干巴巴的像汇报工作,顾琳你莫见怪。这回到省城来,一是领一笔希望工程捐款,二是带了篇县里记者写的稿子,请省报登一登,也表表老区人民对民众公司领导职工的感激之情啊。”顾琳说:“老祁,上回就给你讲了,文波他们不想扬名,上报的事也算了吧。”祁家忠说:“叶总是谦虚嘛,这回可是我们县委常委会议的决定,我非执行不可啊。顾琳,县里教育基金会建立后,真有大起色呀,这还得感谢你呢。”顾琳说:“老祁,说实话我做得还不够,这几天正联系几家大报记者到巴山县作实地采访,把老区教育方面的真实困难反映出来,争取更多支持。”祁家忠一听就乐了:“哈,这又是一件实事,顾琳,你抓得好啊,不像我只会找上面要钱,如果让记者们把老区教育的真实状况反映出来,各种社会力量就会大力支持,比几个人东跑西跳强多啦。”顾琳也笑了:“老祁,你一到我这儿就谈工作,也该喝口茶,歇一会儿啦。”

    祁家忠这才端起茶杯咕噜噜地喝,眼睛仍没离开顾琳,女人浴后的样子娇艳秀美,把他看呆了。

    清水镇的陡然繁荣,让许多见过世面开过眼界的省城人也刮目相看。短短一段时间,河流两岸的夜总会、度假村、OK厅如雨后春笋刷刷地冒出来,好些投资规模大得吓人。那些或典型西洋式的或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如同二三十年代那些抢占码头的土匪军阀,纷纷在河畔山头圈地盘竖旗杆,全是一副了不得的样子。为了方便游客和玩家们,那些下了血本的大老板们不得不出重资铺路修桥,虽把个古朴小镇弄得有点面目全非,却又富丽得颇为奢华了。尤其到了夜间,东一片霓虹彩光哗啦地映山耀水,西一片朦胧灯火依呀地撩心惑情,初到此地的人纵目四望,还会以为到了瑶池胜景呢。清水镇成了省城近郊的旅游热点,光是新开张的小饭店火锅馆就有上百家,凡是省城活得不错的红男绿女,最近的时髦对话是——问:“喂,老哥,这周末上哪儿耍?”答:“清水镇才有耍头,你我要赶早点去哟,晚了东海就满场啦!”

    东海娱乐城又是清水镇的头张招牌。经过短促而嚣张的投资扩建,“东海”的娱乐功能更加全面,既能跳舞、唱歌、餐饮、住宿、赌博,又添了桑拿浴、芬兰浴、泰式按摩、时装表演等等,不少人进去之后乐不思家,非把带去的钱丢光才肯收手。还有不肯善罢甘休收刀捡卦的家伙,女的就地出卖自家身上的东西,换钱翻本,男的就当戒指手表或者借高利贷,反正不到山穷水尽头破血流不回头。于是“东海”名声大噪,一点不亚于澳门的葡京大酒店,进出的人脸上总有种过于亢奋的狂态。

    抛头露面的大老板黄春海,成了清水镇的名人红人。他每天穿着上万元一套的名牌西服,在一群剽悍保镖的簇护下,到娱乐城各个部门转上一圈,就龟缩进一座临河而筑的高级别墅里,不是和一帮狐朋狗友搓麻将赌钱,就跟新欢肖幼菲洗鸳鸯浴或者玩床上游戏。搞这一行多是上午结算前一天的账目,每回会计室报来的赢利数字都大得骇人,使黄春海有种当了小赌王的得意感觉。牛光是心眼细脚板滑的角色,爱钱想钱却晓得自己嘴巴小胃不大,弄多了会惹出毛病,所以他摆出既保持距离又能拿就拿的架势,瞅准时机到黄老板那儿啄一嘴就走,稍有风吹草动溜得无踪无影。傅东平是典型的花花公子跷脚老板,他嫌娱乐城吵闹嘈杂,有几个钱就乱跳的熟人太多,搞不好还有沾惹过的女人窜进窜出,便把摊子丢给黄春海折腾,自己在省城吃喝玩乐坐享暴利。偶尔给黄老板打个电话,也是叫送钱去付账,傅公子泡在豪华夜总会和女人怀抱里,成天玩得昏天黑地,连今天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都不晓得了。傅东平的口头禅:“耍耍耍,耍安逸了再说。钱嘛,哥子付就是。”围着他屁股后头转的男伴女友自然多起来,那种玩家头头领的感觉使他从顶到脚跟都舒服畅快。有次带五六个朋友去新都新公园玩,见个老板模样的人在用“掌中宝”为亲人摄像,一个朋友顺口讲了一句:“傅哥,那东西拍点旅游镜头安逸呢。”他当即撕张现金支票给跟班马仔,平淡道:“好嘛就给每人买一台,人家玩得起老子更玩得起!”马仔乐颠颠地开车回成都,一下捧回来八台“掌中宝”,一伙人满公园乱拍,傅公子抛散几万元又算开心一回。

    安欣通过前度女友肖幼菲的无形关照,在生意红火的东海娱乐城找到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二楼豪华赌厅的主管。一张铺了绿色绒呢的长桌,在一种看似宁静典雅却暗藏险恶杀机的环境中,赌客们玩“家家乐”。这是从台北流行起来的赌博方式,虽是几张扑克牌决定输赢,其间牌面的变化下注的疯狂,连职业赌徒也感到刺激。穿了合身得体藏青色西装,白衬领上系了漂亮玫瑰红领结的安欣,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时常带着职业微笑招待和迎送客人。能到他主管这间赌厅来玩“家家乐”的人,至少也是能从口袋里掏出有百万元的银行金卡的角色,摆在他们胸前柜上的筹码最小一万元,最大的十万元。开牌下注几轮过后,便有数十万输赢,所以赌者观者大都平心静气暗自亢奋,为一把好牌发出的欢叫,和为一张臭牌吐出的恶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果台前还坐了几个珠光宝气不喜形于色便惊呼呐喊的女人,这台戏就更精彩了。安欣周旋于这些大款富婆之间,指派服务小姐送茶水毛巾的同时,自己在一旁观战,频频接受从赌台传来的大诱惑和大刺激,时常手脚渗汗心火四窜。按照赌场规定,工作人员严禁参赌,跟老赌客也要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公正严明。即便能赌,安欣一个月的工资、小费加上红利,还不够在“家家乐”赌台上玩半把牌呢!他看那一张张油腻自得欲望四溢的脸孔又气恼又羡慕,心角有团奇痒不停煎熬着他,不是拼命压抑真会发作的。一次有个温州到成都来经营时装的老板,用现金买了十块每块十万的筹码赌“家家乐”,上台便说:“我今天就玩十把牌,输赢都走人。”每把牌敢下十万赌注的豪客毕竟不多,温州老板那晚上赌运极好,十把牌下来竟赢了八十万元!结账时,安欣礼貌地问他:“先生,这八十万打在你的银行卡上吧?”那老板笑着拍拍他的密码箱:“不不!我喜欢要现金。一百多万现金装在自己的箱子里,提起时那种感觉太好啦!哈哈。”安欣只好去给他换现金,当时心情恶劣真想朝那张扬扬得意的猪脸狠揍两拳。

    牛光三五天到娱乐城来晃动一次,见到安欣虽瞧不起表面还是亲热:“安老弟,这活路正适合你,挣了钱又玩得开心啊。”安欣说:“牛二哥,还是你哥子玩得派,又是董事又屁事不管只管拿票子,哪像我这个高级打工仔哟。”牛光笑着压低嗓门道:“你小子有办法,幼菲是你老相好,她关照你一下啥都有啰,嘿嘿。”听这个名字安欣便脸色灰冷,不快道:“她呀,傍了澳门佬的大膀子,不是开着小汽车显洋盘,就陪人家在床上开花开朵,哪有时间用眼睛角角扫我一下哟。”他这处境自找的,牛光心头明白口里说:“安老弟,让你进东海,证明幼菲还是关心你。女人嘛,对喜欢过的男人狠不下心来,就多少有点旧情呢。”安欣是惯于穿行红粉香阵的男子,他曾到达过肖幼菲的灵肉深处,当然知道如何利用他们之间那点残存的旧情。有次他瞅准黄春海陪泰国赌友去乐山拜大佛的机会,溜到河滨别墅会幼菲,想擦点情火捞点好处,岂知前度女友已不是昔日易于陷入情感的女孩了,尽管黑眸里闪着他熟悉的光辉,言行举止却老练沉稳多了。穿着柔薄华丽便服性感洋溢的幼菲,严肃地对他说:“安欣,你莫再黏黏糊糊打我的主意。黄春海是个醋坛子,他的马仔又多,传出点对你不利的风声,他丢几砣钱就能买你一只手一只脚哩。”安欣当然晓得事情弄到那一步,自己恐怕命都难保!澳门赌鬼大多跟黑道牵连,不然姓黄的怎会变戏法似的把偌大清水镇变成了一座赌镇!他只是不甘心,坦白道:“幼菲,你现在倒活好啦,可我还窝囊得很,每天当班熬夜也挣不了几个钱,想找个女朋友也不容易……”幼菲笑着打断他:“哈,白面小伙儿,咋这么对自家没信心啰。我提醒过你,金萍那女子不错,要钱有钱,要色有色,凭你这情场老手的手段,她不上钩才怪呢。安欣,记住,以后莫到别墅来找我,有啥话在娱乐城讲,免得自找麻烦。”她的笑容不冷不热,安欣的心头却一片冰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扑上去扇她两耳光的欲望。走出富丽得像座小宫殿的别墅,黄朗微暖的光洒满全身,浸透安欣心里的凉意却凝固不散。“呸!”他朝门外一丛开得正艳的红玫瑰吐了口浓痰。

    就没有肖幼菲的指引,离不了女人的安欣走向金萍也是一种必然。有过丰富的姐阅历的金萍,进入东海娱乐城,便成了卡拉OK厅的小姐班头,俗话称作“妈妈生”。她带领一帮以青春美色作本钱的小姐们,在酒吧、OK厅安营扎寨,大张旗鼓地猎获男人也被肆无忌惮的男人们猎获。小姐们陪喝陪跳陪唱甚至陪睡弄到的票子,要让她抽点小头,以期她下回关照几个腰缠万贯出手大方的老板。碰到特别的客人,妈妈生金萍要亲自作陪,有时也免不了宽衣解带重操旧业。但在这个又虚荣又浅薄的女子,还以为自己混出了某种地位,再看看几张数目已不算小的定期存款单,有些飘飘然。安欣暗中观察过金萍几次,见她姿色虽然中等却还青春娇艳,穿上价钱不菲的高级时装,在那帮卖色卖相的小姐中倒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更重要的一点,她有钱而且来钱也容易,两三天便到镇上储蓄所去一趟,笑容里像每天都挖到金娃娃一样。安欣虽然是个放荡公子,却没有太大野心,能好吃好穿好玩又有钱花便知足啦。幼菲说金萍是适合他的女人,真说准了,至少她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女人。安欣看准目标,就挖空心思设圈套,要套住这只不光身架肥实羽毛还艳丽的小母鸡。女人的直觉比男人敏锐,何况金萍已习惯一边对男人搔首弄姿一边撒网捕捉他,抓住一道别样目光也能分析出对方的内心活动来。从安欣跨入东海娱乐城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他了,还看出这小子曾跟黄老板的情妇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不然他看她时目光不会那样亢奋和关切。金萍喜欢他俊朗帅气的样子,特别是他穿上藏青色西装再系上玫瑰红蝴蝶结,简直有点像香港大牌影星梁家辉。她感觉他们之间会发生点事,到底什么事又说不清楚,一想心头便突突直跳,对男人解裤带也麻木的金萍,竟对他有点爱恼交加的复杂情感,连自己也奇怪。

    和金萍相遇,并非安欣的精心安排,事实上他还对幼菲有一丝留恋,巴望她念及旧情再扶他一把,什么玩呀钱呀全不在话下。对有的男人来说能靠着女人吃软饭也是一种愉快,安欣便是那样的男人。什么真正感情、爱不爱的,对他说来已是过去时代的东西了,和女人交往能有短暂而真实的愉悦就足够啦。那天晚上娱乐城OK厅传出一阵气势汹汹的吵闹声,几个精悍健壮的保安也无力制止,安欣想着金萍便去看看。只见几条黑面高大的汉子正对妈妈生金萍推推搡搡,她花容惊乱双手护着鼓胀的胸脯不知所措,一条醉醺醺的汉子揪住她的头发吼道:“妈里个巴子,哥子们想玩一回鲜,你倒把小娘们支跑啦!哼,怕老子交不起开钱么?骚婆娘……”原来OK厅新来两位少女,黄花闺女初入门道,做妈妈生的当然得照护一点。几个醉鬼在包间里就要胡作非为,骇得两个女子哇哇惊叫,金萍出面干涉放走她们却惹出祸来。安欣观察片刻,沉着地走过去,贴近一条汉子轻声道:“老哥,给我个面子,我是乔小明的朋友。”那人瞄他一眼,拍拍正放肆吼骂的汉子肩头,作了个果决撤退的手势,汉子一愣还是住了口,怀有敌意地瞪了安欣一眼,松开金萍跟同伴走了。事后金萍问安欣:“你给那家伙讲了句啥话呀?他们不闹了还乖乖走了,真神啰。”安欣淡笑道:“都是场面上的朋友,招呼打到点子上,就摆平啦。没啥,金萍,往后有了麻烦来找我。”金萍柔笑着对他频放秋波:“安哥,等会儿我请你宵夜,表表谢意心才安哟。”两人眉来眼去,便似热恋已久再度重逢。

    一个是久旱渴甘露的男人,一个是干柴盼烈火的女人,加上身份相当际遇颇似,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在娱乐城出双入对的恋人。不知内情的人乍看上去,男子风度翩翩女子娇艳性感,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哩。做过的姐的金萍,除了逢场作戏捞票子从未对一个男人动过真心真情,这回她虽不敢完全彻底投入,确也动了些真的。她主动出钱在娱乐城附近租房,买了电器家具把一室一厅的住房布置得挺舒适,宛若一个温馨小家。为讨安欣欢心,她还跑了趟成都,买回几套价值千元的名牌男装和五百元左右两双男鞋,把他打扮得像公子哥儿了才满意。卧室那张宽大席梦思床是她精心挑的,又柔软又坚实,跟喜欢的男人在上面缠绵翻滚从精神到肉体都是一种享受。过去金萍虽经历了不少男人,不是勉强行事草草收场,就是心不在焉任其摆弄,没一次是灵肉相交欢畅愉快的。安欣既是她想拿出一点真心来相待的第一个男人,就要使出女人的手段让他真正喜爱自己。有时她还洗衣煮饭,做出贤妻良母的样子,这变化连她自己也奇怪。最初跟金萍交往,安欣是心怀叵测的歹徒心态,一面做大情人诱她的色一面做耍公子玩她的钱,等他厌烦了再找机会和借口分手。殊料金萍如此待他,回到租房开口“老公”闭口“老公”叫得又真切又巴实。于是安欣也不得不付出些真的来,把以前使得熟练的甜言蜜语倾倒给“老婆”,灌得金萍心花怒放。一次急风暴雨似的欢爱之后,金萍问道:“老公,你过去跟姓肖的骚货关系不一般吧?敢讲讲你们的勾当么?我不吃你的醋,只是想听。”安欣知道女人跟男人逢场作戏则罢,一旦动点真心不吃醋是假的,搪塞道:“我跟她是一条街长大的街邻,比较熟而已,进娱乐城是托她帮的忙。”金萍岂肯轻信,浪笑道:“嘻,她那么娇艳风采水性杨花,像你这样的男人还不一粘就上啊。嘻嘻……”

    有心眼的金萍试探过肖幼菲:“肖小姐,听说安欣是你街邻,我跟他好你看咋样?”幼菲是已越过跟面孔漂亮男子谈情说爱那个浅层次的女人,对他们如何如何并不介意,笑道:“安欣人不错啊,你们是蛮好一对呢。不过,金小姐,听我一句话,要跟这种男人做长久夫妻,自己总要留一手才好。”金萍对她的话不全信,却真的留了一手,告诉安欣:“老公,我出来打工几年,就存了两万多块钱,这回租屋买东西花去大半,往后要省着用才好呢。”如今许多在都市或异乡讨生活的女人都明白:感情难是真的,只有花花绿绿的票子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是真的,靠人不如靠钱,没钱亲娘老子也难靠住。所以不少打工妹、三陪女总是拼命攒钱存钱,把只认感情不认钱的女子讥为傻瓜蛋昏头婆。安欣虽不信她的话,但也不敢刨根问底,弄出真数目。他知道女人的钱只能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挤,只要她还喜欢你就舍得给你钱用。太猴急或者玩花招,会弄巧成拙。男人总得把面子绷起架子摆起,迷住女人的魂她就肯掏心掏肝了。不过,打女人皮肉钱主意的男人很缺德,已经混得有点烂的安欣也顾不得许多啦。他摸着金萍红嘟嘟的脸说:“老婆,钱不钱有啥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只要你我处得巴实愉快,将来结婚生个白胖娃儿,比让我当驸马爷都强哩!”这一罐迷魂汤灌得恰到好处,金萍欣喜若狂吊着他颈子一边热吻一边欢叫:“老公吔,你对我好一尺,我就对你好一丈。扯了结婚证,带我到成都安家,要我为你做啥都行哟!嘻嘻……”亲热归亲热,假打还是归假打,这对相逢在清水镇的男女,各怀鬼胎一起苟且,日子也还过得快活。

    已身为东海娱乐城准老板娘的肖幼菲,看起来只会吃喝玩乐大把花钱,跟大款情夫撒娇放嗲,其实她有成都女人特有的小聪明和小心计。趁赌厅、舞场、OK厅红红火火钱如流水涌来的时候,脑壳昏涨的澳门佬把一箱两箱票子也不当个数的时候,她时常架着那辆小巧玲珑的安驰车闪回省城,把一砣一砣从黄春海那儿抠来的票子存入银行,再把定期存单叠成小方块藏到家里自己才晓得的秘密地方。每藏一张存单,人就兴奋一回,觉得自己在这座省城里比别的女人高了一头,往日老是慌乱的心也踏实多了。大手大脚的黄春海不晓得在她身上丢了多少钱,开玩笑道:“菲菲,你从我手里弄去的钱,有几十万了吧?哪天钱玩完啦,要靠你吃软饭哟!”幼菲贴紧他柔笑道:“老公吔,你没喝醉吧?咋打胡乱说哟,我是从你那儿得了不少钱,也大多为你花了呀!这别墅里的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买的?哼,上回你把OK厅一个小姐肚子搞大了,还是我这个老婆送她去打的胎呢。你呀,就把我记得死,要算账我们摆明算……”听她这一说,姓黄的马上软了:“老婆,一句玩笑话也当真?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要用尽管用,如今会花钱也是一种本事呢。”肖幼菲把黄春海这种人看得清楚,弄钱不择手段,黄赌毒全敢干,有了钱又不当个数咋高兴咋抛撒。牛光每次来要钱,她不阻挡却有分寸,两三万还可以,上了五万就要傅东平批条了。牛二哥也滑头,钱给少点不要紧,他绝不想留下字据或痕迹。于是他和肖幼菲配合默契,一起背靠娱乐城发小财。时间一长,这“小财”也足又以让人张目结舌的了。

    留有后路的肖幼菲和牛光,都没料到警方严打斗争会来得这样快,连东海娱乐城这样精心编织了保护伞的场所也不放过。星期六晚上十点刚过,几十辆警车数百警员,突然同时袭击了清水镇数十家娱乐场所,东海成了主要打击目标。围剿在半小时内结束,从东海缴获的赌资几百万元,抓了嫖客数十人,的姐桑拿女几十个,有的男女从按摩房、KTV包间、客房里抓出来赤条条一丝不挂,披着床单毯子在荷枪实弹的警员枪口下缩成一团。当时黄老板正由几个保镖护卫,在总经理室清点当晚第一轮收入的现金,一个威武警长带人冲进去,他和保镖们都没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黄春海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像澳门和拉斯维加斯那种地方,公开聚赌都会受到警方和法律的打击,可他没料到会遭受突袭,连自己也落入警方铁掌里,难道傅东平和那拿过大钱的内线人物,没一个事先得知消息提前透点风声吗?这才是使他懊丧、失望气愤的。该如何办?他六神无主,脑壳一片空白。

    安欣和金萍在这次警方行动中是侥幸者,当时他们正在娱乐城外面的大排档吃宵夜,警员们把他们当成到清水镇来玩的普通游客放过了。他们赶紧回到自己的租屋里,从窗口观看警方的大围捕大搜查,并看着平日不可一世的赌王黄春海垂头丧气上了警车。安欣后悔道:“真他妈的该趁乱捞一把呢,我管的赌厅,一块大筹码就价值十万块!早晓得今晚有这场戏,弄几块换成票子,神不知鬼不觉才棒哦。”金萍见一群小姐被警车押走,还有余悸,小声道:“老公吔,你我没遭抓就算好的了。还想搞大钱,谨防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哟。我怕,搂着我……”

    不知什么原因,警方布置严密的打击行动中,竟漏掉了临河边那幢华丽的别墅。当时刚刚沐浴过的肖幼菲,正披着一头长发,穿着舒软漂亮的睡褛,等黄春海带钱回来,打算一边撒娇一边给他吃点甜头,又弄一两砣钱到自己手里。警车的鸣叫,和嘈杂的人声,还夹有女人受惊的呼喊,使敏感的女人明白大事不妙。赶快换了衣服,冲出房门,开起安驰车就往成都方向跑。在镇口受到执勤警员的严肃盘查,但她撒谎,只是路过清水镇,刚吃了宵夜要回省城。警员认真查验了她的驾驶、行车证件,便放行了。她上车后先一阵慢开,待离开镇子几公里便驾车狂奔,生怕后面有警车追来。一路心跳猛烈,面色煞白,打开车窗让冷风狠吹,才压住胸口的酸水没呕吐出来。她知道东海娱乐城遭受了灭顶之灾,运气欠佳的黄春海陷入了警方罗网。但她跟黄老板一样,抱怨没在事先得到一点风声,花那么多钱养那么些狗,事到临头连“汪汪”声也听不见,不倒霉才怪呢。傅东平自以为遍地朋友,到哪儿傅公子都吃得开玩得派,真到关键时刻,他的所谓关系网、保护伞有他妈个卵子用啊!

    肖幼菲开车进入省城,时间还没到十一点钟。她赶快用手机传呼傅东平和牛光,等一阵没半点动静,便去傅公子常玩的几家夜总会找人。她没别的想法,把坏消息告诉这个后台老板,看他如何动作,自己也好寻条出路。几家正在上客的夜总会热闹非凡,这里的老板们似乎压根儿不知道几十公里外的清水镇,几十家生意同样红火的夜总会、娱乐城正遭警方彻底踩扁。在富丽的厅堂暧昧的光线中,那些涂脂抹粉精心打扮的小姐们,还在对她们虎视眈眈的客人们搔首弄姿。几处全无傅东平的踪影,一打听妈妈生便摇头。他到哪儿玩都一大帮狐朋狗党,不问就听闹声笑声也找得着人。肖幼菲心里着急却不敢表露,光洁额头浮起一层细汗。

    全城转了一大圈,平时哪儿好玩哪儿有他的傅公子,像钻进地缝消失了一样。时间过了十二点,肖幼菲才猛然想起,傅东平在富华公园有一套高级公寓,她曾陪黄春海送钱去过,说不定傅公子今晚和新女友在玩温馨春夜呢。她风急火燎驱车前往富华花园,说找傅东平保安不但热情放行,还陪她到电梯间护送一程。

    傅东平果然待在高级公寓里,周六晚上不去寻欢作乐,还独自一人没漂亮女人相伴,还真是件稀罕事。他正盘腿坐在大客厅中央的地毯上,用一副扑克牌算命,房门敞开没关,像在等一个什么人。见了肖幼菲,他也不惊讶,手中不停散牌口里说:“肖小姐,关上门,这把牌完了你再讲话。”

    肖幼菲心房咚咚直跳,愣愣地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这把牌没开通,一半便卡壳了,傅东平将手里的牌使劲一摔,脱口骂道:“妈的!硬是跟老子作对!”幼菲吓得腿软,只敢用眼角瞄他。傅东平像是余怒未消,看她一眼说:“肖小姐,去倒两杯XO来,我两个对干。”幼菲像受到一种精神控制,机械地应了一声,走到酒柜边倒酒。她端着两杯呈棕红色的酒,面对神色古怪的傅东平,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轻声道:“傅董,清水镇……”“莫讲啦!老子全晓得!——”傅东平一声厉吼,抓过酒杯就朝嘴里灌,然后骂咧咧道,“龟儿子,警车进了镇子才跟我通气,赶紧打黄春海的大哥大又不通,一座小小娱乐城几下就踩扁铲平啰,现在找我有㞗用啊!”

    既然他全晓得了,再说娱乐城倒霉的事又有啥用?肖幼菲勉强喝口洋酒,怯声道:“傅董,你心情不好,我们明天再谈,好么?”傅东平抓过她的酒杯,把剩酒一饮而光,浪笑道:“肖小姐,你今晚上就莫走了。哈,别吓成那副样子,清水河里翻了船码头还在嘛,我有办法东山再起的。你那假老公把大陆当澳门就大错特错了,让他坐坐班房磨磨锋头也好。来来,跟我交朋友,比跟姓黄的强多啦。哈……”

    傅东平丢掉那只空酒杯,便把又慌乱又激动的女人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肖幼菲没有反抗只有顺从,心底里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亢奋,能跟傅公子搅成一团,当然比和澳门佬做假夫妻强十倍,哪怕就当他一段情妇也好啊,该享受的享受了,该捞的也捞到了。只怕他真是玩一把,便把她抛弃一边就惨了。她决心抓住这个机会,跟傅公子建立特殊关系,于是她放出手段来主动迎合他,要这男人再也无法忘记她,不管他以后再找多少风骚美貌的女人,都不会割舍跟她的关系,并拿那些女人跟她比,她们肯定黯然失色。

    近来梅英越来越对女儿婉蓉的处境担心,女婿叶文波的事业蒸蒸日上成了名盖省城的企业强人,外孙小浩又在大学里发奋读书,挂了不大不小领导职务的女儿忙完工作忙家里,做丈夫的很少陪她难免寂寞和孤单。有时婉蓉过娘家来跟母亲摆谈、吃饭,梅英总有询问她和文波相处如何,她总是说还可以,脸上却全无又安心又幸福的样子。对一表人才能力非凡的叶文波,梅英内心时常绷紧一根弦,怀疑像这种有权有钱的男人不想有外遇也会有外遇,说不定那些舔肥狗会送货上门哩!她问过:“婉蓉,文波活得那么气派潇洒,连穿衣穿鞋也考究得很,他在外头跟别的女人有勾扯吧?”婉蓉说:“妈,你想到哪儿去了?文波是讨女人喜欢,可他一大把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精力去胡混哟。”做母亲的告诫女儿道:“婉蓉呀,中年是男人最危险的年龄,那年你爸不是我看得紧,就跟省医院高干病房一个漂亮护士搞上啦!哼,男人是猫,就爱偷腥,你要多个心眼哟。”

    前天傅婉蓉去母亲那儿,忍不住把在棕北小区撞见叶文波和顾琳一起的事讲了,还自我宽慰道:“文波这人就是重感情,对过去老领导的女儿也要关心。妈,我说给你听听就是,莫往别处乱想。”梅英却警觉起来,分析道:“顾琳是离婚女人,孤男寡女打成一堆,哪会有好事哟!婉蓉,妈晓得你对文波有感情,省府大院哪个不讲你们是蛮好的一对啊。可人会变的,尤其是男人变得快,这个大院里发生的离婚事件中,十有八九是男人喜新厌旧。听妈一句话,把文波管紧点,最好找个人查一查他到底跟哪些女人往来,和顾家女子的关系到底如何?”婉蓉微笑着摇头,柔笑道:“妈,莫把事情弄得那么紧张好不好?和文波的事,我心中有数呢。”梅英瞪一眼女儿,叽咕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碰到钉子,就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

    星期六上午,梅英去女儿家帮她料理家务,还想说说内心的担忧和不安。她提一小袋营养补品,走入宿舍大院的绿色甬道,再看闪烁地面的片片阳光,感觉春天已真正来了。这片宿舍区的花园式环境,青碧朴素的色调,梅英十分喜欢。小浩在的时候,她常过来看外孙,觉得这儿比公园还优雅更安静。日趋浮躁的都市里,这样美好宁谧的生活环境已经不多了,步入其间感觉格外良好。

    老年女人一旦心境朴素怡静,便会生出青春复回的情态,从索然无味的孤独中品出新的生活滋味。梅英想把这种好心情带给女儿,她的步子也轻快起来。忽地,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那是一个年近七十的男人,头发虽已灰白身板还算硬朗,线条刚毅的面庞仍有年轻时的英风俊彩。他腋下挟了一部厚厚的书,见到她一愣站住了,很快露出宽和的笑容,叫道:“梅英,是你啊,老同学三十几年不见啦!”梅英也认出了他,那是个曾让她芳心频跳的名字,凝聚着她全部初恋的名字,许多年她不想听到也忌讳听到,近几年偶尔听说偶尔想起,激起的思绪复杂而别样。此刻,突然这么面对面站着,她先一惊后一怔,过好一会儿虚惊似的嘘口气,轻缓无力道:“自伦,没想到我们还能碰面……”罗自伦趋前一步,有力地握住她绵软的手,坦诚地说:“梅英,我想过,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脸庞虽有岁月风霜刻下的痕迹,年轻的心事却抑制不住同时浮上来,他们的眼眶潮湿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漂亮活跃春心初荡的梅英,就爱上了同班成绩最好健美儒雅的罗自伦。来自沱江边一个小县的罗自伦,是个小地主的儿子,他常嘲讽自己是“十八亩半田地的未来地主”,事由是他又固执又自得的父亲为他保留了十八亩半田地的地契,作为他将来讨媳妇起家业的基本。五天才肯吃一次回锅肉的地主父亲,一生得意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守住了几十亩可栽稻谷可种小麦的良田肥地,二是儿子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名牌大学。罗自伦的一言一行都会引起全班同学的关注,特别是几个自以为漂亮迷人家里有背景有钱财的女同学,总是找机会靠近他,送电影票戏票舞票给他并不失时机地传递某种浪漫信息。罗自伦却严谨而又正派,课余时间不是在篮球场上就在图书馆里,要不然便去锦江边或望江公园某个地方躲着读英文原著。他收到女同学热情如火的情书也从不露声色,全部悄悄消失像没发生一样,就跟那个掏出心来献给他的女孩碰面,人家脸红耳赤他却平静如常,气得那些春梦频繁的火热女孩骂他冷血动物。有位叫孟青的班花,受不住失恋的苦恼和委屈,跟相熟的女教师哭诉,她哪里知道那年纪尚轻的女教师也曾给罗自伦写过一首表露爱意的小诗,毫无丝毫回响羞愤得想骂人呢。渐渐班上大多数女同学都明白了,罗自伦不是刻薄寡情的家伙,他太爱学习太珍惜时间,简直无暇来顾及感情上的人和事。即使哪个喜欢他的女同学,想方设法把他弄进了舞场戏院,他也心不在焉让人大讨没趣。梅英是女同学中的佼佼者,也是较早爱上罗自伦的女生之一,但她把那真诚火热的爱压在心底,没写情诗情书也没利用任何一次好机会向他剖白,只默默地,远远地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他。一学期又一学期过去,罗自伦在梅英的心目中越来越清晰、美好,有时为克制那急欲喷发的纯真热情,她不得不独自跑回学生宿舍,把发烫的脸埋入枕头任泪水放肆流淌完了,才又洗脸、梳头、化妆慢慢恢复平静。单相思的煎熬,使梅英俊秀的颜面呈现一种忧伤的美丽,如同婉约词里的一章。有一点她比别的女生聪明,决定咬紧牙关绝不先对罗自伦吐一个爱字,因为没得到他与某某相好的确切消息之前,她便有希望而且比其他人都大。那时大学生谈恋爱甚至公开同居相当普遍,有几个耐不住寂寞急需满足的班花、校花,陆续跟某某长的公子或某某公司的少东家喜结良缘抵死欢爱去了。暗地或者明里追求梅英的男同学不少,其中不乏大家子弟名门之后,而她全都冷静拒绝,那些失望又愤然的男人只怨自己没缘分,没一个怀疑她心有所属。梅英的坚韧和耐性,后来连她自己也惊讶,全凭这坚定不移的等待,她感伤而又美好的初恋终于有了好结果。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实习过后等候颁发证书准备各奔前程的大学们轻松浮躁,像进入了一个制造风流韵事的季节,每天传出带刺激的新消息。而梅英和罗自伦像约好的一样,天天下午三点去图书馆,坐在同一个角落看书。一天梅英刚坐下,罗自伦把一本诗集给她,红脸道:“梅英,这里面的诗挺好的,你读读吧。”说罢他便离去了。她翻开封面一看,扉页间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梅英,明天这个时间,我在望江楼附近江边等你。自伦。”像受到一股强烈风暴的袭击,梅英的心浪一下掀起老高,把诗集贴在咚咚狂跳的胸脯上差点大叫出声。第二天下午,穿一套又轻柔又飘逸白色丝裙的梅英,去梦里想过千遍万次的约会地点去见罗自伦,为第一句话和谈些什么她失眠了半夜,看到也刻意打扮过的恋人,又热血上涌满脑发空连呼吸也有点困难了。那个全班最出色的男生,站在一棵茂密柳树浓荫下,正激动不已地望着她。清澈的锦江水,从他背后一片翠绿草滩那边缓缓流过,流出一片夏日风景。梅英猛地奔跑过去,江风吹起她的黑发和白裙,真像一只展翅晴空里鲜明的蝴蝶,即纯真又美丽。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就紧紧搂抱一起,双双软倒在柳树下厚绒的草丛里,过好一阵才有粗粗的喘息声,随着不停摇曳的草茎草叶盘旋而起,飘上柳枝再飞入暖融融的阳光里。这场苦苦等待了将近四年的爱情,像早已山盟海誓心心相印一样,季节一到便开出了真实而又灿烂的花朵,给本来明亮的锦江添了一片动人丽色。

    人生爱情的花季有短有长,或瞬间灿烂或永远辉煌,它靠两颗心一份缘美丽这个世界。梅英罗自伦这对恋人儿,虽在校园内外花前月下你欢我爱,不知说了多少甜言蜜语,常缠缠绵绵恨不能融为一体,自以为是天底下最般配最幸福的人了。然而一九四九年那个又寒冷又火热的冬天,浩荡威武的解放大军开进了省城也开进了校园,举着小红旗又唱又跳的梅英,成了全校瞩目的红花,艳丽而带革命色彩。她理所当然被驻校军代表们注意到了,其中一位姓傅的副师长一见她便双眼闪亮心潮波动。梅英当选为学生会文娱部长,带领同学们载歌载舞欢庆解放,而深爱她的罗自伦还是钻图书馆做他看重的学问,只是偶尔参加政治活动说些干巴巴的拥护革命的话。两人还是努力找机会见面,彼此的话少多了亲热起来也有些不自然,仿佛无形中有什么在间隔和拉扯他们,每回都不欢而散。一次,他们相约在锦江边老地方见面,微寒的风中两人静静而立默默对视,四只眼睛里都不由自主溢出清纯的泪水。梅英说:“自伦,我要入党了,我们……分手吧……”罗自伦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的泪却化作炯亮的光在闪动,挠得她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镇定片刻,轻声道:“自伦,我跟傅代表好啦,真的,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罗自伦还是不说话,唇角的冷笑刚一流出又戛然而止。梅英抽泣一声,扑去把脸紧贴在他胸膛,哽咽道:“我是真心爱过你的,往后你要多保重,要争取进步……”罗自伦轻轻推开她,认真而严肃地端详那张满是泪水依然美丽的面庞,俯下脸轻吻一下她的前额,转过身就大步走了。梅英软倒在枯草萧瑟的河滩上,任泪水无声长流……昨天下午,她去军代表办公室交入党申请书,怀着一腔真诚和激动,和她敬仰的傅代表交谈。不一会儿她就被对她动心已久的男人那双果断有力的大手拥入怀里,没说任何甜蜜温柔的情话,就像军人在奋勇攻占一处垂涎多年的战略要地一样。女学生被他的突然袭击蒙懵了,带着复杂的惊慌和喜悦颤焉焉地承受。事后男人半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抓着她翘挺挺的奶子说:“梅英,你是我的人了,跟我结婚吧。”女学生被一种突然袭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打动了,点点头起身捧住了那颗硬手扎手汗味刺鼻的脑壳,泪水哗哗倾泻……

    婚后的梅英过得很满足很荣耀,男人时常出席各种会议和宴会,她的姿色气质也给这些会议和宴会增光添彩。男人也乐意把自己漂亮能干的妻子展示给战友和同僚们,那段日子真是风光明媚,梅英对初恋渐渐淡忘有时连回想罗自伦的面影也模糊了。罗自伦因品学皆优分配在省政府重要部门工作,他却主动要求去了一家文化单位,后来和一位相貌平平却善良温柔的教师结了婚。反右斗争那年,梅英在省政府大楼前见过他一面,惊讶他面容憔悴精神沮丧,便明白他碰到了大麻烦。两人相视片刻,罗自伦嘴唇颤动几次想说的话仍没说出来,梅英眼眶发潮却只能呆立不动。当晚上床后,她依偎在丈夫胸前轻声道:“老傅,哪有那么多右派呀?我的大学同学罗自伦学习好思想好,怎么会……”“小英,”丈夫打断她,“政治上的事你少发议论,右派分子猖狂得很也狡猾得很,你若同情他们也要犯政治错误啊!睡吧,把内衣内裤都脱了,我喜欢看你的光身子,嘻嘻……”梅英被自己和丈夫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头脑稍许清醒才明白自己根本不该跟男人说这种话,政治原则对老革命从来是第一位的。而她居然还想为初恋情人求情,差点犯大错啊!梅英任男人摆弄曲意奉承,对右派问题只字不敢再提,得到满足的男人抽开身子便倒头大睡,她在响亮的鼾声中失眠直到天亮,奇怪的是罗自伦残留心头的影子竟然消失无踪。

    几十年后重逢的同班同学初恋情人,都有小小的不太自然的激动。梅英说:“老傅过世后,我还住省府大院的老房子。自伦,你还好吧?”罗自伦说:“我……还好还好。退休过后写点小文章,已出了两本集子,生活精神上还算不错。”梅英本想问他妻子的情况,话到嘴巴又忍住了,笑道:“呵,成大作家了,祝贺你。自伦,哪天你送我读一读啊。”罗自伦说:“好啊,哪天我给你送去。只是文章写得不好,你莫笑话。”两人又站了一会儿,想说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就在一种彼此都感受得到的兴奋不安的情绪中挥手道别。梅英走出几步又站住,回头去看罗自伦,觉得那背影有几分亲切。

    这一幕被站在家门前等候母亲的婉蓉看得真切,母亲回头凝眸关注那个男人的刹那,闪现出又熟悉又年轻的女性风采,使做女儿的又惊讶又欣喜。婉蓉迎向母亲,柔笑道:“妈,老同学见面,挺高兴的吧?”梅英微微一怔,双颊绯红道:“婉蓉,你咋晓得我跟罗自伦是同学?”婉蓉接过水果袋,挽住母亲的手小声道:“他女儿罗锦在我们局里工作,连你们在大学里的恋爱故事,我也略知一二呢。”梅英瞪女儿一眼,没有生气只喃喃道:“那都是老皇历上的事了哟……”婉蓉望着神态异样的母亲,轻声道:“翻过老皇历就是新皇历嘛,妈,罗锦的母亲因病去世好些年了,有人给罗老师介绍对象都遭他拒绝了,听罗锦说她父亲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至今怀念的女人,只有你呢……”“婉蓉!”梅英身子一震,含怒喝道:“你、你胡讲啥呀?我跟罗自伦过去没有缘分,现在还会有么?你们……少来拉扯哟……”婉蓉看着母亲红润兴奋并不掩饰的面庞,明白她内心深处那股被特殊时代挣断的情丝还在飘动,不由欢慰地笑了。

    女儿秀丽动人的笑容感染了梅英,连同心里压抑不住的激情流露于俊气残存的颜面,她隐约觉得当年初恋时的又羞怯又亢奋的心绪在回来,尽管有些迟缓也有些模糊。但那分外熟悉的真正打动过少女心扉的淳朴之情,要她彻底忘却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些年,她为了丈夫、儿女,从没去动过那根敏感的心弦,它偶尔被春风吹动,响声还没起来就被她毅然决然地压下去了。直到今天,那个曾占据她少女心房的男人重新出现,给一个濒于衰老的孤独女人,带来了又新鲜又复杂的热情。

    从香港直飞成都的班机一向准时,在国际通道口高远和司机小朱接住了薛云川。这位年轻的哈佛博士外表给人的印象很洋很派,一副名门贵胄之裔的样子,而他的风度神态却温文尔雅很中国很传统。高远对他印象不错,尤其看他香港、台北、纽约、成都来回奔走,想为家乡建设做些实事,干起工作来常常没日没夜,颇为感动。

    薛云川一身米色西装系了鲜红领带,显出英气勃勃的样子,高远迎去握住他的手:“薛董,你好。”云川笑道:“我这人十天有六天在空中飞来飞去,早习惯了。高老师,剧组怎么样?我想马上去看看。”他把一只小巧精致的灰色密码箱交给小朱,“这回我带了不少东西过来,有给剧组的、姨妈和亲友们的,小朱你下午开辆面包车来取吧。”小朱恭敬地应了一声,他也喜欢这位有气派又平易近人的董事长。

    从双流国际机场到成都市区的公路平坦宽阔,显出一副高贵至尊样子的林肯牌房车,跑起来平稳舒适。这辆车是薛云川专门从美国进口的,他认为日本车漂亮却小气,德国车精致却呆板,唯有耗油量大车身宽敞的美国车才有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林肯车虽在影视公司,高远平时宁肯坐面包车也不坐它,待在那豪华得有点奢侈的车里,他总觉得又浪费又不自在。而和刚从香港飞来的薛云川一起坐上这车,情形又不一样了,房车轻盈平稳地向前奔驰,心底里便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前程似锦的欢欣感觉。他问道:“薛董,这次去新加坡、台北筹资的情况还好吧?”薛云川说:“总的来说不错,新加坡工商界对中国大陆的投资历来有兴趣,加上李光耀的推动,先在苏州搞了工业园区,成都方面的运作也开始了。台北的大财团更看好四川这个有一亿两千万人口的大市场,估计食品、饮料、时装行业的有识之士会率先进入。高老师,我们大有干头啊。”高远受到鼓舞,高兴道:“外资在成都及周边县市能形成大投资的态势,民众公司就发展更快了。薛董,外商对文化市场不感兴趣么?”云川想想道:“他们对这方面还认识不透,我在台北、新加坡那些工商界朋友,绝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但投资不赢利就是傻瓜了,谁干?高老师,据我所知一些画商对四川美院派的油画,和周华君、戴卫一批中青年国画家的作品挺赞赏,并已开始出版画册举行画展,向世界显示他们的艺术成就。我看啊,像台北‘山’艺术基金会那样的机构,对著名油画家罗中立的推崇和投资,是相当有眼力和胆魄的呀。”一席话说得高远心头发热,他没料到薛云川会对美术界走向国内国际市场的状况也这么熟悉,不由对这个洋博士中国通更加刮目相看。

    按照公司惯例,叶文波在锦江宾馆九楼花园餐厅为薛云川摆酒接风,共议近期大事。高远已得到他们的信任,虽不能参加决策,让他听到核心机密也没什么。文波说:“云川,东平最近瞎乱整,在清水镇搞赌城黄窝弄出一摊子事来,我和一帮朋友费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他罚款整顿,其中有个澳门赌佬,要关一阵子啦。”云川说:“东平总是爱惹麻烦,上次我走的时候还给他讲,真需要钱找我要,别搞些烂事,招英姨生气。”文波说:“我才不敢让老岳母晓得哩,连婉蓉也只了解点表面现象。哼,对东平心头太气,他犯忌肇事,我们花钱丢脸面,不值得又无奈何,还讨不了老岳母的好,算我倒霉。”云川说:“这种事的确让人憋气,文波,钱由我来出吧,你找人大事化小算啦。英姨挺看重她的身份和面子,知道东平这么不争气,真会怄出病来呢。”文波说:“好啦,不说他了。云川,民众公司已获得市政府一项重大的安居工程,虽说是搞微利房产,搞得大照样能赚大钱,再说有政府的政策支持,投资不但安全回收也很快。另外,有家颇有眼光魄力的公司在郫县犀浦镇搞了世界乐园,简直成了整个大西南的火暴旅游热点,我还联合几家有实力的公司,想投资搞一处更有特色的旅游娱乐项目,气派大些,搞个东方迪士尼,才棒呢!”云川沉思片刻道:“文波,安居工程当然可以搞,重要是赢得声誉,其次才是利润。至于东方迪士尼一类的项目,投资实在巨大,像台北、香港的一些富豪也只能想,而不敢贸然行动呢。你要郑重,免得骑虎难下啊。”文波呵呵一笑:“能骑上老虎背,也需要胆量啊。云川,说点别的吧,你我兄弟不要一见面就老是投资呀项目呀,又干巴又烦人。呃,你去新加坡和阿佐妮相会了么?她给我打电话,对你还依依难舍呢。”云川说:“‘到新加坡你就属于我,否则我会追你到大陆!’这是阿佐妮的原话。不去会她岂不自找麻烦啊!我那前妻是火热真纯性子,又是商界名女人,对我那份感情从不变的,即使再嫁老公,要跟我相会亲热谁也拦不了她。这次她倒帮了我不少忙,引荐我见到几位实力雄厚的财团首脑,连他们都不明白这位意大利美人儿,怎么会对一位中国书生这么热忱周到。好啦,文波,我知道你心里头想的啥,无非我又跟阿佐妮住一起啦,久别胜新婚啦,当着高老师的面我也可以说,阿佐妮爱我要我而且很疯狂,我总觉自己欠着她,能在一起不能不尽量满足她。这个,也许是一种爱情吧。”“哈哈,”文波乐得大笑,“你呀,艳福不浅呢!云川,下午去剧组,见到米若雪,又是一种爱情啊!真是,把你的故事,写成电视剧才好看哩。”薛云川也笑了,笑得矜持而有品味。高远从他脸上读出了丰富的内涵,并感到这个男人爱过仍需要爱,只有真挚的爱才能滋润他的心身和智慧。也许,他应是自己油画中的一个人物:端坐在满是书橱的大房间里,正透过一个宽敞的窗户,深情凝视一位在窗外花园采蝶的美丽姑娘……色彩的调子应偏蓝色,其间的粉白与柔红自然地焕发出生命光彩……这幅画可命题为《蓝色爱情》。至于叶文波,这位自信心强颇有魅力的男人,哈哈和笑容都带点世俗情调,他应是另一幅带银色调子油画中的男主角了。高远有些喜欢花园餐厅的气氛和景象了,觉得随便切割一块来,就是一幅人物生动背景丰富的画面,在富有世纪末现实的同时又独具浪漫,他差点激动起来,而想到此时此刻自己应扮演的只是个旁听者,便又冷静下来认真观察眼前和四周的一切,仿佛在上一堂严肃的写生课。

    电视连续剧《家有贤妻》在清水镇一处有西蜀民居特色的四合院开拍,成了除东海赌城之外的又一大新闻热点。周永翔受编剧斯文的诱导看中这依山傍水的繁荣小镇,是想在剧里弄出些巴蜀风味来,结果开机之后才晓得了上了大当。那些本来放浪不羁喜欢好乐的大小明星们,到了炮镇赌城真是如鱼得水,成天玩女人上赌桌忙得不亦乐乎,拍电视倒成了副业,周永翔气得血喷心,却再也把剧组拉不出去了,只好在吵骂中一集一集地拍,是好是歹也管不着那么多啦!这些天,斯文典型的文痞性子也暴露无遗,三天两头找导演扯皮,说他修改歪曲了自己堪称伟大的原作,加进了些庸俗乏味的东西。痛苦不堪地抱怨周永翔把他这个要得飞天奖甚至戛纳国际奖的杰作弄糟了,气得周永翔骂他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后悔不该让他跟剧组,把个半罐水臭文人捧上了台,这家伙就飘飘然不知去东南西北了。省城各文艺单位的编剧多得是,数去数来也数不到斯文的头上呀!同时也气自己,当初还不是想利用他搞个本子,把有钱的叶老板和好文的薛博士弄来笼起,自己好在全国影视界拿脸扬名啊。周永翔清楚要安抚斯文只有两招,一是钱二是女人。好在清水镇各地来此处捞金的女子不少,花不多的钱找个的姐,剧组便会有几天清静。斯文自己泡在剧组,还想以作家的牌子吊小明星的膀子,无奈那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靓女艳妇根本不睬他。作家掉价太惨,斯文气恨之余空流了许多口水,还是去那些卡拉OK厅,找个的姐在小黑屋里胡缠乱搞了事。三号女配角丁至凤,在剧组活得风生水起,两个跟她配戏的北方高壮男明星,还为她争风吃醋,暗暗斗法呢。

    草台班子里也有鹤立鸡群的人物,虽不与狗男狗女们合群,但更受全剧组的演职员关注。女主角米若雪,便是这样的女人。她漂亮清高,尽管内心的热情常在晶亮眸间流露,可她绝不跟那些外表风度翩翩肚内男盗女娼的男星们交往,使他们逢场作戏的高超表演没有对手,扫兴而沮丧。拍戏她绝对投入,演出真实情感让导演和摄像忍不住喝彩。有几个玩遍剧组无敌手的老油子想打她的主意,却被她的冷严、孤傲和深不可测的背影骇退了,悻悻然隔岸观花实在难受恼火。米若雪除拍戏之外,就看书,中外名著小说散文都看,有时候独自坐在清水河边看山看水,那娴静略带沉思的颜面,被晨光或者夕辉静静地照耀,透出一种既质朴又非凡的秀美,足令偷偷追随她的男人魂飞魄荡。有关她是薛云川未来夫人的传闻,也在剧组里传播,好奇者忍不住问她,米若雪仅置之一笑,那份隐秘常撩得人心痒痒的。周永翔倒真把她捧红,说当红女星许晴、宁静也靠好剧本好运气,一部《家有贤妻》就能使米若雪全国尽知。女演员们大多对她忌恨,丁至凤尤为强烈,背地里叫她“高级妓女”,肯定她跟薛博上睡了,才弄到女主角当的,骂那些脏话跟乡村泼妇差不多,听的人笑笑不当回事,反正草台班子就是这样,机前机后全在演戏,戏演完了班子散了,再等那个脑壳有包的主儿又来上当。

    薛博士一行到来,使剧组立刻像过节一样热闹。每次民众公司派人到清水镇看望剧组都会送来水果之类的慰问品,这回薛云川花样翻新,给女演员们带了美国香水,男演员们则是丝绸领带,使大家又兴奋又欢喜。丁至凤把那高贵华丽的香水瓶把玩许久,朝自己身上喷了一点,惊叫道:“哇呀,好香哟,薛博士,好多美元一瓶啊?”薛云川随口道:“不太贵,一百多吧。”凤姐儿一听眼珠发绿:“啧啧,千多块人民币啊!硬是金水水哟。”棒子把一条花色鲜艳的领带系在赤裸的颈子上,笑嘻嘻问:“薛博士,这东西没有半瓶香水钱吧?”薛云川说:“它是金利来公司的最新产品,专门为欧美上层人士设计制作的,香港市场上也没卖的,所以它的价格不太好说,也许几十美元也许上千美元吧。”男演员中一阵轰动,棒子赶快把领带解下来,小心翼翼放入精美包装盒里去了。有不少人想知道薛博士给他的情人带了什么珍贵礼物,遗憾的是米若雪并没在这种场合中出现。周永翔又抓住机会找高远要钱,两人关在导演房里谈剧组近况,种种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高远渐渐明白搞电视剧也像搞其他商品一样,哪一环不弄好就会出劣质商品。而文化性质商品一旦搞糟,面临的景况更可怕,几百万块钱像丢入水里连泡子也见不到一个,不像搞房地产,就是房子垮了还有土地在啊。为对公司负责,高远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一群文化痞子磨嘴巴皮,已经感到上这个戏是严重的决策失误。

    薛云川从香港飞到省城,又迫不及待地赶到清水镇,多半是为自己而来,敏感的米若雪当然明白这一点。剧组停拍,也为他们造成了见面亲近的机会,可她的心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真实生活中的爱情戏可不好演,尤其是女主角。但在梅英阿姨的亲手导排下,这出戏已经开场,还不得不演下去,她是带着对文波的失望和怨恼接近云川的。这出戏终有结局,到底如何结局,她不知道。有时不免为自己已经付出的纯真火热的爱淡淡悲伤,认识真爱,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道人生难题,等认识清楚了,又嫁人了为母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就像一串连续不断的日子,平淡无奇了。

    在河岸边一道松林密布的小坡前,薛云川找到了独坐沉思的米若雪,碧松绿草更衬出那女性的静态美姿,如一首带古风古韵的小诗,使海外归客尤为欣赏。若雪也在等待这次见面,像扮演一出戏中的一个角色,又像不得不完成一桩例行公事,心底里免不了有点企盼,这个人见人慕的洋博士新富豪,已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某些变化。自从下决心与阿佐妮离婚以后,云川就想找位富有东方美的女子做太太,这是一种海外游子情感回归吧。若雪是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国内女子,激起的热情虽不同于难忘的初恋,却新鲜而有魅力。云川欣悦道:“若雪,这儿真是个会面的好地方,景美人更美。”若雪双颊微红,轻声道:“不愧是留洋博士,嘴巴会说哩。云川,你来剧组,是给女演员送香水,男演员发领带的么?”云川道:“你别误会,若雪,我身为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到剧组来不能不有所表示。其实,我主要是来看你的,信吗?”若雪小嘴一撅道:“我信。不过薛董事长,这回你送了香水领带,下次人家可要珠宝金表啦!一帮乌合之众,见钱眼开,见色心动,值不得抬举。得你钱财还当你是傻瓜,跟这些人有啥情义可讲呢?依我看呀,连好莱坞那一套,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口。”云川道:“算啦,一桩小事,为此生气也不值得。若雪,我在香港为你买了几套时装,放在英姨家里。你看,送你东西,又是俗气。没办法,这真是个俗气的年代,我也是凡夫俗子,超脱不了。”看他有点尴尬的憨态,若雪笑了:“云川,我知道你学问渊博见多识广,但有些知识在大陆未必管用。好啦,不跟你斗嘴,我该关心一下你。这次去台北、新加坡,有收获吧?”云川点点头:“当然有,至少让一批有实力的财团更了解成都和四川,会有大宗资金投过来的。”若雪道:“我有个感觉,叶文波野心越来越大,看样子要把民众搞成西南最大的房地产集团。树大招风,惹出麻烦就不会小,云川,你要帮他把把关啊。”说出后一句话,她的脸庞更红了,如一朵嫣红的春花。薛云川没觉察她内心的波动,过去挨她坐下,随口道:“文波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然要支持他。”他看着女孩白皙脖颈间的茸茸细毛,和那乌黑柔软的秀发,胸间涌起股股热浪,忍不住把手搭在她圆润的肩头,“若雪,在剧组好吧?”若雪有点不快,却没挪开身子,淡然道:“还算可以。演贤妻良母是头一回,全剧就这个角色写得不错,一群世俗小人中间她颇有善心和情意。大概作家斯文受他老婆磋磨太多,才逼出这么个带理想色彩的人物来。”云川道:“我就是喜欢这个人物,才决定投资拍摄的。若雪,中华传统美德,一直对我有吸引力,你能担任这位女主角,我很高兴。”对乱糟糟的剧组,米若雪没有信心,但又不想扫对大陆文化情有独钟的薛云川的兴。任何一部影视剧,一旦开拍,就只有努力干下去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若雪的目光投向清碧的河水,淡淡春阳在河面映照出一片片柔和的光斑,她的思绪也像光斑一样波动不定。云川一只手轻轻把玩着她的柔柔长发,秀发的清香和松枝、青草的清香混为一体,使他心魄荡漾,极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女孩纤细的腰肢,把她拉向胸前。若雪身子微微一颤,没有挣扎,软下来贴近他,而思绪却在迅速远去,飘向另一个远在省城的男人。“若雪,”云川吻她弥散着体香的脖子,柔声道,“我向你求婚,能同意么?”女孩心头猛地一跳一热,想挣开身子拔腿便跑,可她一动没动,明显感到有血流朝脑门上涌,过好一阵才说:“云川,我明白你的心情,还是等拍完这部戏再说吧。”她的话虽轻却清晰而肯定,把云川想好的一大堆火热的话语都压下去了。又是沉默,一对年轻男女依偎在碧枝翠草之间,看上去好像又和谐又优美。

    回省城的车上,薛云川闷闷不语,全没有来清水镇时的兴致。忙了半天的高远悟出点什么,对他说:“薛董,我带你去看一位民间高人,包你感兴趣。”薛云川还在回忆在河边林里跟米若雪似亲热又似平淡的交谈,对高远的建议不置可否。高远对司机小朱说:“进城后送我们到顺和街,我带薛董去拜会青玄大师。”“哎。”小朱响亮地应道。他侧目看看云川,年轻博士似乎还陷在某种情绪里拔不出来。林肯牌房车在川西平原宽阔平整的公路上飞驰,轻盈得如一只黑色大鸟。

    古色古香的小院,穿青衣青裤的长髯老人,堂屋里袅袅回荡的檀香烟气,没有装饰任何字画的四壁,画案上的一幅笔墨非凡的残画,一套乾隆年间的青花茶具……这番景象使薛云川一震一喜,张开嘴好久合不拢来,过好一阵拱手恭敬地对老人道:“大师,幸会……”青玄含笑道:“薛博士,我听高远说起过你。远渡重洋,为故乡振兴奔走,难能可贵啊。”云川道:“大师过奖了,我不过尽尽炎黄子孙绵薄之力而已。大师德高望重,才智超人,晚辈还望指点。”老人呵呵一笑,望着高远道:“我一民间老夫,自命清高,隐于自家小院少与外人交往,一点虚名也是那些浮浅之人吹出去的。平常我一杯清茶几卷诗书度日,实在闲不住才提笔习字,或者随兴鬼画几笔,言才论智,全是笑话。高远对我略知一些,算忘年之交吧,外面传言,多不可信,博士慎之。”老人的谦和中有一股绵长的精神力量,使薛云川深有感触,敬意油然而生。高远道:“青玄大师自闭家中少与人交,其实他的字画,在张大千、陈子庄之后当数巴蜀第一……”“此言又说差了,”老人打断他,温和笑道,“当今巴蜀,若论书法,年长者有周伯溪、苏园、李道熙等人,中青年更有刘云泉、何应辉、刘正成、魏学峰等等。若论国画,年长者有岑学恭、谭昌镕、赵蕴玉等人,中青年者更有周华君、李华生、戴卫、彭先诚、沈道鸿等等,老朽只是闲得无聊,写写画画排遣而已,岂能与这批大有成就者相比啊。高远,这话就此打住,传出去让人笑话啦。”

    老人眉宇平和口气清淡,高远却有点羞愧汗颜,不敢再多言多语。薛云川是聪明人,忙把话拉开,笑道:“大师,能把你的字画,让我一饱眼福么?”青玄道:“博士,老朽岂敢献丑。倒有一幅朋友的作品,你看了一定喜欢。”云川道:“看看也好,大师赞赏之作,必有妙处。”高远不知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旁观。

    青玄大师朝高远诡秘一笑,走入屏风后,取出一卷画布,小心翼翼在画案上展开,但见一匹凝重、厚朴、雄悍的大山矗立画面,山姿色块气宇不凡,还有高远深邃的蓝色天空,给人无限遐想。老人朗声道:“这幅油画原来无题,我为之题为《巴山之魂》,如何?”薛云川凝神观望,马上被它牢牢吸引住,出气也轻轻的了。高远见画更是大惊失色,这是他几年前的旧作,怎么到了青玄大师手里?原先对它不以为然,此刻自己见了也大为震撼,真奇了!

    几个人平心静气观赏好一阵,薛云川吁口气道:“大师,这幅画虽是画的风景,其质朴和自然,让人联想人类和宇宙间的许多事物,很有力度和深度。你老人家有眼力,这位画家肯定是国内有名的高手,如有可能,真想再看他的佳作。”“哈哈,”老人仰面大笑,银白胡须不抖动,“博士呃,这位大画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薛云川一看面红耳赤的高远,猛给他肩头一拳,“嗬!是你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走,去看你的画,我真一看入迷,连画中的巴山也想去看看呢。”

    他们向青玄大师道别,老人捋须而笑,像位指点迷津的智者,又把一位怀有某种追示的青年引向了彼岸。他目送两个年轻健壮的背影,表情异常端庄和平静,那一套青色素服,使他既显出仙风道骨又平常如市间草民,唯有高深笑容,泄露了他的玄机和心智。

    老人内心占了一偈:原本拜菩提,菩提在山里。

    去玉林小区的车上,高远说:“薛董,我是个画家,但不像青玄大师说得那么好,说白了,老人是一种偏爱吧。我只熟悉大巴山,画的也是那儿的山水人物乡俗风情,虽有激情和想法,还没大的突破,常常苦恼。你去看我的画,要失望的。”薛云川说:“著名油画家罗中立先生就是画大巴山扬名世界的,那次在台北我专门去看他的画展,又震惊又喜悦,感受到一种民族的淳朴而有力量的美的冲击。高远,既然大师都看重你,肯定有他的道理啊。”高远不再说什么,他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但现实生活严峻,不得不先求生存,再求事业。这些话只能想不能讲,哪个做老板的也不喜欢自己的手下三心二意啊。

    两室一厅的租房屋不大,却收拾得舒爽雅致,颇富艺术性,令初观者赏心悦目。房内还有股淡淡的脂粉气,空气里仿佛飘散着女性的芬芳。薛云川察看片刻,试探道:“高远,你的家眷也来了么?”高远脸部微微一红:“我……离婚了,这是借住一位女友的房子,没她的帮助,我恐怕难以在省城立足呢。”“哦,”薛云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是个年轻女人,也许还很漂亮,高远,我猜得对吗?看画吧,我来这儿可不是探听你生活隐私的。”

    高远的画散乱堆在屋角床底,好些还是沈佳秋帮他收藏好才没损坏,薛云川一幅一幅地看,画面上的山民、农妇、秋岩、春野、森林、茅舍、牛群……组合起来就是巨幅大巴山风俗画卷。凭他的艺术直觉和读画经验,可以肯定这些画是独特而具匠心的,隐约感觉他是继罗中立之后,又一位能画出大巴山灵魂的高手,也许某些画里还缺点什么,只要他全心投入再作努力,定会攀上一道艺术新峰。他钦佩青玄老人独到的眼光,的确,一幅好画可推出一位好画家来,有识者能预见他的将来。虽被高远的作品吸引并激动,云川一直沉默不语,只有不时闪亮的目光暴露出他的情绪。一旁的画家高远,像接受考官面试的求职者一样忐忑不安。这些年,他的画很少给人看过,连同屋居住的佳秋也只看了一部分,此刻他有种把藏了多年的隐秘给人看到的感觉。

    忽地,薛云川对着一幅画兴奋叫道:“这幅写生挺不错!高远,画里的女人是谁?她在哪儿?我怎么觉得对她有些熟悉,仿佛在台北或者香港的街头见过呢?”高远定神一看,自己先骇了一跳,然后是一阵带喜悦的冲动。这幅写生是佳秋从深圳回来不久画的,当时她特别文静,给人大家淑女的感觉,应高远的要求,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摆开了优雅的姿势,他挥动画笔很快完成了这幅作品,随便起个画题《客厅里的女人》。

    高远说:“她叫沈佳秋,就是借房子给我住的女友。”

    “沈佳秋!”薛云川轻轻叫了一声,他眼里迸出异样的光团,照耀在画上女人那俊美明艳的脸上。高远马上感到,这个男人已被画里伊人深深打动了。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发生,仅是时间早迟而已,已不容他有任何怀疑了。

    男女情爱,有的靠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感情积累,有的则一见钟情乃至瞬间爆发,只要是真爱,不论哪种一样灿烂辉煌。然而真爱已是当今社会的稀罕之物,要得到并非容易。

    薛云川看到了一片人生情爱的新风景,是否可登归高处,一览众山之小,还要看缘分和机遇。好在他是成熟而聪慧的男人,知道该如何去把握命运之神送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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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大、名牌车、豪华别墅、漂亮女人,是纵横九十年代财大气粗的老板们身份的象征。大哥大从摩托罗拉8800型换到9900型再到168精英型,凡有新的好的就换,钱不算啥面子要紧。轿车开过凌志之后当然要换宝马或者奔驰,美国佬的凯迪拉克、林肯也挺衬托身架,总之开上大街回头率要高才舒心。别墅要豪华富丽地点尤为重要,成都首选是锦绣花园,再是宽巷子古典雅致的小院,数过来就是杜甫花园、天府花园之类了。花园也有等级,有的自称花园其实不花也不园,会让人受够“别墅气”,当然这份气也只有荷包有钱的人才受得起。女人虽不能天天更换,但没有又漂亮又新鲜的人陪伴的老板,不是寂寞难当而是心火乱冒,女秘书也好小情人也好,身前身后总要有几个鲜光亮色的青春女子,这钱多难花的日子才好消磨啊。如果老板是女强人,就该反过来在她身边跟随几个高俊健美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啦。总之玩的几个钱,有钱便有脸面,便春风得意花天酒地。过奢华生活,是不分男女的。

    拥有了上面说的一切,还要会玩会乐。海鲜楼、夜总会是老板们常去之处,以至去多了陌生人也成了老熟人。吃生猛海鲜、看新潮歌舞、招小姐进KTV包间,花钱如水的同时又谈生意又寻欢作乐,乐陶陶晕乎乎之时,仿佛觉得自己了不得,可以像玩三陪小姐一样把一座省城都玩于股掌之间。这两年又添了新玩法,一帮富态男人领一帮艳美女人,组成一个个气派不凡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往市郊或者邻县的度假村,分不清谁是老公谁是老婆,谁又是女友谁又是情人,临时邀来的“猫儿”和的姐也混杂其间,混尝一回做夫人太太的快活与荣耀。这伙人拥到哪儿,哪儿度假村的老板就喜笑颜开,把他们当财神菩萨来供起,只要他们肯大把花钱,任其胡作非为也睁只眼闭只眼。人说钱迷心窍比鬼迷心窍还狠,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代财主,竟以为自己站在钱堆之上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了。自然老板们并非全是酒囊饭袋,他们见机遇就上见票子就捞,这也要聪明才智和胆量魄力的,其中少数优秀分子,确实是在改革大潮中涌现出来的杰出人士。但应指出,不管平庸者或优秀者,他们的生活已同吃喝玩乐密不可分了,这大概是九十年代商界生活的潮流吧。

    叶文波置身大潮之中,懂得不逆潮而动只顺潮而行,也就是既能随大流,又不放弃自己的生活原则,所以在省城实业界有年轻领袖般的威望。他不但从容出入一般老板爱去的场所,更选择高尔夫俱乐部、保龄球场、实行会员制的国际俱乐部,与政界、商界的朋友共进午餐或晚宴,花钱真是花钱,却体面值得。今天,文波特意挑了城南竹园,请对府南河安居工程内情了如指掌的郭老品茶,这清幽秀雅的翠绿环境,喝一盏名茶,再来些点心小吃,实在是一种文人雅士的享受。郭老曾长期担任市府负责城建规划方面的领导,退休后仍发挥余热为新班子出谋划策,老人又喜爱舞文弄墨,报刊上常有他介绍省城掌故市容变迁的文章,俨然权威。竹园正对郭老的喜好,他一边品茶,一边吟哦:“峰头迷竹色,天上落泉声。”把玩一阵诗味又道,“小叶,此为清代诗人吴锡麒游韬光庵的佳句,末两句是:顿豁登高目,江湖夕照明。本人极为欣赏,人虽衰老,只要在人世江湖一息尚存,便要夕辉明朗发挥生命的作用啊。”文波熟知老人不甘寂寞的心境,恭维道:“郭老的晚年,比夕阳还红呢。”郭老乐得笑了:“小叶呀,我才七十八岁,如果不是退休政策,像我这样精力充沛的人,还可以像老黄忠一样为国家贡献余力啊。”文波顺势道:“你老人家是市里有名的不老松啊。郭老,府南河安居工程,你十分关心经常过问,我想请你替我们公司把把关,凭实力和尽全力搞的投资计划,这次能否中标?它关系我今年一系列重要举措啊。”郭老知道喝这碗名茶,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来了不摊牌也不行,便笑道:“小叶,你有一手呢。晓得请我去吃海鲜撤票子不喜欢,一杯清茶几句好话,能让我动心。告诉你吧,民众公司是省城房地产王牌企业,实力和声誉都没问题,你们的标书,肯定是精心策划,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因素,志在必得。但我要讲,你们是夺标热门,有个对手十分强硬,弄不好他有七成取胜的把握呢。”老人一口气吐出这串话,像吐出个包袱让人慢慢去解,他自己则优哉游哉地呷茶。文波一听便有些着急,凑过身子问道:“郭老,那老几是哪个?我看整个成都,没几家公司敢跟民众争哦!”老人放下茶盏,含着老谋深算的微笑缓缓道:“巴蜀首府,如龙潭虎穴,岂有不藏龙卧虎之理?小叶,你这匹山是高,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句老话有道理啊。我说这家公司名声不大实力很强,它的老板叫鲁力,是个当年到大巴山区插队落户的老知青。他知青时候就学过泥瓦匠,返城后拉起一个建筑队,去深圳下海南,搞得相当不错。九二年邓小平南巡,人家纷纷跑到南方去求发展,他却平平静静把几支建筑队伍拉回成都,几搞几整就发了。你看市中心几处黄金口岸的高楼,全是鲁氏公司的产业呢。内部消息,鲁力对安居工程投标的条件优惠得多,他几乎不想在工程上赚一分钱,倒要为市政建设小区绿化花一笔钱。看来,利对他无所谓了,是想借这个工程扬扬名吧。小叶,形势严峻,不可掉以轻心呢!”老人这席话,真如晴天霹雳,把文波脑壳轰得嗡嗡直响,好一阵方回过神来,小声问道:“你看咋办?郭老。”有备而来的老人坦诚道:“小叶,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咋办要看你的战略和手段了。如果通过你在省市重要部门的关系和朋友,施加某种压力,让鲁力自己退出竞争,工程你就唾手可得啦!记住,我这些话只是跟你闲谈,你信则往心里去,不信则当耳边风。”文波感激道:“郭老,你老人说到哪儿去了哟,晚辈不靠你指点迷津,这回要碰得头破血流哩。谢了,点拨之恩,当好好报答。”老人开心笑着,摆摆干枯的手道:“莫激动,喝茶,喝茶,哈哈,这极品龙井新茶,味道好极啦。”

    离开竹园,叶文波驾车去宽巷子找薛云川,心急火燎,车开得飘忽晃荡带点醉态。云川没在棕北小区购房,经朋友介绍看中了宽巷子的一处仿古小院,因为喜欢那种建筑风格和老成都民居情调,毫不犹豫买了下来。虽雇了门卫和钟点女工,偌大院落仅有男主人独居,无论装饰多么古雅又多么现代,还是显得冷清空荡。院坝里的花木,是请园林工人精心栽培的,倒碧绿苍翠姹紫嫣红,这都市街巷深处的盛春景色,使来访的亲友赞慕不已。

    近两天小院挺安静,薛云川很少走出家门,关在有大落地窗的客厅里读书看报。姨妈梅英曾带回城小休的米若雪来过,彼此闲聊几句之后就喝茶吃水果,最后梅英热忱提议去植物园踏春,找文波、婉蓉以及东平的大帮朋友一起热闹一番,也被他们委婉拒绝了。云川还是有绅士风度,彬彬有礼地陪梅姨和女友到羊市街西沿线新建的银杏海鲜楼,品赏了做工地道的广东菜,再叫司机小朱开车送她们回家。对两人不冷不热的关系,梅英心头虽不是滋味,不好当面讲啥。上了车才轻声问她:“若雪,你跟云川咋个的哟?”米若雪淡然道:“梅阿姨,云川有身份有地位又聪明能干,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只怕我没那福气跟他一块儿过日子,交个朋友什么的也许还行吧。”梅英道:“你这傻女子呀,把他看太高啰。云川虽说是留美博士,又有几个钱,但他在我这当阿姨的眼里,还是个普通男子。若雪呀,你人漂亮又懂事,这部电视剧拍完,大小也是个明星呢!虚他干啥?有我哩。”若雪理解她的心情,把身子朝她靠靠,不再说话。此刻,她对那仿古小院和那海鲜大餐,以及以礼相待的薛博士,记忆都模糊了,好像刚过去的经历已经非常遥远,如一场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的梦。

    自从玉林小区那套租房归来,薛云川也心神仿佛像生活在梦里。那个又明艳又风雅叫沈佳秋的女人,常从牢记脑海的那幅画中跳出来,活鲜鲜地伫立在面前,连她肌肤的沁人香气也闻得真切,可用手去一搂,她又幻景似的消失无踪了。人镇定下来,心内仍有些怅然若失。这种单相思带来的情感冲击,对云川来说是又新鲜又具惑力的,到底该怎么办?他苦思冥想,还构思不出一个能使故事顺利开始的精彩序篇,但总觉得有什么灵感要冒出心头来了,而且快了……

    门铃声打断了薛云川异常快活带些激情的思路,不一会儿表情严肃的叶文波大步跨进客厅,开口就说:“云川,有件要紧事商量一下。”以为他要说米若雪的事,云川脸先红了,去泡茶掩饰:“来来,文波,尝尝我从台北带回来的绿茶,绝对极品正宗,这清香很独特呢。”文波此刻哪有心思慢慢品茶,急切道:“公司投标安居工程,碰到强硬对手了,你看咋办。”听到与自己情感上的事无关,云川顿时轻松许多:“那有什么?他强硬我们更强硬,资金上、工程队伍上,民众公司是省城一流啊。文波,你是指挥过‘几大战役’的将军,怎么没有必胜信心了呢?”

    叶文波摇摇头,把郭老透露的情况讲了一遍,感叹道:“搞那么大规模的房地产工程,你碰上一个不要利只要名的对手,如何能强硬过他?把话讲白,民众之所以投标这个工程,是要大名图小利的啊。我当然想争胜,可这局里没法胜。云川,我看只有放弃算啰。”云川道:“文波,实情是对我们不利,但也不要轻言放弃。我马上去省、市有关部门找领导或朋友,看有无办法阻止鲁力,你回公司等我的消息吧。不过,要有精神准备,市政府既然把工程拿出来公开招标,当然要选实力最强条件最好的。”

    回到舒适宽大的办公室,叶文波仍焦躁不安。这件事对民众公司冲击不小,不仅是一次工程投标的竞争,而关系到它是否继续雄踞省城房地产业首席地位的大事。薛云川来了几次电话,情况不仅没好转,反而更加严峻,出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态,工程指挥部的人还暗自希望有人能击败民众公司而夺标。云川话语中还流露,形势逼迫他去找领导和朋友拉关系,被动又无奈。叶文波对这个突然冒出的鲁力十分恼火,甚至迫不及待想见他一面。一个素不相识的对手,一上场便把他逼到绝境边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不服这口气,发誓一拼到底!这时,秘书推开一条门缝,轻声说:“叶总,高老师来了。”

    又是烦人的剧组的事,叶文波本想不见,但想到米若雪,心头涌起一丝爱怜的柔情,便说:“请高老师进来吧,泡杯好茶。”

    为剧组的纠纷、矛盾和经费,高远有一肚子话要跟叶文波讲,还没张口,文波就冷严道:“高老师,剧组的事,我全权交给你,支持你工作,经费上尽量满足,还不够么?”高远来要的就是这句话,看他又兴奋又悖乱的神态,问道:“叶总,听秘书小姐讲你心情不好,是公司碰到什么麻烦了么?”文波气闷心乱,找个人倾吐也好,冲口道:“你晓得总公司要夺安居工程的标,而且十拿九稳,哪晓得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叫鲁力的家伙出招又快又狠,堂堂民众公司都有点招架不住,我这脸面往哪儿搁?”高远一听便笑了:“是他啊,这的确是快不好啃的硬石头。叶总,你要小心哩。”文波一惊:“你认识他?”高远点点头道:“他是到大巴山插队落户的老知青,回省城后干公司发了大财,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这号人才敢跟你竞争啊。”文波盯着他道:“高老师,你跟他关系如何?我想见识一下这个人呢。”高远面颊红了:“我和他在联大读书的女儿是……朋友,他这当父亲的尽管有许多无情绝义的地方,对这个女儿是很宠爱的。她叫鲁萃,我找她商量商量吧。”“好!”叶文波惊喜道,“高老师,这件事拜托你啦,如果鲁力能退出竞标,你就为公司立大功了啊。”

    昨天鲁萃和高远在画廊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他们喝着香醇的巴山绿茶,欣赏油画、国画和书法作品,再谈山里的民风民俗种种趣事,清新和谐得如手牵手在青碧山野中漫步。跟高远一起谈绘画、谈书法、谈巴山,对长时间闷在校园、教室里的女学生来说,是一种美好的精神享受,鲁萃一直处于欢悦的情绪之中,好几次都差点扑去吻她真心喜欢的男人。后来高远谈到她父亲和民众公司的竞争,鲁萃答应去给父亲交涉,争取让他放弃。她内心明白,每次自己有求于对她又痛爱又负疚的父亲,就为含怨过世的母亲有些难过。繁荣复杂的省城,毕竟和贫困清纯的巴山不同,自己进大学后也变了许多,往往身不由己。而为高远,她什么都肯做的,热恋中的女孩总想为恋人多付出一些,那份情感比男人还要强烈和执著。

    同父亲通话时,鲁萃不得不答应去别墅与他面谈。那座叫“萃园”的别墅,有古典外貌华丽内里,称得上锦江畔首屈一指的家宅。不知内情的市民远远望它,还以为是公园一景呢。父亲请她几次去别墅度周末,她执意不去,有回他把车开进校园苦等她三个小时,说要在别墅为她举行生日舞会,一切准备好了,还是遭她冷冷拒绝。鲁萃不是不喜欢华美的别墅,有时看好莱坞电影那些富豪们的大别墅,还有点羡慕。可她一想到父亲抛弃母亲,使她幽怨而死,而如今他大发横财金屋藏娇花天酒地,她就愤恨不已,难以接受那别墅中的现实。为高远,她第一次去别墅,不要父亲派车来接,而是骑自行车去锦江边寻找,一贯喜欢显露的父亲,已喋喋不休把那座房子向她夸耀好多遍了。

    带漂亮小花园的萃园很容易就找到了,鲁萃没细看房屋及四周景色,只朦胧感觉那富贵逼人之气,她按响门铃,立刻有护院狼狗嚎叫,一位穿着整洁的中年保姆小跑出来开门,还骂那条恪尽职守的狼狗:“大虎,眼珠子瞎啦!自家人哩!”她打开花园大门讨好地笑道,“是鲁小姐嘛,快请进。鲁总听说你要来,欢喜得很,要我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客厅、书房、卧室全摆了鲜花。我姓王,小姐就叫我王妈吧。悄悄告诉你,鲁总是有几个女朋友,常住这儿的不多,最近爱来的是关玉华。你看,关小姐的本田车停在车库里呢。”王妈笑容温和话语啰唆,“哎呀,小姐,你咋还骑自行车哟。叫你爸买辆小车嘛,那几个跟你爸相好的女人,哪个没开车哟,关小姐都换第二辆啦。”

    鲁萃把自行车丢在门口,礼貌地叫声“王妈,”便径直往里走。她的心情复杂而别样,总觉得母亲那对又忧郁又水亮的眸子,从大巴山的小村庄遥望着她,令她伤感难过。母亲的青春岁月真如云烟一般,一股山风就吹散了,散得几乎不留痕迹。而跟那个秀丽山村姑娘相好过的知青鲁力,却像块石头从山乡滚到省城,不但立住了脚,还出人头地,敢在众目睽睽中抖富摆阔。真是一个沉寂深山,一个显赫闹市,命运待人实在不公平。

    大客厅雅丽温馨空无一人,王妈为她泡好茶,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对厅内那些以示富足文雅的古董、字画,鲁萃不屑一顾,正对长沙发的一幅精心制作的大照片,一下吸引了她。照片上的年轻女子,是清丽质朴如一朵山花的母亲,她旁边是刚满三岁梳着羊角小辫的小萃。母亲的目光柔润若水,淡淡的笑容里隐有淡淡的忧郁,而那点忧郁使她美得动人心魄。“妈……”鲁萃含泪轻叫一声,觉自己整个灵魂都为之一震。

    “小萃,”鲁力出现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这幅照片把三个血肉相连亲人重新连接一起,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旧情的怀念,和对亡妻的负疚,去赢得女儿的谅解。“爸,”鲁萃站起来叫他,鲁力赶紧过去亲热拉住女儿的手让她坐下,动情地说:“小萃,爸这座别墅是专为你修的啊,可为你妈的事你记恨我,连看也不肯来看一眼,爸心头好不是滋味哦。小萃,过去的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浑蛋,如今创下一番事业,有了大把票子,才把人世和自己看得清楚一点。你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我欠她的就用金钱和生命也无法弥补啊!”鲁萃进入大学后,和父亲之间仅是一种金钱关系,她要钱就给,想买什么就买,父亲想跟她有点思想交流,也遭她冷淡回绝了。听他如此袒露心扉,也是头一回,她多少有点感动,柔声道:“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老挂在嘴上,只要你心头有我妈,觉得亏欠她对不起她就行了。”鲁力原以为跟女儿今天会有一场大争吵大辩白,不料几句话便轻松过关,高兴得很:“小萃,你肯原谅我这罪人,你妈在黄土之下也瞑目啊。我早想好啦,等到暑假,我们父女俩一起回山里去,为你妈修坟墓再把你外公外婆和舅舅家的房子换成小洋楼,也算我向他们赔罪,好么?”鲁萃点点头,看他的目光更温和了,鲁力好像看到了熟悉的柔情似水的前妻的双眸,抚着女儿的秀发眼眶潮湿了。鲁萃没忘记高远托付的事,提醒他:“爸,我昨天在电话里给你讲的事呢!”鲁力嘘口气对女儿道:“小萃,爸的个性你晓得,遇强更强,碰硬更硬。这回要跟民众公司打擂台,就是有人讲叶文波如何有后台,薛博士如何有面子,我鲁力不睬这些,凭自己的实力干,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好啦,提干劲没意思,为你,我什么都可做的。再说,退出安居工程的竞争,我的公司起码可以又省钱又省力呢。当初摆开架势干,还不是为争口气,现在一想,这世界只有亲情和票子是真家伙,名声又值几个钱呢?小萃,事情就这么定了,爸爸说一不二。”鲁萃笑了,此刻她发觉毛病挺多的父亲也有可爱之处。

    二楼传来小心翼翼的皮鞋声,鲁力仰面叫道:“小关,下来吧,见见我女儿小萃,你们也可以做朋友啊。”紧接着,一位衣着高档珠光宝气的女子,脚步轻快地下楼,带点嗲气地叫道:“鲁哥,别个都说小萃漂亮得很,是联大出名的校花,我早想见识呢。哎哟,这就是小萃呀,真是比银幕上那些大明星都好看哟。我叫关玉华,你爸的老熟人好朋友。告诉你个悄悄话,你爸晓得今天你要来萃园,欢喜得一夜失眠呢。”鲁萃用平静的眼光打量她,这个难分辨年纪的女人,奶大臀肥腰杆细,是典型的又风骚又性感的女人。有人说女人最艳丽的年月是十八九岁,又有说在三十五岁前后,关玉华却是那种既艳丽又不知年纪的女人,是她父亲那种有钱鳏夫欣赏的尤物。“关小姐,”鲁萃叫了声便不再理她,而脸厚过屁股的女人,欢叫道:“小萃呀,你读书肯定寂寞,啥时候我开车陪你去玩,青城山呀,桂湖呀,如今好玩的地方太多啦。逛街也好呀,太平洋、草市街天天都有新时装,你再一打扮呀,可让那些男娃子眼睛打架哩……”善于察言观色的鲁力打断她,亲切地揽着女儿肩头说:“小关是个热情女人,往后让她陪你玩。今天爸爸高兴,一起去吃海鲜咋样?南海、银杏、富都随你点,我很想花一笔钱来欢喜一场呢。”

    鲁萃喝口茶站起身道:“谢谢爸爸,我要去找高远,把消息告诉他。再见。”说罢她微微一笑,便向门外走去。关玉华还想去劝阻她,却遭鲁力狠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坐着不动。

    目送女儿青春健美、倔犟任性的背影,鲁力露出了爱恼交加的笑容。

    安欣带着受到惊吓芳容憔悴的金萍,混在一辆开往省城的中巴车上,逃出了严打风声仍紧的清水镇。拥着有几个钱也有几分姿色却六神无主的小女子,他心头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好像赌钱输惯了猛然赢了大把一样。他到东海娱乐城,原本只想试试赌运和手气,没料撞见春风得意的旧情人,继而结识了这位尚有点淳朴也有点放浪颇少心计的女子。花她靠皮肉色相挣来的钱,再用甜言蜜语哄她上床,是这个都市浪子的拿手好戏,金萍还真坠入了情网,把一颗带伤痕的心紧贴在了他身上。

    金萍在家乡读初中的时候,便对省城十分向往,以为那儿满城高楼遍地黄金。而她随几个姐妹豁出身子出来闯荡的时候,对巨大无比高深莫测的省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敬畏,漂泊到清水镇就不敢前行了。一直想挣够钱,再去哪里开个小店,相夫教子,这辈子算是心满意足啦。安欣的到来,清水镇的变故,使她提前走向渴望多年的城市,又惊喜又惶恐,紧紧抓住男友生怕他像鸟一样飞了。一个年轻女子,遭男人丢弃在繁华大都市,真比迷失于荒山野岭还可怕,金萍连想也不敢去想。

    中巴车驶临省城近郊,四周景况便与金萍在小县小镇见到的大不一样了,青葱农田里突然冒出一座现代化工厂,连公路两侧的绿化带也整齐漂亮得令人惊讶。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茫然无措,依偎着男友轻声道:“安哥,进了城我……们往哪儿啊?”安欣一路也在盘算如何安置自己的新情人,随口道:“哪儿都行啊,我朋友多得是。金萍,你不想开店当老板吗?荷花池市场、西南食品城我都有朋友,弄个摊位来,包你赚钱。”金萍明白自己跟安欣的关系,离谈婚论嫁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把她引到家里去住,能在外面租房同居她也欢喜不过啦。安欣搂着温软顺柔的女子,想着如何把她夹得死死的钱掏出来用,再如何小钱变大钱,弄个老板来当当,至于跟她爱与不爱同居到啥时候,他从不去想。这小子心目中,当今社会男人女人,能好便好,能混便混,至于山盟海誓白头偕老之类,不是假话就是屁话,说都懒得说,免得金萍有了想头,要甩她会甩出祸事来。

    顺和街的大明火锅馆,生意还是那么红火,午饭时间未到已是宾客满座。老板大明请人在馆外做了“工薪兄弟姐妹之家”八个大字,并用霓虹灯管装饰,一到夜间更加显目。平民出身的大明,再把锅底价肉菜价降到全城最低点,以至有些人家认为自己买回家做,还不如这儿便宜了,所以生意火暴得很。到夜间又增设流行成都的“冷淡杯”,往往开到半夜两三点钟,闻名而来宵夜的人更多,不得不在馆外摆一大片桌子,洋洋海海热热闹闹,光出租车也停几十辆,很是壮观。大明穿着廉价休闲装,和工薪族们聊天、敬烟,不时传出开心笑声,全无老板的架子,凭这点留住了不少老食客招来了不少新朋友。已怀身孕的吕文兰,仍腆着肚子在吧台里忙碌,她面颊红润目光水灵,对客人总带又自然又温柔的微笑,照有些熟客冲着大明讲的话:“嘿,你哥子莫得意,我可是看吕姐面子又来的哟。”大明乐道:“好啊,凭这句话,老哥给你打八折,哈哈。”小明的行踪还是漂浮不定,偶尔带几个朋友到哥哥的馆子吃喝,拍拍屁股又走了。但他从不找哥嫂要钱,有时大明主动问他:“小明,手头又紧了么?拿几千块去用吧。”他摆摆手:“莫管我的事,你那几千块又顶啥用?兄弟伙一大帮,吃了还拿,不把你馆子弄垮啊?”大明一直想弟弟走正道,有机会就说:“小明,哥给几万块你开个店,咋样?老这么飘来飘去,不是办法呀。”小明笑道:“哥哥你也想得出,我开店三朋四友今天你来明天他来,不出一个月连老本也会丢光哦!算啦,我先混混,再看看,自由自在过日子有啥不好嘛。”吕文兰知道这个弟弟好讲江湖义气惹过不少祸事,但本质不坏,时常主动关心他,家里店里有好吃的就传呼他回来,小明跟她开玩笑:“嫂子把我当小娃娃待,生怕我冷了热了,饿了醉了,哈,哪天送我去幼儿园哟?”文兰爱怜一笑:“小明,你莫跟人打架生事,姐就安心啦。有时吧台上的电话一响,便惊我一跳生怕又是派出所打来的。姐从没怪过你,每回出手你都觉得自己有正当理由,可人家不那样看,当你是顺和街的天棒头儿呢。”对嫂子的话小明心头感动,却含笑置之。每个男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轨迹,一旦进入这种轨迹,要脱离开来绝非易事,除非一种异常强大的力量。那力量在哪儿?小明只能盼望和等待。

    带着俗艳女友的安欣刚跨进火锅馆,就被大明瞅见,笑着大声武气道:“哈,安公子,好久不见,哪里发财去啦?”这句话把有点忐忑不安的安欣,一下子扯回了又熟悉又亲切的氛围,朝大明肩脖上拍一巴掌:“老哥,哪儿发财也没成都好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金萍,快见过明哥。”“明哥,”金萍娇嗲叫了一声,秋波随之一浪一荡,“我跟安哥回来,还请你多关照哟。”她身上风尘女人的影迹尚浓,明眼人一看便知,吕文兰最恨这种人,碍于安欣老街邻的面子没吭声,大明说:“安欣,你和金萍烫火锅吧,这顿哥子请客。”安欣是混吃惯了的人,大明给了他面子又能饱餐一顿,在女友跟前颇为得意。

    大明火锅馆的生意如此兴隆,安欣看得眼红,几盅舒心爽肺的啤酒下肚,他又有了歪主意,对大明说:“明哥,生意这么好,咋不开几个分店呢?像城里有名的七星椒呀,傻儿火锅呀、皇城老妈呀,哪个没几处分店?你哥子当上总老板,才来票子哩!”大明有点动心:“分店是想开,可人手顾不过来。小明又只喜欢跟兄弟伙混,不肯帮我。安欣,如今是话好讲事难做啊,开个馆子要应付这个检查那个罚款,哪门菩萨没拜好就要你关门。再说,这又是个烦人活路,起早贪黑不说,油水汤汤也难打整。工薪阶层的朋友钱来就不多,咋狠心去敲哟,还不是捡几个辛苦钱算啦。”安欣瞅女友一眼,凑近身道:“金萍存了几万块钱,明哥你再帮兄弟一把借些钱我,保证不出十天半月办个分店起来,你老哥抽成吃利都行,脸面也风光啊。”他几拍几吹,大明脑壳就有些晕乎,拍胸脯道:“安老弟,钱不成问题,十万八万我拿得出。只要你跟金小姐……”后半句话忽地卡了壳,安欣从那涨红的脸上看出了事,扭头一看,小明跟两个三大五粗的兄弟匆匆进来,冲他拱手笑道:“安哥儿,看你鬼头鬼脑的,又打我哥啥主意呀?”安欣又惊了一跳,赔笑道:“嘿嘿,明哥想办分店,我女朋友有钱想加股呢。”小明是接了嫂子的传呼赶来的,文兰就担心憨直的丈夫经不住安欣几弯几拐干蠢事,他露出流氓兮兮的样子,伸手摸了金萍脸上一把,浪笑道:“嘻嘻,安公子,你会玩哩,这么水灵的女娃儿也弄上手啦!真要办分店,我们三兄弟再加三股,如何?”一见小明,安欣的心就发虚,搪塞道:“我跟明哥摆龙门阵玩呢,开火锅馆是苦差事,我、我不一定干得下来。”小明正色道:“干不下来就莫干,我哥几个血汗钱,丢半个也心口痛。安公子,往后你跟这位小姐开店也好办公司也好,我这批兄弟伙要来扎起哟!”安欣晓得自己套大明的钱,刚使花招便露了马脚,哼哈应酬几声,草草吃东西,就带女友开溜。这时大明有所省悟,没有留他,文兰过来轻声对他说:“大明,安欣那号耍公子,说出钱开火锅店真是笑话。看你嘛,也信进去了。”大明搔搔头皮,朝女人憨笑两声。见没事了,小明和他的朋友二话没讲就离开,等文兰抓起一条红塔山香烟追出大门,已没有人影。怀孕的妇人舒口气,泛红的颜面显出如花的笑容。

    当着金萍的面受挫,安欣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金萍却对虎虎有威咄咄逼人的小明印象深刻,轻笑道:“这两兄弟有意思,一个像老实农民,一个像江湖好汉,让人想起《水浒传》里的武大郎和武松哩。”“哼,那你就想当潘金莲啦?”安欣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金萍不想跟他斗气,到省城还得依靠这英俊风流的安公子呢。

    照安欣的安排,金萍出钱在城郊结合部租了间屋子,每月二百元房租,水电用多少算多少。他们又买了简易实用的家具,把十来平米的房间打整得有点新房气氛。这一带叫红庙子,全是七十年代末期农民们修的两层楼房,清一色红砖红瓦,布局错综复杂,初来乍到者如进迷宫一般。每座小楼都有五六间或更多租房,厕所公用,洗澡净身只好在房里用盆子解决。来租房的人员更复杂,有打工仔、小商人、求学者、公司职员、卖文稿求生者、惯偷、三陪女、流莺和娼妓等等,三五几天便会发生点事故,有时半夜警车开来,又有犯事的男女被押走,一去不返,房主等几天没音讯,又挂出租房招贴来。安欣选择这种鱼龙混杂处作安身之地,主要考虑跟女友同居既自在又不招人注意,房主从来对这种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然没了房客也就少了财源,他们才没那么傻呢。

    回到租屋,安欣对小明的怒气还未消尽,“砰!”地关上门,便倒在床上了。这不大的房里,摆了张双人床,和一对沙发茶几,几乎没多少空地了,一扇玻璃窗户,被前面的租房者贴了明星美人头像,那艳丽笑脸上的大红嘴唇又性感又妩媚。安欣刚进这屋时想过:恐怕原来住的猫儿哟!再想那些逮猫男人钻出钻进,不由有点恶心。当天买了瓶消毒剂,朝地上壁头墙角呼呼喷了大半瓶。

    金萍泡了两杯茶,望着无精打采的男友说:“安哥,火锅店不开也算了,我们办个时装店吧,找个好口岸,一月也挣好几千块钱呢。”安欣冷哼一声道:“你想得轻松,搞时装店早晨六七点钟,就得去青年路进货,一年三百多天,天天跑去跑来,哪个经得起那么折腾哟!”金萍说:“要挣钱,不辛苦咋行?天上又不落票子呢。安哥,你说咋办?在省城清耍,耍不起的哟。”安欣说:“我也不晓得咋办,条条蛇儿都咬人。金萍,上床来跟哥子快活一阵再说嘛。嘻,从清水镇出来那晚上起,你我就没亲热过了,想得心子发痒呢。”

    做过的姐的女人本来水性杨花,男人稍一挑逗,便淫心荡漾迫不及待。……过好一阵,安欣慢慢爬起来,对仍绵软若泥的女友说:“嘿,金萍,我想起来了。千行百业,哪样有开赌馆来钱啊!我对这行很熟了,晓得赢钱的门道,去找个偏远小县赌大小或者二十一点,赚到钱就换个地方,再回成都吃喝玩乐,挣上百万你我就结婚成家,才他妈的安逸呢!”金萍在赌城见过那钱如水流的场面,自然动心,娇声道:“安哥,你想干我陪你,只要你挣了大钱莫当负心郎就行哟。”安欣笑道:“你是出本钱的老板娘啊,我安欣若有半点不忠,就遭五雷轰……”女人撑起身子,用湿热的双唇堵住他的咒语,柔韧有力的手臂紧缠着他,两人又滚作一团了……

    安欣选定的地方是巴山县,那儿地处偏远山区,有几个钱的人对专门设赌的花样必定新鲜,上钩者肯定不少。人性中含有赌性,全世界皆然,连穷山小县也不能例外。赌性也使金萍失去警觉,把自己死死捏住的皮肉钱一股脑儿交到男友手里,跟他一起做发财大梦。他们在城里工农旅馆租间套房,设下赌台,又花钱请了几个地痞流氓来扎起,先输出些钱引诱那些开饭馆、办商店、搞卡拉OK的老板们来赌。不久便赌风蔓延,一些机关干部这长那长的,也悄悄来碰运气。金萍在赌场收钱,起先看到花花绿绿的票子大把大把地赔出去,心头好痛,回想在清水镇遭那些男人折腾好久才到手几张大钞,便觉周身难受。慢慢的赌徒上瘾,票子又如水一样倒流回来,她又心花怒放,每晚都主动跟安欣亲热,然后做百万富翁的美梦。就在他们准备携带赢来的十几万赌款离开巴山县的前夜,地下赌档遭到警方突袭。机敏的安欣拉女友仓皇出逃,走了几天路才到达一个铁路小站,坐火车溜回成都,躲进租屋还惊魂未定。两人面面相对,不由泪流满脸。

    这趟赌博,把赢钱本钱丢个精光,还差点落入法网。人逃回来算是幸运,可租房、吃饭都得用钱,找家里要朋友借早断了路,一对男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争便吵连上床睡觉也背对背了。一天下午安欣心烦意乱,出门四处游窜绞尽脑汁弄钱,人走乏了又饥又渴,只好转回租房,打开房门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一个黑壮汉子正骑在金萍身上,门打开了他们也没察觉。一股热血直冲安欣脑顶门,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一腔愤怒,拉上门就逃之夭夭。

    一小时后,抽了半包烟的安欣,挪着疲惫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回走。他对女友的怒火一点点在熄灭,没钱如何求生?金萍重操旧业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么想着打开了门,只见女人独坐床头发呆,她面前摆了几张百元大钞。四目相对哽咽出声热泪直滚,安欣走过去,默默把女友拥入怀里,爱怜地叫了一声:“金萍……”

    从那天起,每天午后安欣便走出租屋像条野狗一样在附近街区晃荡。再疲倦就找个街边茶社喝茶也不肯提前归屋。留在租屋里的女人,擦脂抹粉搔首弄姿,等候那些送票子来买快活的男人,小老板、小商贩甚至打工仔来者不拒。皮肉交易干到黄昏就闭门谢客,晚上专门留给和她同居的男人,一起用嫖客的钱吃饭喝酒,两人心里那点残存的羞耻感也在醉意中飘逝了。不过他们虽然同床共枕,却很少做爱了,彼此似乎没了当初相好时的激情。有时女人主动让男人上身,也是草草了事,因为一想起那些丑陋野蛮的家伙丢几张大票子,就可在金萍身上胡作非为,安欣便气恼,很快会阳痿。女人又痛苦又无奈,只有紧搂住他,任眼角的冷泪渗入蓬乱的鬓发。

    日子这么一天天挨过,安欣从金萍手上接过那些带腥膻味的票子,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要我是个女人就好啦,不晓得要迷倒多少男人,挣钱如一股洪水涌来……没料到一个堂堂男儿汉,竟成了靠女人吃软饭的家伙!他恨自己,有时恨得咬牙切齿。

    一天黄昏,天空铺着绚丽的晚霞,安欣沿锦江而行,呼吸那清爽微含草木香味的空气,不想回红庙子的租屋。在一处新建度假村的门口,他碰见挽着一位气派公子哥儿的肖幼菲,赶快躲入树丛,眼睁睁看他们上了一辆奔驰房车。两人搂抱亲热一阵,由幼菲开车扬长而去。安欣认出那哥子是东海娱乐城的投资人傅东平,他曾在赌场接待过傅公子和他一帮爱豪赌的朋友,一个家伙几小时输了千万元,只淡淡说了声:“今晚上手气不好,下次再会吧。”就洒脱离去了。赌城遭警方倾覆,为首的傅公子却逍遥法外,还跟风骚妩媚的肖幼菲姘上了,继续在省城内外花天酒地。而他自己混得如此窝囊,要靠情人的皮肉钱才能度日了,真他妈的人比人气死人,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开朵灿烂的血花也过瘾啊!

    安欣呆望那辆豪华奔驰绝尘而去,宁谧的空间似乎还留有他前度女友的开心欢笑。他双膝一软,颓然跌坐在自己依靠的树下,许久爬不起来。

    一轮血色夕阳,正迅速与一片紫红云霞融为一体,给都市夜空抹上一层带光的冷色。粲然亮起的街灯,像一只只无情的眼睛,凝视着这个精神无比沮丧的年轻男人。

    他仍不想回租屋去。

    人回去了,心照样飞出来,何苦呢?

    女演员丁至凤是典型的成都世俗女人。她周身焕发着丰腴得有点油腻的俗艳,还散发一股刺激人诱惑人的俗香,说话飞眉带动的表情总像在演戏,还强缠人随她进入角色。在东大街附近老街巷长大的凤姐儿,好耍好吃好玩好穿,凡是省城平庸女人爱好的一切,她想方设法也要去粘。逼老公绞尽心汁弄篇文章换点稿费,她取到手便跑科甲巷或者草市街,把新上市的香港时装套在身上招摇过市。吃海鲜、火锅和麻辣烫,可以几个小时不下桌,当然是哪个对她动心的男人请客。打麻将她更是一把好手,屁股往牌桌边一坐,一天一夜连哈欠也不打半个,不论赢钱输钱她的笑声都清脆。如今流行去乡村度假村,不时有男人开车来接她去玩乐潇洒,唱卡拉OK、跳花样舞式是她的拿手好戏,玩得开心,睡得满足,分手时还可得一笔钱,对一个三流女演员来说何乐而不为之。跟玩笔杆的瘦筋筋男人,是结婚证上的夫妻,你好我好,我混你混,哼哼哈哈各得其乐,算得上文艺界的一对活宝,而两人还自我感觉良好。俗语讲:会在一泡屎上还不知香臭。丁至凤正是这样的女人。如果一个成都女人,再堕入世俗,再得意忘形,那她真是俗得无可救药了。又有人说得好,女人不怕俗就怕没人要。凤姐儿是又俗又有人要的女人,所以她活得风生水起,走到哪儿都有戏演有歌唱。

    进了《家有贤妻》剧组,丁至凤自感身份不小,编剧夫人加上三号女配角,不好好演一把玩一把,真对不起辛辛苦苦爬格子的老公。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凤姐儿一进组便跟同样演配角的北方汉子棒子和黑熊打得火热,称姐道弟黏黏糊糊很快搅成一团。棒子和黑熊是长年混电视剧组的家伙,演技虽然平平,却把草台班子那一套操练得滚瓜烂熟,是典型的演家和玩家。

    棒子在辽西一个小县城二人转班子里长大,跟随父母走村串户演些传统剧目赚钱。八十年代末一个电视剧组给了他机会,从此识透一桩新行业,成了天南海北混戏好人坏人通演的个体演员。他身上有个小本本,上面记了许多导演、明星、制片、穴头的电话号码,没活干了就四处打电话,你联我串,在这全国每天有数十部电视剧开拍的年代,利用关系找个角色太容易了。棒子生得高挺健壮,装个英雄也像模像样,扮土匪野悍匪气活灵活现,加之年轻随和,倒成了那些穴头手上的宠儿。他对付同样游串各电视剧组的风骚女人,以手法简练著称,寻找各种机会快活满足,剧一拍完便拜拜,头也不回。这回棒子跟伺俸老公之余有点偷人小爱好的丁至凤,相见恨晚,一拍即合。后来横冲出个人高马大如头壮兽的黑熊来,不晓得他用啥讨了凤姐儿的欢心,明明是萍水相逢风吹便散的勾当,偏偏女人不但迷他还想嫁他。气得棒子心头嗷嗷叫,想打架又不是对手,有时晚上只有独守空床干饿干熬,或者吃点黑熊丢下的冷菜剩饭,女人再灌米汤安慰,也难平满腔恨恼。

    事情出在水果上。本来对水果不大感兴趣的凤姐儿,忽地大吃起草莓、枇杷和水蜜桃来,一筐接一筐吃,尤其对又酸又硬的青杏格外喜欢,人家吃一个口涩,她吃一大堆津津有味。棒子和黑熊成了水果供应商,想方设法弄些鲜货来讨她欢心,以至凤姐儿浑身散发出一股水果香气,更刺激他们的情欲。她头一回呕吐,是在一段戏刚刚拍完之后。三号女配角有刁蛮泼辣的个性,这场戏有一大段耍刁耍蛮的台词,凤姐儿瞪眼扁嘴再借助近乎下流的形体动作,将那女人的泼辣发挥得淋漓尽致,连对她不满意的周导演也鼓了掌。兴奋还没过去,凤姐儿忽觉胸口发闷喘气不匀,走几步“哇”的一声吐了一滩。剧组的男男女女“哗”地围过去,口里问长问短心头七猜八猜,似乎都明白这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棒子机灵,顾不得脏背起她便去找医院,黑熊也没犹豫,跟着去图表现献殷勤。他们一走剧组炸了锅,老练的女明星们纷纷含酸夹醋唾沫横飞,这个说:“偷人的婆娘惹了麻烦,只图快活怀了风流种子,当众丢人现眼,看她咋整!”那个说:“她自己弄出事来倒没啥哟,影响剧组情绪损失大哟!”连续剧正拍到关键时刻,周永翔为此大为光火,当众骂娘,说不是斯文软缠硬磨,他绝不会让个跟的姐差不多的女人上戏。

    他这一骂把斯文惹着了,冲出来铁青脸吼道:“姓周的,我那婆娘人大方朋友多,容易招人忌妒和误会,你他妈的也来泼脏水!哼,哪个不晓得你是假正经的老色狼,连自己十几岁的干女儿都不放过。狗日的,你惹老子,好啊!马上停拍,民众公司还欠老子的稿费呢!”周永翔又气又急,跟他对骂:“你以为你是啥人?呸!烂文人一个,笔杆歪起写了十几年,大戏小戏上不了一个,比那些跑码头的说书匠都不如。这回靠老子费心费力,才把你这堆稀泥巴糊上墙,哼,狗东西眼珠子黄,狗屁直放!你老婆偷人养汉弄出丑事耽误剧组工作,每天几千块费用,全剧几百万通算在你脑壳上,几个稿费顶啥用哟!”两个男人跌脚跳骂,都不示弱,演员们围着当戏看,直到他们厮打起来才有人去拉扯。

    周永翔气愤不过,跳上一辆工作用车就回省城找公司领导告状。斯文也赶去医院叫上刚缓过来的老婆,坐一辆出租车猛追,他早想在公司闹一场了。这场风波,使《家有贤妻》剧组立刻瘫痪,从四方八面来的演员们倒无所谓,搓麻将玩扑克照样优哉游哉。

    坐在出租车里,斯文扳着脸孔一声不吭,心虚的丁至凤勾着脑壳装睡觉,她倒不怕老公,只是这回丑丢大了点,有点过意不去。回到单位宿舍,夫妻俩强作亲亲热热的样子进了自己房门。凤姐儿心想,老公再气最多不过关上门骂她几句,自己撒娇撒点谎便过关了。殊料刚进门,“啪啪”就挨了两耳光,斯文用尽全身力气打的,女人顿时眼冒金花不知东西南北遭打懵了。过好一阵,才“哇”地哭出声来。“哭,你还有脸哭!”斯文压低嗓门吼道,“把老子的脸面也丢光啦,老实交代,肚子里揣了哪个的野种!”他第一次对又爱又恨的老婆这么凶,心里特别痛快。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默默流一会儿泪,昏糊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忽地眼放冷光,口里“嗷”地一声怒号,猛冲过去揪住矮子男人就打,砰砰砰砰!精筋筋的斯文哪是这肥壮妇人的对手,顿时跪倒在地蜷作一团,弱声求道:“至凤,莫打,莫打……亲、亲爱的,有话好讲嘛……”女人还想打,偏偏这时又恶心想呕,冲到卫生间打阵干嗝才罢。她倚在卫生间门口,面色蜡黄对老公说:“姓斯的,你当老娘是睁眼瞎,不晓得你在外头干的丑事么?啥作家哟!连清水镇的野猫儿也要逮,羞死你全家祖先人哟!老娘找男朋友,是你龟儿子性无能啊!你若有屁眼,把我找的男人,你偷的女人,列出名单贴在院里,看哪个的脸面丢得惨!哼!”吃了皮肉之苦的斯文,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根本不是老婆的对手,而他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各寻其乐互不干涉本有默契,一时气昏了头居然动了手,真蠢到极点。他挣扎起来,露笑脸道:“至凤,对不起,我气糊涂了。你身子不好,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老公搬来下台阶,凤姐儿勉强下来,瞪他道:“哪个要你陪?我的事晓得自己解决。你去公司要稿费,每集六千块,不付清就让剧组停拍,丢它几百万才安逸呢!”刮宫堕胎她已是熟门熟路,仗着身体强壮一点皮肉之苦也受得住,只是内心很恼火。斯文如获大赦,他才不想跟她去医院招霉运呢,她若死在手术台上他就要欢呼解放啦!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心灵深处的仇恨,往往炽烈而又凶狠,一旦爆发便是你死我活。值得研究的是,世界上这样搭配的婚姻实在不少,如一座座家庭火山,危机四处,随时给人间增添带血腥味的故事。

    周永翔和斯文,先后到达公司,各讲一番理由,就当着高远的面大吵大闹。一个要把完成剧本后再跟剧组没多大关系的编剧赶走,一个威胁要收回剧本让拍摄计划和公司投资泡汤。周永翔愤愤道:“吔,斯文,你是啥东西!一个烂剧本找几家电视台没人要,全靠老子把叶总吹通了,才出资投拍。你他妈过河拆桥,当心遭黑打哟!”斯文大言不惭:“哼,哪个不晓得我斯文是成都响当当的作家,《家有贤妻》是我呕心沥血的大作品,这辈子恐怕就只有它发挥我的创作水平,要得飞天奖要得国际奖,我要六千块钱一集,还算低呢。到北京,非要一万一集不可!”周永翔挖苦道:“大作家,我提醒你一句,剧本你只写了前半截,后半截还是我花钱找人补的。你指甲深嘞,抠砣肉就独吞哩,卡不卡喉咙哦!得喉癌死的人不少啊。”斯文脸庞一青一白,耍横道:“我不管你咋说,不拿十几万稿费来,老子们法庭上见,就打官司也把你剧组打垮,哼!”这一招是歹毒,周永翔只好求助于高远:“高老师,你说咋办?”

    高远从内心深处对这两个活宝,和什么长篇电视连续剧已经分外厌烦了。但作为影视公司的总经理,他又不能不严格遵照董事会的决定办事,再讨厌也得打交道,还必须有耐性。于是他说:“周导演,斯老师,你们的想法和要求,我都如实向薛董和叶总汇报,公司董事会研究出具体决定,再通知你们吧。”周永翔说:“剧组已经停拍,咋办?”高远严肃道:“你是导演,要负责任,回去克服一切困难,重新开拍。公司投资几百万这部剧,因个人恩怨和利益造成重大损失,谁也承担不起法律责任啊!”斯文还想吵闹几句,听高远这么一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也只有一个目的:狠敲稿费,越多越好。有了钱,他与老婆的“感情危机”,才好抹平呀。

    为剧组的大事,高远去总公司找叶文波,却没他的踪影。秘书说他独自开车出去跟一位外商谈生意去了,然而呼他或打大哥大,均无回音。他只好去宽巷子找薛云川,听完他的汇报,云川也觉事态严重,认真道:“高老师,这事非同小可,关系几百万投资不说,我和文波的声誉也会受到重大影响。公司董事会,应冷静分析研究剧组状况和斯文的要求与威胁。”

    可叶文波在哪儿呢?云川也有些纳闷。以往他们每天不见面聚会就通几次电话,今天却音信杳无,简直有些奇怪。

    成都四郊的度假村、娱乐场可谓星罗棋布,有豪华型的国际俱乐部,要凭价值不菲的会员证方能出入,显身份够气派,花钱也如流水,有小巧玲珑型的乡间休闲地,靠荷塘、鱼池、茅舍、草亭的自然风貌吸引客人,收费不高却别有情调;有专门唤起中年人怀旧情绪的知青部落或者重温农家生科学研究乐趣的川西院子……想赚钱的花空心思极尽手段,寻开心的各得其所各显神通。每到周末,市区外东西南北四条路上,大多是去度假村、娱乐场的车辆,在都市高楼匣子里闷了数日的红男绿女,要去山明水秀的广阔天地发泄浊气了。再有些不法老板,利用处于郊外僻地的场所设赌贩黄,又对有几个钱在荷包里跳的人大有惑力,那儿又成了演出花天酒地故事的好地方。近两年省城四周变化颇快,连一些平常村屋门口也挂起了霓虹灯,以所谓卡拉OK招来客人,其间的勾当可想而知了。

    成都人会耍、懂耍,也是全国有名的。它市内和郊外的几处风光名胜,当然是旅游热点和耍的本钱,而近几年建成的世界乐园、西南日月城等巨型游乐场,也惊世骇俗,比起北京、深圳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成都本身就是个大乐园也不为过,加上可口的川菜精美的小吃,再有爱漂亮好打扮的女孩赏心悦目,五湖四海的游客在天府之国流连忘返,更不为怪啦。

    薛云川亲自开着林肯房车去天湖度假区,他有把握在那儿找到叶文波。这线索是他在总公司发一通火后,值班秘书不得已透露的,吓得面色泛白的女孩低声说:“薛董,我、我好像听见叶总给啥人打、打电话,说什么湖心岛上的别墅,幽静迷人如同世外桃源……”云川马上反应那地方是天湖,一个拥有大片湖水,环湖森林、翠碧小岛、华丽别墅、白色小船的度假新区。它是文波一位朋友投资兴办的第三产业,他从瑞士请来的设计师独具匠心,既利用了优美的自然环境,又恰到好处地造亭筑屋,使来度假旅游的人不管从哪儿望去,都是一幅生动怡人的图画,恍然觉得自己置身欧洲的某个名胜之地。省城中心,有幅巨大广告牌,上面以天湖风景为底衬,写了两排大字:到天湖去,进入你的世外桃源……天湖距市区较远,收费也不菲,所以能去那儿包房游湖的多是有实力的老板们,天湖国际俱乐部会员的身份也使人刮目相看。一次云川接待两位台湾友人,文波建议去天湖,住上一夜再游玩半天,友人们对山、湖、林皆美的风景地赞赏备至,说在欧洲也找不到如此淳朴优雅的地方,简直有点到了香格里拉或者圣湖的美妙感觉。

    天湖度假区的俱乐部大楼,也是典型的欧罗巴风格,高大挺拔的柱廊,巨石巍峨的主楼,配以喷泉、雕塑、草坪和一大片碧绿湖水的背景,有如人间天堂。薛云川刚下车,便看见了那辆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色美洲豹,悬起老高的心顿时放下了。他步入堂皇的大厅,秀丽机敏的接待小姐还记得他,微笑相迎:“薛先生,欢迎您再次光临天湖。”云川点点头,问她:“小姐,请帮我查查叶总住哪幢别墅?”小姐面有难色:“对不起,薛先生,俱乐部有规定……”“我知道,”云川不客气地打断她,“公司有急事,我非马上见他不可。有什么责任,由我承担好啦。”小姐只好说:“叶总昨天傍晚来的,住湖心岛香菊居,就是岛尖上靠湖边那幢。薛先生,要我陪你去么?”云川摆手道:“不必啦,派只快船送我吧。”

    薛云川乘一只华丽的白色小船,快速驶向湖心岛,他无心欣赏湖光水色,暗想文波为啥如此诡秘地来此度假,是陪生意上的客人?还是独自消遣?对他也不打个招呼,总有点儿蹊跷。

    天湖是七十年代修建的大型水库,湖区多年封山育林,生态环境几乎没遭人为破坏,到了九十年代,它便是一颗镶嵌在川西平原边缘的闪光翡翠了。这片碧水,如天赐之物,所以得名“天湖”。

    小船停靠岛边码头,云川沿绿竹夹道的青石板小路去香菊居。由于设计者的巧妙构思,岛上每幢别墅经树木掩映,自成一处景区一个家园,和毗邻的别墅互不干扰,唯有那条小径连接外面。这儿把清幽、高雅、安全占完了,当然大受有钱男女的欢迎。

    微风吹送着树木的清香,也送来女人开心的欢笑,那笑声云川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她是谁,大概是文波朋友圈子里的吧?他加快脚步,穿过一道绿色篱笆,从背面走向香菊居。突然,他眼睛一亮随之一愣,双脚僵立原地,嘴巴张大却没叫出声来。

    别墅前的葱茸草坪上,叶文波和米若雪相依相偎,一边谈着一边笑着,轻松而又愉悦。不用怀疑,他们已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彼此亲热和谐,一起欢乐无比。看来他们正沉浸在一种少有的幸福之中,仿佛置身爱的天堂,把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忘了个一干二净。云川目睹这一切,才猛然省悟,为什么米若雪对他不冷不热仅是应付,连他出巨资购买宽巷子仿古小院她也无动于衷,原来她心里早有叶文波啊!如果那是出于真挚爱情的话,云川无可非议。但文波跟表妹婉蓉的婚姻如何维持,好面子的梅姨又该何等气愤?他不敢深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云川觉得自己挺好笑,夹在文波和若雪之间,扮演入侵者的角色,难怪会出现那些尴尬场面。现在也尴尬,该悄悄退走?还是向前几步捅破那层纱纸?

    就在云川呆立、犹豫的片刻,他忽听见米若雪一声惶乱尖叫:“哎呀!薛……”接着那对紧紧相拥的男女倏然分开,一齐又惊慌又不安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个外星人!

    薛云川镇定下来,先笑了,用调侃的口吻道:“文波,若雪,你们让我好找呀。是拍电视剧里的一幕么?表演真不错,挺生动感人呢。”

    叶文波显出要承担一切的样子,表情严肃地对女友道:“若雪,你进屋回避一下,我跟云川有话说。”

    米若雪很快冷静,朝云川微微一笑,主动拉拉男友的手,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漂亮的小楼。云川这才发觉,她的背影有些成熟和性感,并带点少妇的风韵。

    香菊居周围格外宁静,不远处的澄碧湖水随风轻漾泛动柔和波光,如此美景,如此华屋,实在是谈情说爱放纵欢娱的好地方。两个男人面对面站了一阵,波动的情绪渐趋平和,文波脸庞微红目光望着水光远处,先说道:“云川,我不想跟你详细解释,也没法把我跟若雪的故事讲清楚。只能告诉你,她对我真挚坚定的爱心,这几年一直在冲击我打动我,直到最近我才不能不承认,她是真正值得我喜爱更让我珍惜的女人。也许,是婉蓉的母亲,把她推向你,使她和你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才迫使我认真考虑同她的关系。我爱她,却一直不敢承认这一点,自私、虚伪,又缺乏男子汉的勇气。常扪心自问:叶文波,你咋啦?为点名誉地位,去伤害一个为你奉献全部爱心的女人,你多卑鄙啊!云川,走到这个地步,我再不为若雪做点什么,真要悔恨自己一辈子啊。可婉蓉咋办?你这位表妹贤淑正派,相夫教子也没做错啥呀!而我和她,尽可能维持这个家庭,一旦分手,她对我这人倒不会留恋,可傅家的面子,母亲的恼怒,肯定让她陷入精神危机啊!我该咋办?云川。”文波吐出这番话,脸也有些变色。云川知道人生情感本身就是一座迷宫,走进去就难以出来,除非有股奇异的力量拉他推他冲破坚厚的宫墙。也只有真实的爱情,才具有那种奇异之力。一对男女的婚姻,不管是青梅竹马还是曾经山盟海誓,步入中年便要经受严峻考验,只有穿过这段崎岖的感情之路,才可能到达平稳和谐的坦途。他回想自己与阿佐妮的婚变,也理解文波的矛盾和苦恼。文波敢带自己的恋人到天湖度假区来,已显示相当的勇气了。云川说:“文波,一个人为求取真爱,即使会伤害一些人,这是没法苛责的,并不能用是好是坏来简单概括。你跟若雪有一段隐秘情感,我也并不震惊,只是现在才理解,她为何对我毫不动心,也证明她对你的爱很深。其实,前些日子你和她只要稍许暗示我一下,我就会马上退出的,不至于夹在中间扮演可笑角色啦。这对我倒没什么,而你文波麻烦够大的,婉蓉能否接受得了这对她近乎冷酷的背叛,还有你们的儿子小浩会采取什么态度?英姨肯定会火冒三丈,我想她恨你,最不原谅的还是若雪,她会认为自己喜欢的干女儿破坏了全家的安宁和幸福。情况严重,你得有思想准备。”文波心塞得满满的,他压根儿不敢提自己跟顾琳还有一层关系,尽管是对老上司女儿的同情,不忍把视他为精神和情感港湾的女人一把推开,而造成今天的难堪局面。他说:“云川,我心里一团乱麻,你帮忙出出主意,我下步棋该咋走?错一步,会导致满盘皆输啊。”云川想想道:“文波,这事要靠若雪的理解和支持,她如果真心爱你,就要有耐心韧劲,不急躁不苛求,暗中协助你一步一步过难关,你们最终会在一起。”文波担心道:“若雪已等我几年啦,再等下去怕她受不了啊。我最近才懂得一个做情人的女人的艰难,为我,若雪的心上布满了伤痕……”云川说:“这种事,快刀斩不了乱麻。文波,婉蓉不是阿佐妮,她在特殊环境里长大,从小就看重名誉和地位,你跟她离婚,她会觉得比你拿刀子杀她还狠啊。文波,此事你先放一放,稳一稳,既寻找机会又创造机会,苍天不负有情人,你和若雪会有洞房花烛夜那一天的。”这话使文波大受感动,眼眶潮湿,抓住他的手哽咽道:“云川,谢谢你,我和若雪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友情。”

    站在别墅门内倾听他们交谈的年轻女人,早已泪飞香腮,也为自己的苦心爱情,终于走出暗处,在春光之下友人眼里开放出第一朵亮丽之花,她又有些自豪和骄傲。米若雪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欢快与激动,走出门来站立台阶上,对那个有风度通人情的男人说:“云川,你是好人。用句歌词来表达我对你的谢意:好人一生平安。”湖风吹起她的乌黑秀发和白色长裙,这是在春阳里开花的生命。薛云川注视着她,开玩笑道:“若雪,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的未婚夫啦,真有种解放的感觉,浑身轻松多啦!哈哈。”

    三个人一齐笑了,笑声飞向树林和湖心,飘得挺远。

    叶文波活跃些了,问云川:“你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追踪我们来天湖的吧?”云川说:“导演和编剧闹矛盾,剧组停拍啦,我和高远四处找你,好不容易才推测出你来了天湖。放心吧,没人知道若雪跟你一起。”若雪说:“他呀,神神秘秘的,说带我来这儿最安全,结果咋样?你一找就找着啦。”文波说:“停拍的事,若雪已告诉我了。斯文的老婆在剧组胡搞,也太不像话啦。我原本打算等会儿送若雪回去,顺便处理剧组的事。你来了,我们就一道回去吧。”云川说:“好啊,文波,在众人眼里,若雪还是我的未婚妻,她得坐我的车才合情合理啊。”文波说:“那当然,一场戏尚未结束,只好继续演吧。”若雪“扑哧”笑了:“你们好坏,当我是排球呀,你拍过来我拍过去的……”

    他们驱车赶到剧组住地,高远已主持演职员工开过一轮会了,并严肃认真地提出了一套解决纠纷的方案: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影响剧组的拍摄计划,否则承担一切损失和法律责任;二、剧组实行导演责任制,导演向公司负责,重大问题由公司董事会研究处理;三、编剧稿酬,按公司购买剧本的协议全部支付,并严格按协议条款执行,分外要求,不予解决。

    两位投资人,对高远方案给予了有力支持,整个剧组人员的情绪安定下来,拍摄工作又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三号女配角丁至凤因堕胎而留滞省城,她的那部分戏要放在后期投拍。胡闹一场,拿到一笔巨款的斯文,没脸在剧组混下去。手头钱多了正好找地方花天酒地,其貌不扬的矮子作家,甩脱了老婆的羁绊,迎来了一个漂游浪荡的好时机,他哼着川戏小调上路了。

    《家有贤妻》剧组风波的顺利解决,叶文波和薛云川对高远更添了些好感。这位画家在管理方面也展示出了才干。他们一道回城,决定先去公司总部,把近期公司、剧组出现的种种问题,研究一次,在高远方案的基础上,加强对剧组工作的领导,务必排出困难和干扰,拍出一部有思想艺术水平又有经济效益的电视连续剧来。

    几个人在公司大楼门口,一直焦灼不安守候他们的女秘书,忙说:“叶总,梅阿姨和你夫人,到总经理室等你好一阵了,他们……气鼓鼓的,不晓得有啥事?”叶文波吓一大跳,望望身旁的云川,他含笑要他镇定。高远说:“叶总,你家里有事,改天吧?”文波说:“高老师,一起上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再说。”薛云川知道文波为他跟若雪的事心头发虚,倒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开一辆招人注目的豪华车去度假区,便有被人无意中发现的可能。一个是实业界名人,一个是影视界新星,只要同坐一车亲热相处,就肯定是桩可以茶余饭后摆谈的风流韵事了。

    走到总经理室门口,叶文波和薛云川内心都有点紧张。在文波的记忆里,婉蓉母女双双莅临公司时候也极少,似乎仅有大楼落成剪彩那一次,她们目睹装饰一新富丽堂皇的公司总部很欣赏,梅英还笑道:“文波,你这公司比五星级酒店还高级啊。”此刻他与云川对视一眼,心才平静些了。

    总经理室里的两个女人面色都不好,神态板结,像有很大的愤怒和失望堆积在心底,随时会爆发出来。一见他们三人进门,已等得不耐烦的梅英张口叫道:“文波、云川,我们傅家的名望,全城人都晓得,这下倒好,被个孽障弄出那么大一件丑事,把我和婉蓉气坏了,你们说咋办啊?”

    难道我和若雪的事,她们真的捕捉到影迹啦?……文波心子悬起老高,面对两个可以声讨自己负心罪的女人,一时竟然语塞。云川机灵,忙过去扶着她,轻声道:“英姨,出什么事啦?你讲清楚嘛。高老师也不是外人,说出来大家想办法解决啊。”婉蓉看一眼丈夫,平和一下心绪说:“我哥偷了家里收藏的名人字画出去卖钱,有郭沫若的字,李苦禅、朱屺赡的画。……好多呢。把妈气坏啦,骂他败家子丢傅家的脸。那些字画,是我爸留下的传家之物宝贵得很,为弄几个钱就被我哥拿去糟蹋,太可惜啦。”

    听婉蓉这么一说,文波和云川如释重负。高远曾见过那些字画的一部分,曾从内心赞叹和惋惜过,没料到它们竟被傅家大公子不当回事卖掉了,如落到不法文物贩子手里岂止可惜!文波看着高远,问他:“高老师,这种事你挺熟,看怎么补救?”高远说:“我马上去市内几个画廊打招呼,同时找朋友去搞字画买卖那批人里查查,尽量使东西不外流,出钱回收也许不成问题。”文波说话有了气派:“高老师,那批字画关系我们一家的声誉,非一幅不少追回不可!花多少钱我不在乎。你快去,我等你的消息。”

    高远刚离去,云川劝慰姨妈和表妹道:“英姨、婉蓉,别担心,高老师办这种事是内行。东平也是,需要钱用,可以找我和文波嘛,何必出此下着呢?你们也不要生他的气,我看这些年他跟社会上一些人裹坏了。”梅英气仍未消:“他呀,坏得还不一般呢!听公安方面的同志讲,他还和澳门人在清水镇开赌馆呢,真不是个东西,他爸爸活着的话也会给气死的。”文波为东海娱乐城的事帮过东平一把,怕老太太怄气没敢讲,她还是知道了。文波说:“妈,你少生气,莫伤了身子。东平的事,我们来办吧,有了几次教训,他会有转变的。云川、婉蓉,你们陪妈回家吧,我去找东平,帮他解决些难处,字画就更好追回一些。”他摸得透岳母的性情,傅东平再败家惹事,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臂膀若翅的母亲能护当然要护。

    薛云川开车送姨妈和表妹回家,不得不礼貌地闲聊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他和米若雪的婚事去了。梅英格外关心,谈兴勃勃,像把儿子惹出的烦恼也丢到了脑后。云川坐不住,借口去配合高远查找字画,才抽身离开。

    上了房车云川心头杂乱茫然,不知往哪儿去。米若雪跟自己无感情无缘分,又早已心许叶文波,在天湖香菊居前三人当面撞破,倒是件使他有解脱轻松感的幸事。然而那轻松感没维持多久,远方慈母的殷殷企盼,离婚后自己对故乡女性的追求和期望,又使他心情沉甸甸的。人近中年责任繁重的男子,似乎更需要女人相伴和抚慰,最好是他真正喜爱的非同寻常的女人。

    云川驾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行,无心欢赏多变而生动的街景。开到省展览馆附近,望得见那尊毛泽东塑像了,一个念头猛然袭上心来,他随即兴奋不已,林肯轿车也迅速驶入人民南路,朝跳伞塔、省体育馆方向奔去。

    高远住的那幢楼房,他朦胧记得,车开进玉林小区后就跟着感觉走,几变几拐居然顺利找到了。停好车看看手表,云川心里有种异样的激情在波动,那是一种久违的情感,先前姨妈把秀美可爱的米若雪介绍给他时,也没这感觉。但它来得真实奇特,那个叫沈佳秋的年轻女子,他仅见过她在画里的姿容和微笑,竟对自己有如此吸力和惑力,以至偶尔想起也魂飞魄荡,这于他四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中也新鲜无比,所以不由自主地来访寻她。

    她在家吗?如在,肯定有缘。不在的话,便应了那句好事多磨的老话。薛云川一边上楼一边想,心跳快了,脸也红了。

    敲门的刹那,他平心静气,仿佛在接受一次又庄重严肃又激动人心的感情考验,那空洞洞的门响声,竟如美妙的音乐一样动听。此时他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忘了买一束鲜花来,最好是红玫瑰。这正是红玫瑰开放的季节,自己为一个红玫瑰般的女人而来,却没带一束能表达心意的红玫瑰给她,简直是重大失误。

    云川犹豫着要不要逃离,房门开了,尺多宽露出一张润若桃花笑意嫣然的脸,一对津若黑玉温情脉脉的眼,一个美丽女人把自己最美丽的部分展露无遗,远比他见过的画里伊人生动迷人。

    两人相对而视,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云川鼓足勇气先开口:“你是沈佳秋,沈小姐吧,我叫……”“哈哈,”女人脆亮的笑声打断他,“我知道你叫薛云川。薛先生,请进吧。”云川纳闷道:“我们没见过面呀?你猜的吧?”佳秋含笑道:“大名鼎鼎的薛博士,常在报上看你读你,恐怕全城都不知道你的人很少吧?”

    沈佳秋热情大方,两人一见亲近,仿佛是分手多年再又重逢的老朋友,这点也出于薛云川的意外。亭立于他眼前的,是一位具有东方美的阿佐妮,一位他在异域他乡从小喜爱和向往的在典型东方文化熏陶中长大的姑娘,如一首婉约的唐诗一阕香艳的宋词,引他去那精神的温柔之乡。

    就是她!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一定是母亲喜欢的故国女子,也许比她想象中的未来儿媳还好。

    “薛先生,你怎么……这样看我……”沈佳秋红着脸轻声道。

    云川双眼饱含温情注视她,由衷道:“佳秋,你真美……”

    两颗情感丰富的心灵猛然相撞,激起炫目的电光石火,照亮了他们的现在和未来。

    这是命。这是缘。命与缘是两只环,连接着男男女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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