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1957年，在人类的良知惨遭贬值的年代里，爱，变得更为神圣。

    时至今日，1957年已经归入洪荒，但只有爱和情还被人们记忆，含着眼泪，含着悔恨记忆着那些刻骨铭心的爱，记忆着那些在人们的记忆里早已变为化石一般的爱；经历过1957年的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深埋着他们破灭的爱。可怜的是，直到今天他们还不敢承认那是他们最最珍贵的情爱，在向子女们述说往事的时候，甚至是在自己的梦里，他们都不敢正视那失去的爱。

    1957年，在被送到农场之前，我们奉命在市里的一个地方“集中”，据说这是对我们这些人最大的温暖。本来，群众强烈要求将我们送交专政机关，依法严惩，群众更要亲眼看到我们这些人的可耻下场，但考虑到我们这些人的家庭，考虑到我们家人的处境，于是对我们给予了几乎是国法难容的照顾，让我们每个人拿着“介绍信”，去指定的地方报到，然后由那里再一起登车远去。如是，我们才没有被戴上手铐，没有被扭送到刑车里，更没有在人们愤怒的目光下被警车带走，为此我们中的许多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对于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耻罪行也更加悔恨。

    果然这些人都珍惜这种温暖，每个人都自觉地按时来到了指定地点。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悲壮的一次集中，罪人们不必使用强迫手段，竟然让他们自觉自愿地走向自己的归宿。好像唐代的贞观年间也有过这样的盛事，毛主席书房里打开放着的那卷《唐书》，也正好翻开在贞观之治太平盛世的那一卷上，那一年皇帝体恤民间的疾苦，竟然把牢中的囚徒们放回家去过年，而且更规定他们春节过后，一定按时返回大牢，囚徒们感谢皇帝的恩典，果然放出去过年之后，又一个个地按时回到大牢来了。只是贞观年间的旧事，远不如1957年的盛事感天动地，贞观年间的罪犯总是官家缉拿归案的，而1957年的罪犯，是自己集中起来走向劳改农场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去的。并使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未来都充满着新的希望。

    只有爱在流血，那些相互爱着的每一个的心在流血。

    运送我们这一些人的几节“专列”车厢，挂在列车的最后，车厢两端通道的车门，被紧紧地锁住，就是这样也早在登车之前，就向我们宣布了纪律，不许到普通乘客的车厢走动，也不许彼此走动。车厢里没有列车员为我们“服务”，更没有开水，从集中地出发的时候，发给了每人一份干粮，还有一瓶水。那时候没有可口可乐，更没有雪碧之类的饮料，自然也就没有合适的容器盛水，是用清一色的酒瓶，深棕色的，直到今天我仍记着那只水瓶，没有瓶盖，是自己用报纸卷成一个纸卷儿，紧紧地塞在瓶口上的。好在路途并不太远，只有十几个小时，节省一些，一酒瓶水，足够到达目的地的了，到了目的地，那里是一片沼泽。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吸烟，车厢里恶臭的空气，几乎使人呕吐，所有的人都倚在座椅上沉思，我看见许多人的眼里含着泪水。

    “你们在想什么？”到达目的地之后，被称为是“政府”的队长们恶凶凶地向我们询问着，没有人回答，大家只是低垂着目光，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但队长们还是恶凶凶地向我们训斥道，“你们梦想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你们梦想复辟资本主义，告诉你们，那办不到！”

    依然没有人说话，尽管我们被说成是对于共产死不甘心的社会公敌，尽管我们被说成是一遇风吹草动，就要出来兴风作浪的恶人，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这些人当中，此时此际绝对没有人梦想着复辟那个失去的天堂，更没有人想着什么制度、主义，这些人低头不语，连走路，睡觉都在想着的，只有他们失去的情爱，那曾经是无限温暖，更无限圣洁的情爱。

    那些代表政府管教这些人的队长们，总是要掌握这些人的思想动态，但他们确确实实并不了解，对于这些人来说，一切的真理，都远离他们而去，他们的心里只有厌恶，对于制度和主义的厌恶，如今来到农场，最大的精神安慰，就是终于从那种无尽无休的纠缠中解脱了出来，那种没完没了的斗争会，那种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还有那些愤怒的面孔，一切一切都远离我们而去了。可怕的严寒，可怕的孤独，还有可怕的棚帐，可怕的高粱（米查）子，可怕的含氟地下水，“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如果还有人在思考制度、主义，还有人要辩明真理，那这个人才是“我们”之中真正的敌人。

    每个人、每一个人，在挖“地窝子”的时候，在放火烧荒的时候，在燃起潮湿的树枝烧水的时候，在咀嚼和砂子一样硬的（米查）子饭的时候，他们想着的，只有远离他们而去的、不复存在的爱和情。

    于是，我意识到，在人类情感的历史上，有一种中国方式1957年的爱，像是从石缝间生长出来的野草，像是活在死渊里的小鱼，那种变种了的鱼，更像那种世世代代得不到食物的小动物，譬如蛇蝎，譬如在荒原里如闪电一般穿行的马蛇子。

    最最重要，爱只有在沦为不幸的时候，才显得最是美丽。

    1957年，那些圣洁的爱，那些夫妻、母子、手足之间的爱，男男女女的爱，破灭的爱，惨遭摧残的爱，更有那些窒息在心底的爱，还有述说不尽的反人道的种种爱，写一部《1957，一百个人的爱》、留下人类社会不再重有的绝唱，早就萌动在我的心间，并日渐形成对我的精神压力。今天，当我已经进入老年的时候，我终于动笔要完成这一主题，只是为了告诉我们的后人，爱与情的流逝，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1957，一百个人的爱》，发生在1957年的爱，破灭在1957年的爱，更有经历过1957年那场劫难的人们后来邂逅到的美满和不美满、幸福和痛苦、人道和反人道的爱。

    仅仅是为了爱，仅仅是为了珍惜我们不应该再失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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