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爱-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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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1960年,右派们已经在农场里改造三个年头了,对于这三年的改造情况,场部有场部的总结,学员还有自己的总结。场部的总结,马场长有一句名言:“第一年低头认罪,第二年胡吃闷睡,第三年没心没肺。”信哉斯言。马场长真是管教战线上的好干部,他把右派们的血脉算是摸透了。我自己就是这种情况,被送到农场来,头一年,真他娘的低头认罪,那时候以为只要有了认罪表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我们放出去。认了一年的罪,自然也拼命地干了一年的活,结果呢?花岗岩的脑袋瓜子一丝没变,说老实话,右派有什么花岗岩脑袋瓜子呀,不就是胡说八道嘛,打退进攻,也就拉倒了,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子,非得闹出个进攻的结果不可。歌儿都唱了:“右派分子要想推翻办不到”,推翻了怎么个美法儿,若是千百万人头落地,遍地的人头,走路都迈不开脚,骨碌骨碌在地上滚,多怕人呀。只有把我们打成老右的人,才是花岗岩脑袋瓜子呢,不是说任何事物都要走向自己的反面吗?怎么右派就走不到自己的反面呢?老他娘的右。

    眼看着玩命改造也是白费力气,第二年,胡吃闷睡了。当然要胡吃,每天八大两粮食填不饱肚子,下了地,见到什么往嘴里塞什么,我吃过生茄子,在胡罗卜地里,从土里拔出胡罗卜来,双手搓一下,就咬下大半截用力地嚼,整整嚼了一个下午,还整整拉了三天胡罗卜屎,而且老实告诉诸位,胡罗卜经过胃液的消化,光酸不臭,颜色也比生的时候好看得多。至于闷睡,那更是自然现象了,每天劳动10个小时,回到窝棚,连鞋子也不脱,倒在土炕上就死过去了,连做变天梦的精神儿都没有了,大鸣大放那阵若是这样累多好呀,什么阴谋也没有了。

    第三年没心没肺,太对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已经改造三年了,还不见一点动静,罪犯们判三年徒刑,到了日子还得放出去呢,怎么老右们改造了三个年头,就没人说一句话呢?拉倒吧,也别改造了,这意思大家也看明白了,送进农场,就是使你从社会上消失,无论你如何重新做人,你也变不成人了,猴子变人,经历了多少年?右派重新做人,比猴子变人也容易不了多少,慢慢变吧。没心没肺了。

    学员们又如何总结自己这三年的改造日月呢?尽管有句名言是我想出来的,但是传布开之后,人们也就忘掉这句名言的作者是谁了,谢天谢地,万一场部知道这句名言是我编出来的,又是罪行。

    总结这三年在农场度过的日子,我总结了三句话:“头一年心惊肉跳,第二年油腔滑调,第三年没羞没臊。”此话怎讲?且听我娓娓道来。

    头一年被送进农场,看见场部、队部的干部就害怕,一听说晚上开会也害怕,连班长被场部唤走了都害怕。怕什么?怕有新精神,譬如是全部迁移大西北,离家更远了;或者是还要降生活费,已经是每个月35元了,自己留下8元生活费,还能给家里寄27元,再降,不能给老婆寄钱了,也就别指望人家等自己出去了。还怕什么呢?怕帮助会,不知不觉间又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是说了句什么错话,一帮助就是一个晚上,还要连夜写出思想汇报,第二天早晨还要出工,这滋味好受吗?所以,刚被送进农场时,总是神经兮兮地心惊肉跳,半夜里都有人吓得惊醒过来。

    第二年油腔滑调,不难理解,就是于思想改造上摸出了一条路子,无论看见什么都能发一大通感慨,抬头看见飞机,唉呀。社会主义真是优越,旧中国哪里会有飞机,小日本的飞机满天飞,就没看见过中国的飞机。这真是领导得好,天翻地覆,形势大好,自己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看见公路上跑汽车,社会主义好,歌里边都唱:“这汽车就是比马车跑得快呀!”看见地里长庄稼,社会主义好啊,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每年冬天都有人冻死街头,新社会有吃有穿,劳动人民把身翻,自己一定要好好改造,还是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看见农村孩子下河洗澡,社会主义好呀,过去劳动人民的孩子敢下河洗澡吗?我们老家就有一个人,他说家乡那条河是他们家的,挑那河里的水,要给他钱,下那条河洗澡也要给他钱,旧社会真万恶。就这么着,汇报材料雪片儿般地往队部飞,油腔滑调了。

    第三年没羞没臊,说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了。对于农场的许多规定,颇有点不以为然,无论走到哪里,都得在自己的姓名前面加上帽子。譬如老右我,无论是去队部接受帮教,还是去管理室换饭票,都要规规矩矩地对干部说“右派分子林希买2月份饭票”。前面不加上那顶小帽,卖饭票的队长不理你。怎么“队长”还卖饭票?年轻的朋友不知道了,农场里只要不是学员,就全是队长。财会室的老余带着个半傻的儿子住在农场里,我们看见他也要称他是队长,有一天小傻子队长对我进行帮教,他拉住我,万般严肃地对我说:“你要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出去给我找个对象。”当即我就回答说:“报告队长,右派分子林希接受帮教。”你说说,没羞没臊不没羞没臊?

    而且更有一个严重的现实问题不容回避,老右们已经在农场呆了三年,他们的家庭问题怎么办?农场学员虽然也有假期,但学员们放假,最远也就是到附近的镇上去一趟,去那里洗个热水澡,镇上还有个小饭铺,白菜大肉馅的饺子,还能解解馋。对于如我这样的小右派崽,去小镇逛上一天,也能体会到温暖,但是还有许多有家室的人呢,不放假还好,一到了假期,他们反而不温暖了,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光躺在大炕上想老婆。唉,食色,天之大性也,左派、右派都一样。

    也不知道是上级有了什么精神,还是马场长的关怀?一天晚上就传达了决定,说是农场要建省亲室。怎么就是省亲室?就是让家在外地的老右和家人团聚,让老右们的妻子到农场来,和丈夫团聚,享几天人伦之乐。

    真是体现温暖了,当即就有人发表了一番感想,都说了些什么话,油腔滑调呗,就没有赘述的必要了。当然,有一个条件,建设省亲室,属义务劳动,没有家室的学员可以自愿参加,参加之后,记在场志里,日后成了家可以享受团聚的待遇,有家室的不参加劳动的,媳妇不得来农场团聚。

    这一下,全体学员都动员起来了,除了我们几个这辈子甭想娶上媳妇的右派崽之外,一切有家和可能成家的右派学员都参加这次义务劳动了。省亲室由我们班里的小欧阳负责设计,马场长要求省亲室一定要豪华、漂亮,而且还要严密,不受干扰,要让团聚的夫妻一住进去,就和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要给人一种幸福感。

    小欧阳是学建筑艺术的,他知道怎样才能有幸福感,怎样才是美满,没多少日子他拿出了一个设计方案,全体学员一起讨论,有学问的人说,这个设计可以和溥仪成婚的坤宁宫媲美,莫说是分别长达三年之久的恩爱夫妻,就是马场长和他那个日夜厮磨的黑脸老婆,住进省亲室,俩人也会有非非之举。

    恶毒进攻了不是。

    省亲室建成的那一天,还召开了一次教育会,马场长帮教学员们要体会温暖:“为什么要把你们的亲人请到农场来?为了让你们也从亲人的嘴里了解了解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更为了让你们在大好形势的感召下早日能有一点觉悟,认识自己犯下的错误,下决心彻底改造自己。人民没有抛弃你们,革命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云云。

    马场长说了一大堆话,其实最关键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要建这么一个省亲室?就是把老右们的老婆接到农场来,和他们的右派丈夫团聚三天,实行革命人道主义,食色,天之大性也。

    当第一位获准和妻子团聚的老右抱着被褥和远道而来的妻子一起走进省亲室的时候,整个农场就像过节似地,一片欢腾,大家虽没去省亲室祝贺,但人人都觉得农场里的气氛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而且农场规定,亲属在农场期间,该学员不参加劳动。明说了吧,“春宵帐暖苦夜短,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妻六妾七十二妃的皇帝老儿因为贪恋春宵尚且连朝政都不管了呢,狗屁一个右派好不容易盼得老婆来了,你还能让他下地干活吗?守着老婆在省亲室里呆两天吧,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安排学员家属来农场探亲,场部经过反复研究排出了一个时间表,原则上先安排家庭关系紧张的学员家属到农场来,早日调整一下夫妻关系,也利于思想改造。我们班,小欧阳虽然在建设省亲室的义务劳动中有出色贡献,但小欧阳的小妻子对丈夫一片忠心,颇有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好品德,一心一意地在家乡等着,所以场部认为,对于小欧阳来说,他的小妻子早来一天、迟来一天,是无所谓的事,这样,场部就把小欧阳和妻子团聚的日子排到了最后。

    “欧阳,你的好日子是哪一天呀?”躺在地头上,我们几个小右派崽没事就向小欧阳开玩笑地问着。

    “9月3日到9月5日,还有74天。”小欧阳一点也不害羞地回答我们。

    “等着吧,幸福的时刻总会到来的。”说着,我们几个小右派崽一起开心地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小欧阳极是严肃地对我们说,“过夫妻生活是一种正常要求,没有结婚的人,是体会不到个中滋味的。何况对于我们来说,和亲人团聚还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体现了治病救人的政策,体现了敌我矛盾内部处理的政策……”

    小欧阳把事情说得如此严肃,大家也不好再和他开玩笑了,严肃的问题要严肃对待,我们只等着小欧阳到了日子,好好体会治病救人的温暖了。

    小欧阳心中暗自计算妻子来农场的日子,说来也怪,我们班里的每个人也都在心中暗自计算着小欧阳和妻子团聚的日子,晚上倒在大通炕上,熄灯之前,总有人说到小欧阳和妻子不久就要团聚的事:“小欧阳,还有54天。”

    “没错。”小欧阳高声地回答着。

    “我怎么算还有55天呢?”另一个学员在一旁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今天已经快过去了,怎能还算是一天呢?”一个老右派也插话和我们一起议论了,可见大家对这件事何等关心。

    因为班里有一个学员将在几十天之后和他恩爱的妻子团聚,我们班全体学员心里都涌动着一股暖流,就像是到了日子,会有10个可爱的女子到农场来和我们班全体学员团聚一样,几个小右派崽连媳妇都没有,谁会来和你团聚?莫非这一片荒郊野地的乱草中会钻出几个狐狸精来吗?

    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除了右派的脱胎换骨,只要有一个期限,就总是一天天接近了那个日子。尽管小欧阳要到数月之后才能和妻子团聚,但就是在一天天的期盼中,那个日子渐渐地就要来到了。

    算了算,再有30几天小欧阳的妻子就要到农场来了,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姚医生暗中开导小欧阳说,要补补身体了。如何补法?自然要靠“天”补,农场没有三鞭酒,也没有海马之类的壮阳药,莫看小欧阳的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已经变黑得和地皮一个颜色了,但皮肤黑并不等于精力壮,据姚医生说,很多体壮如牛的好汉,到了“时候”,都成了“废物”,他是医生,这类事情见得多了。

    对症下药,姚医生嘱咐小欧阳要多吃刺激性食物,别的东西搞不到,生葱、韭菜呀什么的,农场里还是随处可以得到的。而且偷吃这类东西不算违犯纪律,和偷吃蕃茄、黄瓜不一样。蕃茄、黄瓜属细菜作物,偷吃一只于农场经济会造成损失,且对于改造不利,总偷嘴吃,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脱胎换骨?但偷吃大葱、韭菜却对脱胎换骨没有太大的影响,能吃多少吃多少,只要你不连根拔,大葱、韭菜还能长二茬。

    果然见效,小欧阳在地里大吃大葱,大吃韭菜。吃得他一身的臭味,劳动时在他身边,太阳能从他身上晒出大葱、韭菜味来,呛得人喘不上气。但小欧阳却独享其乐,眼看着他的脸一天天地红了起来,就像发情的小公鸡儿似地,鸡冠子都紫了,到时候你就看吧,保证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而且还要锻炼身体,别以为每天在地里干活就是锻炼身体了,那是一种消耗,锻炼身体就是壮阳,要让阳气上升,浊气下降,如此才是真正的强壮。如是小欧阳就开始锻炼身体了,每天出工之前,他一准要围着农场跑一大圈,跑得满身大汗,跑得气喘吁吁;下地干活,休息的时候,别人倒在地头上“冲盹儿”,他攀根树枝练单杠,下地回窝棚,别人扛着锄头慢慢地走,他连跑带蹦,又练跳高,又练跳远,活赛是保驾唐僧西方取经的孙悟空。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小欧阳变得满面红光,看着就赛一朵大红花似的。有人暗中评论说,到时候小欧阳一定是一条下山的猛虎、扑食的饿狼。

    再有半个月,小欧阳的小爱人、我们私下里说是小欧阳的小媳妇儿就要到农场来了。也没有人催促,小欧阳开始拆洗被褥了,赶上一个大晴天,小欧阳将被褥抱出窝棚,在强烈的阳光下拆开来,棉胎放在阳光下晒,拿起被褥的里、面,又抱着一只大盆,他向河边走去了。我们几个小右派崽自然要去帮忙的,呼喇喇一阵风,几个人就跑到河边来了。跑到河边,扑通通,几个人脱光腚跳下河去,一个人抻着一个角,正好把河面遮上。看着河水在被面儿下面流动,水性好的还钻到被单下面去,嘻嘻哈哈,玩得真是开心。

    “小欧阳,你这被褥太窄了,一个人睡还可以,两个人挤在一起,就裹不严实了。”小右派崽看着人家小欧阳马上就要独享人伦之乐了,心里痒得难忍,说句挑逗的话,也能得到一点心理满足。

    “你真是太没见识了,天又热,还盖被子干什么?何况两人搂着睡。只赛一个人。”

    “哈哈哈!”河面上爆起一片笑声,比在学校读书时同学们说笑话还热闹。

    被褥缝好之后,小欧阳舍不得盖,就向别人借了一床小被子,夜里好歹遮在身上。但人们发现这几夜熄灯之后,小欧阳总是把脑袋瓜子蒙在被子里时不时地打开手电看什么。咦,这就奇怪了,说是写情书吧,媳妇儿都快来了,还写什么情书呢?不对,班长出于好意,对小欧阳的反常行为提起了注意。因为农场发生过这类严重事件,一个老右学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蒙在被子里拿手电照着读反动书籍,情况汇报到场部,场部布置于改造上有好表现的学员加强监视,突然一天夜里,那个学员正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看反动书籍的时候,突然被子被人拉开,吓得那个学员忙把书籍往身子下面藏。事到如今你还跑得了吗,一下子就有人过去把那本反动书籍抓出来了。你们猜是本什么书?——《中国文学史》,注意,是胡适写的,严重不严重?全场学员开了半个月的会,对这种严重事件进行批判。

    小欧阳夜里不睡觉在被窝里开手电看什么呢?我们班长心好,私下里对我们说,这种情况千万别向场部汇报,眼看着他的小媳妇儿就要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勾销了他的团聚安排,那不是白忙乎活一场吗?一定要把情况摸清楚,暗中劝劝他,安心改造也就是了,那个中国文学史,关你屁事?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不拿出铁证来,谁也无法说服小欧阳,于是如此这般,班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天夜里,大家都装作睡着了,还布置我打呼噜,好麻痹小欧阳的警觉,果然,班长就看见小欧阳被窝里的手电又亮了,突然,腾地一下,班长坐起身来,向着小欧阳就喊了一声:“小欧阳,你在搞什么勾当,大家对你不错,你可别给大家找麻烦。”

    “班长。”小欧阳吓得打了个冷战,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举起手里的东西就给班长看,还紧张地向班长回答:“我,我,我……”

    这时,大家也都坐起来了,借着小欧阳的手电光照着,你猜小欧阳手里举着的是什么?他爱人的照片,我离小欧阳最近,我清楚地看见,那照片上有湿湿的泪痕。

    ……

    小欧阳和他媳妇儿团聚的一天终于到了,那一天,早早地小欧阳就到汽车站去了,全班学员虽然在地里干活,但人们都觉得今天有点特殊的兴奋,就像看见昨天杀猪,今天中午吃肉赛的。眼看着快到正午了,农场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就看见小欧阳和一个女人走过来了。唉哟,这小媳妇儿模样还真不孬,走路的姿态特好看,飘飘的,也苗条,这么漂亮的女子当右派家属,历史也真是太不公平了。

    就在我们几个小右派崽的一片欢呼声中,小欧阳和他的小媳妇儿走到地头来了,真是大方,别的右派家属到农场来,都不和学员们打招呼,嫌寒碜。若都是局长处长的,见见面,介绍介绍,“都是我要好的朋友。这些年对我帮助不小。”多来劲!见老右,有什么话好说的呢?用我们马场长的话说,“都反党反社会主义,一个好东西也没有。”真没羞没臊了。

    看着小欧阳和他的小媳妇儿从土路上走近过来,说来也是奇怪,我的心跳得竟然一点点地变得激烈了,就像是我的媳妇儿向我走过来似的,只觉着脸皮烧得火烫火烫,连手里握的锄头都在微微地颤抖,你说我跟着激动个什么劲?

    这真是人世间最大最大的幸福,一对分别长达三年之久的恩爱小夫妻终于有了三天的团聚机会,想到此,我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了。我说不出应该感谢什么人,譬如感谢农场、党呀什么的。我就是看着渐渐向自己走近过来的小欧阳,脸上就赛发光似的,人儿变得漂亮极了,简直就是美男子,再看走在他身边的那位小媳妇儿,电影明星一般。这真是天作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所以,我认识到,向党进攻真没有好下场。

    小欧阳的小媳妇儿,真大方,和小欧阳一起走下地来,欧阳把我们几个向他媳妇儿介绍,他媳妇儿一一和我们握手,嘿,那小手软软的,捏在手里,就赛捏一个棉花球似的,让人心里热热乎乎地,嗓子眼就觉着烧着一个小火团儿,烧得人直咽唾沫。

    在地头绕了一圈,小欧阳的小媳妇儿还尽情地观赏了一阵美丽的农场风光,然后他俩就向省亲室走去了。而且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俩走着走着,小欧阳的小媳妇儿还在小欧阳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虽然我不理解这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却勾得我全身麻酥酥地晕乎了好半天。

    眼看着小欧阳和他的小媳妇儿向省亲室走去了,我们全班的学员直瞪瞪地全变呆了,一个个就赛木桩子似地,站在地头,谁也不说话,似是也没有人喘气,就是目不转睛地向省亲室望着,望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有人说了一句话:“学员们,咱们还是接着脱胎换骨吧。”人们才似大梦初醒一般,又抡起锄头干起活来了。

    中午收工,吃过饭大家回到窝棚,全班学员和每天一样倒在土炕上睡午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今天全班学员通通失眠,就连一倒下立即睡得和死狗一样的我们几个小右派崽,今天中午也睡不着了。人们倒在炕上,虽然也闭着眼,但心里就是觉着空荡荡地没着没落。

    “现在他们两个干什么呢?”也不知是谁突然自言自语地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没有人回答他,人们依然闭着眼睛装睡觉。

    好歹在土炕上躺了一会儿,外面敲铁轨出工的声音响起,人们懒懒地从土炕上溜下地来,还是刚才那个多嘴的人又说了一句:“下地吧,咱们靠干活舒筋活血吧。”还是没有人答理他。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四天早晨,小欧阳又出现在地头上了。这一天,他起得很早,要把他的小媳妇儿送到长途汽车站,再立马跑回农场不误出工。大家重新看见小欧阳,倒也没有人和他开玩笑,也还来不及向他询问这三天的艳遇,心照不宣,大家都想得出这三天小欧阳是怎么过来的,慢慢地说吧,也算是一项精神享受了。

    本来人们估计,小欧阳和亲人团聚之后,应该精神抖擞,体力上会有耗损,心情一定是极爽极爽的,很可能还会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应该有点羞色。但是事实正好相反,小欧阳回到班里来,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态,活赛是打了败仗一样,光抡着锄头耪地,和大家一句话也不说。

    不够意思,小欧阳,大家为你和亲人团聚高兴了好几个月,如今你也春宵苦短了三天三夜,回到班里来,和大家反而变得冷淡了,唉,小媳妇儿把你的魂勾走了。

    第二天,大家发现小欧阳变得更消沉了,干活的时候虽然还是出力,但休息的时间却一个人躲在一边打蔫儿,想媳妇儿了?几个小右派崽想和小欧阳开玩笑。不对头了,我亲眼看见,小欧阳远远地避开大家,正一个人在远处抹眼泪儿呢。

    多少天过去,小欧阳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坏,而且他还似得了重病一样,一点精神儿也没有。这问题严重了,什么事情也不能影响脱胎换骨呀,经过大家研究,班长指定姚医生找小欧阳做一次谈话,帮助他正确理解温暖,万不可把好事变成坏事,一心只想小媳妇儿,在改造上不求努力了。

    “唉,姚医生。”当姚医生找到小欧阳对他进行帮助的时候,小欧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万般感慨地对姚医生说道,“这三天真是暗无天日,回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呀。”

    “怎么,和亲人团聚竟然会不寒而栗?”姚医生吃惊地问小欧阳。

    “唉!”小欧阳又叹息了一声,这才向姚医生述说这三天他享受到的“天伦之乐”。

    “在地头和大家见过面之后,回到窝棚抱起被褥,我和妻子一起向省亲室走去。姚医生,你猜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为什么农场把我的妻子接来,还让我和她在省亲室里团聚?”

    “那还用你思考什么答案吗?”姚医生对小欧阳说。

    “但是,这时候,突然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猪。你在饲养场看见过猪的交配吧?公猪、母猪到了发情的时候,就情绪烦躁,不吃食,光在圈里撞,这时候,饲养员把猪圈的栅栏打开,立马公猪就发疯一般地跑出来,一头就跳到母猪的圈里,这之后再发生的事情,大家就可以想象了。此时此刻,我不是和公猪一样吗?日期早就排定下来了,也吃了许多强壮身体的东西,什么大葱呀,韭菜呀,还拆洗了被褥。众目睽睽之下,我抱着被褥后面跟着我的妻子一起向省亲室走,姚医生,稍稍有一点人的尊严,谁还能有什么冲动?”

    听小欧阳说着彼时彼际他的心理活动,姚医生没有任何表示,他下意识地点着一支香烟,用力地吸着。

    “走进省亲室,我爱人连东西都没有放下,紧紧地抱住我,几乎是放声痛哭,全身在我的怀里颤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抚着她的长发,不觉间我的泪水流在她的长发上,我们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唉!”姚医生叹息了一声,等着小欧阳往下说。

    “一直到天黑下来,我才把她劝得安静下来,她打开包袱,取出从家乡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告诉我,这是妈妈为我渍的咸肉,妈妈说我最爱吃咸肉,早在半年前,就让爸爸去附近镇上排队买高价肉,家乡村里已经几年没看见肉了,爸爸跑了好几趟,才买到了这点。这一坛是我为你作的醪糟,米是从黑市上买的,实在就只有买这点米的钱了。没敢告诉婆婆,她有病,想喝碗粥,我都没舍得给她煮一碗……还有还有,她带来了好多东西,都是我平时最馋最馋的食物,可是今天看见她真地带来了,我反而一点也吃不下了。我心里想什么呢?我就想自己不是人,我真恨不能这省亲室的地上有个缝,我钻进地缝儿,化作一股臭水,顺着地缝流走算了。”

    天刚刚黑下来,小欧阳就和他的妻子早早地睡下了,在吱吱呀呀的木板床上,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小欧阳和他的妻子虽然都平静了下来,但这种平静却变成了一种麻木,越是搂抱得用力,小欧阳越是没有任何感觉,无论他的妻子如何与他温存,直到最后肉体的挑逗,都无法使小欧阳有一点冲动。

    “妻子很体贴我,她再三对我悄声地说,‘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但只有我心里,似压了一块重石,时间却是慢慢地流过去,我心上的重石也就压得愈重,到最后这种压力变成了一种恐惧,我完全被自己的无能吓呆了,我再也不是一个男人,我已经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了。”

    小欧阳向姚医生述说着,心中还残存着惊恐,就像他的妻子还留在省亲室里,只等他去团聚了呢。“而且,而且,姚医生,你猜这时我心里想什么呢?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紧紧抱着我的妻子,躺在木板床上,我心里只想着等我的妻子走了之后,我的思想汇报该怎样写。敬爱的农场领导,敬爱的队部领导,这次农场安排我和妻子团聚,充分体现了党的宽大政策,更进一步增强了我加快自我改造的决心……天呀,我怎么偏偏这时候去想这些?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无法驱散这种可怕的念头,我一再提醒自己,妻子只和我团聚三天,偏偏这三天的时间,在我的眼里,妻子就是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幅画,一幅不属于我的画,一幅不属于我的美丽女子的画像……”

    三天的时间过去了,第四天早晨,小欧阳拖着因失眠而疲惫的身子,送妻子到长途汽车站,偏偏站上好多好多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右派农场,而且人们更知道这一对男女之中,男的是老右,女的是他的妻子,两个人刚刚在农场团聚了三天,在一间叫作省亲室的房子里,过了三天那样的日子。

    什么日子?

    交配。

    听姚医生向我们述说过小欧阳的痛苦经历,恍然大悟,我一下子想起了大田队里的一桩事件,大田队里,也是一个老右,好不容易和妻子团聚了三天,临到妻子走后,他不但不感谢农场的温暖,反而无精打采地光走神,大家怕他放松了对自己脱胎换骨的要求,便一连开了三天的会,帮助他提高认识,在会上,大家苦口婆心地对他讲了好多的道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捂着脸唔唔地放声大哭。

    从此,我们几个小右派崽暗中在农场作了一次调查,经过调查,我们惊人地发现,原来这半年在省亲室和亲人团聚过的老右,没有一个人和妻子有过美满的行为,省亲室建立半年多,老右们留下了一个0记录,也给人类历史留下了最可耻的一页。

    他妈的,写这样一篇小说,真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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