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爱-海伦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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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场半年,农场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这起事件因为无法定性,人们就称它是海伦事件。

    挑起这桩事件的,是一个北京来的女学员,好怪好怪的名字,海伦、姓海,名伦,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人家的丫头。

    海伦学员,别称什么小姐,女士,到了农场全都是学员,美院的研究生也一样,有不怀好意的人造谣说,海伦原来可能是美院的模特儿。但是,模特儿不搞反右,百分之九十五的群众和干部是好的,没说百分之九十五的模特儿是好的,所以模特儿就没有那百分之五的“反面教员”。

    何以就有人造谣说海伦学员原来是模特儿呢?原因非常简单,就是海伦学员漂亮,场长、队长们走在路上,远远地看见海伦学员走过来了,立即就学着学员们挨改造的德行,低头。不是不想看海伦学员,是怕落个不怀好意的臭名声。据说海伦学员初到农场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往农场跑,跑到农场就等着看海伦,说是皇上家的公主来了,其实乡里人不知道,公主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再至于好看到海伦学员这样,那就足可以称得上是乱世美人儿了。

    学问深的人都知道,海伦是古希腊的头号大美人,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特洛伊王子趁着斯巴达王子外出的机会,把海伦诱走,手段类若引蛇出洞,拐到自己国家,自然就霸占了海伦,斯巴达王子咽不下这口气,借来兵马,拉出去就和特洛伊人拼命,由此双方一打就是十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特洛伊战争。

    中国的海伦学员,没有人为她拼命打仗,送到农场来脱胎换骨,每天下地锄草、灌田。就算农场照顾她,只派她最轻的农活,但是既然人在农场,就休想有舒服日子过,最轻的农活也是庄稼活,和住在宫里的希腊海伦绝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是如此,农场的海伦,也没丢海伦的份儿,海伦被送到农场来,只有22岁,正是一朵鲜花儿盛开的好时光,就“反面教员”了。海伦被打成“反面教员”的原因很简单,她在美术学院里不肯画劳动人民,她画的人脸儿,两只眼睛,一只长在脸里边,另一只就长在了脸外边,她画了一幅画,一个劳动妇女仰巴叉朝天地躺在柴禾垛上,一对大奶子活赛两个小山头儿。明明是丑化劳动人民,不想和劳动人民坐一条板凳就别坐了,从板凳上拉下来,“反面教员”了。

    就是原来在美院,人们也是不可理解,何以花儿一般的海伦,就画出了如此丑的女人,批判她丑化劳动人民,她不承认,她说这叫什么野兽派,更恶毒了,你拿劳动人民当野兽画,快打点打点,明天到农场报到去吧。

    到了农场,海伦也不甚引人注意,初来农场的时候,人们最注意的是那些名流,得过斯大林文学奖的知名女作家,就在哪个哪个农场放鸭子,呼喇喇跑去看,还偷着摸着地请签名,跟在女作家的身后,悄声地对女作家说,我已经把您在这儿的消息写信告诉弟弟了,弟弟说,明年春天他一定到这儿来,还要带来他精心收藏的您的所有作品,请您签名。

    后来又听说一位大戏剧家和一位大明星演员,在另一个农场,大家又呼喇喇地往另外的那个农场跑,跑去了,没有看见,说是跟着大马车拉种子去了,大失所望地回来,累得倒在炕上整整睡了一天。

    倒是没发生过别的农场学员跑来看海伦的事,海伦就是每天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穿着一身旧蓝布制服,当然极俏,就是普普通通的蓝布制服,四个口袋的那种干部服,后来叫毛制服,脚下穿着布底鞋,和所有的女学员一样,没有一点特殊。但是,也有人说,就是极普通的蓝布制服,穿在海伦的身上,也和别人不一样,显得那样飘逸、潇洒,那样俊秀、亮丽……反正,你无论怎么说,也道不尽海伦的好看,否则,何以队长们看见海伦都不敢抬眼皮儿呢?

    初到农场,开荒,挖地窝子,筑路,挖河渠,活累,劳动紧张,每天至少要干十几个小时,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不把基本生活设施建起来,大家就没法过冬;再加上生活不适应,一时之间,全场学员都变成了叫花子,许多人脸都洗不干净,整个一个农场,一半儿的学员是“人造鬼”。

    这些“人造鬼”,身上脏,衣服破,饭量大,干活出力。“人造鬼”不“人造鬼”的,倒也无伤大雅,好在也没有外宾来农场参观,总想着先把农场建设得有了一点规模,然后再治理“人造鬼”也不迟;只是,这些“人造鬼”太不知自爱,没多少时间,已经看不出这些“人造鬼”的年龄,更辨不清他们的性别了。

    一天早晨出工,我走在人群当中,也是一个人爱说话,他凑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们这些年轻人能和老前辈们聚到一起劳动,也真是自己的幸运了。”

    你瞧,我刚刚22岁,就被误认为是老前辈了,侧过脸去看这位和我说话的年轻人,得了吧,你还年轻呀?看上去至少55岁以上了。立即我就向他问道:“老人家今年高寿?”对方一笑,回答我说:“21”。

    看不出年龄来的事情无所谓,辨不清性别,就太严重了。北大来的几个女学生,个子小,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大制服,穿在身上和穿道袍一样,一双袖子忽悠悠地活赛梅兰芳的水袖,还顶着破草帽儿。远远地看去,根本就分不清是男是女。好几次,我们这些崽儿们脸对脸地冲着人家撒尿,尿净了,还冲着人家抖家伙。乃至再一看,我的天,吓傻了,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瓜子就想往河沟里钻,钻进去也没有用,腚还在外面露着呢。

    人被还原为苦力,世界失去了光明。

    一口气干了大半年,生活设施基本齐全了,农场也像个样子了,大家的心情也安定下来了,单身男女,各有了宿舍,虽然也是地窝子,可里面已经有了单人床,电灯也亮了,还有了自己打的桌子、凳儿,初来农场时,地窝子里的那股恶臭也没有了。而且,还有了食堂,有了理发室,甚至有了一个蓝球场,生活用水和吃的水也分开了,还建起了一个卫生班,卫生班里的几个医生学员,原来都是北京大医院里的主任医师,其中还有医学专家呢。

    严冬过去,春暖花开,农场变得一天比一天可爱了,多情的诗人已经写出好几首诗,“北纬39度,春风散着花儿的芳香……”署上他爱人的名字,寄到报社,也还是不给发表,说是邮戳泄露了天机,编辑一看是从那个地方寄来的,把关了。

    就是在农场建设得初具规模了的时候,海伦学员挑起了一桩事件,这桩事件对农场未来的生活发生了重要的影响,于是人们就把这一事件,称为海伦事件。

    农场建设初具规模,生活渐渐步入正常,那种资本原始积累的劳动方式不可能在人们的心里唤起对于农场的情爱,于是建立种种规章,要使人们感到农场的温暖,如是,才宣布实行大礼拜制度。

    大礼拜制度,就是每两个星期休息两天,而且更宣布,每个人每年还可以享受半个月的假期,也不算是探亲假,什么说法也没有,就是放你半个月的假,有钱,你就自己买车票回家,没钱,或者是单身汉,你就到距离最近的城市去享受享受现代文明,哪儿也不想去,你就躺在地窝子里睡大觉,自由。

    这一下,果然“感动”了,学员们都说幸福了。那时候,人们把一切的幸福,都认为是“给”我们的,学员们也认识到,自己虽然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行,依然还“给”了温暖,再不努力改造自己,就自绝于人民了。

    偏偏这一天早晨,海伦挑起了一桩事件,搅得农场沸沸扬扬,第一个公休日的幸福,全被她一个人破坏了。

    这一天早晨,当海伦从她的地窝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农场就像是升起了一轮太阳,整个农场一片亮丽,活赛是炸开了一颗炮弹,把整个农场震得地动山摇。

    海伦怎么了?她游行了?她示威了?她抗议了?她喊口号了?她贴大字报了?如果真是如此,好办了。把她塞进吉普车,送到个地方就是了,对付这些把戏,玩儿一般,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海伦什么也没干,她就是安安静静地从地窝子里钻出来了。只是,所有看见海伦从地窝子钻出来的人,都惊呆了。今天,海伦上身穿了一件白丝绸衬衫,衬衫的背面还印着一朵醒目的大红花,一条深紫色的短裙,只齐到膝盖,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走起路来腿肚儿的肌肉一跳一跳,明明是故意向人们挑逗。两条浑圆的小腿下面,一双素色的短袜,再配上一双亮亮的黑皮鞋,虽然只是平跟儿,但也显出了非凡的气质,看着已经就是仙女下凡一般了。

    而且最最重要,海伦还化了妆,描了眉毛,涂了口红,还施了薄薄的一层胭脂,阳光照在海伦的脸上,那才叫容光焕发呢!就是在北京、上海,也是上等的摩登女性了。

    海伦想做什么?看见海伦从地窝子里钻出来的人们,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她今天有什么打算?什么打算也没有,海伦拿着饭盒就往食堂走,她今天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还是和大家一样:吃饭。

    才走到食堂,满农场的人都跑出来了,就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所有的地窝子都空了,人们远远地向海伦望着,有人手里还举着牙刷,有人正在洗脸,毛巾托在手里,水顺着脸颊向下流,半张着嘴巴,所有的眼睛都向海伦望着,连天上飞的鸟儿都不叫了,一只只落在树杈上,向海伦望着。

    “看什么?你们不吃饭了?”海伦大大方方地向人们说着,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所有的人还是向她呆呆地望着。

    “海伦,你回上海?”胆儿大的崽儿第一个向海伦问起话来,他似是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看到的一切,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干嘛要回上海?”海伦平平静静地回答着崽儿说。

    “哦。”崽儿答应了一声,还是不敢走近海伦,崽儿猜想海伦一定是忍受不了农场的艰苦生活,精神崩溃,疯了。

    然而,确确实实,海伦没有疯,她和平时一样,一切一切都有条不紊,走到食堂窗口,她取出饭票,一份粥,一份渍菜,菜里有一根扫帚苗儿,她还精细地挑出来,然后坐在食堂门外的棚子下,安安静静地吃她的早饭。

    “海伦,你今天想做什么?”闻讯赶来的女校长,坐在海伦的对面,极是知心地向海伦问道。

    女校长也是脱胎换骨的学员,原来是北京一所中学的校长,因为她恪守师道尊严,不允许学生揭发右派老师的言行,也就打成老右,被集中到农场,农场审查了女校长的历史和表现,任命女校长为女学员们的大班长。她尽职尽责,对女学员们的改造十分认真。女校长说,早日把你们一个个地改造成对社会主义有用的人才,比我原来做校长对革命的贡献还要大哩。

    “怎么我就一定得想做点什么呢?”海伦向女校长反问着说。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女校长职业习惯,把所有的人都看做是自己的学生,说话总是和蔼可亲。

    “农场。”海伦一面喝粥,一面回答女校长。

    “可是,你看看周围的人。”女校长指着远远地围着海伦看西洋景的“人造鬼”们说。

    “我只管自己。”海伦平静地回答女校长说,“我是一个女青年,我只有22岁,我爱穿花衣服,我喜欢化妆,不化妆的女人,是不知道珍爱人生的女人。就是到了农场,我也仍然是一个女人,可是,校长,这半年来,有谁想过海伦是一个女人?海伦每天穿着和男人一样的衣服,听到的是野蛮人满嘴的粗话,随便走到那里,抬头一看,尽是些衣不遮体的汉子,他们脸也不洗,抬头就和我说话,下地干活,谁想过海伦也有想方便的时候?更有谁想过为年轻的女人在地头建一个遮挡人们视线的地方。女校长,今天我就是要告诉人们,海伦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应该受到人们尊重的美丽女人。让他们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吃饭,我要让他们感到可耻,我要让那些整天穿破衣服的男人和女人们,在我的面前照出他们的丑陋!农场应该是我们重新建立青春的地方,而不是断送青春的地方……”

    听着海伦和女校长争辩,不知不觉之间,许多人悄悄地溜走了,几个本来是“人造鬼”的崽儿们,跑到河边哗哗地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又钻进地窝子,穿出了最体面的衣服,尤其是那几个北京大学来的女学生们,更是跑回地窝子,呼啦呼啦地就把自己打扮出来了。不到半天时间,农场已经快变成小上海了,一下子,那些平日垂头丧气的人们,也变得精神了,那种压在人们心上的重石,一时之间就被人们忘掉了。

    海伦站起身,短裙在她的膝盖上面摆动得那样有韵致,步子更是轻盈,海伦美丽的身影走在农场的阡陌间,像是一朵艳丽的花儿在绿草间开放,人们看着海伦的身影,眼窝里噙着泪珠儿,一股暖暖的热流,充满着人们的血脉,走向远处的海伦似是非常得意,像是一位骄傲的公主,她因自己美丽而蔑视一切。

    海伦事件之后,农场做出了决定,第一:建立一个浴室,保证每个学员每星期可以洗上一次热水澡;第二:在田间建起简易的公共厕所,那时候不叫卫生间,田间地头上围起来的席棚子,也不好意思叫什么卫生间,只有这么一个席棚子,就已经不简单了,至少这是一个符号,人的尊严得到了承认。

    而且最最重要,那些平日随便惯了的崽儿们,再也不敢放肆了,有一次一个崽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活跑了二里路,没有找到席棚子,最后衣服也没脱,扑腾一下跳进河里,直了好半天眼儿,最后才吁出一口长气,轻松地自言自语着说:“可憋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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