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爱-神圣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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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晚上例行的学习会开过之后,洗过身子,倒在大通炕上,信手抓过一张报纸,一条任何人都不会注意的消息,反倒让他的心头动了一下。一个什么会议,出席会议的领导做了什么指示,下面一行小字:“同时出席会议的还有……”一串名字,其中一个醒目的名字,正是他以前的泰山大人。

    早已经离婚了,就在他被送往农场的前几天,办过了离婚手续,妻子年轻,她不能离开舞台,在等候“处理”的时候,他就对妻子说过,万一逃不脱这场劫难,惟一的办法就是离婚,绝不能连累你,白白地荒废了你的艺术青春。妻子流着眼泪,依偎在他的怀里,他默默地为妻子诵读着一首诗,一位日本女诗人写的短诗:“如果问一个日本女人,要天皇、还是要丈夫?她只能向你默默地流着眼泪。”

    然而不幸,一切终被言中,只能选择艺术,剧院里许多右派的妻子都已经被剥夺了演出的权利,她们被清洗出了剧组,更有人被调出了剧团,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你再不适宜演出。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前沿阵地,绝不能拱手交给资产阶级。这就是惟一的理由,也是不可更改的理由。

    “向父亲解释,我不再看望他去了。”分手的时候,他向她说着。

    父亲,就是他的泰山大人,一位学术界的知名人士,三个女婿之中,他最喜欢这个最小的女婿,写作中有了什么问题,动不动地就打过来长途电话:“什么人说的一句什么话,在哪本书里?”电话都不必放下,立即就回答在哪本书里,有时候还告之在哪一页。活字典,活资料室,泰山大人说,早有这样一个助手,该多写出多少书呀。

    惟一的担心,是父亲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父亲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婿感到骄傲,父亲说这是天下最美满的婚姻,父亲常常向孩子们回忆他和母亲同舟共济的往事,在父亲对于母亲的记忆里,珍存着母亲对他的信任:“那时候没有人敢理睬我,只有你母亲来探视我,在隔离我的窑洞里,她为我送来她烧的小菜,一小碗炒土豆丝,她告诉我说,土豆丝切好后用清水漂过,你看,洁白得似羊脂玉。”

    但,他们还是分手了,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只告诉他一个事实,一个无可挽回的可悲事实。

    ……

    被送进农场,生活失去了光明,惟一的一线光明,就是晚上躺在大通炕上看报纸。每一个学员班组都有一份报纸,读报又是学习的重要方式,无论听或者不听,每到晚上总要读报半小时,然后才熄灯睡觉。熄灯之前,还有一点点时间,他就拿出自己单独订阅的一份报纸,是一份北京的报纸,只看第四版的娱乐消息,看剧院的广告,更只是看她在的那家剧院的广告。每看到在剧目下面有前妻的名字,他就感到一阵温暖,她没有离开舞台,似是自己就坐在舞台下面,每一次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么美丽,那么圣洁,艺术带人走进梦幻,他坐在舞台下面,她在舞台上创造美丽,生活曾经充满过光明。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报纸最下角的演出广告,剧目下面有她的名字,温暖中有一丝苦涩,噙着眼泪进入梦乡,梦境里有她舞台上的倩影。

    没过多少时间,她写来一封信,告诉他说,她再婚了,劝解他要面对现实。也许她没有估计到他会如此平静,就像知道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再婚一样,看过信后,他就跟着大家一起下地了,那一天他的劳动成绩最好,班长在他的劳动评语上打了一个红勾。

    ……

    突然又看到前泰山大人到这个城市来的消息,出席一个什么会议。熄灯后,瞪着一双眼睛不能入睡。“你想什么?”旁边躺着的一个学员小声地问着,那是一个失眠的人,已经瘦得没了人形。

    他没有回答。

    “你原来的岳父来了。”难怪他失眠,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哪里有什么岳父?”他也是小声地回答着说。

    “谁不知道你原来是他的女婿?那可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呀。算了吧,别多想了,那样的人,就更没有自己的情感了,官场,文坛,人人都是如履薄冰呀,他怎么还会想到你呢?”好像有人咳了一声,提醒他们别打扰他人,就再不说话了,谁也没有入睡,就是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中午,是小个子场长亲自到地里把他找走的,人们猜测他的好运气来了,小个子场长从来没有笑过,来找他的时候,嘴角上居然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场长不会亲自到地里来找学员的,他只要说句话,把哪个哪个学员叫来,你就得到场部,站在场部办公室门外,还要大声地喊“报告”,那是一种污辱,是一种人格污辱,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罪人。

    但今天是小个子场长亲自把他唤走的,人们听见唤他的时候,小个子场长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就像是唤他的亲人,那目光中还有一丝敬仰,似是发现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可巴结的地方。

    一辆吉普车把他送进了城里,居然由小个子场长亲自陪同前往,车里,场长告诉他说,是市里通知他到招待所去的,不是一般的招待所,是门外有警卫的招待所,是那种不接到通知连地点也找不到的招待所,是那种偶尔从门外走过,连向里面多看一眼都会引起警卫注意的招待所,倘若你再在门外多停留一会儿,立即就会有人走过来,“劝”你离开的那种招待所。

    小个子场长是一个富有政治经验的人,曾经也有过同类的事件,一个突然的通知,送某某学员去那个招待所,而且绝对要准时。每到这个时候,小个子场长一定要亲自陪同这个学员一起进城,先送到浴池去洗澡,还要理发,然后再换上干净衣服,嘱咐许多话,如果问到农场的情况,你自然会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的。然后,小个子场长就在一个什么地方等候,直到学员回来了,他再陪你回到农场。自然一切都没有改变,回到农场之后,你再也见不到小个子场长了。小个子场长的经验告诉他,既然回来了,那就是说没有任何要关照的地方了。有一次,是连小个子场长一起唤进招待所去的,还吃了一顿饭,更见到了一位在报上看到过照片的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在饭桌上对那个学员说:“当年若不是你父亲,我这条命早就没有了。”说着,那位领导看了小个子场长一眼,小个子场长自然心领神会,回来之后,立即就把那个学员安排到工具房看管农具去了。

    从农场出发之前,小个子场长嘱咐他穿上最好的衣服,他找了又找,最后选定了结婚那天穿过的西装。没有领带,带了一件白衬衫,穿着半新的皮鞋,觉得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一个从农场出来的人,能够有这一身打扮也就说得过去了。

    在洗澡堂的大穿衣镜前照了照,小个子场长已经点头认可了,除了面色不够红润之外,和这个年代的人比起来,也就不为逊色了,莫说是去见什么大人物,就是见外国元首,也足够体面的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招待所,通报后,说是请陪同的同志一起进去。小个子场长有点受宠若惊,便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大院子。院子好大好大,一片密密的高树,走出树丛,突见一幢楼房,有人出来,把他和小个子场长一起迎进去,客厅里没有一丝声音,垂挂着厚丝绒的大窗帘,女服务员送上茶来,向他们笑了笑,然后飘一般地退出去,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小个子场长已经有些紧张了,也许他在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见到一个大人物了,或者他更在想,一旦这位大人物向自己问起农场的情况,他该如何回答,譬如问到这个学员的情况,表现、生活、或者这位大人物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场部早有考虑的,把你从大田队调出来,等机会吧。”坐在他的身边,小个子场长对他说着。

    只是他倒平静,他倒觉得小个子场长过于紧张了,而且他更估计到今天是什么人唤他到这里来的,他知道,一旦见到他过去的岳父,什么话也不能对他说,这样的人,处境极是艰难,时时刻刻多少双眼睛在注意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把自己唤到招待所来,也是冒险行为了,“高处不胜寒”呀。

    终于,等来了一个人,似是秘书,人很和善,也斯文。小个子场长先站了起来,他也随着站起身,他知道秘书的出现意味着旧日的泰山大人就要随之出现了。

    “二位请进餐厅吧。”秘书向他们说道。

    自然是说了客套话,小个子场长让他走在前面,他走在秘书的身边,只是呆板地笑着,确实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餐厅里没有人影,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菜肴,很简单,算不得丰盛,但很诱人,口水已经涌到喉头,眼睛注视着餐桌上的菜肴,他选中了自己应该坐的位置,没等秘书让座,他先坐在了椅子上。

    整理了一下衣服,并用五根手指疏理了一下头发,似是觉得自己的形象足可以晋谒旧日的泰山大人了,才又端端正正地坐好,向餐厅门口望着,等着旧日泰山大人的出现。

    秘书带着微微的歉意对他说:“首长临时有外事任务,一个小时之前,赶回北京去了,临走时,他嘱咐我一定照顾好今天的晚餐,请你随意,首长点了你平时喜欢的小菜。”

    秘书向服务员做了一个手势,立即有几样刚刚烧好的小菜送了上来。眼窝微微地感到一点苦涩,更有一丝温暖涌上心头,没有什么名贵的菜肴,都是原来每天晚上常烧制的小菜,是她亲自下厨的拿手杰作,每一次都博得全家人的喝彩。那曾经是多么温馨的晚餐呀,然而一切早就不复存在了。似是走进了梦境,今天在这里,在一个陌生的小餐厅里,又是那几样小菜,散发出温暖的菜香……

    “请随意用吧。”秘书客气地向他说着。“首长特意嘱咐过一定要烧一盘春笋豆腐。北方的冬天找不到春笋,首长才说,就不要麻烦招待所了。”

    默默地听着,心头翻涌着说不出的千头万绪,“首长”,这位欣赏自己才学的昔日泰山大人,他想着自己,但爱莫能助,只能在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说个理由唤自己见上一面,偏偏又有什么外事任务,匆匆地离开了,只嘱咐他的随行秘书为自己准备晚餐,按照过去家庭晚餐的样子,准备了几样他最喜欢的小菜,也许是想告知自己,大家想着你,大家没有抛弃你。

    服务员又走进了餐厅,手里托着一只小盘,微微的清香飘溢过来,带给人一种家庭的温暖。

    菜盘放在餐桌上,一盘家常小菜,就是每天晚上她一定要为一家人烹炒的土豆丝。洁白似玉、没有一点污染,每到一家人赞赏她烹饪绝艺的时候,父亲总是说能够把混淆的东西,烹炒到如此洁白,这就是艺术。

    她更是为此得意,说这是母亲的亲传,关门弟子。每次晚餐,端上这道小菜,一定博得一片喝彩,然后就是全家人的欢声笑语。泰山大人点上一支香烟,向孩子们说起往事,说起一本什么新书,里面的许多典故都用错了。自然又是他道出了一处一处的来历,她听着,目光中流溢出无限的得意,为了博学的丈夫,为了青春和爱情。

    秘书看着餐桌上的小菜,微微地笑了笑:“首长特意嘱咐要烧这个小菜,更嘱咐土豆丝切好后一定要用清水漂过,没想到,首长还是一位美食家。”说过,秘书又微微地笑笑。

    一小盘土豆丝。一小盘清清淡淡的小菜。小个子场长看了看他,不理解何以会摆出这样的“盛宴”?“我们的领导同志就是以身作则。”小个子场长连连地赞叹着,他以自己的政治经验,理解着他看到的一切。

    ……

    小个子场长担心赶不上最后一班长途车,催促应该告辞了,秘书说招待所已经有了安排,只管在这里休息。秘书更问是不是还想去什么地方?还是早些回去吧,请代向你的首长问好。秘书又是笑笑,他知道首长,曾经是他的什么人。

    坐在招待所的小汽车里,在通往乡间的道路上颠簸,小个子场长已经微微地入睡了,也许今天他有些失望,没有见到任何人,也不过就是在漂亮的餐厅里坐了坐,吃了几样小菜,整整一天的时间,不值得。也不必估量这个学员的价值,没有什么暗示的……

    只有他没有随着颠簸的汽车入睡,心潮起伏,他回忆着这一切的过程,旧日的岳父到这里来,一个地位非同一般的重要干部,和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亲属关系,将他唤到招待所来,备下了几样小菜,更特意嘱咐要有一盘对于他来说是那样熟悉的家常小菜,回忆起温馨的家庭餐厅,回忆起美好,回忆起爱。

    汽车在土路上剧烈地颠簸着,他坐在车里摇摇晃晃,一个震动,身子倒在小个子场长的肩上,小个子场长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睛都没有睁一下,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把身子移了移,倚着车壁,看着车窗外没有光的道路。

    ……

    责任编辑 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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