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孤-宋子觉的知青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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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话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宋子觉在听到毛主席这么说后,就报名下放到了双龙镇,做了下放知青。其实那一批下放的名单上本没有他,他还在县二中读高一。但那天他看到母亲在家里接待了一个她读师范时的男同学后,就主动报了名。他不想生活在一个有继父的家庭里。

    至于下放到双龙镇,是岑佩瑶与县知青办商量之后做出的安排。母亲不敢阻止他的“革命行动”,于是想把他交给外公外婆看管和照料,而不是像别的知青一样到知青点集体生活。关于那些知青点已经有许多的传闻,母亲怕他受委屈,也怕他学坏。岑佩瑶亲自将他送回聚善堂,特地交代岑国仁,爹,您做外公的多操点心,多跟他说话,自从他爹死后,这伢儿就不怎么说话了,我担心他会成个默壳脑。

    浮山方言中,默壳脑是指那些春天来了也不晓得发芽长叶的茶树(那茶树不是被虫蛀了就是得了病),也喻指那些不善言辞的愚笨之人,言下之意是废物,没用,几乎是个蔑称。宋子觉听了咬了咬嘴唇,并不在意。他还是说话的,只是很简短,通常只说一个字:呃,噢,嗯,好,对,是,行;或者两个字:晓得,明白,同意;或者三个字:就这样。

    这年宋子觉十七岁。

    宋子觉下放三天后,就扛着锄头跟着队里人上山挖花生了。他第一次使锄头,手将锄把抓得太紧,不晓得应随机滑动,下力又猛,挖了一袋烟工夫,白嫩的手心就磨起了血泡,硌得生疼。他犟得很,咬着牙关继续猛挖。血泡就破了,血把锄把都染红了。队长吓了一大跳,莫挖了莫挖了!你这伢子,不晓得自己是肉长的吗?回去跟你外公放几天牛去吧,等你手好了,再慢慢适应,既然来当农民了,还怕没工夫做啊?

    跟着外公放牛是件很安逸的事。牵着花儿上山去,学着外公的样子将牛绳绾在花儿浅浅的角上,拍拍它的屁股,它就优哉游哉吃草去了。宋子觉往往会在山坡上躺一会儿,听牛铃响,看白云飘,闻野果香,想若有若无的心事;然后就去采金樱果,扔在石板上,用穿草鞋的脚搓掉它的刺,再咬开它,吃它甜中带酸的果肉;或者去松林里寻枞菌。如果外公在砍柴,他当然也要动手帮忙的,他的腰上也插着柴刀。一天宋子觉抽出柴刀,找到一棵光秃秃的树,埋头就砍,木屑横飞。岑国仁急忙阻止,砍不得砍不得,那是梓树,它只是落叶了,并没死呢!它可是打家具的好木材,只要它不死,都不许砍它的!宋子觉哦一声。岑国仁说,砍柴这事,你首先找干柴,就是那些枯死了的树枝,周围实在没干柴,你再砍湿材,但只能砍那些杂木。宋子觉便又嗯一声。外公接着又告诉他如何用桎木条捆柴,扦担要插在柴捆的哪个位置,挑柴下山如何站稳脚跟,等等等等,宋子觉一概以嗯字应付之。没几天工夫,岑国仁就对外孙的一字句很适应了,倒也不认为是个事。不爱说话就不说罢,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沉默寡言也有它的好处。岑国仁并不刻意找外孙说话,只是用心教他各种农活与生活常识。他特别告诫外孙,小心像小时候那样被蜈蚣咬,遇到马蜂窝不要捅,进竹林则要小心隐蔽性极强的竹叶青蛇,若被它咬一口,就会有性命之虞。宋子觉很快就适应了外公的说话方式,晓得他喜欢夹带《增广贤文》里的句子,就像一看到田里有空隙,就忍不住会插上一蔸禾一样。

    宋子觉跟着外公放了十几天牛就回队上出工了,正好遇上收红薯。他是单独立户的,队上每天都会分给他一堆鲜红薯。红薯半年粮,得斩成薯米晒干储存起来。最让宋子觉恼火的事情来了,那就是每天得起早床去河边斩薯米,斩薯米及摊晒薯米的事得赶在太阳出来前完成。天还没亮,他睡得正香,就依稀听到河谷里木盆咚咚作响,那就是镇上人斩薯米的声音。未几,窗户被外公叩响,宋子觉感到那是一只大鸟用它的喙在啄击,黑夜像块黑板一样裂开了冰纹,曙光从裂隙中透了出来。他不得不爬起来,跟着外公到河边去,洗红薯,斩薯米。他终于明白了,那种又粘又糯又好吃的薯锅巴是怎么来的:将斩好的鲜薯米放在木盆上冲洗,红薯淀粉就会在盆底沉淀下来,它们就是做薯锅巴的原料。将它们晒干之后,存放几年都不会长虫。

    见他少言寡语,队上的几个年轻堂客便调戏他,荤的素的红的白的什么都说。他红红脸,装作甚也不懂。他晓得她们在逗他开心,也逗她们自己开心。有次在山上,她们说得兴起,竟要动手脱他的裤子。当然只是骇他,做做样子,没有真脱下来。但有人在混乱中捏了他裆里一把,他惊得头皮一麻,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她们若是摘了刺莓,或捡了板栗,往往会塞给他一些。她们粗俗,开朗,勤快,直爽,让他感到既紧张又轻松。他还是不太说话,但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她们身上有股令人好奇的气息。她们从来不会提及他自杀的父亲。

    阳历年底的时候,下放才半年的宋子觉被公社评选为了先进知青,在新落成的大会堂参加了全公社知青大会。大会堂就在王家祠堂右侧。王家祠堂被公社拿去改建成了粮站,作为一种补偿,大会堂为公社与青龙桥大队共同所有。它既是大会堂,同时也是大队部。

    宋子觉上台领取了奖品:一套崭新的系着红绸带的毛选四卷和一把同样系着红绸带的新锄头。他扛着锄头,捧着毛选下台的时候,人群中有个人冲他挥了挥手。他没有认出是谁。全公社五十来个知青,除了他单独落户,其他人都集中住在两个知青点。他跟那些人都没有来往。

    散会回家,走过青龙桥,那个人快步上前,将他拦住了。

    宋子觉,你不认得我了?那人推了推头上的军帽。

    宋子觉看了看他熟悉的翘鼻头。

    我是康卫国啊,才几年不见就不认得了?康卫国说。

    宋子觉想起了沙洲上的扭打,没有做声。小学毕业后,他就没见过康卫国了。

    你当什么先进啊,真打算扎根农村一辈子?康卫国说。

    宋子觉不做声。

    我在白龙溪知青点呢,有空过来耍沙!康卫国说。

    宋子觉仍然不做声。

    康卫国并不介意,冲他笑笑,跟着一帮知青往白龙溪方向走,边走边将一只手搭在一个女知青肩上。那女知青比他高,年纪似乎也比他大。

    女知青说,康卫国你要脸不,人家不认得你。

    康卫国说,我可认得他呢,你晓得他是谁吗?城关中学那个跳河自杀的宋校长,就是他爹呢!我想不通的是,他怎么会评上先进知青呢?康卫国说着回过头,又冲宋子觉笑了一下。

    宋子觉脸上一木,依然没有做声。

    没过几天,下了场雪,队上没有出工。宋子觉踩着雪跟着外公去写标语。在通往白龙溪路边的土墙上,刚刚写下“革命委员会好”几大字,李光荣牵着康卫国过来了。一根棕索将康卫国的两只手腕交叉绑在一起。郭援朝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白龙溪的知青打死了他家的狗,正在山上棚子里煮着吃呢,别的人都跑掉了,就这个姓康的被他和主任抓了个正着。他家的狗是桩尾巴狗,全公社只此一条,他从锅里残存的狗肉中捞到了那条桩尾巴,谁也抵赖不了。宋子觉与康卫国对视了一眼,甚也没说。康卫国额头上有条血印,似乎有过一番搏斗,人倒也还镇定,冲着宋子觉笑一笑,就走过去了。

    写完几条标语,宋子觉和外公回到青龙桥头,只见康卫国被拴在老榆树上,颈子里吊了块纸牌子,上面写着“盗窃犯”三个字。有几个人围观,李光荣和郭援朝坐在桥廊里抽烟。康卫国昂起头说,子觉帮帮我。

    宋子觉咬咬嘴唇没吱声。岑国仁问他,你们认识?宋子觉这才点头,小学同学,跟我打过架,还骂过我狗崽子。岑国仁嗯一声,趋近康卫国道,好事不做,为何偷狗呢?不过叫盗窃犯有点过了。

    康卫国放大嗓门辩解说,我们没有偷狗,狗跑到山上来了,流着血,我们以为是条野狗,才打了吃了。

    李光荣闻声过来,呵斥道,狡辩!有胆偷,没胆认了?要偷你们偷白龙溪的啊,竟欺侮到青龙桥来了。不是偷东家的菜就是摘西家的柚子,老子早想整你们一下了!以为我这个治保主任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吧?你们知青点不拿钱来赔,老子不会放过你!

    岑国仁忍不住道,还是小伢儿,绹在雪地里,会冷死呢。

    李光荣眨眨眼,国仁公发善心了?

    岑国仁说,好多年前,警察所抓了个偷牛贼,就是绹在这示众,又冷又饿,差点死掉的。可那是旧社会,现在不一样呢。他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下放来的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不是来接受再虐待的。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能这样对待。万一有个闪失,我怕李主任你不好跟上级交代吧?

    李光荣愣了愣,抠着颈根,嗯,有点道理,但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吧?

    岑国仁说,这样吧,我替他们垫付十块钱赔款,你放了他,要他回去写份检讨来。

    李光荣转身问郭援朝,你的意思呢?

    郭援朝说,既然国仁公都出面了,我还有甚说的呢?不过,得让我出口气。说着,郭援朝走近康卫国,扬起巴掌就朝康卫国脸上扇过去。岑国仁眼疾手快,一把扼住了他的手,援朝伢子,你请我吃竹桠子炒肉都可以的,我是地主,但他是你的阶级弟兄呢。

    郭援朝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去。

    李光荣取下康卫国颈子里的纸牌,解开绑他的棕索。康卫国揉揉手腕,朝岑国仁和宋子觉鞠个躬,转身一溜烟跑掉了。岑国仁带着郭援朝回到聚善堂,拿了十块钱给他。郭援朝喜得两眼发亮,平时一条狗卖不了十块钱,十块钱可到供销社买十四斤猪肉,猪肉可比狗肉好吃多了。郭援朝连声谢谢,岑国仁摆手道,不客气。郭援朝走了,岑国仁喃喃道,亏人是祸,饶人是福呢。也不知他是对谁说的。

    当天晚上,康卫国带着五个知青来聚善堂还钱致谢,那个高个儿女知青也来了。她是白龙溪知青点的点长,叫秦向红。她跟岑国仁握手时,互相认出了对方。秦向红惊喜地道,啊呀,您不就是那年我们设语录卡时,能背好多毛主席语录的老农民么?岑国仁微微一笑道,你不也是那年来聚善堂破四旧,烧我家神龛的红卫兵么?秦向红也不避讳,是啊是啊,早晓得我会下放到这里,就不会抄您的家烧您的书了,我们现在就愁没书看,长夜漫漫,不好打发呢!

    岑国仁请他们到火塘烤火做客。黄唯臻马上动手给他们打擂茶。康卫国慷慨地将头上的黄军帽取下戴在宋子觉脑壳上,说是送给他做纪念。穿军便服,特别是戴黄军帽,是这个年月的时髦。在浮山县城,曾经有过一阵抢军帽的风潮,还为此打架伤过人。宋子觉心里一热,面带羞涩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起身帮外婆冲擂茶,摆压桌,有了主人的样子。

    岑国仁把火烧得旺旺的,知青们围着火塘坐着,不一会儿全身就暖洋洋的了。他们不由得羡慕宋子觉,下放还能住在外公家,多舒服啊。要晓得,知青点是没火烤的,他们只能烤被窝火,坐在床上聊天御寒。宋子觉含笑不语,住外公家岂止有火烤,还不用做饭洗衣呢,这都是外婆的事。夜里坐在火塘旁,一家三口各看各的书,或各做各的事,饿了呢,外公就给他煨红薯吃。睡之前,外婆会给他烧好烫脚的水,连擦脚布都放在椅背上。睡着之后,外婆还时不时地像《老房东查铺》那首歌唱的一样,来给他掖好被子。各种的好,让他过得十分安逸。

    只是,说不清为什么,宋子觉也有点羡慕知青点的集体生活。

    来年春耕时节,宋子觉被派了民工。公社要在八里之外的青龙溪上游修建一个小型水库,每个大队先抽两个人,去做建工棚等筹备工作,等到了秋冬之季再上大批劳力。队上派他去,顶了一个全劳力,而他正好想去见见世面,于是就皆大欢喜了。

    到了工地,他被安排住在郑嫂家。这让他想起了胡缨子家,两家都是一样的格局,家里都只有女主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同的是,郑嫂有男人,在枝柳铁路工地打隧道,孩子也小得多,还放在枷椅里,不会走路。

    宋子觉每天早起,赶到工地食堂吃早饭,然后上工,打屋场修工棚。午餐后也懒得回住处,就在工地上看人打扑克。晚餐后,他沿着青龙溪散散步,直到天快黑了或已经黑了,才回到住处来。所以,他很少见到郑嫂。不过,只要他没回,郑嫂就给他留着堂屋门,让他不用叫门就可回房里去。

    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于是别人也很少跟他搭腔。那些人肯定晓得他是谁的儿子。他们一连修了四座简易工棚,杉木皮盖的顶,竹块夹的壁,木头架的通铺,稻草铺的床垫。最高处的那座工棚挂上了青龙溪水库建设指挥部的牌子。一天有个人搬进了指挥部,人们都叫他指挥长。其实是副指挥长,叫宁呈刚。宋子觉以前见过他,因为他同时是公社武装部长,有个红红的酒糟鼻。宁呈刚每天都往工地各处逛一遍,督查民工们做的活。遇到宋子觉,宁呈刚就会眯起眼,用尖锐的眼光看他几秒钟,仿佛在研究他。宋子觉头皮发麻,感觉宁呈刚通过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果然,一天在食堂打饭时,宁呈刚站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认得你爹。他不知宁呈刚说的是哪个爹,亲爹还是后爹,但同样令他心惊肉跳。

    宋子觉不再休息时看人打扑克,那可能会给指挥长留下好逸恶劳的印象。从工地到郑嫂家一泡尿远,他宁愿午餐后回房里躺着。这天他躺在床上,翻着从康卫国那儿借来的一本撕得没有了开头也没有了结尾的苏联小说《海鸥》,却没有心思看下去。郑嫂孩子的哭叫瓷片一样连续不断地划着他的耳膜。他起身出门一看,郑嫂抱着孩子不停地抖动拍打,宝宝不哭,宝宝不哭,一脸的焦灼。孩子满脸通红,嘴上起了泡,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滚烫。他惊叫,孩子发烧了呢,赶快到公社卫生院去啊!郑嫂忧愁地道,我晓得发烧了,可是我没钱啊!宋子觉赶紧进房,打开箱子,找了四块多钱出来,往郑嫂手里塞。郑嫂红着脸推开他的手,这……这怎好意思呢?宋子觉说,孩子诊病要紧,就算借我的吧,有了再还。郑嫂这才接了钱,颤颤颠颠地一路跑去双龙镇了。

    这天晚上宋子觉回来得迟,进堂屋一看,郑嫂已经回了,孩子在摇床里睡着了。他摸摸孩子的脸,没那么烫了。郑嫂说,吃了药还打了针,好些了呢,太谢谢你了小宋……我也没甚报答你的,以后,你有洗洗缝缝的,都交给我吧。宋子觉摇头道,不用呢,你够累的了,孩子好了就好。

    可是第二天早起一看,他搭在竹椅上的脏衣服已经被郑嫂洗好晾在竹篙上了。这以后,只要他的脏衣服一脱下来,就会被郑嫂拿走。衣服掉了扣子,扯了口子,郑嫂都会细心地缝补上。他只好顺水推舟,接受了郑嫂的照顾。他收工回来,就帮郑嫂带带孩子,或者帮她劈劈柴火,这样他才心安一点。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夏末,工地通知宋子觉搬去工棚里住。宋子觉告诉了郑嫂。郑嫂噢了一声,就去炒了两升花生,要他带去吃。他很感激郑嫂几个月的照顾,陪着郑嫂,坐在同一张凉床上乘凉说话。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在胡家溪乘凉的夜晚,多么相似。自制的蚊香细烟缭绕,郑嫂身上的气息吸入他的鼻腔,有股炒米的味道。郑嫂忽然低下头,觍着脸道,小宋,不好意思,你的钱,我暂时还不起……

    宋子觉忙说,没事,就几块钱,不用还了。

    郑嫂摇头,我可不想欠别人的情。

    宋子觉说,是我欠你的情呢,你照顾我这么多。

    郑嫂仰起头,脸袒露在斜射过来的月光里,小宋,你觉得郑嫂人怎么样?

    宋子觉认真看一眼她,你人很好啊,而且你挺漂亮的。

    郑嫂侧脸一笑,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

    郑嫂低头想想,又说,你今年十八了吧?

    他又点头。

    你想那个吗?郑嫂问。

    那个甚?他一时不太明白。

    就是……打擂茶啊。郑嫂低声道,我想要你帮我打擂茶。

    我不太会呢。他说的是实情,他帮外婆打擂茶时,擂棒总是擂不匀,不是戳在钵底擂不动,就是偏到擂钵外去了。

    这是生来就会的事呢,你放肆擂就是了。郑嫂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他懵懵的有些明白了。郑嫂的手沿着凉床爬过来,抓住他的手,轻轻地将他牵了起来。他腾云驾雾似的,跟在郑嫂身后,慢慢地浮进她那间黑糊糊的房间里。郑嫂解开衣服,像一片白云似的,摊在了床上。他也像一团云一般铺了下去,无师自通地动作起来。他似乎腾飞在高空,又宛若坠入了深渊,四处空荡荡的没有巴岸……蓦然,他全身抽搐,极乐的利剑劈开了他,而某种疼楚又抽动了他的筋络,有点像那年被蜈蚣咬。这感觉锥心刻骨,奇妙无比,却又难以言喻……后来,他瘫软在一片茫然的舒适中。郑嫂一只手怜惜地抚着他光滑的背,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一早,宋子觉挑着铺盖出了门。郑嫂送他到禾场边,扬扬手道,小宋,有空来耍吧!他嗯了一声,头也没回,逃也似的离开了。

    秋收过后,大批劳力上了水库工地,两个知青点的知青也来了。康卫国将铺盖卷往宋子觉床铺旁一扔,我就住这儿了。宋子觉没有表示反对,心里却并不乐意:康卫国身上的味道太浓了。秦向红也来了,跟十来个妹子住在隔壁。间壁是竹片和柴棍夹成的,两面都贴了报纸,但并不隔音,洗脚洗手洗什么的,还有窃窃私语,都听得真切。

    工地成立了知青爆破队,秦向红任队长,七八个人,宋子觉和康卫国都被吸收了进去。他们的任务是在采石场爆破采石,为砌大坝内外坡提供石料,每天扛着钢钎铁锤,去到采石场的岩坡上,叮叮当当打炮眼。专门配了一个师傅,一个一个手把手地教。宋子觉起初是有些胆怯畏缩的,钢钎头还没墨水瓶盖那么大,光滑得很,掌钎吧,怕别人的锤子砸到自己,挥锤吧,又怕自己砸到别人。铁锤呢,有八磅重,挥上十几下手臂就酸软了。不过呢,还是老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知,学中干,干中学,半个月后他基本掌握了打炮的特性与手感,还有韵味。当然是有韵味的,三人一组,一人掌钎,两个人对打,叮当叮当,锤声均匀,音脆韵长,就像几只鹞子在山谷里追逐飞翔。时间一长,双臂的力量就变大了,肱二头肌都鼓突了起来,技艺也愈发地娴熟,宋子觉不看钢钎,就能准确地砸到钎子上去;不仅可以单手打流星锤,还可以单手掌钎,在两只锤子轮流砸下的间隙,轻巧自如地转动钎子,以使钎口的錾进硬实有效。

    与打炮相比,更需要胆识的是爆破。爆破前要装药,将插好雷管与导火索的筒状炸药填入炮眼里,封上口。一次起码装四五个炮眼。疏散附近的人后,爆破手就手持点燃的导火索,按顺序去引燃各个炮眼长短不一的导火索,然后在手中的导火索燃尽之前撤回安全棚内。师傅只教了康卫国做爆破手,因为人手足够了。每次爆破,宋子觉蹲在安全棚里,看着康卫国在岩壁上猴子般敏捷地跳来跳去,点燃一个个炮眼,最后引来一声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又刺激,又佩服。不过,宋子觉每天上工和收工,戴着安全帽,扛着钢钎锤子从挑土方运石料的民工中走过,引得别人注目时,还是挺自豪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全劳力了。

    冬去春来,大批民工又都回村里种田去了。但爆破队和砌坝石的人留了下来。同一件事情做久了,就变得枯燥而单调。打炮亦不例外,叮一下,当一下,好像在数时间。两年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数掉了。一天中午回食堂吃饭时,宋子觉在路边遇到一个打猪草的年轻堂客,她笑眯眯地问他,小宋,你还认得我不?

    宋子觉凝神一看,才认出是郑嫂。

    郑嫂说,要你有空来耍,你也不来。

    宋子觉心里慌得很,说了声好的,急忙转身走掉了。

    这年冬天,水库大坝快修到顶了,招工的消息开始流传,知青们互相打听,躁动不安。一日指挥部开起了广播会,宁呈刚在喇叭里说,公社今年确实有招工的指标,而且县里明确要求,重点招知青。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不管你是下放知青也好,农村青年也罢,只要你表现好,我都推荐。你若表现不好,那对不起,你继续修地球吧!所以呢,你们要一颗红心,两种打算。

    消息得到证实,知青们个个心里憋了股劲,既不轻易请假,也不随便迟到,工间休息时也不打扑克了。打炮的也好,挑石头的也罢,只要指挥长一出现,懒洋洋的人都变得生龙活虎了。宋子觉却不抱希望,因为,宁呈刚晓得他的底细。而且,招工是要填政审表的,他的家庭背景,根本经不起政治审查。你只有待在糠箩里的命,就不可能跳到米箩里去。

    某天傍晚,宋子觉在刚挖出的渠道上漫步,康卫国跑过来说,想不想看电影?宋子觉摇头。工地上十天半月就放一次露天电影,不是《红灯记》等八个样板戏,就是《地雷战》《地道战》之类,都看过多少遍了。康卫国诡谲地眨眨眼,我说的是现演的呢,你跟我来喽!

    宋子觉便跟着康卫国下了渠道,像电影台词里说的一样,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指挥部的工棚后,再悄悄地,从敞开着的后窗望进去。若干年后,宋子觉想起这一幕,觉得应当叫现场直播。里面是宁呈刚的办公室兼卧室。宁呈刚坐在办公桌前,而秦向红坐在旁边的床沿上,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她是在汇报工作吧,有甚好看的?宋子觉抽身欲走,康卫国拖住他,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耐心点,好戏在后头。

    接下来真的像演电影了。秦向红脱下军大衣,站在房中央摆了个造型。宁呈刚开启电唱机,放上了一张红色的塑料唱片,歌声响了起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秦向红手舞足蹈地跳起了忠字舞,一曲,两曲,不管放的什么曲子,她都能跟着跳下去。很快,她的额头就冒出了热汗。宁呈刚停了唱机,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汗,做了个手势,秦向红便又脱了裤子和衬衣……接下来,连被戏称为武装带的胸罩也脱掉了。宋子觉目瞪口呆,但又觉这情景并不突兀,它自自然然地发生了。秦向红像跳芭蕾舞的红色娘子军一样,优雅地踮足扬手,接着做了个倒踢紫金冠的动作。宁呈刚欣赏着她,电唱机忽然卡住,他便击掌打起拍子,嘴里轻声唱了起来:咪咪来逗来米逗……秦向红便又跟着宁呈刚哼的曲子跳起了忠字舞。或许是因为背对他们的缘故,脱光了的她更苗条,更优雅,也很好看,一点没有色情的感觉。昏黄的电灯光给她光滑的身体勾了一条金边。她停下来,双手抱在胸口。宁呈刚走近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抱了起来,再轻轻地放到床上。宋子觉忽然踩在一块断砖头上,脚一歪,扑通一声响。宁呈刚紧张地叫一声,谁?康卫国拉起宋子觉撒腿就跑。

    他们跑到溢洪道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康卫国按着腰,妈的,看得老子都硬了,再看要跑马了!宋子觉蹲在地上不说话,有种莫名的郁闷。康卫国交代道,子觉你千万要保密,不要泄露出去,向红待我们不错,我们要护着她。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若还招不了工,那就惨了!宋子觉默默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秦向红和另外三个知青及两个农村青年被招到了一家煤矿当工人,吃上了国家粮。报到之后,秦向红给康卫国来了封信,说她的工作是在井口给下井工人发矿灯,没甚意思。康卫国还是非常向往,跟宋子觉说,再没意思,也是吃国家粮,总比修地球强啊。

    为迎接县里来的检查组,工地到处插了红旗,大坝外坡用石灰水新写了“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八个大字。爆破队将两天打成的十个炮眼装好炸药,待检查组到后,同时点燃,轰轰烈烈地爆响,以造声势。检查组站在大坝上远远地观望,但见采石场烟尘滚滚,岩石横飞,煞是壮观。领导同志们受了感染,尘埃落定之后,就风尘仆仆地赶往采石场,要观摩民工们热火朝天搬运石料的景象。趋近采石场了,安全员突然钻了出来,不许众人靠近,说十个炮只响了九个,还有一个哑炮,十分危险。难道因此停工?那不行,况且检查组来了,就更不行了。宁呈刚副指挥长命令爆破队马上排除哑炮。爆破队长点了一个放炮人的名,那个人装尿急,钻到厕所里不出来。队长只好点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脸色突变直往后退,一直退到康卫国的身后。康卫国主动站出来,扯扯衣襟,像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一样高喝一声,考验共产党员的时候到了!队长,让我上!

    宋子觉拉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卫国,太危险了!

    康卫国一把拨开宋子觉的手,从茶桶里舀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喝下,扯起袖子揩一下嘴,边往岩壁上爬边唱京戏: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宋子觉眼睁睁地看着康卫国像只壁虎似的爬上了岩壁,逐处寻找哑炮的位置。爬到一处凸起的岩石旁,他停住了,兴奋地向下面挥了挥手,示意他找到了。他脱下棉衣罩在炮眼上方,然后朝手心吐口痰,趴下身子,去扒拉炮眼里的导火索。但突然,导火索冒出了蓝烟。下面的人一齐惊恐地大喊,快跑!说时迟,那时快,康卫国往旁边侧身一滚,炮声就炸响了。轰!站在危险区外的宋子觉头皮一紧,但见康卫国像只大鸟似的凌空飞起,接着扑落在乱石上……他倒吸口冷气,迎着弥漫的烟尘冲了过去。爬到离康卫国不远的地方时,他浑身瘫软,不敢过去了。他怕血,怕看见人的碎肉和残肢。安全员扑到了康卫国面前,抓着衣领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原来那不是康卫国,只是康卫国的棉衣。而康卫国从一块岩石后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英雄似的微笑道,我没事,哑炮只炸胆小鬼,我趴在这儿呢!检查组的领导当即接见了康卫国,探问他的革命觉悟来自哪里(康卫国回答说人固有一死,但为革命而死,就死得其所,就死得比泰山还重),赞扬的话说了一箩筐,还邀请他共进午餐,吃光了一大钵回锅肉。

    当晚,宋子觉对睡在旁边的康卫国说,下次招工少不了你了。康卫国踌躇满志,大概会是吧。他还拨开床头的竹片,将手伸到隔壁去,张扬地摇晃,喂,我若是招工了,就请那边的姐妹们吃糖噢!那边的姐妹们异口同声地应道,要得!

    很快再次招工了,这次来招工的是莲水化肥厂,据说是个新建的现代化企业。但事出所料,工地上有两男三女五个知青拿到了推荐表,既没有康卫国,也没有宋子觉。没有宋子觉很正常,但没有康卫国,就说不过去了。听到消息时,康卫国傻了眼,吐一口痰在地上,一脚踩住蹂躏半天,抓住宋子觉的手说,子觉,你陪我找宁呈刚讲理去!

    他们去了宁呈刚的卧室兼办公室。宁呈刚坐在桌前,回头用一只指头点着康卫国说,我就晓得你会来的,我也晓得你想说甚。宁呈刚没有看宋子觉,完全将他忽略了。

    康卫国说,你不见得晓得。

    宁呈刚说,还不是为招工的事?我承认,你表现确实很好,但表现好只是条件之一。要招工了,哪个又敢表现不好呢?是人都晓得吧。这次的五个人,两个男的下乡时间都比你长。至于女的嘛,难道不应照顾吗?你觉悟那么高,就应当让别人先走。

    康卫国瞪圆了眼,我不管你说起花来,我要招工,宋子觉也要招工。你想办法将我们添进去,给我们表。

    宁呈刚说,我若是不呢?

    康卫国唱了句曲子,咪咪来逗来咪逗。

    宁呈刚说,甚意思?

    康卫国又唱,逗来咪来逗来咪西拉索。

    宁呈刚脸白了,你想做甚?

    你还不明白?康卫国边唱边做忠字舞的动作。逗逗拉索拉逗拉索咪,来咪索拉索咪索来逗逗。明白了吧?你做甚,我们就不做甚;你不做甚,我们是会做甚的!说完,就拉着宋子觉走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宁呈刚回双龙镇去了,下午匆匆赶回水库工地,将两份推荐表交给了康卫国,若无其事地拍拍康卫国的肩,小康,我费了老大劲才争取来的,只怕占了别的公社的指标呢,好好珍惜啊!

    宋子觉和康卫国填好表,去区医院做了体检,与招工人员见了面,然后又提交了政审表。体检时被医生摸捏了生殖器,测血压时由于紧张而导致血压偏高,这两件事让宋子觉心神不定而又印象深刻。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体检,身体也许会拉他的后腿。但他最担心的是还是政审,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两栏他都如实填写了,所以怕过不了关。

    这天早晨他和康卫国扛着钢钎锤子上工时,遇到了宁呈刚,宁一拍脑门,噢,差点忘记了,昨晚公社来电话,你们的招工录取通知到了,赶快办理迁移手续去工厂报到吧。那一刻,宋子觉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离开双龙镇前夜,外婆打了擂茶给宋子觉送行。坐在温暖的火塘里,喝着香喷喷的擂茶,望着摇曳的火苗和两位老人的身影,感受着习以为常的一切,宋子觉忽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

    子觉,到那个化肥厂工作了,记得常回家看看啊。岑国仁拨着火说。

    当工人有探亲假,还有轮休,我会经常来看外公外婆的。宋子觉说。

    我宁愿你不来看我,也愿你回浮山看你娘你爹。岑国仁说,那里离浮山也近,如今又有机帆船坐了。

    莲水化肥厂在黑鱼潭下边的柳林镇,位于莲城与浮山之间,距浮山八十公里,确实不算远。自从下放到双龙镇后,宋子觉就没回过浮山。过年都是母亲带着继父来双龙镇团聚。他并不特别讨厌继父,但就是不愿意看到那张陌生的脸。

    他又不是我亲爹,只是个继父。宋子觉说。

    继父也是父。岑国仁说。

    宋子觉不吱声了。他喝光了碗里的擂茶,还学着外公的样子伸出舌头,将沾在碗内侧的擂茶糊舔干净。外公蹒跚着去他的书房了,过一会儿,又蹒跚着回来,将那本蓝皮的《增广贤文》递给他:你带去吧,有兴趣就翻翻,虽然是本老书,还是有不少做人的道理的。宋子觉接过书道,外公您快七十了,腿脚不麻利了呢,还要放牛,就莫写标语了,不少那几个工分;万一从梯子上跌下来,那就麻烦了!

    放心吧,你外公健朗得很!我不是攒工分,是表明态度呢。写写也好,写写就晓得这世上又发生甚事了。岑国仁说。

    宋子觉将外公搀进坐桶里坐下,瞟瞟外公外婆皱纹纵横的脸,眉眼之间突然热辣发酸。他连忙走入房内,倒在床上,双手紧捂眼睛,但两行热泪还是像泉水似的冒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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