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孤-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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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国仁还真被外孙说中了,在镇口的岩壁上写那条“坚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标语时,不慎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本来那标语已经写完了,他正要下梯子,有个站在路边欣赏的公社干部建议加个惊叹号,以增强语气与气势。他只好操起排笔再去画那个惊叹号,画到下面那个圆点时,身子一歪失去了平衡。不幸中的万幸,岩壁下有个半人高的稻草垛,他被它缓冲了一下才滚落在地。

    那个公社干部心中有愧,赶紧将岑国仁背去医院做了检查。还好,没有骨折,只是挫伤了韧带,就是常说的伤了筋,再就是有几处皮外伤,当即搽了些碘酒以消毒。他忍着疼,一拐一拐地回到家。他对医生开的药并不信任,胡乱服下后,拿酒磨起了田三七。他觉得还是土方子实用。喝了两盅三七酒,再拿药酒搓揉一阵筋络,从心理上,他就觉得好受多了。

    岑国仁只能在家休养,牛就交给黄唯臻去放了。好在花儿是条温顺的母牛,赶到哪个山谷,它就在哪里吃草,从不跑到眼界之外去;遇到别的牛了,也不争不抢;从不惹事。而且懂人话,你一喊收工了,它就乖乖地跟着你回家。即便是不常放它的黄唯臻,也能吆喝得它团团转。

    岑国仁给自己做了副木拐,往腋下一撑,虽然一瘸一拐,还是能勉强走动,做点简单的事,比如给鸡喂喂食,到菜园里扯扯草什么的。

    这日他放下拐杖,坐在堂屋门口打草鞋,公社新来不久的申书记带着李光荣进门来了。他心里十分诧异。申书记每天都从聚善堂门口过,从来不进门,偶尔遇到岑国仁,不光不打招呼,连头都不点的。岑国仁垂头搓着手中的稻草,决计申书记不先打招呼,他就不理他。

    国仁公啊,打草鞋呐?申书记意外地先打了招呼。

    岑国仁心里就敞亮了,噢,哪阵风把书记吹来了?

    来找你了解点情况呢。申书记说。

    您尽管问,只要我晓得的。岑国仁手里仍不停地搓草绳,打草鞋。茶我就不给你们筛了,省得那些警惕性高的人说闲话。

    正月间的时候,王元信是不是带着各队队长在聚善堂开过一个会?申书记问。

    没有,开会在大队部开,哪能到我地主家来呢。岑国仁坚决地摇头,他们是来喝擂茶的,馋我屋里擂茶好喝呢。

    好吧,就算不是开会,那他们在喝擂茶的时候,商量甚事?申书记又问。

    岑国仁仍摇头,就是扯些闲话,我没听见商量甚事。

    国仁公,你就不要包庇王元信了,隐瞒不报,罪加一等!李光荣不耐烦了,推一把岑国仁的肩膀,说的就是分黑土的事,你老实交代。

    岑国仁这才明了所说何事,舔舔嘴唇,没有做声。队长们在聚善堂喝擂茶时,七嘴八舌地说起,多年以来,社员的口粮都不够吃,每到青黄不接时,碗里都是菜糊稀汤,人都饿得黄皮寡瘦了,哪有力气出工?不如把队里种不完的荒芜旱地分到各户,社员自己多种点红薯,多几口薯米饭吃。听说邻县早有人这么干了。还有人说,别说分点地种,卧龙岭深山里还有单干户呢,人家从来没入过社,活得好好的。扯白一阵,都要求王元信松口分地。王元信却滑头地说,大队又没有土地,土地都是各生产队的,种哪一块不种哪一块,种甚不种甚,分给哪个种不给哪个种,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我有言在先,若是惹出甚事来了,你们自己担着,我可不替你们戴黑帽子啊!支书一言既出,队长们心领神会,擂茶还没喝饱,就心急火燎地先后走了。之后,各个生产队都悄悄地将种不完的荒芜地块分给了各家各户,并都反复交代,不得走漏风声。岑国仁也分到了大约两分旱地,那地草深过膝,已经多年没有耕种过,板结得很。他利用放牛的机会,扛锄上山,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才将它翻挖完毕。土松了,草晒死了,只等薯秧长成,一场雨浇过,就可以栽红薯了。两分地至少可以收获几百斤红薯。哪知现在东窗事发,岑国仁晓得,甚都栽不成了。他不明白的是,李光荣早晓得这事,他家中也分了这种所谓的黑土的,为何表现得如此理直气壮呢?

    不说就不说吧,说不说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申书记嘀咕着转了身,带着李光荣走了。申书记走路的样子让岑国仁想起了拂袖而去这个词。

    岑国仁敏感到王元信会出事。午后他倚在门口吹风,王元信披着衣路过去公社,岑国仁想对他说点甚,张了张口,却甚也没说出来。后来王元信从公社出来了,见了岑国仁,似乎也想说点甚,张了张口,也是甚都没说出来,只是冲他笑了笑,披着衣走了。岑国仁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苦笑。

    第二天一早,李光荣的鸭公嗓在喇叭里嘎嘎叫,通知全大队社员到大会堂召开群众大会。黄唯臻很奇怪,怎么是他喊喇叭了,平常不都是元信支书喊的么?又说,红火大太阳,正是耕田挖土的好时候,开甚会呢?岑国仁就很里手地说,人家要先解决走甚路的问题呢。

    吃了早饭,黄唯臻上山放牛去了,岑国仁仍在家打草鞋。凡开群众大会,没有格外的通知,他们是不能参加的。岑国仁心思有点散乱,打出的草鞋也有点松散,不紧致。这样的草鞋穿半天就会烂掉。他叹口气,只好将刚打出的半只草鞋放下了。他操起粪箪,从阴沟里舀了水,将栽在院墙下的十几蔸丝瓜浇了一遍。刚放下粪箪,郭援朝背着枪过来了。

    国仁公,我来通知你开会呢。郭援朝说,脸上有点不自在。

    通知我开会还背枪?岑国仁瞥一眼他。

    我是基干民兵,这是没子弹的空枪,做样子的,飒爽英姿五尺枪嘛!郭援朝说。

    岑国仁拄着拐杖跟他出了门,一拐一拐的,戳得地面笃笃响。

    郭援朝说,要不要我背你啊?

    岑国仁说,你不怕别人说你背地主,没站稳立场啊?

    郭援朝说,这会没人看见,我把你背过桥了再放下嘛。

    岑国仁说,我可不敢要你背,会说我压迫贫下中农的。又问郭援朝,甚会要我也参加?郭援朝说,有人检举分黑土的事呢,这下好,麻屄上面屙泡屎,大家都搞不成了。岑国仁立即满脸发烧,郭援朝的话太粗鄙了。他摸一把脸,似乎要将那句话抹掉,又问,王元信没事吧?郭援朝说,没事才怪,公社说他是青龙桥大队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坚决制止资本主义复辟,撤了他的职呢!刚刚宣布的,现在是李光荣当支书了。岑国仁倒吸口气,原来是这样。郭援朝迟疑了一下,又说,国仁公,等会若是斗争你,命令我请你吃竹桠子炒肉,你莫怪我噢,我会尽量轻点的。岑国仁点头道,你是奉命行事,我不会怪你。可是,分黑土的事凭甚要斗我呢?郭援朝说,你可能就是那个幕后指使的阶级敌人吧,样板戏里不都这样的么?岑国仁恍然,噢,原来是这样啊,心里倒沉静下来了。

    进了大会堂,许多张熟悉的脸像向日葵一样朝他转过来。岑国仁微微一笑,冲他们点了点头,跟着郭援朝上了舞台。王元信背着手站在舞台右侧,绷着脸。岑国仁走过去与他并排站着。李光荣拿来一条长板凳,让他们坐下。王元信不坐,仍站着,岑国仁便也站着。

    申书记拿起那只拖着一根长线的麦克风走到台口,挥挥手道:好了,国仁公也来了,我们接着开会!这个这个,唵,青龙桥大队就在公社的眼皮底下,居然会发生黑土事件,说明了什么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事实再一次雄辩地说明,阶级斗争这根弦,丝毫也松不得嘛!我想大家还记得那年搞包产到户吧?那是地委的试点,后来都证明是错误的,还处分了好多干部。私分黑土可比包产到户要严重得多!它是甚性质?它就是资本主义复辟嘛!这不是我空口打哇哇,这是有理论依据的!申书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报纸,挥舞着。大家看,报上有篇理论文章叫《资产阶级法权与资本主义复辟》,它举的例子里就有私分集体土地。文章是谁写的呢?岑佩琪,地委讲师团副主任,对,就是国仁公的儿子岑佩琪。人家是革命理论家,水平高,两只眼睛盯着我们的呢,一眼就看清事物的本质呢!你们以为,是我申某跟大家过不去,不准大家种黑土?不是的,是你们走到资本主义的邪路上去了,我这个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有责任把你们拉回来,不然,就是我的失职,就要拿我是问!有人还狡辩,今天把国仁公叫来,就是让他证实确有其事,岑佩琪同志所言不虚。所以现在,我先问国仁公一句,分黑土的事,是不是在聚善堂商量的?

    岑国仁想想说,我没听见他们商量。

    申书记问,偏偏在地主家商量分黑土,这是偶然的吗?

    岑国仁道,我告诉过你,他们是馋我家的擂茶。

    擂茶明显是幌子嘛!你或怂恿或隐瞒,都不奇怪,是你的阶级本性所决定了的。我不逼你承认,让别人来揭发吧。下面,请纠把木上台来揭露黑土事件的真相!申书记向台下挥手。

    岑国仁一听叫纠把木,不禁哑然失笑,台下也一片哗然。“纠把木”本是指那种歪扭着生长、纹理纠结、木质硬韧,因而也不便做成农具或木器的木头,乡下常以此比喻那些性格执拗、不能成器的人。被人直呼纠把木的李跃进不仅如此,还好吃懒做,经常在外打流,分给他的黑土也仍然荒着。

    但是没人上台。申书记四下搜索,没见李跃进的踪影,眉毛不由得拧了起来,将麦克风拍得嘭嘭响,纠把木!请纠把木同志上台……这么严肃的路线斗争,难道你临阵脱逃?还是不见人吗?唵?嗯,也许上茅什去了。这样吧,若还有别的同志上台检举,我们也欢迎!革命不分先后,啊,有话说的都可以上台来!有吗?申书记眼光往台下来回扫,见没人搭腔,脸上窘迫起来。

    我看这样吧,申书记你也不要再叫人来揭发检举了,挑动群众斗群众这一套也该玩厌了。我承认就是。王元信大声说。

    好啊,你承认就行!申书记兴奋地道,这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既然我承认,就让我说几句吧。王元信从申书记手中接过麦克风,扫一眼台下道,作为党员,我接受组织上的处理,但我保留我的意见。当初有人提议分土,我并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明确反对。我之所以承认,是承担我一个支书该负的责任。但我并不认为这件事有多大的错,更不承认分土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是口口声声说,农民是土地的主人么?主人将自己的土地分到各户去种,以提高收成,吃饱肚子,就有错了?土地都是祖宗开垦遗传下来的,又不是谁恩赐的,你们这些外来的干部凭甚指手画脚?你们吃着国家粮,收成不好又不饿你们的肚子,管得也太宽了吧?

    申书记插言道,你承认就行,莫扯那么多!

    王元信不理睬,只顾说自己的。还有,将几竹篙都打不着的国仁公也请到台上来了。动不动,就说他是阶级敌人什么的。他是甚人双龙镇路边的草都清清楚楚!台上台下,有几个没占过公家便宜的?挖花生时吃花生,摘玉米时围裙里藏个玉米,叫花子烤火——都往胯下扒!就连我们大队干部,开会开累了,也花公家的钱买点酒菜来打牙祭呢!但我晓得有个人,别人的钞票落到脚下,他都不会去捡。他就是国仁公。除了出身不好,他哪里不好?有这样的敌人么?喝了他家的擂茶不说,还把这事赖他头上,说不过去吧?如今还有几家人讲客气,来客就打擂茶?再说了,人家几十年前就支持过共产党游击队呢,你们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台下立即有人回答,好人!

    申书记赶紧从王元信手中夺过麦克风,大声道,大家不要误会,今天不是开斗争会,只是让国仁公做个证明。嗯,元信同志的态度很好,承认了错误,摆明了道理。我作为公社书记,有人检举,当然要调查处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含糊不得!否则,矛盾上交到县里去了,影响更加恶劣,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个要请大家理解!分了的黑土,一律要上交生产队。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谁还往枪口上撞,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散会!

    台下群众议论纷纷,长吁短叹,惋惜那些下了力气的土地。岑国仁随着王元信往台下走,碰碰王元信的手臂,支书,看你说的,搞得我不好意思呢。

    王元信摆摆手,都连累你了,不好意思的是我呢。以后我不是支书了,你各方面小点心。

    两人出了大会堂,申书记走过来冲岑国仁说,国仁公啊,公事公办,还请您谅解啊,其实呢,我也是在用实际行动印证佩琪同志的文章呢。我们基层干部嘛,水平不高,有机会,还请您在佩琪同志面前美言几句噢!

    岑国仁客气地点点头,盯着申书记的口袋,申书记,能不能把那张报纸给我学习学习?

    行啊,就是要多看报多学习呢!申书记说着掏出报纸来,给了岑国仁。

    岑国仁回到聚善堂,戴上老花镜,将岑佩琪那篇几乎占了整版的文章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他最深的印象是里面引用了很多导师与领袖的语录。

    黄唯臻放牛回来了,问,老倌子看的甚呢那么聚精会神?

    看你儿子的文章呢。岑国仁应道,摇摇头,可是我这个老高中生,怎么一点都看不懂呢?

    房前屋后,点瓜种豆。那些瓜豆是农家饭菜的重要来源,也是岑国仁耕读生活的诗意点缀。你播下种子,看着它发芽抽茎,爬上墙头篱边,绽开花儿朵朵,结出累累果实,便感到生命之真切,会怀抱某种难以言喻的希望。空闲之时,欣赏一会儿瓜叶上的露珠,观察一下蜜蜂在花蕊里采蜜的舞蹈,就可以忘掉一切琐碎与烦恼。可是喇叭里宣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每个人丁只充许在屋基周围栽种五蔸瓜菜,多出的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坚决割掉。公社组织了割尾巴的民兵小分队,要挨家挨户地检查。岑国仁在聚善堂内墙脚种了一排丝瓜,外墙脚栽了一排南瓜,总共有二十几蔸。丝瓜藤爬到了一人高的藤架上,藤叶青翠,黄花耀眼,嫩丝瓜已有一拃长。南瓜藤更为茂盛一些,生猛地爬上了墙头,谎花吹得如喇叭,小南瓜如攥起的绿拳头。与其让民兵来割,不如自己处理了吧。岑国仁心头一硬,扯掉了两根长得瘦弱点的瓜藤,但接下来,他就下不了手了。虽是草木,那也是命呢,它碍着谁了?听天由命吧。

    岑国仁从牛栏里牵出花儿,跛着脚从菁华堂门前过。郭援朝带着民兵小分队过来,将自家种在路边的一排苦瓜藤一蔸不剩的扯掉了。藤蔓扔得到处到是。小分队正要往聚善堂去,郭癞子突然冲出门口,一手揪住儿子的胸口,另一手就往儿子脸上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郭援朝脑壳往旁边一甩,脸就红了。

    你这狗日的图积极,一根都不给我留,你不吃菜的啊?郭癞子怒骂着又要扇第二下,郭援朝一把将他推开了。好啊你敢打老子,你打,你打,你打啊!郭癞子挺起胸朝儿子逼过去。

    郭援朝连退了两步,将手举了起来。老子不认人,只认理,你不让开我真打啊!

    郭癞子不示弱,眼睛瞪起桐子壳大,你狗屁的理!盘古开天地就种菜了,世上还有扯菜的理啊,你给我栽活这些菜,要不你莫回家吃饭!

    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郭援朝脸越来越红,再次扬起手,欲朝郭癞子扇过去。岑国仁看了他一眼。郭援朝愣了愣,把手放下,侧身一顶,将郭癞子撞开,走了。

    岑国仁牵着花儿上了山。腿没全好,不能打柴,他就躺在草地上发呆,听牛铃响过来响过去。花儿有时会走过来,嗅嗅他的脸,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活着。云影从他身上凉凉地掠过去,让他想了很多很多,却又都不明晰。放完牛回到家中时,他看到墙下留下了十蔸瓜苗,丝瓜与南瓜各五蔸,留下的都是长得最壮实的。扯掉的那些藤蔓不知哪去了,地上没有一丁点残枝败叶。大概是黄唯臻收拾的,放到阴沟里沤肥去了。

    过了一天,岑国仁听到申书记在喇叭里表扬郭援朝,说他大公无私,勇敢地捍卫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还说郭援朝评上了先进,到县里接受表彰去了。又过了一天,傍晚时分,岑国仁端着饭碗坐在聚善堂门口吃饭,郭援朝从县里回来了,左胸上佩戴着一朵红绸子扎的花,像个新郎官。岑国仁打了个招呼,援朝回来了?回来了。郭援朝兴奋地点一下头,笑得既自豪,又羞涩。

    割尾巴运动也就是一阵风,风过去了就过去了,人们并不当一回事。秋天来临时,路边、河边、田边等边角闲地又被人争先恐后地挖了出来,点上了萝卜菜。及至来年,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又纷纷种上了各样瓜菜,颇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味道。岑国仁不仅在墙内外种上了丝瓜南瓜,还将檐下那口破缸也利用上了,填上土,种了一蔸扁豆。那蔸扁豆生命力格外旺盛,探出芽后就弯弯曲曲地往上爬,日复一日,一刻也没有停息。岑国仁赶紧给它搭了架子,它便沿着架子一直爬一直爬,竟爬到屋柱上,攀附并遮盖住了那个日夜聒噪的喇叭,继而爬到屋檐上,把它的枝蔓铺到瓦上去了。秋天再次来临,扁豆藤绽开紫白相间的花,结出串串扁豆,像一只只白耳朵,倾听着这个世上发生的事。

    闲时,岑国仁喜欢在堂屋门口放一把竹躺椅,静静地躺下来,听头上喇叭匣子里的声音。无论广播的报纸社论,还是放的革命歌曲,他一律听得津津有味。有了那条从公社广播站延伸过来的铁丝,他才不至于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听得多了,样板戏里的许多唱段都耳熟能详,他或跟着旋律的起伏而思绪辽远,或于冥冥中进入广袤无际的梦乡。但某天,一首从未耳闻的雄浑低沉的曲子哀婉地起伏,令他觉出世界的异样。后来他才晓得,那是哀乐。哀乐之后,播音员以沉痛的语调播出了一条震惊世界的消息:毛泽东主席逝世了。

    他坐了起来。喇叭里反复播着,他反复听着那条消息。黄唯臻闻声过来了,因惊愕而张开的嘴巴久久关闭不拢。他们一句话不说,好似中了蛊,全身都动弹不得。院墙之外,山还是那座卧龙岭,水还是那条双龙河,他们的心,却似乎塌了一角。

    数天后,公社在大会堂召开了追悼大会。岑国仁和黄唯臻都参加了。会场门口放着一箩筐纸扎的小白花,他取了一朵小心地别在胸口上。舞台中央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披着黑纱,缀着白花。会议内容就是听高音喇叭里北京天安门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大会一开始,岑国仁就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哭泣。没过一会儿,好多人受了感染,捂面痛哭。有两个人哭得晕倒在地上,维持秩序的民兵赶紧将他们送去了医院。

    岑国仁和黄唯臻都有种丧魂失魄的感觉。

    哀伤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无论发生甚事,总还得种田吃饭。就连喇叭匣子里,除了宣传如何继承毛主席的遗志,也慢慢地放起了欢快的革命歌曲。大约个把月之后,喇叭里又突然宣布,胜利粉碎了反党集团“四人帮”。公社又召开了万人大会,举行了庆祝游行,人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挥舞红旗,沿着双龙镇不长的小街和沿河的道路转了几圈。岑国仁听到喇叭里反复朗诵郭沫若做的水调歌头词: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虽然郎朗上口,却一点诗意没有,他不喜欢这样的口水词。跟古人的词比,差了几万里。他更不解的是,四人帮的成员之一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她怎会反党呢?当然这不是他应操心的事,你只是小人物,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他没料到,世事的变化将会深深地影响他余下的人生。

    一天黄唯臻撕掉一张挂历,叫道,哎呀差点又忘记,还过几天就是你七十周岁了,去年就该给你祝寿的,今年可别再错过日子!老倌子,你赶紧跟佩琪佩瑶说一声,要他们都回双龙镇给你祝寿吧,我们全家好久没有团聚了。

    岑国仁便去镇上邮政所,给岑佩瑶挂了长途电话,要她回家给自己祝寿,并让她转告岑佩琪也一起来。岑国仁很久没主动跟儿子通话了,他不想破这个例,所以想请女儿代劳。岑佩瑶听了父亲的话,沉默一会儿才说,爹,我会回来给您祝寿,可哥他回不来了。

    岑国仁问,为何?

    岑佩瑶压低嗓门,他前几天被逮捕了,同事揭发了他,说他与“四人帮”下面的人勾结,犯了反革命罪。您先别跟妈说,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岑国仁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甚也听不见了。

    这么大的事,岑国仁不可能瞒着堂客。黄唯臻一听,就要去莲城看望孙女孙儿。岑国仁不许她去,晓红晓东都不小了,你担心甚呢?你去也起不了作用,只会给他们添乱呢。他们爹刚出事,居委会如果晓得你这个地主奶奶又去了,愈发对他们另眼相看。再说你这把年纪了,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黄唯臻说,我不管这么多,出了这种事,他们娘三个不需要家人安慰安慰?万一想不开呢?趁着岑国仁放牛上了山,黄唯臻提起袋子毅然决然地出了门。她先搭上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到了没有了娘家人的娘家黄家驿,然后搭上了途经莲城的长途班车。

    由于忧心如焚,路又颠簸,她晕车得厉害。幸好一个窗边的乘客跟她换了位置,她将头伸出窗外,呕了个一塌糊涂,呕到最后,只吐出一些酱油似的胃液。在莲城南站下车时,她已虚弱得动不了,在候车室坐了半天,喝了点茶水,才有所缓和。到小店里吃了碗米粉,恢复一些气力,她才搭轮渡过莲水进了城。

    距上次离开莲城已有十五年之久,但莲城变化不大,楼房老旧,街巷依然。暮色苍茫中,黄唯臻准确地找到了梳子巷十九号,儿子一家居住的地方。门关闭着,窗内也没有灯光。她敲了敲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反应。门口的铅丝上也没有晾着的衣服,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她问隔壁的一个中年妇女,请问赵贤淑一家还是住在隔壁吗?她避开了儿子的名字。中年妇女警惕地瞥她一眼,你是她甚人?她陪着笑脸,我是她婆婆。中年妇女噢一声,是你啊,有两天没见到她们了,你再等等吧。她只好退到门对面的墙脚,捡两块断砖头,垫着屁股坐下来。秋风掠过梧桐树梢,黄叶打着旋飘落,打着了她的头。她抹了抹头发,两眼瞟着巷子两头。可是直到半夜,都没见人来开那扇门。

    她只好到小旅社的通铺客房订了个五毛钱的铺位,马马虎虎睡了一晚。翌日一早,她吃了碗健米茶和两个穿眼粑粑,便又坐到那扇门前的台阶上了。隔壁中年妇女探头问了句,还没等到啊?她嗯了一声。中年妇女递给她一个马扎,缩回屋里去了。她在门口坐了一整天,饿了就去小店里买两个馒头,喝碗海带汤。

    天又黑了。除了继续等,她别无他法。赵贤淑是没有工作单位的,没有地方可找;晓红二十岁了,虽没有当知青下放,却也不知参加工作没有;晓东应读高中了吧,但是在哪所学校上学呢?也从没听说过。她屁股都坐麻了,双腿也发酸了,只好起身在巷子里转几圈,再回到门口去坐。

    后来,大概到了凌晨了,她感到一根棍子拨了她一下。睁眼一看,不是棍子,是一支枪。她抬起头,看到两个戴红袖标的人,袖标上有“联防”二字。

    干什么的?持枪的人喝道。

    我……我来找家人的。她结结巴巴。

    户口呢?

    我没户口,我是乡下人。她说。

    那证明呢?

    我走得急,忘了打证明。她讨好地望着他们。

    一没户口,二没证明,是出来打流的吧?我们正抓流窜犯呢!

    我不是流窜犯,真不是的。她一只手抓着胸口,似要掏出心来给他们看。

    你什么成分?

    我……我……她说不出话。

    走,跟我们去派出所就晓得了。那人又拿枪管拨了她一下。

    她只好跟着他们走。拐了一道弯,进入另一条街道,就到了派出所。但没有人来审她,她被押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有十来个人,站的站,蹲的蹲。她躲到墙角,坐在地上萎缩成一团。她实在太困倦了。她时睡时醒,一丁点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终于挨到天亮,黄唯臻被叫了出去。一个穿件洗得发白的军装的妹子扑过来。这个就是我奶奶!奶奶,你怎么来了?她认出是长大了的岑晓红,喉头一哽,竟说不出话。晓红抓起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走出派出所,转回乌衣巷,打开了那扇她守候了两天的门。晓红关上门,才告诉奶奶,她如今在街道办的纸箱厂做临时工,睡在集体宿舍,若不是今早回来拿衣服遇见邻居,还不晓得奶奶来了呢。黄唯臻点着头,一个劲地抹眼泪,那眼泪却越抹越多。晓红扶她在床沿上坐下,又说,母亲和弟弟到长沙找关系去了,父亲被捕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想见个面都不知关在哪。父亲的事,还是她打电话告诉姑姑的。

    你爹怎会反革命呢?他不是这种人啊!黄唯臻眼巴巴地望着孙女。

    我爹脑壳有毛病了,只热衷搞政治斗争。岑晓红皱起眉说。去年地委江书记调省里工作前,专门找他谈话,让他去商业局当局长,他偏不去,说这是莲城最大走资派的调虎离山之计,是想让他离开反修防修斗争的前沿阵地。说什么只要走资派还在走,他坚决不下火线。他还整了江书记的材料报给省里甚至中央,得罪了不少人。他若听江书记的话,哪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的工作也早解决了……唉!

    他在里面不会挨打吧?黄唯臻怯怯道。

    挨打也是他咎由自取。岑晓红噘着嘴道,朝窗外看了看。奶奶,我赶紧送你回去吧,你又帮不上忙,革命群众晓得了不太好。

    你和你妈还有你弟弟,都要好好的啊!黄唯臻担心地道。

    奶奶你放心,这种事又不只我们一家遇到,日子总会过下去的。

    岑晓红倒了水让她洗了把脸,然后就带着她去吃了碗牛肉粉,再去汽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孙女的一番话让黄唯臻心里沉稳了些,但她和孙女告别时,眼睛还是热辣难忍。进站后,她回头朝晓红挥手,想将手伸直一点,却怎么也做不到。好像那不是她的手,只是一段枯树枝。

    黄唯臻回到双龙镇两年之后,岑晓红来了信,告诉爷爷奶奶,父亲犯现行反革命罪,被莲城中级人民法院判处了二十年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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