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孤-摘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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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国仁牵牛吃了露水草回来,人困得很,就躺在竹躺椅上养神。每到春天的午后,他就春困得厉害。终归是越来越老的缘故,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整个聚善堂静寂如死,掉根针都听得见。很久以前,屋柱上的喇叭正唱着红星闪闪的歌,突然就哑了,他也没有向大队报告,怕麻烦电工。坏了就坏了吧,落得清静。

    他睡了不知多久,寂静被一阵脚步声打破。睁开眼,只见邮递员手里扬着一个大信封,朝他喊,国仁公,我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我哪有好消息,不是坏消息就烧高香了。他嘟哝着坐起,揉揉眼睛。

    真的有好消息,中央说的,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全中国的地主都有好消息呢,您拆开看喽!我还要到菁华堂去。邮递员将信放在他怀里,转身匆匆走了。

    那是一个中号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印有“浮山县革命委员会缄”的字样。他用了点力才将信封撕开,从里面掏出两张纸来,瞟一眼,一道闪电划过脑际,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定定神,逐字默念:摘帽通知书,浮革摘字第2367号。本县双龙公社青龙桥大队地主分子岑国仁,经群众评审,公社、公安局审查,本委批准,给予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特此通知。他的手颤抖起来,查看另一份,也是摘帽通知,是给黄唯臻的。他站起身,双手颓然下垂。他觉得全身都空了,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老婆子!他突兀地叫道,做几个好菜,我要喝酒!

    黄唯臻吓了一跳,跑过来说,老倌子你一惊一乍吓人呢,无缘无故喝甚酒?

    岑国仁将通知书往黄唯臻手里一塞,你看看,是无缘无故么?天大的喜事,从今往后,我们不是地主分子了呢!哈哈,苍天有眼啊!他手舞足蹈,奔入房中,从抽屉里翻出钱包,揣了就往门外蹿。

    他身轻如燕地过了青龙桥,来到肉食站。墙上的标语告诉他,一个叫作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已经开始,而买肉也已经不用肉票了,随便买。他很豪爽地砍了两斤五花肉,又去供销社买了瓶浮山大曲。他提着肉和酒志得意满地往回走。裁缝师傅从店子里出来,跟他打招呼,国仁公啊,又是酒又是肉的,有甚喜事呢?

    他高声应道,你不晓得吧,我摘帽了呢,从今往后,就不是地主了呢!

    裁缝冷了脸,你莫高兴太早,摘帽了的地主还是地主,是摘帽地主。

    他一怔,是吗?

    裁缝咧嘴笑了,国仁公我逗你的呢!您就是不摘帽,我们也从没把你当地主看。您就是站在台上斗争,吃竹桠子炒肉,我们也晓得,那不是斗地主,是打好人呢!

    岑国仁舔了舔嘴唇,你们真这样看?

    裁缝点头,真这样看,我撒谎儿媳妇生崽没屁眼!

    岑国仁心头热流一涌,慨然道,你们真这么看,我就死而无憾了。似乎被自己这句话戳到了泪穴,他眼中不由一辣,泪水就有点忍不住。

    他赶紧转背走了。

    回到聚善堂,黄唯臻还在端详那两张摘帽通知书。你看出花来了吧?岑国仁嬉笑着把肉和酒递给她。快做晚饭去吧,煮个回锅肉,再多做两个菜,我去请何大闰和林小梅,我们四个摘帽地主一起庆祝庆祝!

    他走出门外,去往菁华堂,看到何大闰在菁华堂门口给四季豆搭藤架,便招手,大闰,看到摘帽通知了吧?

    看了,那玩意有何用?何大闰说。

    怎没用?以后搞运动,就不会押你我上台批斗了。岑国仁说。

    要斗,你这摘帽地主还跑得了?何大闰转身指着菁华堂道,帽是摘了,这院子还能给我这个继承人么?当初,我不是图它,怎会做上门郎?我本是长工佬,没享到地主的福,却受了大半辈地主的罪!

    不管如何,摘帽毕竟是好事,小梅晓得了吧?他问。

    还没给她看,在床上躺着呢,病了好多天了。何大闰说。

    病了好多天了?岑国仁有些吃惊。怎不住院啊?

    哪有钱住院?老毛病了,出气不赢。何大闰愁上眉梢,五官挤到了一堆。

    你找我借啊!带我看看她去。岑国仁扯一下何大闰的袖子。

    何大闰丢下手中活,带着他进了菁华堂。他多年都没进过菁华堂的门了。由于居住的人多,院落里堆满了各种杂物,鸡屎猪粪泥土草屑到处都是,早已失去以往的精致与宁静。他左躲右绕上了阶基,进了林小梅的屋。屋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后窗也关着,林小梅埋没在被窝里,只将半张脸露在外边。

    小梅,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呢,你怎又病了呢?岑国仁小声道。

    我病又不新鲜,离死不远了呢。林小梅从被窝下伸出一只手。

    岑国仁抓住那只手握着,你啊莫说丧气的话,你才六十四五吧?这不,地主帽子也摘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一定要把病治好啊!

    说话间何家良进屋来了,岑国仁板起脸,家良,你怎么当儿子的?做了上门郎就不管你娘了?赶紧将你娘送医院去吧!说着掏出钱包,尖起手指将里面所有的钞票拈出来,塞进何家良手里。何家良说了声谢国仁公,将母亲搀扶起来,一反身,背起她出了门。何大闰叹口气,甚也没说,默默地跟在后面。

    岑国仁回到聚善堂,把情况给黄唯臻说了。

    唉,人家没法跟你共酌呢,以后再说吧。黄唯臻叹息着,做好饭菜后,还是倒了两盅酒。夫妻俩对饮一盅之后,她就不再端酒盅了。岑国仁连着喝了三盅,脸成了红虾公。黄唯臻不满起来了,老倌子,你倒是喝得开心,还记得你有个坐在牢里的儿子不?岑国仁愣愣神,将举到嘴边的酒盅放下了。

    每过两天,岑国仁和黄唯臻就要到区医院看一下林小梅。林小梅住院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严重。岑国仁建议转到县医院去,但林小梅不肯,说医得好的是病,医不好的是命,不要再花那个冤枉钱了,她不想让何大闰背更多的债,也不想欠岑国仁更多的情。

    这天岑国仁在河边放牛,何家良气喘吁吁地跑来,泪眼巴巴地,国仁公,我娘想见你。岑国仁赶紧将花儿往桐子树上一绹,转身就跟着何家良往医院跑。一进病房,就见林小梅一脸苍白地盯着门口,瞟见他,眨了眨眼睛。她连招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到床沿上,林小梅僵直的手动了动,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掌。那手掌粗糙硬实,几乎没了肉,只有一点点的温度。她盯着他,喉咙里嘶啦作响,费力地道,你,你僖叔来找我了呢。

    他忙安慰,不会的,你是做梦了吧。

    不是梦,林小梅蠕动着干裂的嘴唇,他刚刚对我说,他早把肺痨传给我了,他想见我了,就让我的病发作了。

    她的声音极轻,他只好凑近她。他从她黯淡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你安心养病,你会好起来的。他安慰她,心里发虚。

    你还记得,那年我回娘家的路上吗?林小梅眼里浮出一丝笑意。

    我记得。他说。

    我不后悔嫁到菁华堂来。她带点腥味的气息喷到了他脸上。

    嗯。他点点头。

    谢谢你。她说。

    嗯。他鼻子酸了。

    真的谢谢。她看了他最后一眼,眸子里的光暗了下去。

    梅姑!他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岑国仁赶忙让何家良去叫医生,自己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凉下去,那是她的生命在退却。医生来了,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摇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长生是早准备好了的,林小梅带着自己的长生屋住进了岑家坟山。送葬回来之后,岑国仁交代何大闰来聚善堂吃几天饭,一乍过单身日子,恐怕他还不太适应。何大闰应允了,先去儿子家住了两天,回来后便在聚善堂搭了几天餐。其实搭餐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人说说话。

    唉,想当年小梅嫁给你僖叔,接着我又上了她的门,好像都是昨天的事。何大闰这天饭后和岑国仁在堂屋里喝茶,感慨地道。一眨眼,她就抛下我走了。

    人总是要走的,你莫太伤心。岑国仁道。

    我不是伤心,我是想,人到这世上匆匆走一遭,有甚意思呢?何大闰说。

    意思是要自己找的,找到了就有意思,没找到就没意思。岑国仁想想说。

    嗯,想想那年我们下河撑排到莲城去,即使没赚到很多钱,还是有意思的。何大闰眯起眼睛道。穷也可以穷开心。

    其实有没有意思,还是依心情而定吧。有时你看到一粒露水滴落,一只鸟儿飞过,一根瓜藤开花,一条泥鳅溜走,一架水车在转动,都觉有意思。更不用说,上山下田春种秋收,去镇上赶场讨价还价,帮旁人扶危解困,跟朋友品酒论诗,与家人同享天伦之乐了。都是很有很有意思的事呢。岑国仁说。

    你啊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想的就是不一样。何大闰说,我若是你,自然也会过得有味道有意思的。

    你又不是我,怎会觉得我就一定有味道有意思呢。

    你会做人,会做好人,别人都尊敬你啊。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我也做错过事。

    坏人是从不晓得自己坏的,这正好说明你是好人嘛。何大闰嘴一咧。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不做给别人看,你做给谁看呢?

    我做给自己看的,我做我想做的事,就觉得有意思。岑国仁说,神情肃然。倘若为图虚荣而做给别人看,那就没意思了。

    那你是做了那事才觉得有意思呢,还是觉得那事有意思才做呢?何大闰抠着脑壳问。

    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岑国仁笑了,捋了捋胡子,稍作思忖道,有时是前者,有时是后者,有时是二者兼而有之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这一辈子,你得要过出点意义来,才不算枉来世上一趟。

    是啊,你若不跟我扯淡,我心里就难受一些,这就是扯谈的意义吧。何大闰将盘在凳子上的双脚放下来,叹息道,林小梅还是走得早了点,再多活个两三个月,就更有意义了。

    此话怎讲?

    你不晓得,要搞联产承包制了么?

    甚联产承包?

    你没听喇叭里天天在叫?

    我家喇叭匣子早坏了。

    难怪。大队就要开会了的。据说按人口将田地山林都分到户,小梅若还在,她不就也分到一份了么。何大闰摇头,走得真不是时候。

    分田是好事,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那年包产到户才几个月就收回了成命;土改时分田还发了土地证呢,结果呢也收到社里去了。岑国仁想想又说,即使分田,我也不想要了,老了,种不动了。

    你千万莫表这个态!种得动种不动,要了田再说。你种不动,有我嘛!何大闰急了,一只手用力拍打桌子,惊得屋檐下的蝙蝠窜了出去。

    你也老了呢,还搬得动犁耙?岑国仁眯眼问。

    自己耕不了田你可以请工啊!先把田地分到手再说嘛。你家原先那么多田土山林,都给公社了,现在你不弄点到手,以后九泉之下有脸见吾之公?何大闰道。

    这话戳进了岑国仁的心里,他摸摸下巴不吱声了。

    果真搞起了承包责任制。队里派出几个壮劳力,扛着竹丈竿,将所有的水田旱地重新丈量了一遍,然后以申报与抓阄相结合的方法,按人口计量,分到了各家各户。虽然公社干部一再声明,土地所有权仍归集体,分的只是经营权,但分田的那几天,人人奔走相告,个个喜笑颜开,让岑国仁联想起了毛主席的那句词: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其情其景,让他以为回到了土改的时候。

    岑国仁分到了月亮丘,就在他土改时分到的粑粑丘旁边,一亩多一点。它就像一弯细长的下弦月,将粑粑丘紧紧地搂在怀里。粑粑丘分给了郭癞子家。水田分到家的第二天,岑国仁去田里放水,就见郭癞子和郭援朝两父子在粑粑丘里打肥凼积肥了。田地分到户了就是不一样,不出集体工了,懒汉也会变得勤快起来。

    队里不仅分了田地,还将队屋和犁耙、打稻机等农具以及耕牛都折价卖掉了。花儿年老体衰,耕不了田也生不了崽,被黄家驿的黄屠户买了去。岑国仁放了牠多年,心有不舍,联想起以前黄儿与黑儿的命运,心情愈发复杂。黄屠户来牵牛之前,他将花儿带到码头边,给它全身好好地擦洗了一遍。

    月亮丘种上了双季稻。当然不是岑国仁自己种的,就一丘田,交给何家良顺带种了,算工钱就是。耕田、插早稻、双抢、收晚稻,都不用他操心,他只需平时看看水,查查虫情,缺水了就挖开引水口,有虫了就背起喷雾器打一次药。

    这一年风调雨顺,两季稻子加起来亩产过了千斤。责任田的承包方式,是公社干部一句说滥了的话:交完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岑国仁家就剩下了七百来斤稻谷,由此而推及别人,他就晓得,镇里人的吃饭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了。这天岑国仁在谷仓里的谷堆上坐了很久。他用牙齿磕开一粒稻谷,吐掉谷壳,嚼着那粒喷香的新米,不禁陶醉地眯缝了眼睛。

    老倌子,喜饱了,舍不得出来了吧?黄唯臻走到仓门前打趣道。

    民以食为天,我坐在天上呢。岑国仁笑道。

    我晓得你想的甚。黄唯臻伸出手,将他牵出仓外。

    说说,看你是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你想恢复义仓。黄唯臻盯着他眼睛说。

    岑国仁惊讶地张开嘴巴,瞪着黄唯臻好一会儿,手勒着花白的胡须说,知我者,堂客也!

    可你的想法不实际,我们财力不够。黄唯臻说。

    不必一次就贮够四五千斤啊,现在稻谷便宜,我们每年省下一点,购买一点,有个几年就差不多了。岑国仁两眼放光。

    如今都有饭吃了,谁还稀罕你义仓里的几粒谷呢?黄唯臻道。

    卧龙岭深处山多田少,好些山民还没温饱呢!岑国仁说。

    那也用不着你来操心,有政府呢。你这个地主摘帽才几天,就想恢复旧社会的义仓,你不怕人说你别有用心啊?黄唯臻说。

    所以,我现在只是想想啊,想想也不行吗?岑国仁颓丧地垂下头,低声道,义仓在我手里搞没了,总觉得对祖宗不住。

    你给祖宗烧炷香吧,让祖宗晓得你心思。黄唯臻说。

    但神龛早没了,多年没给祖宗烧过香了,家里也没有香烛这类祭祀用品。他只好抱侥幸心理,到街上找找。这一找,还真让他找到了。在一个小杂货店里,堂而皇之地摆着多年没卖过的香烛、纸钱,还有花花绿绿的挂山纸。岑国仁很是诧异,问小老板,这些东西你明目张胆地摆在这,不怕公社说你搞封建迷信啊?小老板手一扬,不怕,这些东西县城里都有了。如今不是往日了,往日出个远门还要打证明,生意也不能做,如今是自由市场了呢!

    他买了两把竹签香,一包红烛,用塑料袋提着往回走。欲上青龙桥,被谢老倌拉了下衣袖,国仁公啊,我也想拜拜祖宗呢。

    岑国仁说,拜啊,应该的。

    可是家里没神龛了,怎拜啊,“天地君亲师”的中堂总得有一幅吧?谢老倌说。

    那是,不然你都不晓得往哪个方向作揖。岑国仁点点头。

    所以呢想请国仁公给我写幅中堂呢!谢老倌恭敬地道。

    嗨,你转这么多弯做甚,小事一桩!岑国仁爽快地道。

    他带谢老倌先去了供销社。没有宣纸卖,只好就用平常的红纸将就,另外买了支大笔、一瓶墨汁和两瓶糨糊。然后到了谢老倌家,在大方桌上铺了纸,操笔在手,饱蘸浓墨,颤颤抖抖地写下了“天地亲师”四个大字。他明显感到自己力道不如以前了。

    谢老倌偏着脑壳看了看说,好像少了个字?

    岑国仁说,少了个“君”字,时代不同了,那个字才是封建糟粕呢。

    谢老倌说,国无君可不行。

    岑国仁道,中国早无皇帝了,再说哪个皇帝佬儿替百姓着想过?他只挂念他的江山,不要也罢。公社干部要是问起来,也好说得过去。

    他连写了四张大楷中堂,选了一张给谢老倌,另选了一张留给自己。回到聚善堂后,他关上院门,站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将板壁上的陈年旧纸撕干净,再把中堂端端正正地贴上去。然后,将藏在床下的两只小香炉拿出来,放些沙子进去,再摆在桌上。调摆完毕,他放下绾起的裤脚与衣袖,点烛焚香,插上之后,神情肃穆地作了三个揖,再磕了三个头,嘴里念道:吾之公先祖及一应祖亲,晚辈因故多年未拜,还请原谅则个!如今国运转寰,天地一新,祈先祖保佑族裔,多些平安富裕,少点牢狱之灾……语音甫落,自己便吃了一惊,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惦着儿子的。

    拜完祖宗他便将院门打开。自从岑佩琪判刑之后,公社干部再也不上聚善堂来。他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一天傍晚,岑国仁刚放下饭碗,谢老倌就来聚善堂了。岑国仁道,谢老倌啊,莫非又请我写个甚?谢老倌皱着脸,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这回,我想请国仁公帮我说几句话呢。岑国仁爽快地道,几句话那还不好说,你讲,跟谁说,说些甚?

    谢老倌牵枝扯叶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番。原来谢老倌家的责任田在镇口,公社要征了去修办公楼。那田好肥沃呢,种双季稻亩产一千多斤,地都种亲了,却要毁了修楼房,我心尖尖都疼呢!我一直没在协议上签字,可他们就开了工,把田都挖开了。还说我没有所有权,无权阻止他们。征地款倒是拨到了大队,可李支书扣着不给我,说不是给我的,以后会调两丘田给我。队里田都分光了,哪还有田啊?就是有,也肯定是些山冲里的冷浸田,插不了双季稻的。那征地补偿款就应有我一份嘛!我好遭孽呢!

    你找公社书记嘛!岑国仁说。

    我找过了,话都不跟我说,看见我就躲。谢老倌说。

    那你找在大队蹲点的曾部长。

    一样地不理我,还说公社不插手大队的具体事务。

    那你直接找李支书啊。

    找他一百次了,有时候答应得好,可只说不做;有时根本不理我。实在没办法,国仁公德高望重,我只有请您去帮我说几句了。谢老倌说。

    岑国仁摇头,我的话只怕起反作用。

    不会的,双龙镇人私下里谁不尊重您啊?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多少会看看您的面子吧?谢老倌眼巴巴地望着他。

    话说到此,岑国仁也不能不帮了。他拿上手电筒出了门,谢老倌期期艾艾地跟在他身后。他偶尔打个偏脚,谢老倌连忙扶他一下。谢老倌是别人喊老的,其实比他小二十岁,只是还不如他精神。到了李光荣家篱笆边,李家的狗在禾场里凶狠地叫,蹦起老高。谢老倌忙蹲在路边不现身了。李光荣堂客袁腊娥在阶基上叫一声,谁呀?岑国仁回道,我呢!袁腊娥忙喝住狗,欢喜地道,啊呀是国仁公啊,稀客稀客,快进快进!回头又朝屋里喊,光荣啊国仁公来了呢!岑国仁走进禾场,上了阶基。李光荣披着件仿警服的黄上衣出来,嚯嚯,国仁公啊,你可是从来不登我这个三宝殿的。

    岑国仁点头,是啊,没事谁会来打扰支书呢!

    呵呵,有求于我就叫我支书了,平时都是光荣光荣地叫。李光荣撇一下嘴角。

    叫光荣亲切点嘛。

    袁腊娥过来说,进屋坐下说吧,我给你们筛茶。

    岑国仁摆手,不客气,就几句话,说完就走的。

    甚事,说吧。李光荣耸耸肩道。

    就谢老倌那事,人家那么好的田被公社征去了,就尽量给他调好一点的田吧;还有,征地补偿款,该补的也应补给他,毕竟吃亏的是他嘛。还请支书考虑一下。岑国仁说。

    李光荣半天没吱声,眯眼瞟瞟岑国仁,这不是该你掺和的事吧?摘帽了,就有说话的资格了?

    岑国仁不动声色,我是看支书工作忙,事情多,怕你一时考虑不周,提醒提醒,帮他说句公道话。

    你的意思是我不公道了?李光荣板起了脸。

    我相信你会公道,才找你说话嘛!要不,我打屁都不朝你这一方。岑国仁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是人都会将心比心。你处理公道了,社员还不是说你的好,夸你英明领导?看似是我为谢老倌求情,其实是为你好呢。

    呵呵,我晓得国仁公的名声是怎么来的了。李光荣扯扯肩头的衣服。不过你这话我还是爱听,嗯,有道理,有水平。

    袁腊娥插嘴道,光荣,国仁公的面子你不能不给!

    李光荣推一把她,去去,头发长见识短,这还用得着你多嘴?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国仁公的面子我能不给么?而且不光是面子问题嘛。我堂堂大队支书,是为大家服务的嘛,有问题当然要解决好。国仁公你就放心吧,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岑国仁马上转身,冲篱笆外叫,谢老倌,你快过来谢谢支书!

    谢老倌从黑处走过来,朝李光荣鞠了个躬,谢谢支书了!

    你的事我会妥善处理,有国仁公做中人,错不了。李光荣说着送他们下了台阶,出禾场时,手在岑国仁肩上一按,轻声道,国仁公啊,我真的服了你,自己屁股上一泡屎还揩不掉呢,还帮别人做说客。

    岑国仁心中黯然,一言不发地回了家。他明白李光荣所指。地主分子的帽子是摘掉了,可另一顶帽子还戴在他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父亲。

    听到鞭炮响,岑国仁还以为是公社要搬家了。走出门外一看,公社干部们簇拥在厚生堂门口。响器班子吹打得热闹。双龙人民公社的牌子被人取了下来,另一块扎着红绸带的牌子被挂了上去。岑国仁走到人群后踮脚观望,才看清那牌子上的字:双龙镇人民政府。他恭敬地请教了一位干部,这才晓得,人民公社就此取消了。双龙公社叫回了双龙镇,青龙桥大队叫回了青龙桥村,第四生产队叫了第四村民小组;社员也不再叫社员,叫村民了。

    再次听到厚生堂鞭炮响,才是真的搬家了。镇政府叫了一二十个搬运工,风卷残云般,将所有家什搬到了新落成的镇政府大院。院子里新楼房就有两幢,一幢是办公楼,另一幢是宿舍。办公楼的裙楼是食堂和车库,楼前还有个铺水泥的灯光球场,很是气派,工作生活都很方便,是厚生堂所不可比拟的。岑国仁坐在聚善堂院门口,默默地看着搬家的人来来往往。到太阳落山时,厚生堂敞开的大门不见有人进出了,他才慢慢地踱了过去。

    他踏上厚生堂院门口的台阶。阶石缺了一块,但记忆最深的那块还在。那上面曾经搁着个竹篮,竹篮里躺着婴儿时的国英。抬头望去,门楼挑梁上画的符模糊多了。院子里没有人,死般寂静。照壁前那株绽开过许多美丽梅花、曾拴过二弟那匹灰白色战马的梅树不见了,代之一棵蒸钵粗的白杨树。原本三合土的地面全铺上了水泥,散落着许多纸屑。上次来厚生堂是甚时候呢?他拼命回忆,却没有了一点印象。他只记得被赶出厚生堂之前的事。

    他将一只脚放入院内,似乎里面是一池水,他探了探深浅,才将另一只脚也踏了进去。他怯怯地穿过院子,耳边依稀响起国英打扫庭院的扫帚声。他到了父亲曾经的书房门口,门框上的牌子还没取下来,上面写着“书记室”三字。屋内墙上贴的几张表格还没撕掉。所有的房间都大敞四开,一片狼藉。他转回堂屋,低眉一瞟,板壁底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八个字的墨迹隐约可见。倏然想起,那还是他七岁时,父亲要他背诵《桃花源记》,他一时淘气,到处乱写。他踱入自己曾经的卧室,地板已有裂缝,踩得咯吱作响。瞟一眼床的位置,眼里一辣,赶紧退出门来——他想起了黄唯臻生产时在床上痛苦扭动的情景。走入昔日的厨房,他竟又听到了母亲淘米的声音。他逃也似的跳出门,慌张地下了阶基,趔趄着越过院子。他喘不过气来了,一屁股坐在院门门槛上,竟老泪纵横,怎么也抑制不住……

    待他平静下来时,两只手板都湿透了。

    国仁公,想甚好事呢?有人过来问。

    声音很熟悉,他却想不起也看不清那人是谁,眼里一片蒙眬。

    你莫想好事,厚生堂既然没收过了,就不会还给你的。那人说。

    我没想这样的好事,我只是看看。他说。

    没想就好。那人说完走了。

    不知是天黑了,还是眼睛不好使了,他伸出手掌,看不清五指。往镇子里望去,众多的屋顶黑乎乎的一片,昏黄的灯光这里那里闪烁不止。有人影从最暗处游移过来。外公!他听到了宋子觉的声音。外孙又回双龙镇看他来了。他不吭气,挣扎着站起来。

    外公,你怎不做声?外婆让我找你回家吃饭呢!

    他嗯一声,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

    我和胡缨子特意来看你呢。宋子觉身子往旁边一闪,现出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女子来。

    好,好啊,你们搀一下我。他伸出双手。宋子觉和胡缨子一边一个搀住他,慢慢往前走。刹那间,岑国仁真切地体会到了年老体衰这个词,这个词压得他两腿颤抖;但走了几步之后,便感觉有股热流通过两个年轻人的手传到了自己身体里。他的步履又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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