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聚餐上的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秋天来了。

    除了天气渐渐转凉，这座南方小城几乎感觉不出太多秋天的味道，矮矮低低的绿化植物上面齐齐整整的挂着绿叶子，几乎没有一片有转黄的倾向。

    我、何乔木，还有李然三个人渐渐熟络起来，“不打不相识”，何乔木后来常常在午饭的时间点上，三个人同行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嬉皮笑脸望着李然，感叹一番，和李然开不正经的玩笑：“幸好那天……”他痞笑着说，眼神里面晶亮亮的：“不然……”

    “不然什么？”李然当即要用手去拧何乔木的耳朵，“我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给我收敛点，不然我真的要你知道什么叫作不打不相识。”

    “痛啦！”何乔木凭借臂力把李然的手挡下来，抽开。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看不出你这么瘦，还这么有暴力倾向。你要是穿越到清朝去，十个容嬷嬷加十个皇后都治不了你。”

    “谢谢，也看不出你一个十几岁的男生居然对这样一部电视剧满怀热情，琼瑶一定在你的梦里充当着知心姐姐的重任，湖南卫视举办粉丝会真应该把你拉到现场去。”

    自己挖坑自己跳，何乔木脸一黑，一时语塞。

    这种语言上的针锋相对在何乔木和李然身上数不胜数，以至于那段时间我走在他们俩身边老感觉他们头顶上飘着两坨乌黑的云……

    比如，李然有天穿了件黄色的套头衫，而她一贯的风格是一身白，配上她那张随时随地能准备涅槃的脸活生生一个行走着的殡仪现场，这道明媚的黄和她一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格并不相符，而且那天她选的衣服的确很没有品位，正中间有个类似NIKE鞋Logo的尖钩但又画得圆润了一些，这给了何乔木可乘之机。

    “我说啊，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女性，你挑东西的品位能够稍微有点档次么？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准备报数的天线宝宝。”

    “第一，我很高兴你不欣赏；第二，这件衣服是我妈给我买的，正因为我是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对于长辈的审美品位才更会选择包容和支持；第三，要是你未来交了女朋友，她妈也买了这样一件衣服让她穿，你刚刚说的话完全可以得罪你未来的丈母娘。”

    李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做完了这番陈词，然后往前面有点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那天她受了腿伤，不方便走路，何乔木的形容是准确的，那天李然确实有点儿神似天线宝宝。然后她又像想起了什么，退回来，继续对何乔木说：“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们还算朋友。如果是其他人随意点评我的穿着，我一巴掌扇过去。”

    果然一物降一物，站在旁边的我耳朵都听直了。

    再比如，何乔木的种种恶趣味天理昭彰路人皆知，在我和他共存的十多个年头里，他折磨我的手段百花齐放层出不穷。在李然以一个不和谐音符加入我们俩组成的逻辑混乱二百五小组之后，擦出的火花更是足以让人瞬间激荡。

    学校食堂准备的午餐一贯和脸上参差不齐长着麻子体重直逼200斤还要刁蛮任性穿一件大红色外衣的食堂阿姨口味相当，那些长毛鸡腿肉炒辣椒绝对能让人吃上一口之后就身心起伏从此作为高中时代生理上留下的巨大阴影而无法忘怀。在我提到这个事儿不带喘气不带断句的节奏造成的压迫力之下你就一定能够感受到“大锅饭要不得”是多么言之凿凿的真理，但怪力乱神之处不尽于此，这个走后现代荒诞路线的学校食堂目睹了学生们被逼上梁山纷纷以方便面果腹之后，重磅推出了所谓的南方特色美食“马齿苋”。

    这种邪恶的蔬菜是在“忆苦思甜”的幌子底下上了台面被煮成一盆带一盆的稀汤端坐到打饭的窗口上的，在我和何乔木两个人看到它的时候，我们同时泪眼模糊，那种远超统一老坛酸菜面的“酸爽”让我们至今难忘。但李然对这道美食显然颇为陌生。她在打饭的行列里被何乔木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男生前后夹击，特别不满地对着前面的我俩说：“你们干吗呢？磨磨蹭蹭的，让不让我打饭了？”

    我很沉默地端着盘子走了，但何乔木神秘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拉住了我，热情洋溢地对着食堂阿姨说：“阿姨，麻烦你给我们都来一份马齿苋。”

    “好好好。”阿姨连忙答应，对着一盆子直到我和何乔木打饭的时候都没人想伸上一筷子的马齿苋笑逐颜开，在她把勺子伸到我和何乔木饭盒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的整个手都在颤抖。

    三个人都打好了饭菜，坐到位子上之后，何乔木就开始威逼利诱李然，把马齿苋夹到李然的碗里面。

    “你最近这么憔悴，必须得多补充维生素C，尝尝这个。”

    李然把马齿苋从饭碗里夹出来，扔到桌子上。

    “吃点儿呗，对身体好。”何乔木不死心。

    “我不，肯定难吃。谁知道你这个恶心的人肚子里又有什么坏主意。”

    “这个一贯被称之为‘南方第一菜’好不好？你看双全都打了这么大一盒。”

    “他是被你强迫的。”李然义正词严。

    何乔木把一口马齿苋放到嘴里，细咽慢嚼以免露出难吃的表情。

    李然埋下头继续吃饭。

    “你能吃下一口，我给你5块钱。”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10块。”

    “滚。”

    “不然这样，你吃得下，我就在数学老师在办公室里打盹的时候往他茶壶里撒粉笔末儿。”

    “……”

    “然后在6点半咱们上晚自习的时候跑到操场中央大声说何乔木是傻瓜。”

    李然动心了，但表情依旧坐怀不乱，她迅速反应过来，回答何乔木：“不准反悔。”

    “一言为定。”

    李然拿出那天和何乔木拼酒的架势，一口咽了下去。

    何乔木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李然。

    “咳咳。”李然一口咬下去，没咬好，一下子咬到了舌头。

    于是，何乔木的煽风点火都变成了计划之外。痛加上酸，李然的勇气还不足以完成证明何乔木是个傻瓜的瞩目工程，她一口吐了出来。

    但何乔木还在一边儿冷嘲热讽：“李然你不能挑食，挑食会长不高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艰苦的时候能把皮带抽出来煮了吃……”

    看到李然眼睛里的腾腾杀气，何乔木才闭上嘴巴。

    二

    最不靠谱的校园传说top1绝对无可争议的要列给这一条——高一是高中的游乐场。

    如果就读的高中是一所解放个性崇尚自由的艺校，那么这个传说还有几分可信度，放眼望去都是一地随时随刻能准备跳上一段儿最炫民族风的洗剪吹，校门一开涌出来的男女同学好像下一秒就要去开趴。但是，我和何乔木还有李然就读的这所学校，却是这所南方小城里唯一的一所重点普高，学校还在每年招生季特招贫苦乡村坚信“知识改变命运”的两三个孩子，企图培养成能背能算能文能武瞄准北大清华的步步高点读机。所以，可以想象，推开我们学校的大门，在学生大会的时候，能够看到怎样一片由度数一个比一个高的黑框眼镜和蓝色校服交织的海洋。

    同时，它还是除了周日下午放假之外完全剥夺休息和睡眠权利的一所全日制高中——6点起床，早操，10点半上完第三节晚自习，就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学校请的校服的设计师比较懒，学生没有足够的校服换洗，所以除了早操和大型集会，并不那么严格地限制着装。

    所以显然，校领导信奉的原则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中学生守则并不相符，他们完完全全秉持着“升学率才是王道”和“高考要从高一抓起”的铁律。上传下达，导致这所学校的老师，无论男女，都有一股子“师太法号灭绝”的磅礴气势。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但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整整九门功课结合起来就像个没日没夜拿着小鞭子在后边儿抽的阴魂不散的幽灵，日复一日地久天长，直到天凉好个秋，考试自然来。除开九门功课有单独的小考之外，还有一次月考和一次期中考。我和何乔木的考场又十分荣幸地由号称“校园四大名捕”之一的王铁手监考，于是，在考试的那几天里，整个考场都散发着一股子压抑的空气，我和何乔木笔耕不休，直考到昏头昏脑。

    所幸学校还有点儿良心，上午考完试，下午休息半天。

    一出校门，何乔木整个人都变得生龙活虎两臂生风，对着我和李然说：“今天我带你们去我的秘密基地。”

    李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我则对何乔木这种劫后余生的欢腾劲儿忧心忡忡，问他：“我跟你可是一条藤上长大的两根丝瓜，除了老张的臭干子摊和小时候你把我摔下去的那条臭水沟，还有什么秘密基地是我不知道的？”

    何乔木冲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在经历一路颠簸的公交和出租车的轮番洗礼之后，何乔木带着我和李然来到了一片荒郊野岭。

    放眼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长满青苔的墓碑，墓碑的右边是一个貌似没有完工的烂尾楼，墓碑前面指着一条山路十八弯。

    我脑子里顿时泛滥出一片因为形形色色的社会新闻而产生的恐怖想象。

    我亲切地握着何乔木的手，痛哭流涕痛心疾首：“咱们好歹也是发小，你可不能这样把我给卖了，我没多少肉不值钱……”

    李然则冷静地挎上她那个因为一路颠簸从肩上晃到腰下的小背包说：“我走了。”

    何乔木赶紧儿留住她：“干吗？”

    “不吉利。”李然淡定地说。

    “封建迷信要不得。”何乔木大义凛然。

    “……”

    “再说了，有我这么一朵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祖国花朵立在这儿，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看我宝刀屠龙一剑倚天！”何乔木又开始油嘴滑舌起来。

    “你《西游记》和《倚天屠龙记》看多了。”李然顶着一张千年冰霜脸，回答他道。

    “……”

    在何乔木的软磨硬泡之下，我和李然出于好奇心的驱使，还是跟上了何乔木的脚步。

    得，跟着何乔木爬了一阵儿山，还真有个世外桃源的好地方。

    山高高路长长，一弯流水野花香。

    这座山里边的颜色不是那种城市里面让人窒息地带着汽车尾气的绿色，而是有层次的有生机的一片深绿和浅绿色里夹杂着黄色和红色——生长着一棵棵的枫树，烧得发黄发红的枫树叶随着秋风飘下来。地面让一条小溪分成两半，两边都有一整片郁郁葱葱的绿草，里面星星点点分布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野花。

    何乔木在溪水旁边坐下来，把鞋子脱掉，把手合成小喇叭状对着我和李然大喊：“你们也过来啊。”

    我和李然对视一眼，走过去。学何乔木脱掉了鞋子，三个人并肩坐着。

    “怎么知道这儿的？”我问何乔木。

    “我说了，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啊。”何乔木笑了笑，说：“这里是我小时候的奶奶家，我爸妈以前事业特忙，没有办法顾我，我奶奶养我一直到6岁。双全你还记不记得，我是直到6岁才和你成了邻居的？”

    “嗯。”我点点头。

    “后来我爸要把奶奶接过来和我们住一块，她不让，说住在乡下自在，还说爷爷在旧屋子里等着她呢，我爸拗不过她，只能够让她一个人住。”

    何乔木声音变小了，也有点儿伤感。

    “后来，我10岁的时候，奶奶走了。旧屋子没人住，就荒了，我也很多年没回过这里了，直到政府要开发这块地，旧屋子要拆，奶奶的墓碑要移走，我才和爸爸一起，上个月周日的时候到这里来。”

    “这里变了很多，奶奶的房子也已经拆掉了。就在那一片——”他顺手一指，“可能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咱们连这里的景色都看不到了，现在到处都开发……”

    李然和我静静地听何乔木说着往事，都不知道说什么，一切都变得有些沉默。

    “别提这些陈年旧事了，你以为演八点档苦情戏呢，咱们说说自己以后想做什么吧。”

    李然试图转移话题。

    我惊觉自己刚刚听得有些入神，抓紧了何乔木的手，再加上我和何乔木坐得比较近，李然坐得离何乔木远一些，让我和他看起来特别像一对儿，于是我赶紧放开。

    “嗯。”

    何乔木没和李然顶嘴。

    “我以后呢，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在这个小城市里面过一辈子，”李然看了看头顶上蓝的澄澈的天空，目光里有坚定，“要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里打拼。过得很苦无所谓，活得很累也没关系，我会靠我的手，去得到我想要得到的生活。我不幼稚，我知道一定会付出代价，但我相信付出和结果能成正比。陈文武，你呢？”

    “我刚刚一直在听你说话。”我没反应过来，怔怔地说。

    “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李然表情一脸凝重。

    “其实我无所谓的，”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会给我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好的坏的，只要发生了，我就会试着去接受吧。我没有长远的计划，也不想去预测明天。”

    何乔木把一颗石头丢到溪水里，石头顺着溪水滑了下去。

    我和李然都看着他。

    “你们都知道我成绩不是很好，”何乔木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每次考试的时候我都宁可转笔，试卷上写的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以前我还试过努力听老师讲课，可心猿意马的，总听不进去。这一次考试也一样，彻底考砸了，所以我才把你们拉到这个地方来散心的。”

    “你这样显得很窝囊，”李然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还是说你没心没肺的时候才像个男人？”

    何乔木干笑一声：“李然，我用不着你来评判我的人生，我成绩不好，但以后未必会比你差。”

    “哼。”李然气得头顶冒出三丈青烟，顶着一张晚娘脸背对着何乔木。

    “高二联考之后就高中毕业了，我可能不会再读书了。”

    “啊？”我和李然都吃了一惊。

    “没准儿的事呢，这点上我和双全一致，那时候的事到那时候再说吧。”

    又坐了一阵，何乔木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Ipod，轻声说：“我放首歌给你们听吧，特别应景。”

    那首歌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旋律温和，齐秦浅唱低吟，他的声音让人想起雨夜，历经沧桑之后那个等待多年的宽阔的胸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歌至此处，有一个变调出现，一段略微激昂的上升旋律奏起，李然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也记起一首歌，和这首歌在同一部电影里面的，周迅唱的，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何乔木，你有耳福了。”

    李然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会不会失败。

    外面的世界特别慷慨，闯出去我就可以活过来。

    留在这里我看不到现在，我要出去寻找我的未来。

    下定了决心改变日子真难挨，吹熄了蜡烛愿望就是离开。”

    夕阳西沉，我和何乔木静静听着李然唱歌，那样温馨的场面多年以后还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如果时间可以不断延续下去，真希望那一天不会停止，不会结束。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三个最初最单纯美好的样子，也就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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