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晚上改变了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何乔木和李然。

    这种改变并没有直接地呈现在他们对待彼此的言行举止上，何乔木照旧嬉皮笑脸，打趣着李然，李然也照旧义正词严，坚贞不屈，以“贱人”一词称呼何乔木，何乔木也很好的贯穿到底，绝不妥协。

    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的关系仍旧类似英姿飒爽的女城管和躲躲藏藏的小贩，一见面就要斗智斗勇，大战三百回合。可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很微妙的不同，这种不同可以具体到李然收发作业的时候对何乔木的一个眼神，何乔木在被老师叫上讲台回答习题的时候向李然求助的一个手势上去……也许还有更多的细枝末节，我已经无法一一记述了。

    我和夏叮咚也开始混得很熟，在别人眼中我和她也许已经是一对儿了，而事实上，我只是习惯性地做着她的跟班。

    我们两个人，谁都无法进入到彼此的生活里去。最多的交集也就是在开饭的时候一块儿吃饭了——那段时间我刻意疏远了李然和何乔木，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夏叮咚对我呢，则是一种一如既往的放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真的对我完全放心把我当成了闺蜜……算了，这些复杂的事我的小脑门也想不过来，牢记一个词就够了“大智若愚”。

    不过我这种明哲保身的人生观很快就被夏叮咚姑娘的奇异行为狠狠地冲击了一番……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一天在排队的时候，我和夏叮咚的前面赫然站着陈安和他的现任女友——被夏叮咚孜孜不倦妖魔化的八卦精姑娘。

    八卦精姑娘素面朝天，一脸幸福地做着些勾起夏叮咚怒火的小动作，比如无意之间拨弄几下陈安的头发，隔一分钟就要向陈安说上一句悄悄话什么的……委实目中无人，夏叮咚的脸隔得不久就从猪肝色变成了喜庆的大红色——被气得。

    心动就要行动，以夏叮咚雷厉风行的个性，可不会仅仅停留在扎小人画个圈圈诅咒陈安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行为上头，她在整个食堂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那画面太美，堪比琼瑶戏里的天雷勾地火动……

    不幸的是，我是这场腥风血雨的男主角，风暴的中心。

    夏叮咚挽着我的手就直接冲到陈安和那姑娘的前面了，纵然我被她牵着的姿势，呃，分外别扭，分分钟都透出她那股不消停的劲儿和我那种不情愿的味儿，看上去格外像她提着一只待宰的母鸡……

    “你有病呀？干吗插队啊！”八卦精姑娘发话了。

    夏叮咚面朝打饭阿姨，一言不发，淡定地来了句：“给我份儿青椒肉丝，多加点儿青椒。一份番茄炒鸡蛋，多来点番茄汁儿。”

    打饭的阿姨大概是被夏叮咚的气势震慑住了，居然真的，给她打了满满的一盘……

    八卦精姑娘在夏叮咚身后，三寸不烂之舌不依不饶。认出了这位敢于插队的奇女子是夏叮咚之后，话语更是恶毒到了人身攻击的高度。

    “别在那儿装模作样的了，吓唬谁呢？你就是一弃妇，听到没？你赢不了我的，弃妇！”

    那年头宫斗剧刚刚开始流行，不得不说八卦精姑娘活学活用的功力确实高超……

    围观群众一窝蜂地聚拢了起来，夏叮咚一贯是绯闻缠身不走寻常路的主儿，此等精彩的掐架大戏更是不容错过。

    “听到没？陈安你眼光现在差成这样啊，你现在找女朋友，究竟是挑大白菜还是选鸡蛋啊？”夏叮咚扫了一眼面前的八卦精姑娘，冷冷地说，“我没碰着，你们怎么样我不管。今天我碰着了，对不起，我就是看不顺眼。还有陈安你自己说说，我来插你的队，是不是理所应当啊？”

    八卦精姑娘还想开骂，一边的陈安却低着头，默不作声。

    有时候我们期盼的，也许不过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所导致的结果是毁灭性的。也好过缩头缩尾。

    这个陈安，一个月前还对着夏叮咚说：“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他还一脸悲情地质问着夏叮咚：“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这样彼此伤害，却从不试图为了未来而努力？”就是这个男孩，在一个月后身边就又拉上了另外一个姑娘的小手，情投意合卿卿我我。

    曾经在夏叮咚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再一次，重演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陈安的那种“混账”究竟是源自于什么，等待往往是令人心烦的，加上他一直存有的，对夏叮咚那种心理上的落差，汇聚而成了一种巨大的、让人无法透气的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给予他请夏叮咚再回头的冲动和勇气，也给予他遭到拒绝以后，持续自己生活的动力——说白了他是“人群中的大多数”，对夏叮咚的那番表白，已经是他所能够做到的极限。被拒绝之后，他所能做出的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像一只刺猬一样，躲回能够庇佑他的壳中。

    这和带着一股冲劲儿，甚至是作劲儿的夏叮咚，实在是天南地北，一个是火焰一个是海水，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偏偏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也偏偏，夏叮咚拒绝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不喜欢，而是出自于她的骄傲、她的尊严。那是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放下的人生筹码。

    陈安和八卦精姑娘的那些亲密的小动作，在夏叮咚的眼中，无异于对她尊严的践踏吧。

    陈安的沉默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就被他身边的姑娘“啊”的一声的凄楚的尖叫打破了。

    夏叮咚把一整盘菜直接往那姑娘的头上倒了下去，一整盘。

    姑娘全身都开了染坊，披红又挂绿，分外狼狈。

    周围的所有人全都看傻了……

    夏叮咚嫌这还不够解气，突然伸出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扯到了她面前，然后，低下头，亲了我一口……

    等我回过神来以后，周围已经赶到了许多人，有闻讯而来的教导主任，还有李然和何乔木。

    二

    “不错啊，哥们儿！”

    “真没看出来你不仅有贼心，还有贼胆啊！”

    承蒙夏叮咚的关照，我名噪一时，不管走到哪儿都背负上了“夏叮咚男友”的名头。夏叮咚的冲动造成的结果是惨烈的：我俩被记过，停课三天整顿，一万字检讨，这还不算，学校里的高音喇叭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连着播了三遍：全体同学注意，全体同学注意，高三（3）班夏叮咚同学出手伤人，并与高二（3）班陈文武同学早恋，现通报批评，望全体同学引以为鉴……

    “你现在红了，”何乔木说话阴阳怪气，一手兰花指翘得花枝招展不亦乐乎，“夏叮咚的小陈子。”

    在我一个“滚”字还没有脱口以前，李然已经用一个冷峻的眼神回应了何乔木。

    “你到底跟夏叮咚是不是在一起了啊？”何乔木八卦精神不死，锲而不舍地问着我。

    “你说呢？”这回换我翻了个白眼。

    “这个我说不准，你知道的，政治书教导我们，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人的口味真的是说不定的。”

    何乔木话音刚落，我一记左勾拳立马打到了他身上，比夏叮咚在学校食堂泼向八卦精姑娘那盘子菜来得还要有准头。

    “李然你看，他欺负我……”何乔木神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我看着黑着一张脸的李然和一副无赖相的何乔木，脸上愁云密布。

    “我觉得你没必要关心陈文武的感情生活，”这会儿李然冷冷地说，“关心一下明天的月考吧。”

    “啊！”何乔木很应景的发出了一声哀鸣，响彻云霄。

    “月考什么的……复习就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啊。”

    “那当然了，你这个月除了打篮球就在和我讨论陈文武的感情生活。”李然在我们三个人当中，总是神补刀的那位。

    “篮球比较重要啊，说不定我能打到NBA呢。”

    “你做梦。”李然和我同时翻了一记白眼。

    “我关心双全这也有错吗？”何乔木把手勾到我的肩膀上，“不关心他才是妄对我们俩十来年的革命情谊……”

    “放心，虽然我们学号是连着的，但我铁定不给你抄。”我对着何乔木，皮笑肉不笑。

    “然然……”何乔木分外无奈，哀求李然。

    “你好恶心。”李然不为所动。

    “你们俩到底是不是朋友啊！我不想回家再被我妈痛打一顿啊！”

    三

    夏叮咚自然是用不着月考的。

    食堂一场风波平息之后，夏叮咚父母双双被请到学校，两人均是一脸尴尬。

    我也是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识了夏叮咚的爸妈。

    夏叮咚妈妈四十来岁，烫了个酒红色的大波浪，拿着个Prada的名牌包，一身浓郁的香水味儿。

    她直接无视了和夏叮咚一起坐在办公室的我，进了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问夏叮咚：“叮咚，你看我这一身怎么样？这个香水我和你说啊，是最经典的那款，那个美国女明星叫什么来着？反正她都用过……”

    训导主任看不过去了，投以一声悠长的咳嗽……

    夏叮咚的妈妈却没有停止这种家长里短的问话行为的意思，她瞟了旁边坐的训导主任一眼，大声地说：“我问我家叮咚话呢，你干吗呀？”

    在无比尴尬的氛围中，夏叮咚爸爸闯进了门。

    近五十的一个中年人，有秃顶倾向却梳着《上海滩》里头许文强的大背头，拿着一个LV的公文包，手上戴着个金表，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还戴着一副墨镜……

    整个给人的观感怎么说呢，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夏叮咚的爸爸进了门之后，倒是和他前妻格外步调一致。甩开了大嗓门旁若无人地问：“叫我来干吗呀？不知道我和我老婆离婚了吗？有事儿快点说啊，我今天中午还得赶12点半的飞机去北京呢。我就不住南城你们知道吗？是你们说非得让我过来……别耽误我的事儿。”

    夏叮咚她爸就是一款强力催化剂，起到的是剧烈加速反应的神奇效果。

    “咳……”训导主任无计可施，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你们都走吧。”夏叮咚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

    “啥？”夏叮咚的父母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都给我滚！给我滚蛋！”

    “你们都不想来，何必来呢？不是给人看笑话吗？”

    夏叮咚父母在办公室愣了几秒钟。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相继离开了。

    这件事以学校直接对我和夏叮咚做出处分，以及我父母对我拳打脚踢的一顿暴打，终结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爸妈。”夏叮咚和我后来谈及此事，淡然一笑，云淡风轻。

    一切都无法改变亦无从改变，唯有淡然处之。

    在那之后，夏叮咚做出了她的选择。

    “把我送出国吧，我出国读语言学校，再念完大学。”

    “我不想再在南城待下去了。”

    夏叮咚要离开了，也许有一天还会回来，也许便是后会无期的永久诀别。

    那时候我就隐隐地感觉到，我们这代人，注定的宿命就是要离开南城。

    命运的绳索，从夏叮咚开始，牵引着我们，如同天空带领一群迁徙的候鸟，走向不同的地方。

    夏叮咚最终和父母达成了一致，高中的毕业证书拿到手，就出国。

    夏叮咚想去的国家是法国，在她的想象里，那里有最热情、最浪漫的物和事，像消失在历史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或是人类最初所居住的伊甸园。

    四

    夏叮咚是轻松了，不过我和李然、何乔木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丧心病狂的月考……

    月考在高一的时候还是一个月考一次，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直接变成了每半个月考一次。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随意进入这所高中里的任何一个教室，眼见之处，尽然是戴着厚厚近视眼睛的莘莘学子，所看到的书，除了教材以外，也全都变成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王后雄学案》。

    高考的氛围，提前弥漫在了我们的生活里。

    何乔木死猪不怕开水烫，李然则充满干劲，学业越紧张志气越高涨，我则处在他们俩之间——我既不想卷子上的分数太不好看，也不想精疲力竭，过度劳累致死。

    新一轮的月考里，何乔木一直在转笔，考试结束前十分钟才开始向李然以及我打手势抛眼神。

    虽然嘴上说不帮他，但也不想这小子回家之后再品尝一顿红烧肉，我把选择题飞快地写了下来，假装打呵欠，然后趁监考老师不注意的瞬间，飞快抛给了何乔木。

    我看了看李然，她也写了一份答案给何乔木。不过看见我抛了纸团过去，她就没有再给何乔木递答案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表明，她的这个决定无比正确。除此以外，这一幕还验证了一个真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快到交卷的点儿了，何乔木手忙脚乱地抄了起来。

    “DDCB，ADDC……怎么这么多D。”他一边抄还一边念。

    监考老师用狐疑的眼神冲何乔木的方向看去一眼……

    我的心也被提到了喉咙口……

    我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努力想要从再次被记过的泥潭中爬起来……

    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何乔木抄得正热火朝天格外欢快，接近了忘我的境界，完全忽视了我的提示。

    监考老师没费什么劲儿，就从何乔木手上捕获了他的猎物……

    何乔木独孤求败的空白舞弊记录终结在了这次考试中——以往的小型月考，出于不打开摄像头的便利空间因素，何乔木往往能突破重围，抄出一个还不错的成绩。即使他准备的小抄或者我、李然传递的答案被老师发觉了，他也能用从《还珠格格》里偷师的吃纸的法子毁尸灭迹，让监考老师无计可施，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

    不过这一次小考，他却失算了，而且还牵连到了我……

    在我正为我的处分再升一级，进化为警告处分而发愁的时候，一句让我讶异也让我安心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是我给何乔木写的小抄。”

    说这句话的是李然。

    李然一脸视死如归刘胡兰状，毅然站起身来，替我背了黑锅。

    那一刻李然在我眼里简直自带金色圣洁光环……

    李然和何乔木都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不过一个是作为傲视群雄的优等生出名，一个是作为成绩稀巴烂但却可以“装裱起来放在画框里每天看”的不学无术美男子出名。

    这位监考老师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单纯没收两人的考卷，小施惩戒，不予以上报。

    整场考试结束后，我就立即去找李然了。

    向她道个谢，请她吃顿火锅，我心里这么盘算着。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见到了李然。静静躺在何乔木肩膀上的李然，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他们都没有看见我。

    五

    “我的好朋友和那个女孩儿，大概在一起了。”

    “怎么知道的？”晚风轻轻吹起夏叮咚的发丝，她静静地看着我，问我。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7点半，晚自习的时间。而我把夏叮咚找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并肩坐在学校的天台上，谈天说地。

    这是我上高中以来，甚至这十几年的十几年，第一次逃课。

    怎么知道的？仅凭着操场上那一个亲密的小动作，我远远无法确定。可是这段日子里的李然和何乔木，他们彼此之间那种关系的变化，那些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亲密与信任……我又怎么能没有感觉？

    我没有回答夏叮咚，而是在扑面吹来的清风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一定会越来越喜欢。”

    “如果对一切都释然了，没有那么浓烈的喜欢了，那么剩下的，一定是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和留恋。”

    “那时候，我们大概都年岁已长，白发斑斑了吧。”

    “而现在，我做不到，你更做不到。”

    夏叮咚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了两罐饮料，拿一罐给了我，说：“喝吧。”

    我默不作声接过一罐，拉开拉环，和夏叮咚碰杯，将饮料一饮而尽。

    紧接着，我一脸苦闷地看着她，问：“那，从现在到成为一个对一切都释然的人，会用多长的时间？”

    夏叮咚再一次笑了，柔声说：“我也不知道。”

    接着，夏叮咚转过身，侧面与我相对，吟出了白居易的两句诗。

    “平生相见即眉开，静念无如李与崔。”

    “你听这首诗，写得多好。”

    “我记得有人讲过，最好的时光，就是在十五六岁，最动人的青春年岁，就是无意间遇上那个最好的人，平生相见即眉开，从此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伴他一生，陪他终老。”

    “可是我们认定的那个人，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那个啊。”

    “而我呢，只能怀着一份执念，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后悔。陈文武，有时候我会想，我和你，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会一直等着那个女孩，对吧？不管需要多长的时间。其实我们，走下去就好了，柳暗花明之前，一定是很艰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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