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可以明天来拿啊，现在大家都准备睡了，等会儿灯都熄了。”

    “我不准备睡觉，哎，你那俩朋友呢？”

    我没好气地回答一声：“他们有事请假出去了。”

    夏叮咚把立在桌子旁边的一个斜挎包背起来，走到我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眼神特别像一只豹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爪子底下的美餐。

    我打了个寒战。

    记忆中这种眼神儿只有李然和何乔木吵得兴起，李然嘴里边不骂一句脏话但手上已经青筋暴起的时候才会出现。为什么现在我面前这个痴情软妹子也拥有这样的眼神？

    肯定是幻觉，我揉了揉眼睛。

    “你朋友都抛下你天南地北去逍遥了。咱俩现在算相依为命，一条绳上的蚱蜢，我今晚不想睡觉，不如你陪陪我？”

    听到这话，我浑身上下顿时战栗不安起来，如同风中摇曳的一朵大红色罂粟花，当然，这个比喻经常见于一本杂志专栏的大幅标题，形容正值青春年华的失足妇女。而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也有点儿……怎么说呢，联想翩翩……

    “这个不好吧？”我扭扭捏捏，做一副未出阁黄花闺女状，“我这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的，再说你又有男朋友了……”

    夏叮咚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你还真是笨得挺可爱的，天真无邪。”

    “嗯？”我努力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闪一闪全是小星星。

    夏叮咚干咳两声：“好吧，说正经的，你一个大男人，有送我这种小女生回家的义务和责任，懂不懂？”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回家的，”夏叮咚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我就是……今天，看到他那么看着我，说没有情动……怎么可能呢？只是很多事已经无从挽回，无从改变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希望有个人陪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聊聊天……”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二

    夏叮咚的家在南城的市郊，这个地方珠光宝气暗藏风骚，来来往往的都是金链汉子和Gucci女孩。他们修炼着各种气质，他们的双脚从来不沾染世俗的尘埃。

    夏叮咚的家所在的小区是南城最早开发的一片龙虎之地，这个地方的所有房子都是三层的独栋小别墅，每一栋都单独配备一个小型的花园和停车场。

    相应的，这些房子的昂贵的价码也分隔开了夏叮咚和“我们”的生活——我和何乔木、李然都是在老式居民楼里长大的，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尽是凡尘俗世的五光十彩：清晨时分，精力充沛一口气能上五层楼的大妈们在楼道里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烧饼油条豆浆的叫卖声；夕阳西下的时候，家家户户不约而同传出来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夜间，电视机里演不尽的清宫戏中人物的咆哮声和看电视的人的争论声……

    而夏叮咚，她的生活里从来都没有这些声音，更没有这些声音里透出来的温暖的人情。从小到大，她都几乎像一只孤独的、离群的鸟一样生活着，父母永远都会记得给她寄学费和生活费，但永远都会忘记问一句她们的女儿现在过得好不好，过着怎样的生活。

    童年时夏叮咚是在乡下的外婆家度过的，她的父母在夏叮咚生下之后不久就双双去了北京打拼。后来她的父母发迹了，两个人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痕，于是一纸离婚证书，让两个人各自奔向了美好的新生活。也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他们还有个女儿——两个人曾经爱过的证明。

    “我谁都不跟！”法庭上的夏叮咚说，“他们都不是真心爱我的，我谁都不跟。”

    最终，父亲拿到了她的抚养权，母亲给她买了这栋别墅。两个人每个月照样给她寄充足的生活费，父母离婚后，她的生活和父母离婚前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只是她更加寂寞了，套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寂寞到了尘埃里。

    了解了她往昔的峥嵘岁月后，我才明白她那时对我说“我爸妈蛮开明的，不反对我和陈安在一起”的轻描淡写里面藏着怎样的无奈，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飞蛾扑火式的，用尽全身气力追逐着陈安。

    那是她曾经以为可以点亮她生命，带给她足够安全感的人啊。

    爱如捕风，她肆意地去爱，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

    她别无选择。

    三

    “你喜欢她的吧？”

    夏叮咚躺在床上，眼神惫懒。我靠在床沿，拿着一本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读着。

    “……啊，你说的是？”

    “那个女孩，你们三个人不是玩得特别好吗？”夏叮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那个个子不是太高，看起来很干练的那个女孩。”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从眼神里面就可以看得出来。男孩子没那么细心，但女孩子一定会发现，”夏叮咚顿了顿，说，“你和你的朋友，那个个子高高的，长得蛮帅的那个，都喜欢那女孩吧。”

    “我不知道。”

    要怎么来描述我对李然的感觉呢？我觉得她好，觉得她比那些只知道叽叽喳喳讨论自己男朋友的女孩和那些戴着厚厚“酒瓶底”眼镜只知道钻研习题的女孩儿都要好，但是要我具体地说出她到底好在哪儿，我却一点儿也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她是不同的，是特别的。甚至她也不属于这个南方小城，她未来会展翅高飞，飞向更远的地方——当我想到这样的未来已时隔不远的时候，我不安，彷徨，手足无措。我想尽我所有能地在她身边，守护着她，对她好，但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着自己——我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爱就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面的那种炽烈的感情一样——“我爱你，与你无关”，我想也许真的终其一生我都不会懂得爱了，我没有勇气采取那样的方式面对我的感情——尤其当这个人是李然的时候。是否太在乎的时候人终究免不了算计？但是我渴望我的付出得到认同，能被她看到，这又有什么不对？

    “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纠结，夏叮咚轻声说。

    “爱一个人的话，去爱就行了。趁你还愿意爱他的时候。”夏叮咚的声音无比伤感。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或者你自己，也会爱上别人呢？初恋也许可贵，但是一段感情能够持续到最后的人，有多少呢？”

    “我没有想过，”很久以后，她才回答我，“你对那个女孩儿，应该只是喜欢吧？如果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你不会有时间来考虑这一切的……”

    我还想回答她些什么，她却对我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我累了。你愿意给我读上一段么？”她用手指了指我拿着的那本《蒙马特遗书》，带着点儿苦笑，说，“很久没有人给我这样读上一段了。”

    “嗯，好。”

    “……我日日夜夜止不住的悲伤，不是为了世间的错误，不是为了身体的残败病痛，而是为了心灵的脆弱及它承受的伤害，我痛惜自己能给予别人，给予世界那么多，却没法使自己活得好过一点。世界总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我已不在愿望一个永恒理想的爱情了，不是我不再相信……我已完全燃烧过，我已完全盛开了……”

    在我的读书声里，夏叮咚浅浅地睡着了。

    我看着她安睡的样子，一丝笑意浮了上来——夏叮咚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孩儿了，这么放心就能把我带回她的家，纵使她和我心中都清楚地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并不会发生什么。

    夏叮咚给我的感觉，有时候像一个全知全能的大姐姐，有时候又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唯独不是恋人——我想我与她可以彼此了解，却不论如何也不会在一起。

    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两个人之间的理解再加深一步，我们会是彼此的知己。

    我轻轻关上夏叮咚卧室的房门，躺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

    黑夜无边，弥漫了整个世界。我心事重重，怎样都没有办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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