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李然未曾料到的是，或者说李然料到了，却没能分开心细细思量的事情是——何乔木真的在那个时候，卷入了一场骗局中。

    “好像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时过境迁，追忆往事的时候，说起旧时的这番际遇，何乔木对我这番感慨道。“如果说生活分为三种：社会新闻里的生活，电视剧里的生活，电影里的生活。那么我那一段的生活，就从电视剧里的生活直接降级到了社会新闻里的生活，而且变化的精彩程度，绝对值得上头版头条，引发民众热议。”

    社会上的人鱼龙混杂，何乔木虽说有了些经验，但毕竟与别人年岁相当，又有孩子心性，贪玩爱闹，长此以往便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人际交往圈也越来越大，大到为骗子所惦记。

    骗何乔木钱财的“李老板”，是在他朋友的一场生日宴会上认识的，这样的宴会何乔木参加了不少，打着生日宴会的名头，实际上就是给赴宴者彼此一个互相熟悉、笼络关系的机会。所有与会者自然都懂得这些道理，均心照不宣，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何乔木百无聊赖，靠在沙发上持着一杯没能敬出去的酒，一副带着几分慵懒的二世祖样子，这模样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过了不久，就有个戴金丝边框眼镜，一身黑色西装，谈吐显得格外儒雅的男子凑上前，和他说起话来。

    开始何乔木还有些爱理不理，奈何骗子都分外精明。试探一番之后，何乔木的喜好便被人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从何乔木的喜好着手，与何乔木聊天说地，酒斟满一杯又一杯，没有间断地递给何乔木。何乔木喝得有几分微醺，趁着醉意便什么都说了出来。那段时间李然不在他的身边，骗子便成了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骗子不费半点力气，便事无巨细打探出了何乔木的家庭背景、人际关系网，以及何乔木银行卡上的余额。

    而何乔木在与“李老板”熟络之后数日，便把“李老板”带回了自己的家。他开了一瓶自己珍藏了很久，甚至没能舍得和李然共享的红酒，和“李老板”开环畅饮，酒过三巡之后，更是与“李老板”称兄道弟。

    一个社会经验丰富的老狐狸，开始了他的捕猎。

    而他的猎物，此时还没有半点自己即将成为别人砧板上鱼肉的觉悟。

    当时的何乔木甚至以为，自己找到了自己此生的知音，一辈子的忘年交。他的内心甚至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李老板”会成为继我和李然之后，他值得交心的挚友。

    “李老板”在不久之后，便和何乔木开始谈一些生意上的往来。

    何乔木在那段时间，不但从他舅舅手中接收了几单生意，也开始跑起了运输。“李老板”便从这一点作为出发点，诈骗何乔木的钱财。

    他找准了时机，神神秘秘把何乔木请到了餐厅里去，未曾开口一支烟便先递了过去，何乔木一直把“李老板”视为大哥，哪里习惯“李老板”待他这么恭恭敬敬，便慌慌张张接了过去。又替李老板倒上一杯茶水，洗耳恭听李老板和他说话。

    “何老弟，你是自己人。老哥我这里有件好事想要你去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能不能接下来？”

    “李大哥，你还问我能不能接下来？那就太见外了。”何乔木对李老板已全无半点戒心，立马应声答道。

    “我搞到一批货，要运到新疆那边去。是大生意，要分好几批运的。交给外人肯定不放心，你这次安安全全运过去，以后你自己的货过来，到新疆那边，也是一句话的事。”李老板压低声音，显得神神秘秘的。

    “这是好事。”何乔木来不及多想，赶紧回答说。不久，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问话：“李大哥，这批货到底是什么啊？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我做事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不辜负了李大哥你一番心意。”

    何乔木到底还是存了个心眼，他的本意是要摸摸这个“李大哥”的底子，看看这“李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来历。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骗子如果没有准备，就做不成骗子。

    “李老板”听到何乔木的问话后，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直视着何乔木的眼睛，甚至看得何乔木心里有些发毛。

    半晌后，“李老板”长舒一口气，问何乔木：“何老弟，我之所以这个事想要你来搞，就是看你是个实诚的人。我这件事要担负些风险，本来应该是完全保密的状态。但既然老弟你开口问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不过你能答应我，不向别人透露出去半个字么？不然你跟我——”他压低声音，对着何乔木的耳边说：“可能都要出事，会掉脑袋的。”

    “李老板”这么神神秘秘，搞得何乔木神经也紧张了起来，何乔木笑了笑，声音有些发颤的对李老板说：“我当然按照您说的不跟别人吐露半个字……毕竟谁想要别人挡自己的财路啊……李大哥，您这个事儿，可别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吧，那我何乔木还真担当不起……”

    “何老弟你怎么说话呢，我可是良好市民！”李老板笑了笑，缓和了一下气氛，再次压低声音，凑到何乔木跟前说，“我送的那批东西呀，也不怕告诉你，就是军需物资。我和他们兵团采购部门的部长有些关系，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这个名额，何老弟你可千万别给我搞砸喽。”

    “李老板”这一惊一乍的架势，让何乔木不疑有他。

    何乔木给“李老板”满上了一杯茶，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一杯，举起茶杯笑着回答李老板说：“李大哥你信任我，是我的福气。我们以茶当酒，干了这一杯！你放心，要是出了任何差错，兄弟我这颗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李老板”听着何乔木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话语，也笑了笑，举起茶杯，轻声说：“就一批货，没什么关系的。且不说兄弟你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算是出了，我也舍不得割你的脑袋啊。”

    话音刚落。“李老板”与何乔木便一齐碰了杯，两人四目交接，均哈哈大笑了起来。

    二

    说干就干，何乔木自然当天便忙了起来。

    但他的忙碌，却完全不是为那批货，而是为了另一件事——借钱。

    “李老板”与何乔木签好了合同，合同的底下“李老板”更盖上了公章，且两人还按好了两个硕大的红手印，盖在了上头。但“李老板”却迟迟没有通知何乔木去取货。

    原来这协议一式三份，“李老板”一方是甲方，何乔木一方是乙方，因为数额巨大，仅仅两个人立好合同，“李老板”仍觉得不保险，还委派了担保公司，要担保公司为这批货担保。

    没有担保便无法出货。而担保公司提出的条件，也由“李老板”的律师代为向何乔木解说。

    当天下午，忐忑不安中，何乔木等到了“李老板”的律师给他打过来的电话。

    对方听声音是个中年女人，一上来便向何乔木自报了家门——我是李先生专门聘请的律师，就职于某某律师事务所……何乔木听说这女人能说出自己就职的地点，又想到自己已经签好了合同。便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以一种极其职业化，类似于办理银行手续时的问话声对他解释，担保公司必须要两方均出资寄存在公司里，才能够进行担保手续的办理。也就是说，担保公司要求李老板一方出资5万元，何乔木一方出资5万元，而且由于“李老板”与何乔木分别是这份合同里的甲乙两方，因而不存在一方替另外一方把钱交上。必须是由何乔木本人打到担保公司的账户里。而在合同履行后一周以内，这笔钱会打回何乔木的账户上头。

    这类事件，放在平日里，何乔木定然不会轻信。可他现在已经和那个所谓的“李老板”签好了合同，他如果能成功接下这批货的运输的差事，带给他的经济利益也是巨大的。想到这一茬，何乔木便决心借钱，到他成功接下这门差事以后，再还给借给他钱的朋友亲戚。

    于是，从接到这个“律师”的电话起，他便兜兜转转，不停地忙碌，给每一个认识的朋友都打去了电话，说要借钱。

    何乔木交的狐朋狗友不少，但那些酒肉朋友，都是只可以一起富贵，却无法共同患难的典型例子。一听说何乔木要向他们借钱的事，一个接一个地找起了借口，因此何乔木的电话，打得也分外地徒劳。费了全天的力气，也只借到3万块，全部打到了“李老板”的律师告知他的那个账户中。

    其实看到那账户户头的名字，他也不是没犹豫。

    他将钱汇入的账户，开户人叫作江平。他还特意询问了律师，为什么他汇钱要汇入一个私人账户，而不是汇到一个以公司名义开户的账户上头。

    律师很不耐烦地回复了他：“你和李总做的事都是有风险的事情，谁敢明着来做？何先生你应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搞不清呢？”

    这话一出，何乔木便把心一横，将3万元打入了对方的账户，换来一张汇款的回单。

    刚刚借来的3万块钱，此刻变成了手中一张薄薄的纸片。何乔木看着那张纸片愣神良久，心下不安，总觉得什么地方出了错。可他转念一想，合同已经签订了，律师也已经找好，所有程序完完全全是按照流程来的，他觉得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人的劣根性便在于此，人如果为一件事付出良多，便会期盼这件事按照心中所想的去进行，会一厢情愿地给自己一个解释，把明明是坏的、有错漏的事颠倒成好的、值得开心的喜事。所以，尽管潜意识里，何乔木已经起疑。但他已经投入了3万块进去，实在不愿完完全全地放弃此事——那时候他内心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笔钱很可能是无底洞，投入进去就像将水洒向万丈深渊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回响都听不到。可是他却没想过放弃这件事。

    “对不起，蔡律师。我借了半天也只能借到3万块……”傍晚，何乔木打通了那个自称律师的女子的电话，支支吾吾地对她说。

    “那怎么办？”“律师”不给何乔木半点喘息的空间，劈头盖脸地问他。

    “我跟你说何先生，你要是不打入全款，担保公司是不给担保的，你已经投入了3万块，你自己想想吧！”

    “我……我真是……不好意思，但你能不能叫李总帮我垫付上剩下的2万块钱，我也才刚刚出来到社会上做生意，实在是手头紧，这3万都是我借的，你知道的……”

    “这是你和李总的私人问题，这个问题我是没办法帮你负责的，你自己再去和李总沟通交流，可以吧？”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帮我的忙，借我2万块钱呢？您也说过的，担保公司会直接把5万块钱退还给我，到退还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打到你的账户上。”何乔木厚着脸皮说。

    “律师”沉默了一阵，方才对何乔木说：“我肯定不行的，何先生，我四十多岁，有老公有女儿，我要养家的。你再想些办法行不行？找找身边的亲戚朋友……”

    “不然我也只能跟李总说，叫他放弃和你的合作了，本来李总是特别看好你的……”

    这番话有如一个魔咒，把何乔木搞得彻底心慌了。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放弃是肯定不可放弃了。那借钱呢？要继续借的话，向谁借钱？以什么理由借钱？何乔木的脑袋转动的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快。

    于是，便有了何乔木给我打来的那个电话。

    遭到我的拒绝后，何乔木悻悻然挂断了电话。不过直到最后关头，他都没有去问自己的母亲要钱，他知道母亲生活的不易，就如他知道他打电话问母亲要钱之后，母亲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的要求。

    理智在他陷于骗局，陷于疯狂里留给他的唯一一点清醒，是建立在亲情的基础之上的。

    三

    四处借钱无果之后，何乔木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他接着做下的事情，可谓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扎扎实实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之上。

    他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因为提前退租，因而没有拿到押金。退了房子后中介公司只退给了他8000块钱。

    他把自己的电脑当掉，换了2000块。

    ……

    诸如此类的事，他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把换来的15000块钱打入了江平的账户里。

    在打完这笔钱之后，何乔木找了家小旅馆，开了个靠边的特别小的房间。

    迷迷糊糊睡到凌晨，他又起来了，心里头藏着事情，再怎么样都睡不香。他想着明天什么时候能再凑到5000块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李老板给他的货？

    寻思来寻思去寻思了半天，他给李老板和律师都打了一个电话，对方不接，关机。他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3点，他想人家可能睡着了就没理会他，就决定再等一等。

    何乔木一个人静静坐着，一直不停地抽烟，在慢慢流逝的时间里，咀嚼着孤独和等待的痛楚。

    等到6点，稍微有些天亮，他继续给李老板和律师打电话，对方手机关机。

    8点，他继续打去电话，两个人的手机仍旧关机。

    10点，他持续不断地打去电话，还是打不通。

    ……

    11点，何乔木感觉出了不对，下楼拦了辆的士就往李老板住的那家旅馆冲过去，结果服务员说人家昨天一大早就把房给退了。

    何乔木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骂了几句自己财迷心窍，像疯子一样在大街上溜达着，按着那几个打不通的手机号。但不管他怎么按，手机里传出来的还是忙音……何乔木气得都想把他手机给砸掉了。

    最后，他报了警。

    何乔木从派出所里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脑子整个都木了。他看见街上面走来走去，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看见那些提着昂贵手提包的女孩儿，拿着新款的苹果手机打着电话……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这些人离得是那么遥远，他脑子里甚至一闪而过抢钱的念头，可是想了又想，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站在天桥上的时候，看着桥墩下来来往往不断穿梭着的车辆，他忽然很想跳下去。但那个时候他妈妈的脸、我的脸，还有李然的脸全都闪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好像听到了他妈妈痛苦的哭泣声、李然轻蔑的笑声……

    于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压制住了自己的绝望。他静静的，像没事人一样，从天桥上走了下来。

    何乔木看着S市高耸入云的楼房，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没必要在这个城市里留下去了。

    他用身上所剩无多的钱，买了一张回南城的火车票，他突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回到家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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