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我收到李然的再次邀请，要我来她家中做客，这一次我无可推辞。

    第一次去结婚后的李然家中做客，看得出来，她是幸福的，带着些苦楚，无奈却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的那种幸福。

    李然的形象永远处于变化之中，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串紫色的珍珠项链，手上多了一枚象征已婚的钻戒，多了一串卡地亚的金色手链。头发染成酒红色，烫成有些微卷的样子，微微化了点淡妆，浅色口红，精致修好的眉眼。全然是不一样的风情。

    见到我，她微微地向我笑了笑，说：“坐吧。”

    我坐到沙发上时，她家的佣人便连忙递上了一杯热茶，又在我和她面前摆好了水果、糖果和点心。

    “以前看年代戏，里面总有受尽万千宠爱的少奶奶，”我打趣她，“没想到现在是你过上了这种生活。”

    李然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工作一切可还顺利？”

    “好，一切都好，”我直视着她，道，“我升职了。你怎么样？”

    “我辞掉了那边的工作。”见我脸上显出几分不解，李然解释道，“我本来是他的私人翻译，现在我们结了婚，工作上就有些不方便。他要我辞掉工作，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这样啊？”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怎么和她搭腔，最后挤出来一句，“也不错。”

    “其实我以前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李然似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般，咬紧了嘴唇接着说，“很多很多可能，我想过我会当一辈子翻译，也有可能自己创业，开公司。甚至我还想过在南城里当一个英文老师，教那些认认真真读书的孩子们英文，带领他们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不过这些可能，在我遇见他之后，我就不多想了。也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对一个女人而言，人生最重要的也许还是遇到适合自己的那个人，然后携起他的手过完自己的一生。”

    李然的眼神里有些憧憬，也有几分甜蜜。

    “那以前的事呢？就这样，你都忘了？”

    我话音未落，便见李然神色慌张了起来。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间又说错了话，我也有些坐立不安。

    “每一段感情我都做了长久的打算。不能继续下去，有时候是造化弄人，有时候……谁知道呢？可能当时我太年轻了吧。”

    李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过去，她也从来没有试图忘记。

    她只是前进着，坦然接受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看着面前一举一动都极其谨慎的李然，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同时真心地祝福了她：“李然，新婚大喜。”

    李然面露喜色，想了想走进房里，拿出了一包香烟、一包喜糖，递给我：“你那天没来，这些我一直都替你准备着。”

    我收下，想要和李然告别，但李然却一再挽留我，要我在她家吃完中饭再走，她神色恳切，我只能听她的，留在了她家，更准确地来说，是她老公——她从前公司总经理购买的别墅，李然尽管已经嫁了过来，但夫家的房产证上却没有多加李然的名字。

    分得是这般分明。

    大约中午11点的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李然忙不迭地上去，替他脱去大衣，挂在衣架上，又向她丈夫介绍了我。

    那是个很有气质的男人，相貌说不上有多好看，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分外精致的。头发用发胶固定造型好，着一件浅色POLO衬衫，套上一件山羊绒毛衣。戴金丝眼镜，系一条湖蓝色缀星星刺绣的领带，手里拿一个PRADA的湖蓝色男士公文包。

    听到李然向我的介绍，他冲着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对着佣人吩咐了一句：“今天我们分开吃，你把我的午饭送到楼上书房里，我还有工作没做完。”说完便上了楼。

    看到这一幕场景，我不禁有些发愣，亦有些不快。新婚不久就和妻子分开吃饭？这个人如果不是不解风情，那就是……难道这场婚姻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

    李然发现了我的心猿意马，忙替她的丈夫解释了一句：“我跟他一向这样，公私分得很清楚的……他工作很忙，既然要在书房吃饭，肯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去打扰他的。”

    这解释有几分苍白，我带着满脸的狐疑，看着李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了不久，李然家中座机响起，她连忙接了起来。

    “喂，妈？你等一下回来？好的，要吃些什么？莲子银耳羹、木耳鸡肉汤？好的，我这就叫吴婶婶去做。”李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慌张，又显得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李然你何苦——”李然挂断电话之后，我便脱口而出。

    李然向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带着些苦笑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选择了……我自然要做个好妻子、好儿媳。”

    李然从前略带骄纵的心性，竟是被婚姻生活磨得荡然无存了。

    李然婆婆不一会儿就回了家，手里还拿着好几个购物袋。袋子里放的都是衣服、品牌包一类的东西。

    李然婆婆看见我后，连忙问李然：“这是谁？”

    “这是陈文武，我大学时候的朋友。”李然连忙解释。

    “朋友？李然，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带一些随随便便的人到我们家里来，我老了，喜欢安静，你怎么就是不听？”李然婆婆一副港台剧里恶毒婆婆的样子，对着李然横加责难。

    李然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一般。

    为了不给李然带来什么麻烦，我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李然一再挽留我吃完饭再走，也被我拒绝了。

    从李然家中走出之后，我仍旧一直想着我所看到的一切，不由得有种直觉：大概李然结婚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如她预想那般岁月静好了。

    二

    但我没有预想到的是，李然的生活，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辛苦。

    这种辛苦，并不是操持家业、日日劳作的那种辛劳。事实上，李然嫁的男人家大业大，吃饭洗碗洗衣服种种琐事，自然有佣人服侍，几乎没有一件需要李然去做。这里所说的，是李然心头的苦。

    外人看到李然，会羡慕不已，都说李然找到了好的归宿，一世享不尽的富贵。李然好面子，在外人面前，也总是表现出夫妻和睦、家庭美满的表象。

    可表象终究是表象，剥了皮窥到她婚姻生活的筋骨，旁人定会大惊失色——竟是如此残破不堪。表象的幸福之下，竟是这样叫人压抑、无趣的婚姻生活。

    丈夫在婚前与婚后对李然的态度，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婚前，李然是他手中的宝，对待李然，他眉里眼里，全是化不开的温柔。李然深夜等候他文件写完，以便翻译，等待的时间长，他定然会给李然披上一件衣服，也时常会叫上肯德基外卖，和李然一起吃——他从前是从来不屑于这些洋快餐的。

    也正因为这份温柔，李然才会动了和他结婚的念头。

    可婚后他便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越发显示出他自私刻薄的本性来。

    他常常加班，作息并不十分规律。中午回来的时候也几乎都是一个人吃饭，并不常和李然说话。

    深夜时分，李然常常是孤身一人，黯然入睡。

    长此以往，李然便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够让她再回到公司，去做翻译。

    他听到李然这么说的时候，眉毛紧皱，李然开始还以为他在考虑。于是便对他多补上了一句：“不用考虑了，你的事业上我能帮到点什么，我也是很开心的。再说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短暂得几乎都不像一对夫妻。如果我能够到你公司去继续当你的随身翻译，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多一些，感情也深厚些。”

    李然这么说本是一番好意，谁知道他听了之后竟勃然大怒。

    他随意拿起墙角的鞋子便向李然甩了过去：“已经嫁给了我，你还动什么去工作的心思！你这个贱人！说些什么相处时间短的屁话！你是在怀疑我是吗？你嫁到我们家来，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安安分分做好我们家的媳妇！你听到没有？听懂没有？”

    李然擦掉嘴角流下的血迹，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李然开始了解，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私、贪婪是他的本性。随意的殴打、辱骂是这种性格的表现形式。他本就是活在“天之骄子”般的优越感中的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爱人。

    所以，他不懂得爱。婚姻在他眼中，也从来不是因为爱所以才结合的。于他而言，婚姻不过一场交易而已，李然嫁给了他，他便要给李然足够的钱财、足够的金银珠宝，撑起他自身的面子。而这份给予的代价，是李然必须听从他的命令，不能够违抗他。

    在那以后，李然忍受了很长一段时期的家庭暴力。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当她再一次鼓起勇气，付出她所能付出的全部之时，她不希望自己再一次白费心力，不希望自己的努力付诸流水了。

    所以对于她而言，所能做的一切便是默默隐忍。

    她的丈夫偶尔待她还是热情的，有好几次的周六周日，会叫上她一起出门，两个人一起坐过山车或者旋转木马。

    可惜这种哄小孩子的手段，她却没有一点热情了。

    她常常断然拒绝他。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起带着她出去玩的心思了。

    那是非常尴尬的境地，她与丈夫关系不断恶化。婆婆则一直嫌弃她没有孩子，甚至当着外人的面拿她没有生子来说事。

    她活得分外辛苦，不过就在那样的处境下，她都没有想过要联系我，或者何乔木。

    她知道这终究是需要她一个人面对的事，外人所能做的也就是不痛不痒地安慰两句。

    而她倔强到完全不需要这份安慰。

    不到最后一刻，李然是从来不会服软、认输的。

    三

    李然和她丈夫在两个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都动了要一个孩子的心思。

    在这之前他们没有任何的商定，只是两个人都以为，这段婚姻如果有一个孩子的加入，还不算不可救药。

    李然和丈夫总是聚少离多，相聚的时候在不多的几次里，她总要丈夫避孕，说不想那么年轻就要孩子。而在他们都动了要一个孩子的主意的时候，两个人在床上，彼此总会提前没了半点热情。

    婚姻着实是爱情的坟墓，但那时的李然可完全不相信这一点，她是纯粹的、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深信任何的机会都需要她自己来创造。

    那一天是她和丈夫结婚的一周年纪念日，她早早便打去了电话，说希望丈夫提早回来。她的丈夫在婚后待她虽然凉薄，却从来不会失了礼数，落人口实。

    在外人的眼中，这是相亲相爱、和和睦睦的一家，唯一的遗憾也只是结婚一年了还没有孩子。

    在那以后，李然便独自前往超市，挑选了牛排、西兰花，诸如此类一大堆丈夫爱吃的菜。还订好两瓶价格不菲的红酒，然后便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在家中佣人的陪同下，做好了一桌子菜肴。

    丈夫果然如约而至，还给李然带上了一束玫瑰花。

    那天的丈夫令她心中大喜，她不住地劝酒，不停地要丈夫多吃点儿菜。最后，两个人都喝得有些微醺，带上了几分醉意。

    在适当的时机，她凑上前，吻住了丈夫的唇。

    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两个人吻得不分彼此，都有些意乱情迷。

    是了，这便是最好的时机。她心中想。

    “抱我去睡。”她向丈夫张开手臂，带着些娇嗔说。

    她从来不是不懂得撒娇、不解风情的女子，而且恰恰相反，她有千种姿态、万般风情，但她平时从来都不屑于使用这一切。不过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她必须唤回面前这个俘获了她的心之后，又将留给她的希望狠狠摔成碎末的男人的心。

    丈夫看见她柔顺的、楚楚动人的模样，笑着吻上了她的唇，说：“好。”

    丈夫抱着她到了卧室的床上，她如同迫不及待一般，脱去了丈夫的外衣……而丈夫也激烈的回应了她……两个人的欲望之火都被点燃，两人的感情再次急速升温。

    一场在她算计之中的情事便这么发生，也极其仓促地落了幕。

    在她彻底满足的那一刻，激情也燃烧到了尽头。

    丈夫躺在她的身边，又变回了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我跟你的未来会是现在这样？”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身边的男人。

    身边的男人没有任何的回答，空气里弥漫着一片沉默。

    “要是我早就知道的话，我也许不会嫁给你的，”她如同自说自话一般轻声说道，“我没有想过我们成了夫妻之后，心却比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隔得还要远；我没有想过我嫁到你家之后，会每天过这样的生活——用一张笑脸来逢迎我所遇到的一切，我……”她觉得委屈，呜呜地哭了出来。

    身边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说了话。

    却不是安慰的温柔话语，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紧张如斯，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安慰了。

    “是，我早就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跟我在一起，你就必须习惯、必须适应。”男人的话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的温情。

    李然飞快把自己伸向男人的手缩了回来，她觉得男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千年的寒冰一样，贸然碰触只会把她冻坏。

    “你的伎俩我可以容忍，但你不要试图来窥探我的心！”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扼住她的脖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男人过了好长时间才放开手，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房间里仍旧弥漫着强烈情欲味道的空气。

    “演戏别演得惹火上身，我们之间本就是你情我愿。你现在也犯不着来跟我装可怜，李然你记住，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可怜你。”

    男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严厉的警告。

    随后男人便穿上他的大衣，离开了这个他刚刚与妻子温存过的小世界，毅然决然。

    李然呆呆地坐在床上，她的泪水已经完全地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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