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然离婚之后，我和她曾把酒畅谈过。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黑夜，李然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轻柔的月光洒下来，颇有几分围炉夜话的氛围。那样的夜晚，实在太适宜情动了。

    那时的李然，怀揣着离开夫家后拿到的钱，独自一人支撑起了她和小女儿的全部生活。

    她曾经想过拒绝那男人的钱，但世事多无奈，能完完全全按自己意志生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她离婚后不可能继续在丈夫的公司工作，而她还不想离开S市，她想要等自己生活安定之后，再和女儿一同离开这个伤心地，于是她收下了，带着屈辱感收下了。

    而后她独力承受了所有，她租了一个不算大的小公寓，开始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

    “李然，其实你不必要这么辛苦，”看着她近几日因过分忙碌而日益消瘦的面庞，我不由得有些心疼，“其实我们公司也需要翻译，不过是翻译小说，周期比较长，而且酬劳不算丰厚，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意向。”

    李然低头，抿紧嘴唇：“对不起，每次都要麻烦你，陈文武。”

    “哪儿的话！”我挥挥手，“我们两个谁跟谁啊，你还用得着跟我这么客套么？”

    “谢谢你，”李然举起酒吧，“喝一口吧。”

    我们碰杯，对饮。我对她说了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文武，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爸爸一直都用‘越是遇到挫折，处境越是艰难，越要勇敢前行’的人生箴言教育我，不过现在——”李然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无奈，“看来我还不能完全做到，陈文武，这段日子，我太累了。”

    “别怪自己，你做得已经很好，也很足够了。”我看着她，觉得万分心疼。

    “其实女孩子就是用来疼的，”我再次举杯，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的？男人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李然，这段婚姻也许失败，但毕竟也只是你人生路上的一小段路程而已，犯不着太耿耿于怀。”

    “我不会的，”李然有些失神的回答我，“我还没有那么脆弱，可是我也不会靠着男人去生活了，这段婚姻——”她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般，最终，她轻声说，“也不过偶然而已。”

    “其实女人都很傻，容易相信承诺。”李然又喝了一口酒，半躺着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他告诉过我和他在一起会过怎样的生活的……但是他毕竟也许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而我……你知道吗？我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明明知道那个未来有可能是虚妄的，有可能没有办法兑现。但还是直冲上前，我需要爱，而他给不起爱，他虽然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到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物质上的东西，可他是一个爱的贫民。”她有几分醉决了。

    “其实说到底，我也有错——我不应该随随便便去相信一个人，以为他可以代替那个人的位置，可是，我做不到……”李然显出了几分醉态，低声说。

    “李然，李然？”看到李然浅睡在了沙发上，我走到她面前，轻轻抱住了她。

    她身上没有香水味，却有婴儿沐浴露的味道，看来她下午一定有帮小Baby洗过澡。

    “抱抱我。”李然突然喃喃自语。

    我凑上前，发现李然仍旧紧紧闭着眼睛，我方才意识到她是在说梦话。

    “抱抱我，抱抱我，何乔木，抱紧我……”李然说。

    我方寸大乱，此时李然双手已经紧紧环抱住了我，我挣脱放开也不是，继续任由李然抱下去也不是，竟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我是爱你的啊，一直是爱你的……”李然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眉头紧皱，不住地低吟着，“你相信我，相信我……不要再离开了我了……”絮絮叨叨如同在念魔咒一般。

    “不走，我不走。”我心一软，立时便脱口而出。

    我们彼此拥抱着，睡了一宿。

    其实，拥抱住李然的那一刻，我想，李然是否错认了我，我和李然未来将会如何，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至少那个夜晚，我可以充当她心灵深处最无法忘怀的那个人，和她一起相拥着，度过短暂的一晚。

    而她，也足够值得我去付出，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二

    MSN上，何乔木的头像亮了起来，显示他上线了。

    我打了一行字过去：“你现在在干吗呢？”

    何乔木回答我：“帮我舅舅在唐人街打理餐馆的生意，顺便把大学给补回来了，从语言学校读起的，我现在过得挺好。”

    “不过这儿可有人过得不好。”我刻意先卖了一个关子。

    “谁啊？莫不成是你？好兄弟你现在要工作有工作，要妞也有不少妞迷你，怎么会过得不好。”我把疯丫头追我的事儿告诉了这厮，从此这便成了他每次和我聊天的时候必须要提及的笑料之一。

    “我过得很好！！！”我没好气地给他回了一句，还加上了3个感叹号。

    相应的，3个问号从对话框里头蹦了出来。

    “想知道是谁，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了想，觉得犯不着那么早告诉他。

    至少在那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件事。

    “你还想李然吗？”

    对话框沉寂了片刻，何乔木久久没有回应。

    “想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了两个字上来。

    “是李然过得不好。”看到何乔木的回答后我没再犹豫，飞速地打起字来：“李然离婚了。”

    “真的？！”何乔木发了个问号夹带感叹号给我。

    “骗你是猪。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我就认李然。”何乔木回答我说。

    “不如回来一趟？”我向他建议道。

    “再说吧。”何乔木匆匆打上一行字，然后便下线了。

    我双手合十，枕在脑后，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何乔木的这番反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此时此刻我猜不透的却是何乔木的心。他究竟怎么想的？他对李然现在到底抱有怎样的感觉？这一切都像未解之谜一般，我无从得知。

    原来以为相隔两地，哪怕在两个不同的国家，我和他之间的情谊都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现在形形色色的通讯设备这么发达，一个聊天软件或者一个电话都足够让彼此心意相通，但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我对何乔木近年来的生活，所了解到的其实是一片空白。

    MSN上我和何乔木短暂的聊天交流，每一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他的只言片语里，我间或能得知一些他的生活状态，比如他赚到了第一笔钱，或者他结识了新的朋友一类的琐事，但他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头，他过得好不好一类的问题，我全都无从知晓。或者说，何乔木那厮会告诉我的一切，也仅限于报喜不报忧——或许对我们这一代而言，遇到朋友或者亲人的关心的询问之时，都只会习惯性地回答上一句“还可以”或者“挺好的”之类的话吧？何乔木也是如此。出国之后，每一次我询问他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的时候，他的回答都是雷打不动的三个字“挺好的”。

    毕竟两个人已经分隔在地球两端，两颗心也是如此。

    李然离婚之后，我曾经打定主意，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何乔木，但是那个夜晚，李然那般无奈、悲伤的倾诉，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脑中抹灭。

    多年以前，我就是他们两之间的和事佬，他们心河里的一艘渡船。

    直到现在，这种微妙的联系也没有任何的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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