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王牌·写作卷-伍迪·艾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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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欧

    梵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伟大之处,不在于说教,而在于他对世俗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理分析和理性批判。这种救赎方法和哲学思考模式,除了学者和宗教家之外,还有谁敢去领教?美国电影界恐怕也只剩下伍迪·艾伦了。

    看完伍迪·艾伦的影片《迷失决胜分》(Match Point),我回家立刻到书房中去找那本破旧不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名著《罪与罚》的英译本,寻遍未获,只好等到第二天匆匆去书店买了另一个新译本,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该书第一部最后一章(第八章)仔细阅读:故事的主角拉斯科尼科夫闯进那个开当铺的老女人公寓,用斧头把她杀了,刚从她颈上抢了钱包,不巧她妹妹突然回来,于是又把她劈死了,前者是预谋,后者是偶然,不得不灭口。

    这一段“经典”故事也是《迷失决胜分》的关键,影片中的这段情节直接引自小说中的这一章。伍迪·艾伦真的了不起,非但不掩饰他的“抄袭”行为,而且在片子开始不久就暴露用心,让男主角睡在床上看《罪与罚》!一个平庸的网球教练竟然喜欢听歌剧和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真有点匪夷所思,也是这部出色电影惟一不合情理的细节,让我特别喜欢。当然故事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发生在当今的英国上流社会,而19世纪的《罪与罚》,也变成了21世纪的情与欲、阶级和身份、一男和两女之间的纠纷。

    伍迪·艾伦对俄国小说的向往早在他的一部旧片《爱与死》(Love and Deatj,1975)中展露无遗,但表现的是他一贯的反讽和自嘲,伍迪在片中演一个俄国知识分子,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但行动起来却笨手笨脚,这是他早期影片的特色。他和戴安基顿相恋以后,珠联璧合,在影片中的自我形象也开始潇洒起来,虽然穿着依然不修边幅,但显然赢得她的芳心,在《安妮·霍尔》(Annie Hal)一片中更大谈文学和电影,俨然以纽约知识分子自居。后来和戴安基顿分手,爱上美雅法罗,于是又把这个新欢变成自己影片的女主角,故事范围广,美雅演得也的确出色,但知识的气息却相对减少了。近年来他的作风又有所改变,虽娶了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韩国娇妻,但岁月不饶人,已经无法自任主角,这部《迷失决胜分》就是他从幕前功成身退,专职作编导的作品,而且故事也从纽约搬到伦敦。

    喜欢伍迪·艾伦的美国观众,也往往是典型的东部知识分子,看他在影片中大谈哲学、文学或其他电影经典,边笑边点头,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知识游戏。香港观众呢?我不得而知,至少也有少数“伍迪迷”吧,否则此片不会在香港电影节演出后立刻在商业影院上演,我看的那一场院内也有数十位观众。但既迷伍迪又迷俄国小说的人,恐怕绝无仅有,我偏偏算是其中之一,倒不是故意附庸风雅,而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各种经典,而看到在影片中引经据典的场面和机会,也愈来愈少了。

    现在好莱坞大片的趋势只是在复制和重拍,拍来拍去,耗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倒胃口,看完《联业特工队》三集后,再看《迷失决胜分》(我实在不喜欢这个不伦不类的译名),真有点喜出望外。更令我佩服的是:伍迪在片中照样向不少经典名片致敬,包括乔治·史蒂芬斯(George Stevens)导演的《郎心如铁》(A Place in the Sun,1951),两部片子故事如一辙,剧情也是叙述一个登徒子(蒙哥马利·克里夫)如何为了娶富家女(伊丽莎白·泰莱),而把穷家女情妇(莎莉云德丝)淹死,而且故事是改编自德莱赛(T.Dreiser)的名著。又有网上影评家认为伍迪在此片中学新潮导演夏布洛(Claude Chabrol),我认为学的是另一位名匠路易·马卢(Louis Male),我刚刚重看他死前的那部作品《烈火情人》(Damage,1993),觉得震撼万分,也是一个欲情和死亡的故事,发生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此二片无论在气势、美工和场景调度上,都有不少相似之处。

    然而伍迪的新片最吸引我的地方还是《罪与罚》。犯了罪杀了人,是否应该受到惩罚?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伍迪·艾伦自有不同的说法,且容我略作一番比较。

    伍迪在另一部作品《Crimes and Misdemeanors》(犯罪与过失,1989)中已经开始探讨罪与罚的问题,故事的一条主线也是一个医生谋杀情妇,但事后没有受到法律制裁。《迷失决胜分》如法炮制,但片中并无插科打诨的场面,而且剧情环环相扣,十分严肃。

    “迷”片中的男主角是个网球教练,却在网球场上认识一个英国富家子弟,从此攀上荣华富贵,与富家子之妹结婚,却又对他朋友的未婚妻发生欲情,这个出身低贱的美国情妇和他打得火热后怀了孕,步步紧逼,要暴露真相,逼他离婚,于是他想出一个谋杀情妇的办法,灵感即得自陀翁的小说。他带了猎枪,借故走进情妇所住的那幢公寓的老女房东屋里,先把她杀了——这一段完全抄自《罪与罚》,只是所用的凶器不同而已——然而再把刚进门的情妇也一枪打死,造成一个谋财害命的假象,伍迪的手法聪明之处在于把原作中的“偶然”变成预谋的一部分,如此才可以嫁祸于人而脱身。

    在陀翁小说中的那个当铺婆的弱智妹妹完全是无谓的牺牲品,而在伍迪影片中反宾为主,“偶然”成了必然,但仍然保持了小说中另一个偶然的因素:陀翁在小说紧要关头,当调查步步进逼接近真相时,却安排了另一个狂人假认罪,真正的凶手反而得到解脱的场面。

    然后在伍迪的影片中,这个陀翁小说的偶然因素却成了《决胜分》的主题:一个人命运中的幸与不幸,是否就在于这个“Match Point”(赛点)?像打网球一样。在影片中,杀人的男主角从出租婆手中拿下来的戒指(小说中是颈上的钱包)成了最关键的证物,他最后的一掷,没有把戒指丢到河里,却落在河畔被另一个吸毒者捡去了,此人刚好又因谋财害命而被杀,这一个偶合扭转了主角一生的命运,令他可以逍遥于法网之外。

    伍迪在片子开头以旁白方式大谈所谓“幸运”的哲学问题,我却在陀翁小说中遍寻不获,即使有,也不会把这种偶合式的幸与不幸,作为人生意义的真谛。如果你看过《罪与罚》,你就知道这第一部结尾的谋杀高潮只是全书情节的开始,后面还有五百多页描述拉斯科尼科夫的种种遭遇和良心上的谴责。心灵上的犯罪,才是陀翁小说的内在意涵,人世间的律法只不过是“理性”制度的表征,终极的赎罪不在坐监,而在于个人良心和上帝的沟通,但这个过程更艰苦,因为陀翁信仰的俄国正教的教义更注重修炼,俗世只不过是一个“磨练场”,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求得救赎。

    然而陀翁小说伟大之处,不在于说教,而在于他对世俗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理分析和理性批判,而且刻画得入木三分,精细入微,各个角色几乎可以独立存在,甚至不听原作者的宗教意旨。在这一方面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是他最伟大的一本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只不过是一个“前奏曲”而已。在小说的后半部,拉斯科尼科夫在受尽良心折磨之后终于向警方自首,被贬配到西伯利亚受八年苦刑,这算是一个最轻的惩罚,他最后也从一个自愿随他到西伯利亚的妓女的爱情中得救。记得我初看此书到这个尾声时,早已感动得流下泪来。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种救赎方法和哲学思考模式,除了学者和宗教家之外,还有谁敢去领教?美国电影界恐怕也只剩下伍迪·艾伦了。《迷失决胜分》的结尾颇为隐晦,表面上男主角得了“胜分”,但此后他是否可以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我看绝不尽然,因为影片中最后的一个镜头,已经呈现出一种无奈,其实指涉的就是一种道德困境——男主角今后的一生,将被困在一个表面上看似幸福的婚姻然而却万劫不复,永远得不到救赎。在这个资本主义的世俗社会,结局也只好如此。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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