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王牌·写作卷-孔子的价值与国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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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涛

    我时常想,比如非洲的刚果,南美的巴拉圭,或是南太平洋群岛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在他们的历史上,是否也有过孔子这样的先知?是否也曾执迷于“振兴中华”这类的民族集体梦想?而在实现这一梦想的过程中,一旦陷入瓶颈或遭遇挫折,会不会也有学者跳出来论证,就因为那位先知几千年前确立的政治伦理与制度框架太落后,因此,流毒至今,让他们没能过上好日子?

    从这样的视角解读孔子,或可发现,无论是打倒孔家店及批林批孔,或是与之反动的历次国学热潮,背后似乎都潜藏有一种怯懦与推诿的群体心理,透露出巨大的思想惰性与惊人的责任缺失。

    将所有的恶习与罪愆,都赖到孔子头上,我们就为自己当下的不作为找到了逃避的借口,从此高枕无忧心安理得。正如一个无所事事的混小子,在街上看到富二代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于是心下愤愤难平,回到家来高声责骂父亲:你怎么活得这么窝囊!

    同样,沉迷于国学热,可能又类似于听信了街头的传言,日夜守在自家灶下掘土挖宝,指望一夜暴富,从此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这样一场又一场的言语狂欢,只会呈现出无果花处于盛开期的短暂绚烂。热闹与喧嚣过后,捧不到果实,只残留迷梦;没有实质进步,只有虚幻的自我安慰。

    国学热的出现,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可能是,经济高速成长带动信心爆棚,催生了大国角色认同的需要。也有论者刻薄地指出:看看暴发户们是怎样热衷修族谱的,你就理解了,国学,就是族谱的放大版。但我的感觉则是,整体社会埋头发展了三十多年,大家不约而同都想抬起头喘口气,回头看看来路,结果目光一下放远了,落到了孔子和国学身上。

    那么,国学热,到底热什么?是不是黄帝内经跑出来指导我们的健康,也算国学热?有人乐于把目前的国学热比做西方的文艺复兴,有一种弄假成真式的冲动。可是,要知道,当年欧洲的文艺复兴,并不是要恢复光大古老的希腊文明,而是借壳上市,推销当世的创造。无论达·芬奇,抑或米开朗琪罗,都是旧瓶装新酒,所谓复兴,只不过是一张通行证。那么,今天倡导国学,我们的新酒在哪里?它有什么样的芬芳?

    不知道当下的我们,为这个世界做出过什么实质性的贡献。电脑、电视、自行车、洗衣机、冰箱、汽车、火车、飞机,这些须臾不得离开的日常物件,没有哪一样是我们的发明或创造。今天我们也承认了,在这些物质成果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精神能量。因此,我们需要的是扎扎实实地当好学生。这时候,最可怕的,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按捺不住的狂想: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不用管我们做过什么或没做过什么,反正就该我们在文化上主宰世界了。似乎祭出孔子,涂上国学的八卦油彩,我们就可以周游列国、环行世界当先生去了。

    若干年前,韩国曾引起过我们的深度关注,他们既在文化层面上保持着对孔子与儒学的端正崇敬,同时又顺利完成了国家的全面现代化,这的确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可是,事实上,众多学者和批评家,在观察与思考的方向上,却放弃了大路,选择了胡同。他们不去探究韩国人实现现代化的技术细节,更无视他们为此付出的辛劳和痛苦,而只强调儒的一面,总有一种企图,要把儒论证成为现代化的动力之一。其目的,似乎只在于给自己找到自信,一种狭隘而盲目的自信。

    今天,到孔子的学说中寻找实质性的精神资源,注定是徒劳无功的,而且毫无必要,毫无意义。与当年的韩国一样,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开放社会最一般的问题。没有什么秘密,也无需高深的理论探讨,更不必到远古去寻找任何原典支撑,事实上,想找也找不到。

    在一个封闭社会里,小到随地吐痰、缠足、纳妾、溺婴,大到皇权专制、愚民残民,只要关起门来,我们自己喜欢,那就可以自成一统,打造出自己最适的生活方式。但现在,开放社会让我们认识到了自由与共和等价值的可贵。这种可贵,并不是要满足我们的正义冲动或理念美感。它非常实用,足以给我们带来现实功利。

    这样的认识,在知识阶层或已成为常识,正在向更广大的层面扩展。因此,我们又何需到孔子学说中去寻找对应物?又何需把孔子的学说改头换面,就像一定把蹴鞠说成是现代足球的鼻祖一样?

    在建设开放社会的进程中,我们也不必过于担心民族特质会消失殆尽,正如韩国人一些源自中原大陆的传统并未在一夜之间完全西化一样。注重祖先崇拜,讲究长幼尊卑,坚守家庭价值,追求人际和谐,这些异于西方社会的传统,都是靠民间力量得以延续的。而民间社会的力量,有着非常顽固的保守性。事实证明,这种保守性,比警察、监狱和网络封锁更利于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因此,我在《我的朋友孔丘》书中,就是试图打造一个健康常态的孔子形象,谢绝无厘头恶搞,也不是要重新向他顶礼膜拜,而更像是一种致敬和告别。还原一个孔子,走近他,充分了解他,然后了无牵挂地远离他。说到底,就是一种撇清关系的努力。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孔子没有义务为我们今天生活的幸福或不幸承担任何责任。在他的时代里,他想要的,他做到了极限。他是那个时代的先锋和异类,极具创造性。胡适先生说过,“儒”字本身,有多重含义,其中之一是用以表达亡国遗民柔逊的人生观。而孔子则把殷商遗民部落性的儒,充实扩大到“以仁为己任”,进而改造为刚毅进取的儒。这可能就是他对中华文明最本真的贡献。那么,今天,无需孔子告诉我们什么东西是好的,我们自己很清楚。问题只在于行动,像孔子一样去争取,去创造,这才是孔子的核心价值。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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