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王牌·写作卷-我在火星上的那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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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娟

    在火星上的时候,每天的活动内容无非是散步和玩沙子。火星上沙子很多的。景观嘛,较之地球的确单调了一些。但对于火星人的不同体质来说,重重叠叠的风景完全没有必要且碍手碍脚。而地球人因其感官的丰富与浅薄,则强烈渴求着那些。——当然,这是后来成为地球人之后才比较出来的。

    很多地球人都以为火星人生活在火星地表之下,生活在星球的内部空间。其实谬也。火星人仍然在火星地表熙熙攘攘活动着,穿梭不息。之所以半个世纪以来地球人的种种勘探工具都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抛弃了躯体。

    所以说:火星人不再需要风景了。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密度或浓或淡、质量或大或小的物质媒介,他们纯然以脑电波的形式在这些物质中自由行进着,秘密而畅通地交流。他们不在乎地球人的窥探。地球人的窥探之于他们,相当于微风之于地球人,自然而无碍。

    那时,火星上只有我最后一个人仍不愿意脱离躯体,仍甘心拖着肉身整天在空旷的地表走来走去,无所事事。

    其实最开始时,除我之外,还有好几个同样情形的伙伴。我们见了面会简单地问候一两句。然后带着巨大的沉默各自走开。

    我们几个,之所以选择在进化过程中孤独地停留下来,倒不是出于什么悲观的原因。对于眼下这副肉身,在漫长时间里业已习惯,更为舒适的灵敏的存在形式,对我们来说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或者说,我们几个生性闲散且多疑,觉得与其听信火星相关部门大张旗鼓的广告宣传,进入完全不给人试用体验阶段的生存状态,还不如就维持当下得了。反正对火星人来说,早已经解决了肉身存在的极限课题——自身内部循环运行着圆满通达的能量供给系统,一个火星人,就是一架接近永恒的永动机。几乎不存在“消失”或“疼痛”这样的肉身威胁。如果说,还有更好的存在形式,我们当然相信,但却不愿尝试。为什么呢?大约因为:火星人也有火星人的古老的心。这么说来,原因的确是悲观的。而如果作为一个火星人,却怀有“悲”这一几乎等同于野蛮意识的低级情感,那么他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生命残次品——简言之,就跟地球人中的精神病差不多。

    好在悲是悲了那么一点点,但“孤独”之类的更惨一些的感觉则根本没有。那时我每天在火星地表走啊走啊,一望无垠的大地,环形矮山,台阶状的自然地形。抬头搜索(那时还不存在“看”这一地球人的肉身功能)的时候会发现火星的月亮。那月亮边缘参差不齐,缓慢地东落西升。火星的天空是红色的——在离开火星前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不知道那种迷人的光泽就叫“红色”。直到后来到了地球上才深切地知晓“红”的美丽以及这个字眼本身的美丽。地球上汹涌繁复的固有名词虽说层层掩盖了最简单的、诚意的真相,但却让表达快意了许多,也算是好事。

    在火星的天空里,最明亮的星星只有三颗,那就是太阳、火星月亮和地球。它们三个始终在一起出现,其三角形位置不停地变动,但从没真正分开过。火星上看到的太阳远远不及地球上看着那么耀眼。火星的月亮也没有从地球上看去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而是磕磕巴巴,形状很不规整。而地球则明亮得像遥远的珠宝。在整面红色的天幕中,这三个星球旋转着游移不止。

    总而言之,火星上的生活难以言说。就那样淡淡存在着,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缺憾似的。直到另外那几个同样情形的伙伴渐渐放弃了固守,一一消失,也成为无法和我沟通的几道电波为止。

    我一个人又独自生活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去往地球。其间过程非常复杂,虽说出了些意外,但大致还算顺利。

    来到地球,最大的感触是得到了一双眼睛。

    在火星是根本不需要眼睛的。火星人身体内部自有一套灵敏的探测系统,能随时对四周出现的物体进行三角式定位,行走起来绝对不成问题。再说火星地势广阔舒展,哪怕关闭了此系统,也能太太平平逛遍整个星球。

    所以,当我第一次体验到“看”的感觉时,心情真是相当复杂震撼。一时间,无数光线夹杂着纷纷扰扰的线条、阴影和色泽,拥挤着进入内心,让人手忙脚乱,无可适从。其实,这些进入内心的东西,大都是无用的。因此地球人和火星人的区别之一大约在于:是否主动地接受外界的讯息。

    大概还是体质与新环境存在冲突吧,我的眼睛很快就近视了,不得不戴上眼镜。如果可以,我更想戴上墨镜。每当有人长久地凝视我,总浑身不自在,总会觉得在下一秒钟他就会跳起来指着我鼻子大叫:“咦?你!你不是火星人吗?!”

    另外耳朵也妙不可言。但嘈杂的声波及光波对身体健康明显不利,我才来到地球不过三十年,就明显感觉到原本静如古潭水的身体底质动摇了许多。

    地球人总是需要外界源源不断的安慰与补充。成为地球人后的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也开始需要物质和情感的刺激与满足了。但是只要不把这个当成目标的话,我仍然还是个火星人,仍然还有一颗火星人的心。面对地球上的诸多受用,仍然还能较为容易地看清其本质。

    还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求职啊,生存啊,都不成问题。并且不是那么介意等待与变故——这两点对于一般地球人来说,应该是比较难忍受的。

    对于火星人来说,早已抵达了追求生命状态的平静与饱满这一终极目标。所以火星才那么荒凉。而地球人——之前有提到过,地球人浑身充满了敏锐而肤浅的感官,所以地球才那么华美丰盛。侧身走在这美景拥塞的星球上,身体像敞开的容器,无条件地接受一切。总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无力地闭上眼睛。

    有了眼睛的火星人,夜里抬头仰望星空,没有眼镜的话再也找不到故乡了。仍然谈不上什么“悲”不“悲”的。惟一的那一点点悲好像老早以前就艰难地用完了,现在的所谓“悲”只不过是记忆中相似的一点点感觉而已。再想想看,似乎来到地球之后,才明白那些——当自己还在火星上时便已滋生的许多——难以付诸言语的感触。

    不过有时无意间看到某处展示着火星表面情景的图片,会立刻大大地失落,此种心情则又远在现有的一切情感模式之外,孤立地强烈颤抖着……不,不是那样的,火星其实不是那样的,你们看到的是扭曲后的情景……但难以站出来大声申诉,哪怕连最微小的解释也开不了口。其实火星远比所探知到的这些图片更完整,更深沉。那么,至此,我在火星上的那些漫长岁月,大致能以地球的表达方式来个总结和确定了。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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