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往事:文苑杂忆-方成的漫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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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红

    日日求新

    方成貌不奇俊,躯非伟岸。然谈吐说话,妙语迭出,颇显机锋。方成爱喝酒、喜抽烟,好美食、善烹饪,好动、顽皮,喜欢动脑筋,忠厚的皮囊包裹着一颗善良之心。

    方成的家在北京金台西路,三室一厅的房子像个大仓库,除了该“下岗”的家具、床铺外,最占地方的就是书。一张拥挤的书案兼画案,方成在上面画出了大量的漫画佳作,写出了不少的幽默理论,他的许多篇章都是从那张普通的画案走上画册、报端的。他的创作灵感,像高产的奶牛,越挤越来劲。他的漫画作品,既有解放前世相、民生、革命题材的作品,又有“文革”前后的政治幽默画,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充满了人生哲理和智慧的火花。

    他的漫画,一看就乐,想想又寓意深远,韵味隽永,是有形的杂文,无声的相声;是幽默的银针,也是用画笔写的评论;是艺术的新闻报道,又是含笑的社会批评。世事奇诡,天天在变,方成漫画,日日求新。

    迄今,方成已出版漫画集13种,儿童诗画1种。主编漫画集13种,文集1种,笑话集1种。漫画创作之外,方成还致力于幽默的探索。至今,他已出版《幽默·讽刺·漫画》、《滑稽与幽默》、《侯宝林的幽默》、《方成谈幽默》、《英国人的幽默》、《幽默的笑》等多种探讨幽默理论的专著。像方成这样,在漫画实践和幽默理论领域都取得巨大成就的艺术家还不多见。

    方成为人幽默,作画幽默,谈吐幽默。有次他去山西汾酒厂,厂长听说方成光临,特出门相迎:“久闻大名。”方成回礼:“大闻酒名。”他在70岁前还没有白头发,有人问他:“怎么没有白头发?”他说:“白的都掉了。”“染过吗?”“不敢染头发,怕别人说我想打什么主意(意即又想找对象)。”方成说笑话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偶然发生的滑稽;一种是创造性的滑稽,通称幽默。眼看不清,把墙上的钉子看成蚊子,用手去打,就是滑稽;读错字,将“水浒”读成“水许”,那也滑稽,如利用这种滑稽挖苦旧社会不学无术的官老爷把名叫“辛斧”的犯人叫“亲爹”,这就出于幽默了。

    方成的“自我简介”更是妙趣横生:“方成,不知何许人也。原籍广东,但生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孙的。非学画者,而以画为业,乃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学会。终生从事政治讽刺画,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

    爱听相声的方成研究幽默多年,对相声尤为关注。他写过相声,亦写过喜剧小品,还曾与相声大师侯宝林同台演出过段子《没有开完的会》。

    向方成约稿的海内外报刊、出版社上百家,全靠方成身体有运动员的底子,怎么挤压也没把他搞垮。他这人总是“心太软”,编辑一旦作出哀兵求救的模样,他就心软了。他是评奖专业户——由于他的名气大,使得漫画、动画、相声、小品,这个节那个赛等许多的评选活动都以能请到方成当评委为荣。方成不断跑民航,飞来飞去。出差归来,信件就是半麻袋,方成忙得没时间拆邮件。尽管方成数年前就已退休,但他仍唱叹时间不够用。“忙,忙得连生气的工夫都没有。”每日从晨至昏,工作不止,忙得不亦乐乎。

    漫画人生

    方成祖籍广东中山,与孙中山同乡。他1918年生于北京,父亲是京绥铁路局职员。方成原名孙顺潮,“方”系其母姓。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带到祖居的乡下。村里没有学堂,他只好念夜校。9岁时,母亲把他带回京城,进入教会办的小学。那时每包香烟里都附送一张画片,他很喜欢看,衣袋里总是装得满满的。晚上,父亲看报,也让他看,他最喜欢报上的画。父亲知道他这一嗜好后,特地给他买了一套线装《西游记》,里面的插图令他浮想联翩。

    方成读初中后,父亲怕他误了功课,再也不给他买小说了。可他看小说上了瘾,用那套《西游记》到旧书铺换一套薄些的小说,看毕,又用这套小说换一套更薄些的,薄得不能再换了,就添钱换一套厚的。如此这般,旧书铺里的线装书基本上都看了。小说里一般都有插图,他爱上了插图,常常把喜欢的插图描下来,画得兴起的时候,就按小说中的情节自己想着画,画英雄好汉骑马打仗,投飞镖,祭法宝……后来发展到上课不听讲,却偷着画画。

    不痴迷不成活。方成的画大有长进,初中图画课老师常把他的画张贴到墙壁上。图画老师还特地送给他一盒水彩颜料,以示嘉奖。那时的《实事白话报》上每天登一套连环漫画《毛三爷》,引起他极大的兴趣,成了他作漫画的启蒙教师。他天天画,把满意的画作贴在墙上。父母看了高兴,亲友看了夸奖,小方成则画得更起劲了。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我国东北。1935年方成在北平弘达中学读高二时,适逢“一二·九”学生运动。他在学生会负责宣传工作,专门画宣传漫画,以此反对国民党政府投降日本、放弃东北、华北主权,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打日本。他画好一批取走一批,四处张贴。17岁的方成不仅用画作武器,还与同学们一道上街游行,脊梁骨处还被国民党军人砍了一刀。

    1936年,方成考入武汉大学化学系,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漫画上。学校里每周一期的抗日宣传壁报练出了他的基本功,“学校4年,我办了3年壁报,每周一期,每期都有我的漫画,我作画的基本功,就是在那时练出来的。”1940年,方成从大学毕业,进入四川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当助理研究员。自由的天性与冷冰冰的化学试验水火不相容。“选择漫画,是因为更喜欢漫画家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1944年,方成毅然辞职,跑到上海从事漫画创作,并以此为终生职业。在上海,他先画了一阵商业广告,后到《观察》杂志当漫画主编。1948年,方成为躲避国民党的“文化高压”去了香港。

    1949年,方成从香港回到北平,任《新民报》(《北京日报》前身)副刊主编。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国与苏联关系密切,“中苏友协”开办了学俄文的夜校。方成在其中一个班任副班长,班长为钟灵。他俩性情爱好相投,便一边学俄文一边合作创作漫画。他们创作的第一幅漫画是《谁是多数?》,画的是苏联代表在联合国会议室拉开窗帘,窗外是千千万万要求让中国加入联合国的游行示威的群众,对坐在会议桌边阻挠中国进入联合国的美、英、法等国代表说:“你们看,谁是多数?”此画署名“方灵”发表在当年的《人民日报》头版,反应极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合作了10年,署名“方灵”发表了上千幅漫画作品。

    1951年,方成调到《人民日报》,主要从事国际漫画创作。1957年“反右”,方成因一篇杂文惹祸,被批得失魂落魄,“右派”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以观后效”。杂文不敢写了,又与侯宝林合作写起相声来。正赶上“文革”,又成罪状,加上“原罪”,被批斗、抄家,关进“牛棚”,结果全家曾一度被赶出北京,监督劳动达10年之久。回想起这一段经历,方成还幽默地说,自己此生没有当官的命,但在“牛棚”时被封为“牛长”,这是他当过的最大的“官”了。手下的“牛鬼蛇神”,职位最高的是副部级。正是这种幽默、乐观的性格,逆境、磨难对他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爱情生活

    方成的夫人陈今言是一位多才多艺、开朗贤淑的女士。方成、陈今言结合系1950年。1951年,陈今言到《新民报》任美术组副组长。她的漫画作品社会影响最大的是《西太后的评语》,此画创作于增产节约运动中,画中那富丽堂皇、琉璃瓦大屋顶的建筑是宫殿式厨房,“慈禧太后”拍着干部的肩膀说:“你真是花钱能手,当年我盖颐和园时也没想到用琉璃瓦修饰御膳房。”当时我国的经济状况相当困难,而有些干部却大手大脚地浪费人民的血汗钱,追求奢侈、豪华,摆阔气、讲排场。她的画无情地揭露、讽刺了这种恶劣作风。此漫画曾经受到毛主席的称赞。

    陈今言给方成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出生在7月1日,小名叫七一。她从不让方成劳神费心,抚养、教育孩子的任务全包了,她带着孩子们擦桌子、拖地板、做各种力所能及的活儿,以养成孩子们爱劳动的好习惯。她让大儿子七一替保姆记伙食账和自己零花钱的账。她还查账。七一记账很认真。陈今言有一次查账,见有“白耗子20斤”问方成,方成说:“白耗子,就是小白鼠,可我们家从来不做生物实验,买小白鼠来干什么,再说,也没见他把小白鼠拿回家。”七一放学回家,陈今言拿着他记的账问:“‘白耗子’是怎么回事?”七一放下书包回答:“不是‘白鼠’,是‘白薯’。买的白薯。”原来七一不会写“薯”、“鼠”,便将“白薯”写成“白耗子”。

    他们的日子虽然非常忙碌,却过得和和美美的。但是“文革”一来,就打破了他家的和谐气氛,生活变得苦涩起来。方成和陈今言分别被投入“牛棚”,三个孩子也跟着遭了殃。七一是老大,刚读初一,也挨斗,后被下放到内蒙古“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的日子过得愈来愈糟糕了。一天,造反派对方成说:“为了纯洁红色首都,你必须离开北京,带户口到河南叶县去改造思想,脱胎换骨。”方成回家把自己被驱逐出京的消息告诉陈今言。其实,陈今言完全可以不去,因为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她毫不犹豫地跟着方成走了。

    干校里,方成在伙房里劳动,陈今言下田种地。派给她什么农活,她都干,从不挑挑拣拣。她和老乡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有一回,一位大伯的手让蝎子蜇了。蝎子的毒液渗进体内是很危险的。陈今言急忙俯下了身子,用嘴去嘬,把毒液一口一口嘬出来吐掉。大伯的儿子闻讯飞奔而来,向陈今言连连道谢。乡亲们也纷纷谢她。

    1972年,奉上面指示,他们又回到了北京。方成和陈今言回到家时,看到两个孩子满脸都是泥……当初,他们到河南叶县去的时候,老大已下到内蒙古去了,老二刚上小学,老三还在幼儿园。老二、老三两个小孩,非常可怜。那时,大人不在,谁都可以到方成家,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幸亏当时幼儿园食堂的一个师傅心肠好,管老二老三兄弟俩的饭,才没有饿死。

    1973年,陈今言调到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搞牙雕(象牙雕刻)的形象设计。1977年6月17日,她照常一早就骑车出门上班去,可没过多大工夫又骑着车回家来。方成把她送进医院,诊断是心肌梗塞。抢救过来后护士在给陈今言更换病号服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医生连忙再抢救,但已回天无力了。

    陈今言去世后,一贯乐天的方成陷入了极度悲恸之中。黑夜里,守着三个孩子,方成感到孤寂难熬。朋友们见方成工作繁忙,还要带三个孩子,真是累得够呛,都劝方成再找一个“填房”。

    20世纪70年代末,方成与小他26岁的女性小苏组建了新的家庭。小苏有一儿一女,与丈夫离婚时,大男娃随父,住房归夫,小女孩随她。小苏带着女儿住进了方成的三居室房子。她把杂七杂八的家务琐事都包揽下来。小苏在某橡胶厂做物理分析工作。1982年,在一次意外事件中,小苏的爱女离开了人世……小苏伤心得悲痛欲绝。朋友们建议换个环境,容易舒缓一下心情。当时,深圳正在开创之初,方成通过朋友帮忙,把小苏安排进深圳一家公司工作。

    1994年,方成和小苏已经两地分居整整12年了。小苏在深圳不仅站稳了脚,而且事业有成,并多次要方成去深圳,可方成不愿离开北京。于是,在这一年,他们悄然离婚,终结了这段姻缘。方成说:“我们是好合好散。离婚后,我们还一起游了三峡。我到深圳和中山时,她还派人开车接我呢。我常去深圳,小苏在那边‘关系’很多,将我的食宿等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我和小苏的婚姻生活虽然早已成为历史,但那段温馨的日子我永远记在心间。”

    与时俱进

    1979年,在全国文代会上,方成亲耳听见邓小平同志说:“……不要随便把文艺问题与政治问题联系起来……”这次文代会预示着文艺界的春天来到!时年61岁的方成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竟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当时开完会,我赶紧回到报社请假。我说我要开漫画展,其实当时自己一张画也没有。在三四个月时间里,我画了一批画,有100幅。像《武大郎开店》等,都是当时画的。”

    方成憋了十余年的情感一下子迸发出来,一泻千里,纷纷变成了一幅幅精彩的漫画。在解放后漫长的岁月里,特别是“反右”之后,漫画家们都不大敢碰国内“敏感”题材的漫画。方成勇敢而大胆地进入了这个本应进入、再也不必战战兢兢的领域,创作了《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一边精打细算,一边送礼吃饭》、《告状——他诬蔑老爷,说老爷脸黑》、《武大郎开店——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用》、《李鬼剪径图》等一大批高水平、高境界、高质量的国内题材漫画。

    经过3个多月的精心准备,1980年8月,我国首次个人漫画作品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开幕。闻讯前来观展的观众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热闹得不得了。接着山东美协邀请他去办画展,上海、四川、广东、南宁、香港等十几个城市也邀请他去办画展。方成迎来了自己漫画创作的黄金时代。“20世纪80年代是我创作国内题材漫画最多的时期。”

    方成的创作有清晰的脉络可循,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对国民党的,讽刺当时社会黑暗的,带敌我性质。二是新中国成立后到“文革”前。“那一阵我们是跟外国打仗(抗美援朝),我是画国际漫画的。这个时期搞的才真正是新闻漫画,也是我创作国际漫画的顶峰期。我当时在《人民日报》,每天新华社的新闻稿来到报社,我就慢慢一条一条地看,一直看到晚上9点新闻稿发齐了。针对当天的新闻,有的再配上漫画。困倦了就用冷水淋头,以保证晚上12点前交稿,第二天便见报。当时,我基本上是一天一幅画。1957年以后,就谁也不敢画了,谁画谁当‘右派’。”他曾画过一幅讽刺戴高乐、阿登纳政府的漫画,揭露那儿失业问题严重。这幅漫画“文革”中被指责为“影射中国的失业问题”。第三个阶段是1979年全国文代会以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画国内问题的漫画。那批画,我憋了十几年不敢画,一放出来,我就使劲画。这批画,是我画得最得意的。因为当时完全是有感而发。”

    方成说:漫画是一种社会舆论载体。读者欣赏它的艺术,又关心其中与大众痛痒相关的评议内容,使漫画成为具有最广泛艺术性的绘画艺术。群众舆论的影响因社会的发展而日益扩大,在发达的国家里,漫画盛行,在政治上常起着重大作用——例如在总统选举中,漫画的影响很突出。我国有的地方漫画展览常引起海内外记者的注意。我在广州的一次个人漫画展览,驻香港的外国记者特地前来采访,并写出长篇报道登在他们的报纸上。20世纪80年代我随漫画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日本首相特约接见,并请我们为他画漫画像。

    多年以来,方成就是一种忙不过来的局面:画画、编书、写杂文……但他的身体一直很好,问他有什么养生之道?“很简单,只有两条,第一条是常活动,自己有辆红旗车,只是比别人的少两个轱辘;第二条是心烦想上吊时,先不要急着去找绳子,找杯酒把它喝了,喝了就全忘了。”

    如今,方老已是80多岁的人了。他说:“我比过去的皇帝强。中国皇帝平均寿命不到40岁。我都当两届了!皇上什么营养都足,有一样营养‘药’他没我多。笑!这玩意儿花多少钱买不来,我自己能造,自给自足,还有富余,所以至少能活100岁!”真如戴敦邦所言:“多才多艺,平易近人。青春不老,幽默补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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