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坤
一.闺中密友
第一次见到花果的时候是高一。体育课上,梁思捂着肚子一脸痛苦,花果见状,跑过去揽住梁思的肩膀带她去了医务室。在此之前梁思从未和花果说过话,梁思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心生感动。
校医说梁思肚子疼是正常的生理期状况,不用担心。倒了杯热水给梁思,就坐到一边上网去了。花果看着苍白的梁思,跑出了医务室。十五分钟后,花果拿了一袋红糖出现在梁思面前。
“谢谢你,可是上课期间不允许出校门的啊,你是怎么跑出去的?”梁思接过花果泡好的红糖水全身都暖暖的。
花果见到梁思对她笑,她露出了兔子牙冲梁思笑了笑:“我趁门卫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去了,然后又溜回来了。”花果像个小贼一样窃喜。
如果不是这次的身体问题,梁思想她永远都不会和花果深交。梁思是学号第一,内向的班长。花果是学号靠后,外向的顽固分子。两个人完全没有共同点,但却真的成了闺中密友。
下午放学梁思要开班委会,让花果先走,不用等她一起回家了。等梁思开完班委会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梁思正准备搭公交回家,却看见花果抱着一个大包正冲她挥手:“思思!”
梁思见到花果还没回家,不禁有些心疼:“你怎么还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给你!”梁思的手中多了一个纸袋,是麦当劳的“巨无霸”,还有一杯热咖啡。
“刚刚我去报了一个美术班,上次跟你说过的,所以也帮你报了。然后就去买吃的给你了,我知道你饿了。”
花果又是一副“我看透你了”的表情。梁思都不知道怎么感谢花果一直以来的陪伴,花果是她白白捡来的宝贝。
“美术班?什么时候?”
“星期六的早上啦,可惜我的懒觉时间了!”花果咬了咬牙,为了画画牺牲了自己的睡眠。
梁思喜欢看花果丰富的面部表情,可爱极了:“那既然决定了,你到时候可别放我鸽子啊。”
“那是必须的!我爱画画!”
二.双鱼在水中游
周六上午天气异常的好,梁思到美术教室的时候花果已经跟画室里的人聊得火热了。梁思准备跟花果打招呼,发现花果的交谈对象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男生。
那个男生看着花果滔滔不绝地讲话,眼睛笑弯了,像月牙。
“宁古河!你画得可真好啊!”花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画纸上是一条潺潺的小河,远处是一座古堡,落款是宁古河。阳光爬上了宁古河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投影在他的脸上是细细密密的深色。那条小河也似乎随着宁古河嘴角的上扬缓缓流动。
“多谢夸奖啊。”
“咦?思思你来啦!”
花果跑到梁思身边挽住她,宁古河的目光撞到了梁思的视线,梁思礼貌地笑了笑。
“呐,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宁古河抽出画纸在花果面前摇了摇,花果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能见到宁古河的背影了。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梁思总能看见花果捧着宁古河的画若有所思。还经常和同学说有一个叫小河的男生画画很棒,而且和她一样是水瓶座。大多数同学都只是笑笑而过,花果跟大家的行为都不太一样,风风火火的。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时间久了,花果就只盯着画纸,不再和别人说话了。
“果果,明早别忘了噢。”梁思捏了捏花果的包子脸。花果跳起来反扑过去,还一边“喵呜喵呜”地叫。梁思一边躲闪一边放下了心,花果还是那个花果。
第二次见到宁古河完全是个意外。晚上,梁思去超市买东西,在蔬菜区看到宁古河正在挑选西兰花。宁古河将西兰花拿到鼻子边闻了闻,感觉挺新鲜的,就放到塑料袋里去称量。他对负责称量的阿姨说“谢谢”的时候,脸颊上若隐若现的两个酒窝好像可以装下所有的温柔。
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宁古河侧过身子看到了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的梁思。梁思见自己被发现了,一脸窘迫。不过宁古河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了。很好,他并不记得自己。梁思竟有一些小失落。
梁思以前总说花果是急性子,不过现在她好像也变得急躁了。梁思早晨五点就醒了,因为今天要去画室,能见到宁古河。梁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上楼梯的时候,梁思遇见了画室的主办人顾倚。顾倚看到梁思就向她问起了花果:“那个总喜欢黏着宁古河的小姑娘是叫花果,对吗?”
“是啊,我们是一起的。”
顾倚一说到花果就像捡了钱一样开心:“那小姑娘可逗了,宁古河跟她在一起笑容都多了。”
宁古河,花果。当两个名字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梁思的脑海里浮现出花果呆呆地看着那幅小河与古堡的画面。“是啊,花果是一个超级开朗的人。那个宁古河有什么特别吗?”
“他呀!他是一个怪胎。不爱搭理人,却把艺术天分发挥到了极致。”
到了画室,顾倚继续画他的荻埠归帆,梁思找到正在调水彩的花果。虽然只是画了一个轮廓,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花果画的是一只水瓶。
“果果,你画水瓶干什么啊?”
花果用嘴朝宁古河的方向努了努:“作为回礼啊。”
他们都是水瓶座。梁思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缘分,但当她看到花果对宁古河满眼都是笑的时候,心不由得隐隐疼痛。或许三个人都是一见钟情,只不过自己晚了一步。梁思的画纸上跃进了两条咬尾的小鱼,在水中互相安慰。
三.你是我赖以生存的瓶子
期末考试结束,梁思收到成绩单的时候正在帮花果整理数学复习资料,花果的数学太差了。看到自己仍是第一,梁思的目光并没有在自己的成绩上过多地停留。
目光向下,虽然成绩单上没有名字,但是梁思还是找到了花果的排名。数学极差,化学极好,那一定就是花果了。花果说过化学很有趣,一个物质和另外一个物质生成其他不同的物质,很神奇。看到这次花果进步了五名,梁思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
“喂,花果,你还没起床吗?”梁思看了看表,时针指向了十。
“啊,思思吗?我在睡觉啊,困死了。”电话那头花果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你现在马上起床,到我家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那个……我还没吃早点。我妈上班去了,也没给我留点儿吃的。”
梁思都能想到此时花果的表情:“我请你吃早点。”
“好,我马上就到,拜。”
虽然是冬天,但大多数人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臃肿,只有花果套上了好多衣服。梁思隔好远就看到花果了,像一个球一样滚啊滚啊滚到她跟前。
“思思,”花果一把抱住梁思:“你要请我吃什么啊?”
“你不是该特别关心我有什么好消息吗?”
花果拉着梁思的胳膊摇啊摇:“我现在很饿,所以我比较关心吃什么。你有什么好消息啊?”
“不告诉你了,等你吃完再告诉你。”梁思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递给花果。
花果打开饭盒后叫出了声:“寿司!寿司!思思,是你做的吗?太棒了!去年我吃了一次之后怎么求你你都不做了。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啊!”花果一边吃一边做出很享受的表情。看得梁思笑出了声:“因为你期末考试进步了五名啊。”
这个消息对于花果来说像原子弹爆炸了一样:“真的吗?思思,我好幸福啊!”
“花果?”花果看到有人正在朝她笑。
“宁古河!你怎么在这儿啊?”
“公园是你家的?”
听到那一句上扬语气的话,梁思向宁古河看去,宁古河点头示意。两个人都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宁古河在不停地和花果贫嘴。
“我走啦,还有事儿呢,没时间跟你在这儿瞎贫。”宁古河迈着大步走开了。
花果的脸上依旧存着笑意,可梁思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喜欢宁古河,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喜欢。因为他先看到的是花果。
花果是水瓶座,瓶子碎了就算粘合也仍有裂痕。自己是双鱼座,难受了还可以互相安慰,况且自己赖以生存的水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碎了,自己也会窒息而亡。梁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解开了一道非常复杂的结。
四.我的泪水你看不见
这件事情梁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她写了一封冗长的电子邮件发给了花果。
邮件的大致内容是说自己看出了花果和宁古河的两情相悦,宁古河不愿意向前走一步,那么只有由花果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一句话,让花果向宁古河告白。
看到“发送成功”,梁思全身无力,仿佛那封邮件是用灵魂来写的。胸中的情感无处宣泄,梁思像一个溺水的人,到处寻找救命的稻草。摸到了纸和笔,梁思急急地写着——我的泪水你看不见。
我的泪水你怎么会看见?
我的泪水你当然看不见。
我的泪水是你,
我的泪水是我。
我的泪水已干涸。
因为,梁思嚎啕大哭,泪水把墨水浸开了花,大朵大朵地在白纸上盛开。等泪水流完,那张纸被毁得不成样子。梁思把纸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被扔进去的不只是废纸,还有那段不该有的暗恋。
等下一次和花果聊到宁古河的时候,自己就不用那么心虚了。
梁思是双鱼座女孩,爱幻想,向往美丽浪漫的爱情,有大小姐的性子。在花果和宁古河面前,梁思选择了花果那只瓶子。因为花果的瓶子里的水是温热的,还有点甜,关键是她已经住习惯了。
花果是水瓶,梁思是双鱼。梁思只住在有花果的地方。
一城一少年
文/白婷婷
我们的青春是一座城,垒砌厚厚的城墙,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会在距我们很远的地方,坐在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地方,唱着幻觉般的歌谣。
1
江音回到北川正是伏暑天,在经历一中午的奔波后,凌晨三点还在客车上翻着简讯。老同学说,一中的校庆你来吗?江音还未打下:太累,不想去。那边又传过来一条信息:他会来。江音心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凌晨五点到达北川,客车站候车厅还有人脸上盖着报纸睡着。整座北川在慢慢苏醒,虹光投射在江音眼里,却像是死物一般。
江音走到年久失修的楼下,楼上还有人像儿时那样,用一根明亮油滑的竹竿斜斜搭在窗户上,挂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走上楼,一时难以习惯黑暗,江音差点跌倒在楼梯上。楼上有人开门,开门声并不流畅,预兆着这里不久后会被拆迁。“阿音,回来了吗?”江音拍拍身上的土,暗自笑道:大概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对儿女的一举一动听得格外清楚。江音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三天以来最像样的一顿饭,吃完后帮母亲刷碗。
“阿音,咱们要走了吗?”母亲问。
江音抓抓头发:“大概。拾掇好这些,能卖的卖了,我们去上海。”
母亲笑起来:“还是舍不得啊。”
江音看着母亲说舍不得时,许昱明亮的眼睛在心底浮现出来,能舍得吗?江音抬头看青灰色的墙,上面还有当年毕业时的照片,一个个笑得没心没肺,许昱在第二排的最右边,江音在第二排的最左边。许昱笑起来时,眼睫微微低下,嘴角噙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春水初解冻时的样子。
校庆自然是要去的。江音走到学校,这条街道往返不知走了多少回,终于有一天,是自己一人走在这条街道上。老街道种槐花树,新街道种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一条老街道上成片的蝶形槐花影影绰绰。江音到学校门口买了高中时常吃的冰棒,五毛钱两根,问老板价格时,说涨到一块了。江音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价格,而是自己还把自己当成那个高中生,还想着许昱会在身旁说一个人吃两根冰棒太伤身体,然后夺过去一根。
“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子。”一个一个字符,早已经是拓在心里的记忆,当听到时,江音手一松,冰棒掉在地下。许昱帮江音捡起来,抹掉包装袋上的灰尘。
江音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许昱,淡淡笑着。
2
江音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遇到许昱的,在一番苦思冥想后,才推断出一个不靠谱的结果。
大概是高一时的运动会,那时候还没分班,许昱在十班,江音在十一班。两班就在运动会上挨着坐,江音是要写通讯稿的,坐在第一排的桌子前。学校的领导阶层脑子都不是正常的,江音听到这句话后很想知道下文,捅了捅身边的老妖,问,为什么这么说?老妖看见学校的高一生举着彩旗绕着跑道跑起来的景象,唱起《还珠格格》的主题曲。江音恍然大悟笑得肚子疼。那时候在那种不靠谱的笑话里江音看到许昱,许昱长得很像一个人,至于是谁,江音总是记不起来,有人过问时,江音会笑着回答,大概是很早之前就遇到了吧。
许昱穿着校服还能显得潇洒,这让江音有些迷惑不解。江音在写通讯稿时总是心不在焉,给老妖写表扬稿时,想着许昱在树荫下低头的样子,树影在少年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白瓷一般的后颈,低眼时淡淡的笑意。结果被高二的前辈们调侃:
这是给谁写的情书哟。事后老妖捏着江音的脸,问,你小丫头是不是暗恋我呀?江音在一番苦苦挣扎后,鄙夷地看着老妖,义正言辞地说,我不是同性恋。
下午放学时,江音才发现许昱是自己楼上的邻居,那时候又惊又喜,那神情把身旁的老妖骇得差点撞上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
就像是所有三流的恋爱小说一般,江音会每天跟在许昱身后,小心翼翼,满以为不会被发现,直到高二两人被分到一班,许昱觉得江音这样孜孜不倦地跟着自己走了一年有些好笑,便在下了晚自习之后,走到江音桌前,说下晚自习后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干脆大家一起走。
冬天,许昱会戴一顶帽子,眼神不好的江音在班里对许昱大叫,咱们班什么时候来了个熊!事实上许昱一点也不像熊,只是那天穿得多了点,帽子没来得及摘下。之后,班里便把许昱叫作“熊先生”。
其实一点也不像恋人啊,只是朋友罢了。江音望着学校楼下小摊上明黄的灯光出神。像他那样优秀的人,应该会找到更好的女孩子……江音想着想着心中便酸楚万分。江音看到许昱和班里的文艺委员在一起讨论元旦的安排,班长和班干部讨论一些问题似乎再正常不过了,但加上流言蜚语便像是雪地里的墨汁,不引人注意都不行。江音掏出本子,在纸上算题,所有的心情宛若心中的大雾,经久不散。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所谓暗恋的心情在心中肆意疯长,吞噬着江音,但无奈江音的胆小性格,硬是将暗恋压在心底。
许昱也注意到江音最近的沉默寡言,自己又抽不出身来,只能这样僵着。在元旦晚会前一天的晚上,许昱见江音收拾书包走出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抓起书包就冲到楼下,在街道上四顾,也没找到江音瘦小的身影。
许昱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一遍又一遍扫视昏暗灯光下的身影,终于找到江音时,许昱就像所有处在恋爱中的少年,取下自己的帽子,直冲向江音,扑到江音面前为江音戴上还带有自己体温的帽子,也不管江音胡乱叫着。江音脚下打滑,两人扭作一团跌倒在地上,江音这才看清是许昱,脸上气得红红的,鼓着脸,又笑又气地瞪着许昱。
许昱双手支在雪地上,也不顾雪地的冰冷,就这样支着,望向还在飘雪的天空。
“阿音。”江音被这么亲昵地叫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隔着衣服不停搓胳膊。
“为什么这两周不等我就走了?”江音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摆出认真表情的许昱,许昱的眼睛冷冷的,就像往日在班级里那种冷静理智的样子。江音气馁了,垂下头,“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了一样。”“原来如此。”许昱若有所思,“原来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啊。”江音瞟向许昱,少年抬头望着不断飘雪的天空,好看的侧颜在灯光下显得不真实,蛾翅似的眼睫不断起伏。
许昱对江音说,大学一起去北京,好吗?
江音慢慢点点头。
八年后,江音真的觉得高中三年,凡是有许昱参与进来的记忆,都不真实。
元旦晚上学校破天荒地没有晚自习,大家推推搡搡聚到操场上,看学校在十点放烟花。这是一中的惯例,每到元旦,操场、校园里聚满了附近的居民。在倒数声中绽开的烟火,擦过天际宛如天空流下的泪水。许昱拉着江音避开烟火的火星,在一片人声嘈杂与烟火爆裂的声音中,江音看着许昱微微翘起嘴角的侧脸,说,我喜欢你。许昱自然是没能听到。
3
高三那年的元旦是在补课与睡觉中度过的,烟火大会也因为某种原因取消,总之,那年元旦如果没有许昱和江音在手机上闲聊,江音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无聊。
江音也没有想到,元旦不精彩,但开学的精彩程度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许昱在开学前搬家了,近几年来,这栋楼上的居民都渐渐搬走了。据说,这里不过几年便要拆了。许昱走的那天,江音看着许昱在楼上忙上忙下,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喜悦。看着许昱家的车开出视线的尽头,江音才把手从玻璃上收回来,手已经凉得不能弯曲。
再后来,又据说,许昱邻居是个女孩,很巧,也在一中,还是原来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又转到江音、许昱所在的班级。
失去许昱的号召力,随江音一路的同学也是各自走各自的路,有时候,大家不说一句话,像是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水一般的沉默无处不在。一条被阳光晒得明黄的街道,连两边居民家里的蔷薇花架投射下来斑驳的影子好像都有呼吸。一个人走的时候,走到蔷薇花架下回想起许昱端着相机的样子,安静得不像是人类,然后红了眼圈。
许昱、江音也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情来,抬头就看到黑板左下角的高考倒计时,连阳光也停留在那里,像是打了个着重号。江音与许昱隔着大半个班级,问题也不好问,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偶尔江音回头瞟到那女孩问许昱问题时,许昱那种淡淡的微笑刺痛了江音。记忆里,许昱是个安静得有些冰冷的人,只有对待江音以及一些好友时才会笑,江音居然把这微笑当作特权。
高考前紧张的气氛和江音与许昱之间诡异的气氛压垮了江音。
放学后,江音破天荒地没回家。等着许昱走下来,看着许昱和那个女生有说有笑。江音没勇气了,默默转身回家。入夏的风暖洋洋的,拍打在身上像是安慰的话语。
高考前的几天,一中放假。江音约许昱来到他们经常走的那条老街道,老街道上有好多居民养的花,开得泛白的七里香、蔷薇融作一片,像是这盛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江音问许昱为什么要和那个女生走太近?许昱皱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许昱本就不喜欢别人过问太多事。江音本不是那种很冷静的人,见许昱不回答,心中更是悲愤,自己信仰的神祗只不过是浮生一梦。江音的确是在嫉妒那个女孩,她占有了许昱。江音向前跨一步,挡在许昱面前,大声叫道:“回答我啊!”
许昱纵然再怎么冷淡,这样被一个女生大声质问,难免会愤怒。“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些问题?”许昱把头偏了一下,摆出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你是我什么人?
女朋友?只不过是同学。”说完从江音身边走过,触动了头顶的蔷薇。
江音没哭,只是折了丁香的叶子,放在嘴里嚼着,再苦也苦不过心里的感受,但如此一来,嘴里的苦与心里的苦便两相抵消,也好。
江音和许昱都没有回头,一个朝着渐渐模糊的阳光走去,一个朝着新修的城区走去。
凡事得到答案后便会走向终结。
高考江音报了上海的大学,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天南地北,斗转星移,再相见已物是人非。
4
八年后的相遇着实让江音有些措手不及。两人的谈话就像是与陌生人之间的客套。
江音问,你打算在这里定居?
许昱摇了摇头,道,在这里办完婚礼就回北京。
是吗?
你呢?许昱问。
把这里处理了,接母亲去上海。
许昱不再搭腔。两人多年来的习惯,慢慢悠悠走到一家面店。换了的招牌的确是让江音有些陌生,走进去各自要了一碗面。江音吹开面上的红油和青葱,慢慢吮了一下汤,还保持着高中时的习惯。
临走前许昱问江音,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吗?就在下周。江音靠着电线杆,抬头看着孤零零的飞鸟,说,不会。我后天回上海。
许昱笑了一下,告诉江音,记着回高三二十一班,看一下图书柜后面。
江音照办了,就像是了结一件事一般冷静。江音转过教室后的图书柜,一张泛黄的纸条在斜阳下拉长了影子,拉长了一段青春岁月。小小的纸片折痕处有些磨损,但写字的地方却完整如初。上面写着:江音,熊先生喜欢你。
江音看到后低眼浅笑,心中却无波无澜。想起来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过的一句话:“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5
记忆里的青春是一座城,少年已不复存在。唯有他唱过的歌谣被风铭记,在回忆的尽头里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山坡上回荡,彻夜不息,永世不灭。
不良
文/王家明美
序
雪后黎明。
树梢光秃枝丫载满雪屑不堪重负,街道柏油路面覆着薄冰映射阳光。
背倚樟树的她正正绒帽,红着眼眶却饶有兴致地看司机们面对拥堵的交通扯开喉咙咒骂,清晨在红绿灯闪烁间塞满污浊尾气和刺耳车鸣,雪的消音效果在嗓门机械的歇斯底里中显得苍白无力。
当她抬头看到轿车里那张熟悉的脸时,一刹那世界缄默。车水马龙一帧帧快速放映,画面中人们激动而无声地张着嘴。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舞起安静的扫把,干裂唇边萦起团团白雾,佝偻背影吐着浓稠的烟圈。
生活陌生了,人们才会突然看清自己的沧海一粟。
1 me
她叫谢靓,靓而不良。在物理学上因果关系是先后相继、彼此制约的一对范畴。
因为谢靓漂亮,所以她爱对容貌精益求精。因为顶着大卷发化起浓妆在学校里晃荡,所以被教导主任拎去做思想教育。因为第二天板报照片中教导主任一本正经的脸上多了道一字胡,所以她名扬全校。
而她十足不良,敢公然蔑视校规,吃了处分还嘻嘻哈哈的原因一直是大家茶余饭后凑起脑袋谈论的话题。风格迥异的我们是同桌好友,我严谨地穿校服,扣子扣到下巴底,戴土气的眼镜。身着彩色短裙的她挽过我的手漫步校园时,我总有种老奶奶被扶过马路的自卑。她对我而言是一个过于绚烂的谜,漆黑深邃的瞳孔后是深不见底的海,遨游着的过往不易捕捉且稍纵即逝。
2 me
谢靓不读书,但她喜欢书。上课铃一响,她就从凌乱的抽屉里捏出一本小说一桶薯片,飞快地甩动着腮帮子,末了还恋恋不舍地吮吸每一根修长的手指。有时我听不清老师授课,就死命地瞪她。她将眼一转,不由分说地将一颗橄榄塞到我嘴里,跷起二郎腿幸灾乐祸,弓着背脊像只享受慵懒阳光的猫。
但我常常觉得她在韬光养晦。考数学的时候她会放弃选择题,而解答题无论多难总能拿到满分。发试卷时她用涂满蔷薇色指甲油的手挥舞着自己的卷纸笑得格外明媚,一脸的不以为然让人牙根痒痒。
那次我的分数不尽如人意,她在身旁玲珑的笑声格外刺耳。我侧过头遏住她不加节制的大笑。
是不是明明可以优秀却放任堕落的感觉很好玩,你真幼稚。
她深色的眸泛起波光粼粼,蹙起眉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我,然后她写给我一张字条。
这个世界高尚与丑恶的界限就只是成绩?别把你在乎得死去活来的东西扣到我头上。难道在乎就能拥有?我在乎了十五年的东西都是假的,如果你看到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隔天却跟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谈笑风生,你还能再跟我扯成绩吗?我以为你懂我的。
我觉得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不断远去而凝成一个点,我慌乱地不管不顾地追,一脚踏空,坠身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惊恐未定时背后一双大手不由分说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不断哽咽喘息却无力挣扎,平静地等到眼前一黑时竟发现自己如释重负。
而那阵哭声依然嘤嘤不绝,我定睛才发现声音并不来源于我。
谢靓在我面前号啕大哭,花了妆容的她像个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一道裂纹就能让她散架,粉身碎骨。
3 her
谢靓,你可以用爱得到全世界,也可以用恨失去全世界。
母亲生前等他回家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我恨他,深入骨髓。我不怕失去全世界,因为我的世界已经随着那副棺材入土为安了,我可以做到穷凶极恶。自从他的车在眼前驰骋而过,那张副驾驶上笑目吟吟的脸庞已经镌刻在脑海中。每每夜半梦魇,我置身于一片森林中,漆黑的夜吞噬了莞尔的月,风声毛骨悚然地呼啸,隐约有个婀娜的身影穿梭攀爬,凝入夜色的乌鸦不时发出沙哑的干笑。我胆战心惊地大叫,不断向前奔跑着呼喊着母亲,那条延绵的小路似乎永无止尽,看不到期盼的房屋鳞次栉比,黑暗却捻成细线紧密地裹覆住我。当四处伸出的藤蔓扯住我的脚步时,那个女人披着光亮微笑着走向我。身边的男人那么熟悉又陌生,殷勤恭维地挽住她,他臂弯中的那双手幻化成一条蠕动的狐狸尾巴,他却视而不见。我努力地大吼大叫,他却听不见,好像一具失却七情六欲的行尸走肉。
醒来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枕巾上泪迹斑斑。月光洒在床头照片母亲微笑的眼睛上,我哭泣地责怪她就这样撒手人寰,任我在世间摸爬滚打,但我至少庆幸她不必因看到赤裸的背叛而黯然神伤。
如若她早就知道呢?如若她只是顺从于生活无力反抗呢?
可怕的思想捆住了我,最终无一例外地化作浓烈的恨意。我一直讨厌自己的孩子气,而此刻我像个被攫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并恨上了曾经深爱却已更主的玩具。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人们无论多么深谙世事,如何出口成篇,当厄运如云霾一般降临之时都会丢却所有的理智,我看不透红尘,因此只能固执而深邃地恨着。
4 her
学校是个让人心安的地方,虽然我不羁不良。同桌是个爱装正经的眼镜妹,愿意摒弃一切爱好专心念书。我总说何必呢,收获途中总伴随着放弃,没有人能一生十全十美。她沉吟一阵然后认真地告诉我,除了认真读书她什么都不会。这就是可悲之处。教导主任颇有感染力地呐喊:把一切闲余时光贡献给读书,真是毒害了一代代学子。
人们说起单亲家庭的孩子时总会带着怜悯可惜的口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完了,绝对完了”的可恶思想,给我们贴上一致的标签,预想着我们自甘堕落的结局。
新闻里有个单亲孩子成了失足女孩,这似乎更证明了这种问题具有普遍性。虽然我在优等生和老师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但我依然自爱。虽然我恨那个男人与女人,但我不会因此放弃人生。我常常觉得社会就是一个大漏斗,不断地把标新立异的人和物筛出来,那么明目张胆而深入人心。我只是选择了别于众人的路,我爱看小说,喜欢用文字宣泄情感,无法逼迫自己面对枯燥不堪的课本悬梁刺股。
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一度以为她懂我。
她给我写娟秀的字条: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给我唱轻柔的歌:
快乐悲哀其实不过只是意外,don’t cry don’t cry,有我在。
我一直忘了说我有多感动。不知是谁查到了我家的变故,当流言蜚语散布,当所有人坚信我是因为家庭变故而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轻浮的姑娘,她陪着我走过校园的每个角落,躺在茸茸的草地上看云卷云舒。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就这样睡过去或者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终于要屈服于这个世界了。但她柔软的手握紧了我的,如温热的毯子裹住心尖,我发现了自己的溃不成军。
5 me
我想了很多。谢靓翻飞的唇齿间织成的那句话不断反复:我以为你懂我。
活到现在我还没思索过人生的意义,我只是循规蹈矩地前进着,人云亦云地做着学生的本职,为了考上好的高中,我放弃了一切消遣时间,将自己闷在罐子里密封起来,和一堆书一起腐烂发酵。
在她当我同桌之前,我在班里形同透明,除了老师的青睐外,没人会主动跟我说话,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强烈的轻视。我没办法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因此我越来越自卑。但她进入我的生活后,世界颠覆了,数以千计的人向我搭话以寻求她的些许事迹。起初我只是闭紧嘴摇头,但我终究无法抵挡拥有大批朋友的诱惑。
当一名花枝招展的school queen拍着我的肩询问时,眉目间透露着跟我当朋友的亲切意向,我终于还是渲染着说出了谢靓父母的事迹。女孩绯红的脸浮起一抹真诚的微笑,握住我的手确认了我的朋友身份。我淡淡地报之一笑,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掩的愧疚之情像戒不掉的罂粟,致命的毒液汩汩地在心底扩散。
果然隔天这件事就传开了,校园里传起闲言碎语,大家指指点点,看她的眼光甚是微妙。谢靓咬着唇身形颤抖,捉起我的手直奔那个女生的班级。漂亮女生倚着门框昂起脖子冷笑,看我的眼光在从前的冰冷中又添了一份幸灾乐祸,不屑地指着我说,我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我握紧拳头低下头,额头分泌起细密的冷汗,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我看不惯自己的丑陋却依然不敢承认,伫立原地静静地等着她的宣判。
而我等来的只是她的拳头与那女生高声的尖叫。楼道里拥进了很多人,劝架或看戏的呼喊声或喝止声,血色弥漫。我无力地蹲下身圈住了自己,像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安抚着自己的遍体鳞伤。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你凭什么诬赖她?我知道她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捉起我毫无血色的手奔跑,顶着风的泪腺分泌着绵绵不绝的液体,我清楚地听见自己身躯里巨大的叹息。
我们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气时,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信你。
6 me
她渐渐瘦削了,蓄起一头酒红的直发,上课时睁大空洞的眼睛不再发呆,眼光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黑板上设置的中考倒计时一步步走向完美的零,她也开始做起厚厚的题,写了长长的道歉信希望教导主任撤销处分。我一如既往地用功听课,与她一起被升学的压力砸得精疲力竭,对话围绕着课本,偶尔夹杂几句世俗喧嚣市井杂言。
最终我如愿考上E中,她发挥得不错进了G中。毕业典礼终归是来了,簇拥着酷暑的炙热,用来蒸发离别的泪光。
她朝我挂满泪水地笑着,重复地说着结束了。
听到她延绵的笑声时心猛然一抽,那个久违的嗓音是那么陌生,而一旦掸去荏苒时光给予的灰尘时又是如此美好,那份独特的记忆永居心间不曾远离,就像潜意识一样蛰伏着刺痛心扉。
离别之际我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出那声积蓄很久的对不起。
我知道。原来她一直同我一样矜持着自己的欲言又止。
愣怔之后,我释怀地笑了。
7 us
每个人都曾不良。
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对不起汇成一个圈。
其实我们都不曾责怪过对方,只是当生活的轨迹偏离我们所预想时,无所适从的慌乱让我们无言以对。
但这才是人生,不是吗?
马强身高一米七五,体重稳定在一百一十五斤,方脸,戴眼镜,皮肤白,说话鼻音重,笑的时候嘴角会向下垮。
马强就读于N中学,成绩平平,生活乏味,精神萎靡,唯独想法很多。我就是马强。
开学第一天报到时,马强走错了班,直到登记点名他才如梦初醒,抓起书包拔腿就跑。他的班主任正好奇着这位叫马强的同学怎么第一天就迟到,马强突然冲了进来。这样冒失的行为给同学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大家自始至终都认为马强很搞笑。马强心里不服,你们才搞笑呢。
因为刚才提到的冒失行为,马强荣幸地成为了班主任第一个关心的对象,提前上了开学第一课——思想教育。通过这次进办公室的经历,他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他变得虚伪了。
王小波的小说《三十而立》里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
马强根据这段话想了想自己,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虚伪的。以前他每次被老师批评时,总是会抽着鼻子用哭腔说:我知道错了,我会改正的。心里也确实有痛哭流涕决心悔改的意思。但是这一次,虽然他也是连连承认错误,心里其实在说:
你TM什么意思?
高中的头几个月过得简直就像抽水马桶冲水那样快。在这段时间里马强积累了不少关于办公室的记忆。在十二月的某一天,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想出了一句话来概括对办公室的印象:办公室充斥着烟味和浅薄。他自认为这句话写得非常好,完全属于“当伟大灵感在智慧的头脑上敲出闪亮的火花”那一类的创作,几乎能够直接用作《人民日报》的头版标题。
随着马强的渐渐成熟和成长,他越来越感到学校里的老师令人失望(起初他只是惊奇地发现老师们怎么那么浅薄无知)。他厌倦了原来的那套陈词滥调,开始找寻新的生活标准,自然而然地,他找到了大家眼中的坏孩子们。那是一个整日抽烟、喝酒、逃课、打架的群体,他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青春,他们的生活选择是一种危险的可能性。马强在这个特定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非常想要变坏的欲望,想要去实现那种危险的可能性。他强迫自己抽烟、喝酒,同他们鬼混。可是最后他发现自己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跟马强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马强自从迷失了生活方向,便把一腔热血全副精力都贯注到思考之中。他每天大部分的活动都是磨屁股,所以他思考的主题也总是由屁股开始。首先他想屁股如此娇嫩而重要的部位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去磨它?其次为什么不磨腿、磨胳膊、磨胸?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惑着马强,他实在想不出磨屁股除了带来痔疮以外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在读过一些书以后,马强尝试着从目的论的角度来解答自己的疑问。也许是为了通过孜孜不倦的磨屁股活动,进行思想改造,重新做人?可是那段时期已经过去。为了教育自我,全面发展?这种教育显然是韩寒所说的“穿着棉袄洗澡”,而且还涂很多沐浴露。
后来马强终于明白,这一类问题永远也找不到在逻辑上行得通的答案。
马强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据他们校长说)“严格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学校。
在这里你将拥有早晨六点半开始的早自习和晚上十点半结束的晚自习。从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中间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马强通常用十分钟回家十分钟吃饭十分钟返回学校。放学铃响起后如果在冲出去的路上鞋带散了,马强一定会不予理会,否则他将在几十秒钟之内被数百人超过以至马路拥堵,自行车无法离开。马强把这称为“鞋带效应”——中国式“蝴蝶效应”,在回家吃饭的路上系一下鞋带便会引发晚自习迟到的悲剧。
从厚达四十五页的“N中学校纪校规”中,马强了解到他不得携带手机,必须戴校牌和穿校服,头发长度不能超过五厘米以及不能大声说话。马强十分不理解学校为什么要制定这么多乱七八糟以折磨人为目的的规定,并且他心中有一种恐惧,他感到这些规定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去触犯的,因为每当有人被抓到违规时,教导主任都会表现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喜悦。
有一段时间,马强忽然勇敢地质疑起校规的合理性。他发现自己和其他同学的尊严是否得到保障与此息息相关。为此他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指出校规的不合理和学生尊严的被践踏。文章发表在校园论坛,引起了一些轰动,却没造成一场革命。
学校的领导阶层迅速做出正确决策,运用先进的技术手段很快找到马强。马强被停课一周,接受思想教育一周,记过处分。他感到很难过,他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是有价值的好事。
马强在文章中的观点非常温和。譬如说,他觉得校服的设计是与人类审美背道而驰的,质量也是差得可以,穿在身上总有种身披麻袋之感,如果强制大家穿这样的校服实在是对大部分人的侮辱。还有,他发现学校的厕所不仅挤、臭,而且里面没有隔间门。下课的时候马强捂着肚子冲向人山人海的厕所,等到终于排上他,他便得开始思考是朝里蹲还是朝外蹲,“这TM是个哲学问题”,一个叫罗永浩的英语教师也想过这件事。
王小波说:人有无尊严,有一个简单的判据,是看他被当作一个人还是一个东西来对待。马强在这个学校里待着就有强烈的“我不是人”的感觉。他被各种规矩所要求,却不能提出一丁点自己的意见。这种感觉也就是《水浒传》中宋江被戴宗勒索时所感到的“行货感”。他觉得被当作行货是不好的。
教导主任理所当然地是货主。关于教导主任这个人,马强有很多想法。教导主任身体结实,一脸凶相,声音洪亮,下手无情。他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拎起来狠揍一顿,或者是指着别人的鼻子竭尽所能地骂最难听的话。他是一个野蛮的、不懂得尊重的人,是受过教育的暴徒。马强知道,他不是个坏人,但是马强很讨厌他。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中有一句话很好地解释了这种厌恶:他讨人厌是因为他的生活由不合时宜的思想主宰,这在新旧时代交替时期是常见的事。马强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马强的软笔书法极好,可以说以他的座位为圆心半径十米的范围内无人能及,所以班主任委婉地向他表示希望他能够为班级写一幅作品挂在教室两边的墙壁上。
马强欣然答应了,但是他的字还没挂满一天就被换下来了。班主任只说了一句:破坏班级风气是不好的行为。
他看看自己选的诗,是杜秋娘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新换上的是另一位同学写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人的字实在不怎么样,马强想。
6
上学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像烤面包一样单调无趣。你被放进去,炙烤,然后弹出来。第二天,你又被放进去,炙烤,再次弹出来。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马强对此感到悲伤。
7
直到文章结尾时,我才又想起我就是马强。马强就是我。我已经快要十八岁了,马强却还没有准备好。
碎花
文/孙艺境
张小木说:陈田你真幼稚。
陈田说:张小木你真无聊。
陈田因为把毛绒玩具都拿出来晒太阳而幼稚。
张小木则是因为把陈田的玩具都摆成了脸朝左侧而无聊。
两个人,其实相差无几,至少在这件事上的确如此。
陈田有时候在想,自己和张小木其实也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啊,例如,都很爱吃蛋炒饭,然后把胡萝卜挑出来;都喜欢晒太阳,当然隔着玻璃,否则会被晒黑;都喜欢零七八碎的东西……这样的自己,为什么高浩就是不喜欢呢,明明和张小木差不多啊。最后,陈田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因为自己不是张小木,没有张小木的身材和脸蛋,也没有张小木的疯狂和没心没肺。现实,就是如此简单得令人恶心。
下午的太阳有些刺眼,逆着光看去,眼角微微酸涩得想流泪。张小木不知道跑去哪里鬼混了,有可能在和高浩约会吧,陈田想到此就勒令自己的大脑不能再接着运行下去,因为她知道下一刻自己会疯狂的期盼他们今天的约会是分手前的坦诉。
以高浩的性格,这次的恋爱期算是最长的了吧,陈田有些委屈,本以为自己会是高浩心中有些不同的人,本以为自己会是他的终结者,结果,事实上,张小木做了臆想中的自己。
一张大脸,印在玻璃上。又是管梵宇。只不过这次不再是鼻子被压扁,而是额头上的青春痘。于是陈田换了一个坐姿,后脑勺对着玻璃。总是有那么不死心的人,管梵宇如果生在战争时期,一定是个好兵,可惜这辈子投错胎了,于是陈田做了那个倒霉的被追查目标。管梵宇绕进来,坐在陈田的对面说: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呢,这可是咱俩初见的华丽再现啊,你不是应该也贴到玻璃上,用额头感受下我的温度吗。不得不说,这小子真的很有文艺范,这么恶心巴拉的话也说得出口。其实管梵宇也挺好的,下雨天把伞借给陈田和张小木,然后自己傻呵呵地在伞以外和她们俩并肩走着;上午课刚一结束,他就能像变法术一样变出两盒热乎乎的蛋炒饭给她们,让人怀疑他是怎么办到的,明明他不像翘课的人;成绩好得和他这人一样不靠谱,还大言不惭地说,上课睡觉是家常便饭,弄得天天认真听讲的陈田有撞死的欲望……就是这么一个有些傻气但也算得上阳光的大男孩,就这么死皮赖脸地和陈田周旋起来,陈田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哪里来的荣幸,让他如此费神。管梵宇小心地拉了拉陈田的袖口,说:“你的那个姐妹没来?”本来,看在今天天气不错的份上打算给他点好脸色的陈田,听到这句话,火全上来了。
“怎么,那么想看见她啊。你一开始就是打算追她的吧,今天她不在,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快找她去,我才不想看见你,也就你们这帮外貌协会的男生,没心没肺没头脑才天天追她屁股后面跑,还拿我当挡箭牌,当我是什么啊?”
陈田正在火头上说个不停,对面人的神色也算得上绝对的精彩了,从疑惑到尴尬到焦急最后竟然傻乐起来。陈田说累了,定神一看就是这么诡异的场面,一个大男生在她对面笑得快流出口水。陈田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自己心情不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结果拿他当了炮灰,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重,把人家吓傻了。
陈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没事吧?”
“啊,没事啊。我太高兴了嘛。终于熬出头了,你都会为我吃醋了,天啊,太不容易了,我一会儿给我哥们儿发喜糖去。”
陈田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低估了他的思维方式,吃醋,自己是吃醋,可吃的也不是他的醋啊。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短路了几秒,对方竟然以为自己已经被接受了,乐呵呵地把成功的喜讯群发出去了。陈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管梵宇的女朋友。
校园的传播能力,丝毫不差于某些娱乐媒体的小道消息,尤其是其中一方还大张旗鼓地宣扬。所以当陈田转天再来到学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传闻中高调公布校园恋情的女主角。陈田自然气愤得脸都发青了,不过意想不到的是,张小木则已经是火山爆发了。当张小木拉着陈田气势冲冲地到管梵宇面前时,管梵宇完全无视了张小木气愤的脸,兴致冲冲地喊着:“田田,你来了,这么想我啊?”
欠扁的语气显露无疑。陈田还没反应过来,张小木就和他大骂起来:“就你这样,还敢到处造谣说陈田是你女朋友,你配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田都同意了,你闹什么啊?是吧?田田。”
“陈田什么时候同意了,她才看不上你呢。”
“我和她的事,你掺和什么啊?”
“你找打吧。”
“我从不打女生。”
两人在一旁无尽地吵闹,陈田完全置身事外。陈田突然觉得,张小木,完全不允许自己和哪个男生有什么来往;张小木就是要把一个又一个男生都吸引到她那里去;张小木不是没心没肺,她是心机太重;张小木就是要让自己衬托出她的光彩照人。要不然,一般的好姐妹看到有男生追自己的姐妹,不是应该起起哄,甚至劝自己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吗?自己不是没有人追,只是每次都因为张小木横插一脚而弄得男生都不敢接近自己,最后呢,自己喜欢的男生和张小木在一起了,自己还傻傻地憋在一旁什么都不敢说。陈田看着一旁吵闹的两个人,做了一件长这么大以来最疯狂的事情,上前,踮起脚尖,嘴唇蹭过男生的右脸颊,然后直视着张小木,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和他在一起。”
显然刚刚争执的两个人都愣住了,一个想幸福得大叫,一个则一脸诧然。张小木、管梵宇、陈田三人有好大一段空白,最后还是张小木有些不可置信地说:“田田,你开玩笑的对不对?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
“高浩怎么办?”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我喜欢高浩;原来她那些没头脑真的都是装出来的;原来我太小看她了……高浩怎么办,送你了啊,祝你俩百年好合,你有必要拿来向我再炫耀一遍吗?当然,这些话陈田最终只能在心里呐喊了几千遍,终究没有说出口,张开嘴,吐出的不过是:“张小木,咱俩这就算完了,互不相欠。”
机械般地拉过管梵宇,转身离开。至于身后那个人,什么反应、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就当晴天下雨吧,一下就挥发没了。
陈田记得,曾经和张小木一起逛街时买过两条看起来一样的碎花裙。她们两个穿着一样的裙子,在大太阳底下接受灼烧,因为两个人都固执地认为裙子上的小碎花如果见不到阳光会枯萎的。看,就是这么两个思维怪异到一样的生物,后来发现,两条碎花裙,原来相差很多。张小木的那条碎花是一簇一簇的,而陈田的,是一朵一朵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谁也没有确切的解答。只是,这一刻,陈田忽然想起这件事,才发现,或许这就注定了背道而驰。
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就算在一个班,就算对对方了解得比谁都透彻,就算习性都相差无几,但是想做到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真不容易。就这么彻底地陌生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好像从未相识相知相拥,然后拉开了银河系的距离。
“陈田,我知道你只是拿我当挡箭牌,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我会继续追你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真正的女朋友。”
那天拉着管梵宇走到拐角,陈田就猛然松开了刚才紧紧抓住对方校服袖口的手,然后委屈得想大哭,管梵宇自然就借了个肩膀,直到陈田哭得差不多了,才说了这么一句话。陈田才发现,原来面前的这个男生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神经质,甚至从来不懂看人脸色。原来,自己的小心眼,他都知道,只是他选择了用各种无良的方式帮自己挡过去。说不上是感动还是自豪,原来还有人对自己这么好。但是,陈田确确实实无法这么快接受一个人,两个人心知肚明,所以就算陈田说:“做我男朋友吧。”对方也只是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你还蒙着呢,这个问题过一阵子再说。”
同年同月同日,时间往后错那么一点点,在另一边,张小木也正在高浩面前,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用脏脏的手背不停地揉眼睛,抽噎着说:“高浩,对不起,我没帮到你。”
“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陈田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天,光晕打出的两个人的侧影,是那么不真实。那天,张小木第一次跟人告白,然后对方给张小木讲了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讲了一个小女孩从和小男孩抢糖、吵嘴、别扭、偏执、嬉闹、长大,直到渐渐疏远。小男孩一直很笨拙,不会表达,只会用偏激的方法刺激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希望有一天,能把爱说出来。张小木像听偶像剧一样,哭的稀里哗啦,并且立马表示一定要帮那个小男生追到小女孩。然后男生无奈地看着这个刚刚还字字铿锵和自己告白的小刺猬,下一秒就因为一个有点无聊的叙述哭得惊天动地,这种生物,真是少见。无奈地揉揉小刺猬的头发,嘴角微微向上翘起。
张小木突然蹦起来,拍了下高浩的头,用还有点哭腔的声音说:“那,我是不是又可以追你了?”
“张小木,你应该喜欢更好的男生,在我这儿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你也知道,一时半会儿我也放不下。”
“本小姐别的都缺,就是跟你耗的时间多得是。走,吃饭去,我请客,当给你安抚失恋的伤口了。”
五月末,蝉的声音聒噪得不得了。尤其在一群快被高考逼疯的学生的耳朵里,这种声音简直十恶不赦。一切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的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张小木都意识到该安分了,不再像个傻妞一样整天跟在高浩后面说着无聊的话题,一遍又一遍说着:“高浩,我喜欢你啊。”大家都说,张小木变了,变得文静了,更亲近人了。男生女生,都发现了,原来张小木一直是个挺单纯的孩子,只是之前还没有长大。张小木也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抿着嘴微笑。
之前的疯狂因子,好像被这阳光蒸发了一般。只是,陈田却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没机会这么认为了,高三冲刺的最后三个月,学校的分班复习政策,使得她们彻底疏离了。
高考的考场上,陈田信心满满,答地理卷子的时候:
“城市属于( )A.XX B.YY C.聚落 D.ZZ”
陈田突然想起,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某个没心没肺的女生说过:
“城市,就是一帮寂寞而无聊的人,组合成的聚落。”
但是,陈田甩甩头,继续答下一题了,时间不允许她多想,或许,那已经成了一个梦。
放榜那天,陈田和管梵宇一起去的。陈田考去了南方,管梵宇选择留在北方。
这天天很蓝,空气中没有太多多余的水分。管梵宇用单车载着陈田回家,陈田紧紧地抓住男生被风吹起的鼓鼓的T恤,突然觉得失去了些什么,但是又说不清。
张小木和高浩幸运地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张小木穿着小小的碎花裙子,背着手,用新买的白色凉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高浩在她的身侧后方,仰着头,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有些失落。
四个人,各怀心事。不再是四道弧线首尾相接。而是四条直线,短暂地两两相交于一点,然后远离轨道,各自延长。
同年同月同日,不同地,不同人。
“希望你找到能好好珍惜你的人,谢谢你让我遇到过你。”
然后,转身,离开。
那么,请看看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吧。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小小的浮躁狂潮,那么的,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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