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欣雨
丹野门前的紫百合开了,晨曦的时候丹野寻着太阳的光亮来到走廊,晾在外面一夜的拖鞋木屐冲里对着丹野。空气中有室内烟熏的香甜,吹过一阵风很快被樟树的清香带走,丹野穿上木屐,鞋底上沾的砂砾磕在走廊边缘,印出一串小小的脚印。向门外去了,好像脚底陷进了一个湿润的小沙地,软软糯糯的像隔壁邻居家猫的肚皮。丹野低头一看,是突然开放了的紫百合,丹野移开脚,却不小心将刚刚披上的露珠划到了自己的袜子上,这个季节的早上还是凉凉的,水滴浸过纤维滴散在脚背上的感觉就是这个季节的讯息吧。
丹野看着刚刚开放却又面临残喘的百合低下身来,捧起一把土在花丛周围捂了一个战壕圈,希望邻居家的猫今天睡个懒觉不要对这株花有好奇心呢。做完后走出了院子,在大门的花筒里拔出一支发簪,双手轻挑慢捻地将自己的长发折成一个饱满的圈。
小山涧里云腾雾绕,扎人的薄气和细微的道道光霞绞缠在人们行走的小路上,个子高的人还要担心不小心撞上长得旺的树干。
“是丹野啊,今天和往日一样早嘛!”是每天清扫街上树叶的大伯,脖子上搭块陈旧干净的白毛巾,不管有多冷都穿着工字T恤,推着独轮小车。
“您又在劳作了。”二人停下来互相点头,丹野衣袖上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滑落,显得她纤瘦而优雅。
“又是一年丰收时,你要去看看喜悦的美景吗?今年的稻穗听说像海一样广袤呢!”大伯说,细密的汗珠在脸颊上抖动。
“是啊。我们镇每年都如此,在享受之前需要付出,我也一样,我的心愿还没有了结就无法安心享闲呢。”
“再见。”丹野鞠了个躬道别,这对话的时分蜿蜒的曲径上叶子又铺了一层。
镇子被群山环绕,海岸线边的稻香早早地就飘了过来,白色汗衫的男人比往日更多了,擦着汗的人指挥着将一捆捆粮食搬运上渡船送往更需要它们的地方。人群慢慢汇集起来,学校放公假,小孩子们在商铺门前玩皮球。“一是红冈花,二是长龙湾,三是龟田山,四是旋气丸,五是樱的湖,六是……”
皮球滚到了丹野脚下,她停下来捡起圆滚滚的彩球。“是谁的球呢?”
一个着青花衫的女孩子跑过来:“大姐姐,是我的球。”
“刚才你在背什么?”
女孩子把球拿过去:“是顺口溜啦,拍球的时候要背出来的句子。”说完女孩跑回伙伴中继续玩球去了。
“哟,是丹野啊!”刚开店门的安本唤道,“你还是来了。”
这是安本的木材店,门口上挂着刻有“安本家木”的标识。
“我先生说想用最轻巧结实的材料。”丹野轻启薄唇说道。
安本还在手忙脚乱地将木盒放在店门,“好……好的,你稍等我一下,哎哟……”
安本被盒子压疼了手指,手迅速红肿了起来,像冒尖的红蘑菇。
“你没事吧?”丹野淡淡地问道。
“没事,只不过被压了一下。”安本退回阴暗的店内,好像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全,不被发现脸上迅速升腾起来的红。
“那劳烦今天能来一趟吗?今天是到那个日子了。”
“没问题,只要店里不忙,其实……嘿嘿,也没什么生意好忙的。”
安本撤下门口最后一块遮光的板,阳光像是久未呼吸的鲸鱼从水中疯狂蹿出水面一样,肆意享受着呼吸,顷刻间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安本脸上的年轻也终于得到朝气的映照,生机勃勃起来。
收拾妥当,安本回神寻找丹野,可是小街上人们欢乐地来往,却唯独不见刚才一直挺立在那儿的丹野,难道是一阵风把她和她身上的花纹一同吹走了?安本探出身来寻望,哦,原来她已经走了,背影在明亮升起的太阳下虚幻般地走远,宽大的和服兜了一世界的风般涨得鼓鼓的。安本扯开嗓子喊道:“慢走!”说完余兴未尽地看着丹野远去。丹野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没有回头。
一片山坡。
丹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八乘八的方巾坐垫,一坛沉香,一包火柴。把方巾认真地铺平,跪坐其上,面前是一座孤独的墓,从墓的中分线位置眺望海岸线,隐约可见其波光粼粼的光斑,墓志铭上有死者的生辰、姓氏、卒年,落款是妻丹野枫中。
青草还没有如同树叶一样开始泛黄,沙沙的触感包围了自己。丹野小心地从香盒里抽出一炷细香插在香坛中,稳稳地立着搁在墓前。火柴,划燃,哧哧的火苗在晴空万里的天幕下实在不算什么,虚弱得像是骄傲阳光的陪衬,于是丹野小心地护住火柴,俯身点上了香,沉香的气味在海风的几番掠扶下终于坚强地复苏,一道青烟蜿蜒地盘旋出来,并合风的轨迹充盈在坟的周围。
“田中,今天我很开心。因为今年很晴朗,而且没想到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也不必像往年那般撑着伞来看你了,沉香的味道还是一样,喜欢吧?”
目及之处海天一线,隐蔽的墓好像和这片山融为一体,不细看,只以为是一处后生的山包,和蝴蝶、花鸟为生。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回去完成你留给我的事呢,放心,它快完工了,等着看吧。”丹野收起方巾,取下燃尽的香,把香坛里的香灰倒进土里,然后整理发髻缓缓踱步离开。
山路并不是很好走,幸亏修了平整的路,不然穿着木屐的人只怕是寸步难行的。
丹野的房子和其他修建在山涧里的房子别无二致,被爬山虎围绕的栅栏,樱花树成排的野外休息座,适合一家人野炊的庭院,低得没有防护作用的木质围栏。走到大门口,推开门之前不忘将发髻上的发簪取下放回花筒。
吱嘎而开,却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哟,丹野,去哪儿了?”安本一身是汗,身旁堆满了木材,看来这些是他一件件自己从山下搬到山上来的。
丹野的长发贴在衣襟的花朵上,让她看起像是黑夜里的彩虹一般炫目,安本羞涩地避开丹野的视线。
“为什么你在这儿?”
“听说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啊,所以一定要赶快来劳作,害怕完不成呢。”
安本挠着头皮说。
玄关的门没有被打开,走廊上的鞋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不用非要在今天之内完成的。”丹野说罢,径直走上走廊,换鞋,拉开了门,然后关上。
安本尴尬地伫在原地,山上的气温更低,这使穿着单薄的安本内外受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那等你休息一会儿我再来吧。”安本说。看着里面没有反应,安本耸耸肩,垂下了头,准备回去。
“不用在今天之内做完,但是要抓紧时间做完。”门应声而开,安本惊讶地回头,脱下和服换上素白便服的丹野站在走廊上说。面上的妆已经被卸掉,这让丹野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安本诧异得一时说不上话来,手忙脚乱地去抱木材,“是……是。”
走廊上,安本擦着汗。
“按你说的,我把木头都刨成你要的样子了。”
丹野点点头:“嗯,那开始吧。首先,用最坚固的材料做梳妆盒的底拖。”
“好的,我会做!”安本拿过最合心的料子雕起来,年纪轻轻却从小拜在闻名遐迩的佐藤师傅门下,刻、刨、雕、钻、打都得心应手,一件件看似平凡的木头在他手下能成为让人爱不释手的精美家具。这就是在大工厂逐渐出现的情况下,凭靠独一无二的技艺依然生存得很好的传统木匠一系。
身旁这个女人很奇怪……做活时并不看自己,好像完全放心一样,虽说早就结识,但也是第一次雇用自己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檐上的晴天娃娃,一个……怎么说呢,一个陈旧的晴天娃娃。
“丹野,没有家人了吗?
“什么?”丹野回过头来。
安本小心翼翼地揣测丹野脸上的表情,害怕说错一个字招来厌弃。
“一个人住吗?没有家人什么的吗?”
“是的,没有。”丹野的视线又仰视回晴天娃娃。
安本不知为什么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这种简单的活艺明明难不倒自己,为什么今天感觉那么不自信了呢。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丹野的眼眸攒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有一些回忆在其中,转瞬而逝。
“不是的。”安本细细琢磨这话,而丹野却不等他再询问什么,转身进了屋内,坐在坐垫上,慢慢斟起茶来。
安本深深呼吸一口气,专心致志于手上的活。
傍晚,安本下山了。
阳光燃烧在山峦上,红彤彤的云朵分布在整片天空,太阳刺眼却不灼热,白化的世界里让人都变得透明,好似没有魂的躯体在飘浮,天地之间像一团鸭绒被,罩着让人误以为真实的温暖。
手已经发酸发肿了,不过这对于安本来说已经习以平常,哈欠在他嘴里已经打出了十来个,今天总算将任务的雏形做出来了。
回到店内,打开一间小小的暗格房,里面是同样小小的褥被,勉强够安本栖身休息。躺在褥被上,安本遥望着窗外的半圆月亮,狭小的空间使他随手一抓就抓到一样东西,是丹野前几日给自己的雇用函,函上是工整娟秀的字迹,当时让人觉得奇怪,如今一看却又备显亲切。
“我将于九月十九日拜启安本师傅……”
第二日,沸腾的小镇将安本唤醒,安本急忙向丹野家而去。
气喘吁吁跑到半山腰,不料脚崴了,疼得安本倒吸口气,止不住地呻吟起来。
呻吟声引来了正在休息的大伯,大伯赶紧跑过来扶起安本。
“啊呀,摔到了吧?你这是要去哪儿了?”大伯用毛巾为安本擦拭额头上浸出的汗。
“谢谢……谢谢……我,我去山头上。”
“年轻人,你先坐下,我给你看看。”大伯扶安本坐在大石上。“不用担心,不严重,是脱臼了,我给你移过来就好了,忍着痛!”不待安本阻止,大伯两手一错,只听得“咔嚓”一声,伴随着安本的号啕,抽心似的疼痛过后,安本觉得自己没事了。
“真是谢谢您了。”安本说,大伯拿回毛巾为自己擦汗,身上褐色的肌肤显得比安本更加壮实。
“你是镇上的木匠吧?”
“是的。”
“去山上砍树吗?”
“不是的,是去做工,我被雇用了。”
“能雇用你这样的木匠,一定是大户人家吧?”
“哪里,我也只是刚刚出师,还没自己独立做过活计呢。况且雇用我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是谁呢?”
“噢,是一个叫丹野的女人,因为就她一个人,所以连叫作丹野家好像也不合适。”
“一定是丹野枫中吧。”
“您认识?”
“我认识,我知道她是一个早起的人,常常能在早晨看见她出门去,她一直住在这里,早年和丈夫一块儿生活,现在只有她自己了。”
“她的丈夫怎么了?”
“她的丈夫死去三年了,那个精致的房子是他丈夫一手设计的,只是可惜自己无福消受,而丹野只能一个人居住。”大伯说着,好像眼前出现了那栋精美的建筑,欣赏不已。
安本恍然大悟,山涧的风吹过,将身上的汗吹拂冷却,他起身道谢后告辞,继续向山头而去。
寂静的丹野家,安本踮着步子探头探脑地寻望,院子里没有动静。安本像昨天一样翻栏而过进去,所有的门都合得严实,安本轻轻上了走廊将门推开一个缝隙,顺着看进去,他看见丹野在昨天斟茶的位置俯身而躺,不见面容。怎么,今天还没有起来吗?安本壮着胆子慢慢拉开门,穿有袜子的脚轻轻踏进木地板上。
这是昏暗的房间,只有顺着门照进来的晨光,丹野穿着祥云图案的睡袍,丝被横卧在另一旁,不知是什么时候踢开的,长发缭绕在肩和腰际之间,一旁的香全部燃尽,安本打量着这间和室,如同那位大伯说的一样,很精美,私密却不压抑,简约又处处看得出缜密的心思。丹野在其中像是水中绽放的花蕊,让寂谧之下多了随时能活跃的气息。
墙上有一张装裱的照片,上面是个男人。
想必是她丈夫吧,安本走过去仔细打量,男人的眼神很柔软,能设计出这样房间的人肯定是个领悟力极高的人吧。
“你在那儿做什么?”丹野的声音响起,吓得安本一个激灵回过头来,解释道:
“扫地的大伯说你起得很早,但我来了看你也没有开门,所以进来看看……”
“哎呀,头疼,还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丹野揉着头坐起身来,黑发垂顺直下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另半边脸在模糊的光线下隐约地明灭,手撑在地上,身躯佝成了精巧的弓形。
安本看见矮桌下藏起来的烧酒瓶,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那我先退出去了,你方便了我再进来。”安本说着往回退了出去,眼睛总不免向照片中的男人望去,男人平淡地注视着他。
屋外花香阵阵,金丝鸟在一棵树上筑了巢。安本坐在走廊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美丽的家就好了。院子里一丛长势奇怪的紫百合吸引了他的注意,这里怎么会有紫色的百合花呢?
心想着,丹野开门出来了。安本连忙起身。
“今天给你这张图纸,你按着上面的做出一个一样的来吧。”丹野递过一张图,上面详细标示出了梳妆盒的内部构造、花纹雕饰、材料用量、规格大小,详尽得不像话。
安本惊叹图纸上精湛的画技,说道:“有这么一份详细的图纸,做起来很方便。
嗯……不过,这个盒子的雕工很复杂,会费些时候。”
“没关系,时间是最多的了,但不能磨洋工啊。”
“好的……”安本取来工具在昨天刨出的木头上加工起来。
丹野看着这个年轻的匠人,返回屋里倒来一杯茶,安本受宠若惊地接过:“我会好好做的。”
“累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屋里有茶点。”丹野说完夹着茶盘又进屋了。
安本忍不住向这个奇怪的女人发问道:“丹野,那个男人是你先生吧?”
丹野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嗯,是的。”笑意从她的眼角一直荡到了嘴角,第一次看见丹野露出幸福的微笑,想必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吧,安本想。怅然若失地将注意力拉回到手上的活计,“你手上拿着的即将要做出的盒子,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丹野主动说道。安本凝神听了起来。
“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天瓦、地基、起居室、玄关、桌子、屏风,都是他设计出来的,连它们放在哪儿什么时候该修都写了出来,你看,就连那个小盒子上也有标注。”安本急忙拿起图纸一看,果真是这样。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安本感叹不已,不禁再次怀着崇敬的心情考究这座典雅的建筑。
“他是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自小喜欢看稀奇的书,造东西,造玩具,不知拆了多少小玩意,被父亲骂了多少回也改不了,后来家人也就随便他了,后来他在学堂里对工技课特别有兴趣,然后就开始画画,画的都是物件的设计样式。”丹野怀念般地诉说。
“他可以媲美艺术家了!”安本激动地说道。
“田中说,那些天天有人来拜门来访的工艺技人并不是他的理想,他有另一个喜好,就是四处游玩,跋山涉水,看遍世界的风景。他去了多少地方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会有新想法告诉我,还带回很多好玩的东西,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还真是不能全都记得名字呢。”丹野微微蹙眉懊恼着,安本见了心生怜意。
“与这样的男子结成夫妻,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安本咂嘴,手里不停把玩着梳妆盒的雏形。
丹野自觉说多了话,立马闭口禁言,好一会儿后,改说道:“我去看看稻田,你在这儿继续工作吧。”说毕起身穿上鞋,走出门去,把安本留在家里。
下午的时候,丹野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一篮新鲜的枣和两尾鱼。安本这时已在走廊上睡着了,身边撒满了木屑,雕具还握在手里。
丹野走过去推推他:“安本,醒醒。”安本睁开眼,伸着懒腰坐起来。“几时了……”揉着眼。
“你会做什么菜吗?”丹野取下发簪问道。
厨房里,安本在煎鱼,滋滋的油声和香味像音乐一样此起彼伏由弱到强,不精于厨艺的安本惶恐地不断铲锅,不敢懈怠一丝一刻。客厅内丹野在摆碗筷,米饭刚刚煮好,这是新收的稻子,也是最饱满的,圆润的饭粒争先恐后地膨化,挤满了饭锅。
“鱼好了,终于好了……”安本端上了鱼。
“看起来很好吃呢。”丹野赞叹道。
“我是第一次做鱼,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在我们这个鱼多的国家竟然不会做鱼。”丹野说。
安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尝尝看吧。”
两个人动筷,一碗米饭,一条鱼,一道酱汤,一盘海鲜豆腐和一碗洗净的枣。
“第一次做鱼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丹野夸赞道,又继续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
安本心中兀地失落了一下。他说:“田中给你留下的没有完成的只剩那个梳妆盒了吗?”
丹野:“嗯,梳妆盒是最后画出的,他没来得及做出。”
安本:“那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找我来做呢?”
丹野看看安本,说:“因为他画的东西一直委托佐藤先生在做,佐藤先生远在京都,而我没有出过远门……”
安本惊讶道:“呀,那些家具都是师傅的作品,怪不得有许多地方我看了熟悉不已。”
丹野继续说:“我听说我们镇上有个孩子即将出师归来,是佐藤先生的得意弟子……”
安本听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明白了,这件事,就算是看在我师傅的份上,我也要做好。”
丹野喝了一口清酒:“你看,这酒瓶也是他做的。”说着摇了一下瓶身。
安本:“丹野,能告知我你的年龄吗?”
丹野:“二十二岁。”
安本:“真抱歉……我一直认为你是二十五岁的女子,想叫声姐姐,没想到与我同岁。”
丹野好奇道:“你也二十二岁吗?我是个显老的人,不怪你。”
安本:“不是的,丹野看起很成熟,不像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子。”
丹野:“不要把我当作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吧,不会再有我这样庸庸碌碌的年轻人了。”
安本:“丹野是个会让人尊敬的人,我感觉得到你十分信任我,这让我觉得很好。”
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雷鸣,天空划过了闪电,暴雨说来就来,屋内的光线霎时灰蒙成土。安本紧张地听着雨声,“呀……下大雨了……”
丹野轻轻说道:“今天,总是会下雨的,今年也不能例外。”安本不解地看着丹野,这场急来的雨让她又跳到了另一个世界。安本继续吃着晚餐,菜色诱人,却有一层说不清的味道。
“糟了!”丹野发了好一会儿呆后突然站起说道。
“怎么了?”安本紧张地追问。
丹野冲出房间拉开门,探头寻找房梁上的某个东西,安本急忙跟过去。
“那个,那个!”丹野着急地指着檐上的那个晴天娃娃,风雨中它被吹得摇摇欲坠,笑容快被雨冲刷得看不清了。安本安慰丹野:“我来试试,别着急。”安本走过去,一道雨向他扑面而来,他抹了一把脸往外走,伸手去够那个飘摇的晴天娃娃。娃娃在风中忽左忽右,安本踮足了脚也没法抓住它,它太高了。
风势强劲,暴雨变成了冰雹,一块冰雹砸在安本手上,他的手忽地肿了一个小包,疼得在雨中的安本倒吸凉气,不由得缩回手来。
丹野见了急忙上前,自己跳起去抓娃娃,纤瘦的她连碰也碰不到,眼看这晴天娃娃的绳子越来越松,丹野忍不住哭喊出来:“不行啊,不行!”
又是一块冰雹飞来,安本连忙抓回丹野的手,冰雹差点砸到了她的脸。“你够不到,快去找垫子,我来拿!”安本张嘴竭力喊道,好多雨水顺势流进他的嘴里。
丹野回过神来,赶紧跑回去,安本紧盯着娃娃,那绳子马上就要断了——绳子断掉了!安本无可奈何地看它坠下然后被风拖走,下一秒立刻飘向远方——丹野拿着垫子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不假思索地丢下垫子想跳进雨中,安本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丹野捶打他:“放手,放手,它要飞远了!”安本大声说:“外面尽是冰雹,脑袋想被砸开花吗?!”丹野挣脱不了安本的臂弯,无力地哭泣着滑坐到地上。安本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丹野痛哭着,安本摊开手却无法辩解什么,他蹲下拍拍她的肩,却被她反手打开。
“那外面都是……”
“都是什么?没了它和我被砸死没有区别!”说罢,丹野折回屋内,将自己锁在里面,安本独自一人在走廊上,比丹野好不到哪儿去,全身湿透,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靠在门边,等待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过去。
房廊下成了一片湖,冰雹过去了,雨也小了一些,潺潺地不停流着,和这孤独的房子一样,奔向不知是哪儿的未来。
那天夜里,安本趁着雨势小,借着大伯的伞跑回到山脚,来到山下才知道那里已经不能再待下去。海水涨潮,所有的地基都被淹了,政府呼吁群众搬到临时避难所,避难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挂着习以为常的表情接受政府给予的安排,安本也就见怪不怪地在临时避难所蜷了一夜,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乡变得如此可怕啊。
谁知那并不是一夜,而是两夜、三夜、四夜,到了第五天,人们开始恐慌了,临时避难所的食物和水越来越少,各种生活垃圾也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饥饿、疾病、流言充斥纷纷扬扬的雨的世界,安本孤身一人缩在墙角,想着那间漂亮的和屋和里面的人。他以这个念头为信念默默坚持着。
七天后,雨终于停了,人们陆陆续续地搬回家,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安本走出避难所第一个想找的人是丹野,他既担心她又害怕她,不知她原谅了自己没有。
走在一片狼藉的镇上,安本听见人们议论纷纷,“那个一直做义工清扫街道的男人不知道被水冲到哪里去了!”安本紧张地四处张望,抓住那个说话的人,紧紧地逼问道:“是谁?是谁?”
“就是那个健壮的老头,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每天很早起来打扫山下通往山上街道的人!”
安本放开路人,怅然地看着手中的白伞,反射的白光亮得如同记忆里大伯的眼眸一般。
葬礼在山顶进行,请来了僧人做超度,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他念道:
“森永守义,卒年五十八,一生无私无偿……”安本参加了这场没有尸体的葬礼,大伯没有子女,也没有眷属。现场是自发而来悼念的居民们,安本把带来的伞轻轻地放在墓前,转身往山下走,强忍着泪水,没有清扫的街道积满了水和腐败的叶子,安本的袜子被浸湿了一半,白色变成了灰色。
偷偷拭眼角的泪,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丹野一身黑衣,隐入人群中。
安本急忙拨开人群追过去,来到她身旁,说:“还好吗?”
丹野闻声轻轻抬头,看到是他,又低下头,咳一声说道:“你还好吗?”
安本:“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丹野:“我没事了。”
“那个娃娃……”安本见丹野没有反应继续道,“或许一件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需要铭记在心里的。”
安本跟在丹野后头,两人继续往前走,虽然不再多说一个字,彼此之间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安本离丹野的房子越来越近,他莫名感到不安。
走到了近处,安本看清楚了,丹野的房子几乎比山下那些被雨水泡过地基的房子损失更惨重。房梁被吹掀了两角,走廊破了几个大窟窿,地基被腐蚀得陷进地里一块,院子里菌类横生,俨然有原始丛林的模样。
丹野淡然地走进去,安本惊呆在原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很伤心吧?会不会想不开?丹野关了门,将安本留在外面,就像他从没出现在她生活中一样。
想必她不会再要我做什么物件了吧,安本想道。被水冲刷过的世界清澈得过于透明,清澈得把所有的往昔影印成了一张白纸,干净而果断。
安本沿着路回家,一路上踢翻了不少落叶,被水黏在地上的落叶,这时节它们已经开始泛红了。
很多天之后,安本上山来,曲径深幽的小道宁静得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丹野不在家,听人说,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离开好几天了。
安本环顾这个庭院,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那角房檐,那柱木桩,那丛紫色的百合,还有晾在院子里的有着繁复花朵的和服。
安本的生意忙了起来,他为一个大户人家做出了一张桌子,桌子放在露天的院子里去味一天后,他的店前门庭若市。
重新平和的海岸线少了夏季闪耀的颜色,海鸥从北方飞了过来。安本马上要打造一套全系列的家具,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山头从绿色逐渐变成了红色,最北面的山坡开始泛黄,雾气永远笼罩在那头,走近却不知它消散到哪儿去。安本开始围上了围巾,小腿裹上了腿袜,海面变得越来越暗,稻田成了稀矮的平地。
丹野的房子还是那么孤独吗?
又是这条狭长的路,路边坐着一位擦汗的大叔,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里面积了几堆不要的垃圾,安本向看不见他的大叔点点头,接着迈着步子上山去。
挥散雾气推开门,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清脆的声音叮咚响起。直入眼帘的是那袭乌黑长发,背对自己坐着,披着海浪图案的毛线披风,手旁是一个未完成的看似雏形的梳妆盒。安本惊喜地伸出手,好像空气中有了蜜一般的甜,他不禁喜悦地笑。
背影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你踩到我的紫百合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你,如果你和我只是陌生人,那一切都还好,我可以重新和你认识。
抱歉,我至今还在妄想,可以和你重新开始,重新认识。
如果当初我走的不是那么急,或许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我都不能原谅,当初那个不留一分余地的自己。
也许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就只能是低在尘埃里的仰望。
Chapter1
从迈进大学校门开始,我就过上了养老院里的生活,每天腻在宿舍里上网、睡觉,蓬头垢面的样子没一丁点阳光开朗、积极进取的学生样。
熬夜到三四点成了家常便饭,一觉到天黑也已经习以为常,混乱的作息让我整日浑浑噩噩,总是模糊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我的爱好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我是在贴吧里认识他的。
日上三竿的中午我爬起来抱着电脑翻论坛、逛贴吧,橙果坐在旁边悠闲地往脸上扑粉抹油,我惊讶地拿起她的化妆品问东问西。
她刚刚刷过的睫毛上闪着黑色的亮光,几乎没有张嘴地发出了几声冷哼。我识趣地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接着抱着电脑自娱自乐。
贴吧里浮出来的帖子映入我的眼帘。帅帅的头像,酷酷的昵称极为扎眼。他在我们学校的贴吧里询问今年的招生分数,因为他问的是艺术类招生,所以鲜有人知道,但尽管如此,每条“不知道”的后面都会有他一条礼貌的回复。
既然有大把的时光让我头疼该如何挥霍,我便信心十足地回了他的帖子:来吧,学姐告诉你,私信我。
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他给了我联系方式,我介绍了我自己。他亲切地喊我学姐,我热情地喊他学弟。心里默默地记住了他的名字:杨然。
杨然的目的很简单,在知道我是他的学姐之后,便展开了温柔攻势。他喊我给他上课,我犹疑不决的态度在偷偷翻了他的照片后瞬间下定决心了。
每天轮番的电话,从专业的探讨聊到不疼不痒的废话,我像是找到知己一般,所有想要的答复他都能给我。
东奔西跑地联系同学、老师,平日里足不出户的我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拉着橙果吐口水:“明天你去给我写封匿名表扬信吧,我这么伟大,看看我舍己为人的样子。”
橙果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从床上利索地爬了起来,直接抢过我的电脑,嘴里嘟囔道:“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貌赛潘安!”
我“嘿嘿”地傻笑了两声,有些心虚地说道:“的确有点小帅。”
橙果的尖叫声有些刺耳,我捂着耳朵还是能听见她透亮的声音,“这不是有点好吗?很帅了好吗?怎么可以这么萌!”
我从自娱自乐的美梦中惊醒,瞪了一眼橙果,有着老母鸡护食一般的勇猛,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语气阴狠地说道:“你休想打他的主意!”
我又忽然想逗逗她,随即嘴角一抿,贱贱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么好的白菜被我这只猪拱了?”我咧开一张嘴,笑嘻嘻地说:“人家一米八一,有钱有样貌,就是专业差了点,想找我这个学姐单独辅导辅导!”
我把“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清晰地看见橙果眼中的妒火。
橙果“哼”了一声,抹着唇彩的小嘴里说着恶毒的话,“我倒要看看这不过认识两天的男人,你们会有什么结局!”
我咧开的大嘴猛地僵住,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一般,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认识两天的确是事实,虽然我常常打电话过去,听他说话,听他抱怨人生,可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周围有什么朋友,会不会有像我这样犯花痴的女生。
所以为了速战速决,早分胜负,我强装镇定,出门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早些来吧,学姐给你找老师上课。
Chapter2
我们定好了时间,他来我在的大学找我。
入冬的北方天亮得很晚,我悄悄起床,摸黑找到了桌子上的洗面奶和牙刷,却在去阳台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椅子。
“咣”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宿舍里起到了平地惊雷的效果。橙果的话酸溜溜地飘了过来,“怎么起得这么早呢?哟,是不是要约会去啊?”
其他的女生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些难听的语气词,我心里莫名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难过。因为杨然的事情,橙果跟我说话的时候,已经处处透着酸意了。
我与她交情不深,我刚刚大一,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根本看不透一个人的秉性,我预料不到她会如此嫉妒这件事。我忽然有些后悔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
但是毕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不得不收敛住自己的脾气,何况的确是我的错,所以我轻轻地扶起椅子,放下洗面奶径直出了门。
刚刚走出宿舍楼,冬日里的冷风就呼呼地刮了过来。我披肩的长发随风乱舞,风来得又急又猛,浑然没有那些写真里的长发飘飘的美感。
我丧气地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没有化妆,没有梳头,甚至没有洗脸,我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自信。
我在校门口那个斗大的招牌前晃来晃去,门房的保安拿异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心想着要不是我刚从学校里走出来,他一定会盘问我一番。
我做贼心虚地往远处挪了挪,伸出一双冻得发红的手搓了搓。天边的朝阳露出了半边脸,有微醺的暖意照进了心底。
我等得几乎快没耐心的时候,他来了。出租车停在了校门前,我像是蹲点盯梢的狗仔一样,目光紧紧锁住车门。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见面之前已经翻遍了他的相册、空间动态,甚至每一条评论。不可否认我每日无聊透顶,但是我隐约觉得正如橙果所说,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不过我素来是及时行乐的性子,藏不住心事,所以他低头看我的时候,我几乎屏住了呼吸,也许脸上的表情早就出卖了我的心思。
可是后来的我,还是咬紧牙关,抵死不肯承认,我爱过他。
我是以追星的姿态跑到他面前的,而且他没看过我的照片,所以他认不出我,可是我有些结巴的舌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道:“小学弟,你好。”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紧接着就礼貌地冲我笑笑,声音和电话里不差分毫地好听,“学姐,你好。”
我大大咧咧的豪爽性子忽然就变得忸怩起来,我跟他打过好多次电话了,但是真正站在一起面对面的时候,我还是学不会隐藏自己的笨拙。
我伸出手想要握手,却又觉得不妥,尴尬地笑了两声,局促地收回冻得像猪蹄一般的红酥手,对他说:“走吧,一起去上课。”
他看了一眼我插在衣兜里的手,爽快地答应了,“好的。”
我放缓了脚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他一直是个慢热的性子,所以我为了缓解气氛,脑子飞速地运转,从建校历史一直说到了城市规划。
他看着手舞足蹈吐沫横飞的我,只是在每一句停顿的空隙里穿插一句简单的“嗯”。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有些力不从心了,咽了两口吐沫随手指了指教室,“喏,到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还没有人来,我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一米八的身高坐在我旁边,挺直的身板瞬间遮住了从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嗖嗖冷风。
我掐了掐大腿,终于相信了一见钟情这个词,也忽然明白了之前的不相信,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
我咳嗽了两声,想让他介绍一下自己,却又恍然发现,我早已在连番的电话轰炸里,把他的身家背景了解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家还有一只三个月大的博美。
Chapter3
和照片里如出一辙的帅气,但是彬彬有礼的举止里,更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再散漫的大学也会有座无虚席的盛景,比如我们的专业课。
三两成群的人不一会儿就占满了教室,前面不断有女生回头往后看。我调侃地对他说道:“你看,前面好多女生回头看你呢!”
他拘谨地笑了笑,“没有吧!”我看见他侧脸上的酒窝,一瞬间思绪飞出了好远。
“芸芸,芸芸!”橙果娇滴滴的声音就是出现得这么突兀,我皱着眉头往前看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边在讲台上挥手,一边大声地叫喊。
她脖子上的银色项链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我心里嘀咕道:“站得不偏不倚,真是刚刚好。”
杨然跟着我往前面看了看,他微眯着双眼看不太清,好看的睫毛上下扑闪。
正在我庆幸他有四百度的近视时,橙果自己走了过来。
我素来不是任人捏扁捏圆的软柿子,所以瞪大了我的小眼睛,阴阳怪气地向橙果开炮:“你过来干什么?”
橙果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底气不足地说道:“过来看看你不成吗?”
我心底冷笑了一声,都是成年人了,何必跟我玩小孩子过家家的姐妹情呢?
我跟橙果不过三个月的朋友,还没有傻到相信她的说辞。
“嗯,那我还好,你赶紧跟她们坐一起去吧。”我往后扯了扯嘴角,拧出一丝笑意。
杨然在一旁没有说话,礼貌性地保持安静。橙果看了看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好吧。”
两小时的大课很快就结束了,杨然也听不懂,我也觉得无聊。我们坐在一起各干各的,他拿着手机,短信消息发个不停,我在旁边看得咂舌惊叹:果然空间里的上万条留言不是刷出来的!
我给他早已经做好了专业学习计划,我约好了同学给他上课,一对一的辅导做短时间的冲刺,可是他表哥的电话打乱了我的安排。
他表哥跟我一样,也在同一所大学,不同的专业。他表哥喊他吃饭,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拉着我同学好言好语地安慰,“帮帮忙嘛,不要生气,他很快就回来了。”
好在低声下气的哀求总是有效果的,我们心平气和地坐在教室里等了半小时。
等到他再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他表哥,不到一米七的个头,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沉默寡言的样子。
我有些头疼地看了看他表哥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上前打招呼。
他表哥脸上的表情仿佛冰封万年的雪山,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就发出了一声简单的:“嗯。”
我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兄弟俩的性子果然都是不疾不徐的慢热型,可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生不出一丝好感。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简单地在手机上写了几个字,趁他表哥不注意的时候,迅速递到杨然面前,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想法。
杨然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轻轻地点点头。
我在地上拍了拍板擦,扬起一阵粉末。正午的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轻飘飘的粉尘在阳光里打着转。我夸张地咳嗽两声,语带歉意地说道:“那就开始上课吧。”
我给我的同学使了个眼色,她立马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说道:“好的。”
我出门的时候他表哥跟在我身后,我轻轻掩上了教室门,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
他伸出一只手扶了扶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也许是走廊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我的后背感到一阵发凉。
果然,他踌躇了几秒之后主动开口了。我以为他要问我上课安排,要问我姓甚名谁,或者再问问我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可是出人意料,他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地开口问我:“你为什么帮他?”
Chapter4
他表哥的问题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并不是无话可说,其实是说来话长。
我第一天认识杨然的时候,他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长得帅气的陌生人,所以我是出于礼貌地回复他的每一句话。然后他忽然在中间插进来一句话告诉我,他爸妈在吵架,他好想离开那个家。
我瞪着聊天窗口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这句突然丢出的伤心事。不过我最开始的念头告诉我,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只是一个认识他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如此大方地分享自己的私事,我下意识地做出了揣测。
他的手机号就在他发过的状态里,我轻而易举地打了过去。那是我们第一次开口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却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我只能感觉到他在电话那头呜咽。
我想跟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强忍住的抽泣声让我不得不赶紧挂了电话。夜色已深,我劝他早点睡觉,梦里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他老实地答应了,总是喜欢轻巧地说一句“好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了,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他在半夜三点的时候给我发过来两条消息,第一条是:肠胃炎犯了,我醒了。第二条是:
好吧,你睡吧。
还有一条是七点发来的:我去上学了,学姐早。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他的故事也许不只是这么简单。
果然,上帝不喜欢单一无趣地刁难,他会把苦难加在你身上,还会加在你心头。
我习惯了无聊的时候拨通他的电话,但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接上。我莫名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不疾不徐的性格总是慢吞吞地说话,然后在我的每一个请求后面加上一个“好吧”。
我翻遍了他的空间动态、微博评论,每天都有女孩子在他的空间里留言说早安,晚安。我也不知不觉地从刚开始的不在乎到了后来的逐个询问。
他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我不敢细想他的周围有没有人陪,甚至我常常掩耳盗铃地安慰自己,只要我默默地喜欢,他总会发觉,也终有一天会打动他。
于是我卯足了劲求亲访友,搜索着人脉里的朋友同学,即便是有些放不下脸面去求人,但能为他多做一点事情,帮助他顺利艺考,我也觉得是值得的。
我邀功一般地告诉他我为他找了几位老师,找了几个同学,可以帮他上课,洋洋得意地说着他们的来头和专业能力,每句话的最后,我都不会忘记顺带着诉说一些委屈。
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想让他看到我的付出。可是他四平八稳的语调从没有起过一丝波澜,甚至连“谢谢”两个字都说得不卑不亢。
于是我每日的闲情逸致几乎都用来揣摩他的心思了,我常常坐在床上捧着手机胡思乱想,我在想他的心思里,会不会有一丝感激和开心呢?
可是他从没说过其他话,语气里总是有着似有似无的生疏。我发过去的短信他几乎从来不回,我打过去的电话也常常无人接听。
我要命的自尊终于爆发了,连续几日求人时受的白眼和委屈幻化成怒火,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三个电话的连番轰炸终于被他接上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学姐,怎么了?
我在上课。”
电话这头的我脸上忽然有些发烫,语气一滞,已经柔和了几分:“没事,晚上再说。”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如往常地回了我一句:“好吧。”
Chapter5
我几乎是一分一秒熬到暮色四合的,我等到阳台上的光线越来越暗,直到完全沦入夜色中,然后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过去。
没有往常一样的等待,他就接起了电话。空旷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学姐?”
我轻声地“嗯”了一声,使劲地平复自己的心情,我问他:“在家吗?没有别人?”
他停顿了两秒,说:“他们都走了,就我一个人。”平平淡淡的语气里我感觉不到一丝感情,没有失落,没有难过,仿佛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我有些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他自言自语地替我解了围。他说:“你不知道吧?
我还有个妹妹。”
我拿着电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你不是独生子吗?”也被他突然跳转的话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接着说道:“我兄妹三个。我还有个从来没喊过我的弟弟,他把我当作他的仇人,还扬言要杀了我。”
我惊讶地张圆了嘴,失声喊了出来:“不会吧,你亲弟弟?”
他冷笑了一声:“是啊,亲弟弟,他从小就不爱见我。我跟他也很少见面,他抽烟喝酒打架,在派出所里我见过他好几次,甚至我替他开家长会,但是他从来不喜欢我,三言两语就会跟我吵起来。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
我倒吸一口凉气,傻乎乎地问:“你讨厌他吗?他真的杀了你怎么办?”
他的语气平静得让我心疼,“不会,谁让他是我弟弟?”我看不到事情的真相,也没有质疑真假,心底蓦地生出了同情。
他接着说道:“我还有个特别笨的妹妹,她在平路上走路都能摔倒,她只比我小三岁,我常常骂她,‘你就不会看路吗?你是猪吗?’怎么就这么笨呢,可是她就是会摔倒,然后坐在那儿哭,我气得总是不理她。”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喘,已经带上了哭腔:“可是今年她查出了脑萎缩,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我脸上轻轻地滑下来一行泪,他也已经泣不成声了:“你知道吗?我,我总是骂她,说她是猪,我还总是嘲笑她。”
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的他在哭,我问他:“这些事情你给别人说过吗?”
他哑着嗓子说,“没。”我感觉压在心底的石头有些松动,轻飘飘的感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他的意思是,很在乎我了?
我的手把床单拧成了麻花,试探性地问出了心底的症结:“你每天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是怎么回事?”
他在那边小声地啜泣,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和我妹妹,从小体质就不好,我每天都要打针吃药,动不动就会发烧。你好多次晚上打过来,我一个人在家,头疼得迷迷糊糊睡着了,真的听不见,也不想接电话。”
我心里构思了一下午的长篇大论被他轻而易举地打乱了。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会帮他走过这段路的。
一厢情愿也罢。
Chapter6
我思前想后考虑了一分钟,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表哥:“我是陌生人,但并不是陌路人。我光明磊落地帮人而已,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他表哥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咧着嘴笑了笑:“不用担心什么,都是专业课的学长学姐,不会乱教他的。”
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总觉得自己不求回报的帮人是在做善事。
他表哥轻声道了声“谢谢”,转身下楼了。
我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手,长出一口气,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杨然在这个城市租了房子,每天中午过来上课。我像个跟班的负责人一样挨个跟同学商量时间,一边说着恭维别人的好话,一边催促着授课进程。
我每天拿着手机思忖着应不应该拨出去,可是我更害怕电话一直嘟嘟到自己挂掉。因为即便他来了这里,还是我每日反反复复地打过去。有时电话会接通,我会按耐住“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问他一些“在哪里、在干吗、吃的什么饭”等许多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可就是没有问出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更多的时候,我习惯了系统提示的忙音。他还是很少回复我的短信,从来不回拨我打过去的未接电话。
我翻着他空间里的照片,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心里想的事情一点一滴都有他的影子。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漆漆的空气里摸索出手机看着凌晨三四点的数字,等着时光一分一秒地过。
不论睡得有多晚,天边微明的一丝光亮就能把我唤醒,可是一次次的期待里,从来没有他发来的短信,他打来的未接电话。
橙果酸溜溜的话总是出现得及时又恰当:“你说人是一学弟,你是一学姐。
人家都这么明显地拒绝了,你还坚持个什么劲?”
我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睛看她,看着看着眼前就升起了一层水雾,橙果得意的笑脸都变得有些模糊了,我失魂落魄地拿起手机,踉踉跄跄地在学校里像游魂一样晃荡。
冬日里的冷风从我的领口灌了进来,我哆哆嗦嗦地掏出视若珍宝的手机,它是我与杨然能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的纽带。
我问他:“你在哪儿?我出事了。”
最后几个字是我草草写就的,然后匆忙地发了出去,因为我怕有一瞬间的犹疑,就会胆小地选择放弃。
我在自尊和杨然两个选择面前,总是徘徊不定。我的自尊会让我觉得做了这么多,他连一句好好的谢谢都没说过,心里就会有诉诸不尽的委屈。可是他告诉我的那些故事就像一根细细的线,轻巧地在我心上打了一个结,好看、漂亮,却是一扯就痛,揪心的痛。
我像个走丢了的孩子一般坐在人工湖中间的亭子里,河面上漂着的浮冰上落着几只嬉戏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嬉闹个不停。我忽然开始担忧,它们的冬季该如何熬过去呢。
我甩了甩脑袋,下意识地掐了下手心,钻心的痛让我瞬间打了一个激灵。我有些可笑地看着湖面上飞起飞落的麻雀,别人的事情与我何干?
我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心甘情愿,甚至是一厢情愿,但是掏心掏肺太久,心还是会痛的。
我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病人一样,坐在寒风刺骨的凉亭里看着一群麻雀傻笑。
手机在包里悄悄地震动了一下,我有一瞬间的错愕,伸手掏出来看。
他发来的几个字很简单。他说:“你在哪儿?我发烧了,现在动不了,要不要紧?”
我咬了咬牙,有些着急他的处境,我一直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脸上总是病态的苍白,我也下定决心要去找他说个明白,电话里没有波动的语气让我再也不敢猜下去了。
我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站稳了脚跟,一路走走停停用了一小时。这城市真的很大,我从南方长路迢迢地来到这里三个月,还没有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所以他就像是我的一块浮木,若是没了他,我就会沉在这乌泱泱的人海里。
我很快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我敲门喊他,无人应答。我在宾馆的走廊里拨通他的电话,反复的嘟嘟声像是一颗沉沉的石头,一颗一颗砸在心底。
我不争气地蹲在地上,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腿上悄悄地哭。我一遍一遍打着他的电话,十几个电话之后他关机了。
我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目光涣散,两眼望着虚空。酒店的员工过来礼貌地询问我,我利索地站起身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嘈杂吵闹,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些人不是我对他好,他就会对我好的。
Chapter7
橙果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悠闲舒适的语调不急不缓:“你在哪儿啊?你的小学弟在咱们学校自习室呢。”
仿佛当头一棒,我心里五味杂陈,连猜的勇气都没有了。或许,不用猜了,我去印证一下结果就好了。
我拦了出租一路飞驰,手里死死地攥着手机。
我几乎求过的所有朋友都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们笑嘻嘻地质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人家?”我从来都是信誓旦旦地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不会吧,人家肯定有女朋友的。他是真的需要帮助。”
没有人会跟我计较我的答复,甚至橙果都懒得听我狡辩。因为显而易见的东西,真的说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如现在,杨然骗了我。
我站在教室门口匆忙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橙果短信告诉我他在哪个教室,我在偌大的自习室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他坐在位置上做着专业课的笔记。
他并不惊讶我会突然出现。我喊他出去说话,他皱着眉看我:“十分钟后我就得回来。”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心底的难过压制不住,排山倒海一般翻涌。
他跟在我身后出了教室。我站在他面前仰着脖子看他,声音里有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为什么骗我?”
他好看的眉毛轻轻一耸,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寡淡,“你不也好好的吗?”
我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却还是心有不甘地反问他: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看到我的短信你也不回?”
他一如往常一般的平静:“我干吗要接?还有,以后你不要一直打,烦不烦?”
我两只手握在一起,掐着自己的手心,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你既然这么不爱见我,你告诉我家里那么多事干什么?”我吼了出来,安静的楼道里静得能听到回响。
杨然彻底撕破脸了,“你成天没日没夜地打电话,我是高三啊!我上课的时候老师就站在我旁边,我的手机在抽屉里一直震。我该怎么办?”
他脸色阴沉,接着说道:“你是大学生,不必担心考不上怎么办,我呢?你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接,我跟你说我的事情就是想解释清楚!”最后几个字他也是吼出来的:“其他的是你想多了!”
我仿佛一瞬间被勾走了魂魄,即便是我从没承认过我爱他,可是我不能否认,这场春秋大梦,是我做过了头。
“你自己每天的签名状态是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吧!”他瞪着眼睛看我,这是他第一次发火,发火的原因是他觉得我爱他。
他表哥从自习室里走出来,手里拎着几本书。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拉着他弟弟走了。
我像个跳梁小丑一般站在原地,最后傻傻地笑了笑。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一巴掌扇醒我,就没了以后的折磨。
Chapter8
我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微黄色的路灯洒出一片光亮,我站在灯光下,觉得周围全是可怕的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结局的,不是吗?他自始至终都没表示过半点殷勤,全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的梦境。
如今他肯给我一个清醒的巴掌,我就算伸手挽留恐怕握到的也只会是虚空。
在学校里兜兜转转几圈,我上了楼。我在宿舍的楼道里穿过人群,行尸走肉般地上楼。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我们的寝室门敞开着。宿舍里的灯光照在走廊里,我忽然不想回去了。
橙果明亮的笑声从宿舍里传了出来,我收住要迈出的脚步,隐在暗处。
橙果笑得得意,“你们知道吗?刘芸她看上了那天来上课的学弟,可是人家压根不喜欢她!今天我在自习室里跟她学弟遇上了,聊了不少她的事呢。”她的声音有些刺耳,“你们不知道呢,她把人家都吓着了,给人家找什么学长上课,得罪了好多人呢!人家孩子都不敢来咱们学校了。”
我听到了别人的附和声,一颗心被揉得粉碎。最后的一层堤坝被冲毁,翻腾的泪水混着积压了许久的委屈汹涌而下。
冰冷的空气凝结在一起,我蹲在地上不知道等待我的结局怎么会是如此糟糕。
可是我真的把他的故事写在了心里,每一个打出去的电话石沉大海的时候,我残破不全的自尊就叫嚣着放弃他,长得帅气的男孩子不少,可是打动我的真的不多。
在他心灰意冷,发条状态说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我求遍了所有的朋友只为了给他发一条安慰的短信。在他给别人不断地打电话欠费停机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帮他交费。我安慰自己,这件事情就不要说了吧,最后分开的时候再告诉他,我是真的爱过他,又何必呢?
可是有些爱,注定是石沉大海。
我以为我做了这么多,炫耀一般地向他说我的不容易,即便是冰封的雪山也会被我的暖意融化几滴雪水吧,可是我忘了他的感受。
一厢情愿的喜欢,我又能奢望什么幸福美满。
即便没了他,我还是习惯在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翻手机。他的表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从来不让他接你的电话,因为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连你的朋友都说你不是好人,请你自重。谢谢你这么多天的关照,不见。
我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不敢哭出一丝声来,我怕橙果听见,嘲笑我那么卑贱的喜欢。我把他表哥的短信转发给杨然,他回了我三个字:对不起。
我雷厉风行地跑到杨然面前,他看到我出现的时候,嘴角微微地上翘有些惊讶。
他表哥不在他身边,我哑着嗓子问他:“你后悔那天那样说我吗?”
他说:“是我表哥他不喜欢你,我其实没有。”
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也觉得我不是好人?”
他摇了摇头,伸手想帮我拉上拉锁,我本能地往后退,与他保持了距离。他伸出的手一滞,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落。
我说:“既然他不让我出现,那我走了,再也不会每天烦你了。”
他张嘴欲言,我蓦地转身走了,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找回了我的尊严,找回了一个女孩子的矜持。可是如果前方有幸福,我绝对会抛弃什么所谓的尊严,我在这条迷途里摸索了太久,沟沟坎坎的羁绊在我的膝盖上留下了太多伤口,如今碰壁了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是你亲口跟我说了不可能,生生地抽离了我的梦境。我再也不能像个傻子一样安慰自己了,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一个。
结尾
在回程的公交上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是我认识他的那天晚上我写的签名: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我在车上笑了笑,想挤出眼泪,却忽然觉得眼睛干燥得没有湿意,我问心无愧地付出过了,即便没有我想要的答复,但是你给过的温暖,我悉数珍藏。
我的所有给你发过短信的朋友,都收到了你的回复,你在短信里写道:谢谢你们,谢谢刘芸。每一条短信都不一样,都是你手打上去的,可是唯独这一句话,是开头的模板,也是我倾尽所有换来的一句温暖。
对不起,我的爱太急太猛。所以当你拒绝的时候,与其软磨硬泡地坚持,不如轻松放手。
好了,你以后的故事里都不会有我的名字。
你的未来,我不曾遇见。
阿门
文/孙凝翔
我和柳爬到了那座被戏称为“反牛顿力学”建筑的露台上。
那天是中秋节后一天,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日。
我们是从一场聚会里逃出来的。那儿有一群直到两三个月前我都还熟悉的生面孔。每个人看上去都略微有了一些变化,脸又圆了一些,换了个发型,又或者只是换了一副眼镜。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就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也渐渐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与过去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样子。我们仍然可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我又再真实不过地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多了一层薄薄的膜。隔着那层膜,视野内的每一个人都变得模糊起来。这让人感觉总有一天会把这些东西忘得干干净净,干净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坐在KTV的包间里,我和柳不停地喝着啤酒。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并不动听的歌声在包间里环绕着——那是个狭窄的地方,所以应该用“环绕”这个词。挂在墙上的劣质彩灯来回摆动,扫过每一个人带着笑容的面孔。一切都在进行短暂的轮回,包括伴奏里的鼓点和和弦……“连月亮都像是复制的一样。”
没记错的话,自从他走了之后,好像一切都变得容易重复了。
就像之前我和柳也曾无数次地像这样坐在露台的边缘,看着相似的月亮,漫无边际地谈论一切。
我们不过是他生活的部分复制品而已。
没有人愿意承认,但我们都在不同程度地向他靠拢,不仅是座位,还有性格。
因为他太耀眼了,他的生活,哪怕仅仅是那一点点复制品,也总能让人嚼得津津有味。
他姓伍。虽然他们都叫他老伍,但我还是更愿意叫他伍哥。
伍哥在进校的第一天就已经出名了。
这事儿又要赖在他的光辉历史上。
据说是因为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他在原来的学校和原来两个名字里带“杰”
字的哥们儿被并称为“×校三杰”。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头衔,至少听起来的感觉和什么“初唐四杰”是差不多的。只可惜他们干的勾当实在是不够意思——别人咏楼,他们掀瓦爬楼;别人相思成疾,他们泡妞成瘾(特意声明,伍哥除外,他是自带光棍属性的);别人努力半生终于考取一份功名,他们纵是溜门撬锁,拿到了考试试卷,最后也没考到满分。
由此可见他们之所以没有青史留名主要是因为他们干的事情不够正经,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在当地的教师圈子里威名远扬,成了人见人宰车见车爆胎的明星级人物。
当然,太过出名也有一些不好的影响。进校的第一天,历史老师在翻花名册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名字,就热情地询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三杰”之一,并准备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那时坐在后排的伍哥很害羞地点了点头,并且没等对方表态,立马表示自己愿意重新做人,好好改过,做一个对国家发展,对社会进步有所贡献的人才。
历史老师听了之后点了点头,放弃了之前准备的致敬,随口警告他一下就开始上课了。
起初我对这事情也没什么反应,毕竟他们并没有讲几句话。但那之后全年级都开始宣传伍哥原来的光辉事迹,我在逐渐了解之后,一颗纯洁的心灵也为之震颤——原来耍流氓可以到这份儿上。
本来话说到这儿应该把他的那些光辉岁月拿出来慢慢拾掇拾掇,但那样会把这个故事变成一本厚厚的奥林匹斯故事集。所以我们就暂且放下那些已经太久远了的历史,说一些近一点儿的故事。当然了,主角仍然是这个出场自带BGM(背景音乐)的男人。
我和伍哥的熟识,又要和另一个姑娘扯上关系了。
那姑娘就住在我家对门的那栋楼。这个距离放在漫画里应该是属于先天CP(配对)级别的。不过你们肯定也猜到了这事儿没成。如果成了我肯定是不会这么轻松地把这事儿说出来的;相反,我肯定会说一说我们的爱情经历了千难万险,聚聚散散,最后终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这样才像一个标准的爱情故事嘛。
不过我这个故事还是没什么机会发展成那个样子——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没什么机会去经历那些千难万险,聚聚散散。这事儿又要怪我——虽然我觉得不敢和人家姑娘说话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一个人。
因为不敢和她说话,所以我直到现在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刚进校时的那个下午,她跑过来问我是不是住在她家对门的时候。印象中那个下午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变得慵懒,什么也不想做。她突然就跑过来和我搭话,我还处在待机状态的脑子立马被吓了一跳;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跑开之后又愣了一个下午。也就是愣了那个下午之后,我再也不敢和她说话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明白,但是直到现在——那个短发姑娘已经扎起了不短的马尾,戴上了眼镜,变成了另外一个我似乎完全不认识的人的今天,我还是不敢和她说话。哪怕只是在楼下偶尔遇到,我们俩也会十分默契地一前一后故意改变步速,拉开距离。
其实起初我还是做了很多努力的。虽然不能说上话,但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她发短信——数量很多很琐碎的那种。这直接导致了我那段时间每个月都要花掉接近200块的话费。
我也清楚单单发短信是不够的,所以我也会努力地尝试和她搭上一两句话——虽然这种努力没什么成效。那段时间,我每天下课就在她的座位周围逛来逛去,看着她一个人在座位上写作业,趴着睡觉,或者是和别人说着,笑着;内心不停地纠结到底要不要过去和她说上一两句话,是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还是直接笑着跑过去找她。这种痛苦的纠结一般会一直持续到上课铃响的时候。所以我有时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在等待和她说话的机会,还是那声可以让自己不再苦恼的铃声。
长时间的失败过后,我有些气馁了,那姑娘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不敢和她说话——我对这种怀疑并没有什么异议,因为我要是看到一个女孩子每天和其他男孩儿谈笑风生,却告诉我因为害羞不敢和我说话,我肯定也觉得她在扯淡。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我和其他姑娘都能自如地交谈,唯独在她面前,却成了结巴——以我的角度来看,我肯定会把这种情况归结于我喜欢她;但反过来看,她肯定是不会相信这么诚实的鬼话的,她一定会不断地质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姑娘们就是这么纠结的生物。所以纠结的姑娘把我也搞得纠结起来,我每天要找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是真的不敢和她说话——之所以要找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那么很容易就可以猜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日子在这样的不断重复中慢慢被消磨,变成了日记本上永远写不到的过去。
用一句很英语作文的话来说,每一个硬币都有正反两面。而伍哥就是那枚硬币上的老人头。
当时伍哥坐在教室进门那一组的最后一排。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旁边就是那个姑娘,所以我在不停逛悠的过程中常常能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华丽背影;其二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换过座位,在我的印象中,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那间教室最后一排的双人桌上,仍然摆满了他的各式杂书。
伍哥的桌子永远是全班最乱的。虽然是一个人用一整张双人桌,但伍哥的桌子很显然给人一种需要两排桌子的感觉——他的两个桌箱被塞得满满的,有上周喝完的牛奶盒子,昨天买的薯片,上个月才发却已经烂得和废纸一样的数学书以及我们往里面塞的各种垃圾。至于桌面,就更是惨不忍睹了,靠墙的那一边书摞了有50厘米高,另一边则以一种百科小王子的气势放着几叠从图书馆里借来的杂志——像什么《奥秘》《知音》《故事会》这类的。
伍哥常教育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如果没有那些成摞的书本的庇护,他是不可能在上课时候静静享受睡眠的。上课,课间,课间操,眼保健操——学校把一个早晨均匀地划分成了这么几个部分,但伍哥的伟大就在于,他能够突破重重限制,打破时间的枷锁,在垃圾堆一样的桌子上,用睡觉的方式把那些部分回复成一个完整的早晨。他常常是从早读开始一觉睡到课间操,然后醒来活动活动身子,又接着睡。如果偶尔有点儿精神的话,他也会爬起来,跑到旁边座位上和那个姑娘天南海北地扯。而那时候,也就是我的机会。
说起来很奇怪——净说些奇怪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和那个姑娘说话,如果旁边有某个我熟悉的人在和她说话的话,我也敢走上去插上一两句嘴。
虽然只是一两句话,但对我来说仍然是意义非凡的。而伍哥,就常充当着那个好似月老一样的角色。
所以当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的活动很快就做出了一些调整。我一到课间就跑过去坐在伍哥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等着他起床,然后伺机和那姑娘说上两句话。因为常常坐在他旁边的原因,我把他桌子上以及桌箱里的《奥秘》都看了个十有八九,并且就这么和他混了个半熟。
而伍哥的噩梦就这么悄然来临了——因为已经和他混了个半熟,我经常在他睡觉的时候跑过去用各种方法(包括踢、打、推、摇以及大喊一声“校长来了”)把他闹醒,然后让他“主动”过去找那姑娘说话,为我创造环境。显然,这种不要脸的行为受到了伍哥的强烈抗议,但抗议没什么用,他在嚷嚷两句之后又会继续过去当他的月老,并且总会在事后用一副不屑的语气嘲笑我:“怎么这么笨,和姑娘说话都不敢,以后要怎么办啊”。
伍哥确实有这么嘲笑我的资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每一个人扯淡——包括各科老师和校长,也包括上课和下课。但我总觉得他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不太正常,好像他也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因为那个我在每一个懵懂的男孩脸上都看到过的眼神,还是我的直觉,直到现在,我仍然坚信那时的伍哥喜欢那个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的姑娘。
但或许是因为我,或许是因为他的光棍属性,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并没有向她说出过那句话,至少,从来没有人听到过。
很多时候,有的人会因为一些你永远猜不到的原因,放弃了一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即使心里再渴望,再挣扎,也还是用力说服自己在片刻的释放之后,重新习惯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们好像失去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却又还是那么令人艳羡。
就像伍哥,虽然放弃了,却仍然有勇气在那个秋日的夜晚,用自己的双手,把喜欢的她公主一般地抱在怀中。而我这个看起来似乎坚持到最后,获得了一切的人,却只能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努力扬起嘴角,想要告诉别人自己才是真正的赢家;却又无法说明,为什么自己仍然不敢靠近她,更不敢亲口对她说出心里埋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伍哥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或者按照校长的说法,是个“道德品质败坏的人”。
我可以断定,要是伍哥恰好看到了上面的那句话,一定会微微一笑,说:“我还以为她会骂我是‘道德败坏的人渣’来着,好歹还是个人,也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伍哥这么说也并非没有缘由。
从进校开始,他就以平均每周一条的速度践踏着校规的尊严。一直到了第一学期期末,伍哥终于打破了27条校规中的26条,剩下一条“男女应当正常交往”
还在好好地保留着——伍哥说作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应该努力地遵守学校和班级的规章制度,尤其是考虑到自己的长相有着相当大的先天优势后,他更应该一丝不苟地遵守本条班规——这段话长了些,我稍微翻译一下,大致的意思就是说,因为他的长相不过关,所以想违反这一条校规都找不到那个partner。
这当然是在扯淡,虽然大家都公认伍哥的“人品”不够好,但单纯就长相来看——古铜色的皮肤,略有些蓬松的头发,长度恰到好处的刘海,浓黑的眉毛,带着几分灵气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再加上贱贱的笑容——即使得不到满分,也应该是轻轻松松拿个八九十分才对。虽然很想贴一张图片出来证实一下,但考虑到这是一篇严肃的文章,所以还是麻烦各位开动自己的大脑肆意想象一下就好了——怎么帅怎么想。
好了,如果想象完毕的话,就可以接着往下看了。让你们这么想象当然是有目的的——因为接下来我要慢慢讲讲他的光辉事迹,所以他需要有一个正面的形象。
在这个故事中,有着一个正面形象的伍哥仍旧一个人坐在后门旁边。只不过此时的他还没有被透过后门上小窗私窥的老师收掉PSP,也还没有悲愤地提笔(马克笔)横书“阿门”两个大字在那个门板上。
“透过那扇门,我看到了多少逝去的英灵,还有那些悲惨的过去……所以,就把这扇门叫作‘阿门’好了。”正是因为这样,那两个字留在了那扇门上,成了逝去的电子设备们永恒的怀念。
虽然说起来一脸悲痛,但伍哥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因为他的PSP是白捡来的,他损失的不过是一张8G的记忆棒而已。
至于那个PSP的来历,却又是一个不短的故事。
那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中午,我们一群人坐在教室里聊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转移到了校长最近收的那堆东西上面。大家纷纷表示出对那些东西的兴趣,于是众人一拍即合,开始计划着把那些东西从保险柜里拿出来。
计划从第二天就开始了。伍哥利用生物科代表的身份,每天在办公室里面逛悠,观察办公室的情况和那个保险柜,还有最重要的,寻找那把保险柜的钥匙。
计划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伍哥每天在办公室里逛来逛去,和各科老师以及校长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学习生活情况,可就是没看到那把钥匙。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每天在办公室里待着实在是件浪费人生的事儿,于是伍哥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买一套校服——校服也被锁在那一排柜子里。由此伍哥猜测这两个柜子的钥匙应该是被放在一块儿的,只要告诉校长他要一套校服,就一定有看到钥匙的机会。
事后证明伍哥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那是一大串钥匙,放在一个不起眼的饼干盒子里,又被锁在另一个柜子中。不过这可难不倒我们,我们准备了一些工具,就在第二天中午出发了。
我们先从教室的窗户爬到窗台上,然后顺着窗台一路走到办公室的窗前。顺手推了一推,窗户并没有扣上,带上的玻璃刀也就没用了。伍哥第一个跳了进去,然后拿起螺丝刀开始鼓捣放钥匙的那个柜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等我们剩下三个人都跳进去时,伍哥已经拿着钥匙在向我们招手了。
不过剩下的事情,也就是最简单的拿钥匙开柜子——却遇到了难题。因为钥匙太多了,而放数码产品的柜子也并不准确地知道是哪一个,所以我们就不停地试钥匙。最后大概花了十分钟才找到了那个柜子。柜子里面有一个PSP、两对便携音响(总感觉这种东西被收挺无厘头的),用写着名字的纸袋装着的各式手机以及三部GBA。我们又确认了一下,好像只认识那个PSP的主人,所以就只拿了那个PSP出来,准备过几天偷偷还给他。
随后就开始撤退了。带着手套的人艰难地用钥匙把柜子锁上(因为老化,柜门有些变形),没带手套的人小心地擦掉了自己可能留下的指纹,伍哥则把钥匙放回了原处,招呼着准备撤退。
但是,楼道里突然传来了老师说话的声音。直到上一刻为止尚在悠哉游哉的众人——伍哥在翻隔壁班同学被收的《盗墓笔记》,小灰在玩柜子里的订书机,我拿着PSP正准备开机玩玩——突然就慌了神,全都飞奔到窗前,准备逃离。其他人很快就溜了出去,但我因为站在离逃离位置最远的一扇窗户旁边,所以就成了最慢的一个。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手里的PSP是个负担,急中生智的我看到了挂在窗户外面的空调,就把PSP放在了那个空调的架子上,然后飞奔而去,跳到了窗台上。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就有人走进了办公室,我赶紧趴了下去,等了接近10分钟,确定他(她)走了以后,才站起来溜回了教室。
那之后,这件事情成了我们饭后常谈的内容,但却没有人记起了那台PSP——包括我。所以那台PSP就一直在那儿放了大概半年多。
直到一次伍哥到办公室去远望天空,思考人生时,才突然发现了那个空调架子上的家伙,把它带回了家。并且此后就天天带到教室里去玩,还经常和它原来的主人交流经验——他们俩都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直到它在“阿门”前光荣牺牲的那一天。
虽然专门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但这并不是伍哥干的最缺德的事情。作为一个让周围一公里的猫狗看了都远远跑开,生怕一不小心见了上帝的人,伍哥的综合实力当然是很强的——他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开锁匠和侦察员,更是一个全方位的人才。
我们和他一起干过的缺德事自然也是不少的。
比如,一次我们半夜在街上闲逛,实在很无聊,就跑到医院电梯里,一言不发地蹲在角落里,像看看空气一般地看着走进电梯的人,最后把那个要去六楼的家伙活生生吓得从二楼出了电梯。
但我们的行动也并不总是这么隐蔽。伍哥也曾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当着几百个排队买票的游客的面,助跑十几米,用跨栏的方式飞跃了公园门口的栏杆,在吓呆一群游客之后成功逃票,并且没有被保安抓到;当然,最张扬的一次要数去公园里偷船的那次。很遗憾的是,那一次我并不在,所以我只能尽力把那天的情况复述一下。大致是说,伍哥和另外一个同学实在是太无聊了,就跑到公园里去,把别人用铁链拴在河边的观光小船搞了出来(方法我不知道,怀疑是把铁链弄断了)。
然后两个人坐在船上,就这样一路从那条河的上游划到了河的下游——我们这儿人最多的地方,然后在一个离岸近的地方弃船跳到了河岸上,最后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中爬到了五六米高的桥口上,飘然而去。
不知道在看完以上事迹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反正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校长的素质比较高,当初给十恶不赦且十恶不慑的伍哥的评语后边,一定加了一个“渣”字。
其实伍哥也还是干过不少好事儿的。
比如,我亲眼看到他在家附近的一个小斜坡上帮一个大叔推车——总觉得听上去怪怪的,不过这真的是真的。又比如说,大下午跑去图书馆阅览室帮管理员整理杂志顺便表示上周借的书可能要下个月再还了。还有一次学校里搞活动,我们几个跑到市中心去租借服装,回来的时候怎么也打不到车,最后伍哥神勇地跑到马路中间拦下了一辆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副驾驶上那个人给说了下来,然后带着我们几个上车,飘然离去。
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黑他——我的意思相信你也明白,对于这么一个人,就算他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并且从不告诉我们,我们也要黑他。
把时间往回挪一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个很狗血的理由,伍哥成了游戏里最不受欢迎的职业——盗贼。
伍哥说他实在是看不下去食堂里卖的那些暴利商品了——贵到出门右转进景点的超市都会觉得东西超便宜的程度——所以他决定要教训一下他们。关于这个理由,我相信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伍哥那段时间的钱囊并不羞涩,更不至于到不拿那几块钱东西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还真是说干就干,说了这话的半小时以后,他就一脸猥琐地带着一口袋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开始兜售——从这一点上来说,估计我们整个班或多或少都是参与了销赃的,只不过都没被抓走而已。自那以后,这样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有时是一两袋薯片,有时是几瓶饮料、矿泉水,到了良心实在过不去的时候,他就跑到校门口的桥边上,送给街边的乞丐们。至于销售所得,大部分也都给了那座桥上长得很像骗子的乞丐们。
尽管给乞丐同志们做了这么多事情,伍哥最后也还是没变成丐帮长老。此外,尽管没当成丐帮长老,伍哥还是和乔峰一样中枪了。
伍哥被发现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小卖部的老板估计是因为欢乐豆不够用,没法儿在QQ游戏大厅斗地主了,就闲着去看店里的监控视频,最后才发现居然有一个人在偷东西——这学校里小偷小摸的其实不少,只是鲜有像伍哥频率这么高的,所以当老板把我们拉过去问我们认不认识视频里的那个人时,我们丝毫没有为看到那个高高大大黑黑的身影而感到奇怪。当然我们肯定都说的是不认识了,但同行的偏偏有个更缺德的,告诉老板说那家伙上周就转学走了。后来老板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很明确:“扯淡吧,谁信啊。”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老板一定没有相信他说的话,是因为我们后来坐在学校操场边的香樟树下打三国杀的时候看到老板在操场边上到处逛来逛去地找视频里的“他”。我们当时灵机一动,让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哥们换上一套深灰色的衣服——和伍哥的很像——然后让他绕着操场开始跑动。
果然,老板老远看到以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冲了过来,那哥们也不甘示弱,绕着操场就跑,最后跑到这香樟树下边,把衣服扔在地上,坐了下来。过了半分钟,那老板终于过来了,用一副“我终于抓到你了”的眼神捞开了香樟树的树枝,走到了树下边。随后我们集体转过头去,用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老板一看就蒙了,发现好像没有刚才的那个人啊。
“刚才这盘谁输啦?别赖账啊,赶快去跑一圈儿。”一个哥们儿吼了一句,随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接起话茬来。
直到这时,老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很尴尬地又问了一遍看到过“那个人”
没有,还没等到答复就一个人走了。
至于伍哥,他当时正坐在食堂里吃东西,看着老板进进出出地和老板娘商量着到底怎么抓那个男孩子才好,然后轻轻咬断自己嘴里的粉条。
直到最后老板也没抓到伍哥。伍哥是去自首的,大概是感觉快被找到了,伍哥就去承认了错误,并主动赔偿了二十三块五——当然他拿的不止这点儿了。这种行为就好像下棋的时候感觉快输了,在对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求个和,虽然不很光彩,但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决定。
因为这事儿,伍哥被记了个大过,并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那之后的伍哥再也没干过这种罗宾汉似的勾当——劫富济贫的确是每个男孩的梦想,不论是用怎样不光彩的方式实现,都好像是在维护自己心中可能并不明确的正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伍哥就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人——来自他常给我们瞎编的故事里,来自一个每个人都美好而又固执地生活着的世界里。
但那毕竟不是这个世界,那种美好而固执的生活终究是不为这个世界所接受的。这个世界只负责用力地打磨每一个人的棱角,把那些美好和固执慢慢变成空气中的尘埃,还有影集里泛黄的照片。
所以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伍哥并不如这个世界所描述得那么坏。
为了简化彼此的关系,人和人之间已经习惯了给彼此贴上标签。哪怕并不相知,哪怕并不熟识,每个人仍能一本正经地告诉你,我认识×××,然后不负责任地加上几个形容词,好像只见过一面的他真的拥有洞悉别人的能力,好像对一个人的描述,真的可以简化到那几个形容词,那几句微不足道的话语。
他们会选择性地遗忘与自己所贴标签不相符的事情,然后继续把别人固化成那张手掌大小的便利贴——就像鲜有人记得伍哥为了准备生物实验,花了几小时跑到河边去找水草,最后带着笑容汗流浃背地跑回教室的样子。
他们只记得这个男孩被记了两个大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不过还好,我一次次地和这个熟识的男孩相遇,每一次都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地方,这个男孩为了维护心中信念所做的傻事越来越少了。唯一相同的就是,不论过了多久,生活再怎么残酷地束缚住他的手脚,他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美好而固执的少年。
伍哥的离开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
本来还在费心思量到底叫他什么好,但想起来这是个和伍哥有关的故事,索性就顺着伍哥的叫法,叫他——马脸。
事实上也不仅仅是伍哥这么叫他,差不多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这当然除掉了家长和老师——没什么特别的典故,只是因为他的脸实在太长了,小灰用尺子专门量过,27.5厘米。
至于伍哥和他的梁子,想必是一进校就结下了的。和伍哥一样,马脸是找关系才进了我们学校的。他俩唯一的不同就是伍哥只差了几分,而马脸则差了两位数。
但分数的差距并不影响伍哥的态度,他就像鄙视自己一样鄙视马脸——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到这里,这对其他人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他就是这样一个鄙视规则,却更鄙视依靠别人的力量破坏规则的人。
这种微妙的心态也间接地影响着伍哥在学校的一言一行。他虽然看上去很张狂,目空一切,但其实内心里一直有一种淡淡的自卑,即使到了后来,事实证明他比很多并没有走后门的人成绩要好很多很多的时候,他也经常在谈话中插上这么一两句开头——“像我们这种走后门进来的学生。”
所以按伍哥的说法,他最忍受不了这种“明明找了后门每天还像胜利者一样炫耀自己有关系”的人。
不过这种人其实也不少,真正让伍哥和马脸交恶的还是因为马脸常常无故地去招惹伍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对伍哥的这种招惹也算是尽责任的表现,只不过其中表现出来的智力水平实在是有一些问题。比如,最早的一次,马脸跑到伍哥的座位那儿去收他的政治作业——能把脸拉得老长的人总是适合当政治科代表的——当时伍哥在睡觉,政治作业摆在旁边的桌上,一般人也就是把作业拿了走人,马脸偏偏很贴心地把伍哥叫醒,亲切地问他要不要交作业,然后在得到一通类似“傻X”“不会自己拿吗”这类的谩骂之后,跑去办公室告诉老师了。之后老师当然就把伍哥叫去办公室教育了一番,让他不要把自己的“坏习惯”“不好的风气”带到学校来,让他自己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后来伍哥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反思,终于明白了——不能骂一个傻X叫傻X,应该用文雅一点儿的说法,比如说,你的智商还没脸长。
作为打小报告协会的优秀会员,马脸的杰出贡献自然是不止这一点儿的。马脸的宗旨还是很简单的——大到考试作弊,打架斗殴,小到上课睡觉,随口骂人,不管是有的没的,只要是坏的,那统统是伍哥干的。考虑到马脸的爸爸是班主任的儿子的直系领导,伍哥在起初的一年里不知道被坑了多少次。
“要不是觉得马脸除了脸长之外没什么战斗力,我真想打他一顿。”
虽然伍哥和我们开玩笑时也经常闹着说想要打人,但我们看他那委屈的眼神,就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恨透了那张脸。
这种恨意已经到了一种近乎扭曲的程度。无论是本子掉了还是书被人撕了,伍哥马上就会一脸委屈愤怒地当众质问马脸,马脸也会一脸委屈地表示“真的不是我干的”,然后大家就开始猜测事情的真相,鉴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马脸打过小报告,民心一般都是倾向于伍哥的。至于我的意见嘛,我认为那些事情里面应该是真假掺半,因为那种扭曲的恨意会让人丧失准确判断的能力,但除了马脸,却也没有任何人执意和伍哥过意不去——伍哥和谁的关系都挺好的。
伍哥第一次和马脸有了肢体接触以后,也就是马脸所说的“被打了”之后没多久,伍哥就离开学校了。
事情的起因是某一天晚上我们这层楼的电闸突然被关了,有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因为不小心,差点被吓到,从楼梯上跌了下去。于是第二天学校就开始停课查是谁关掉了电闸。但查了一个早上也没什么结果,本以为下午还要继续停课搜查,因为校长说过“一直停课到查出来为止”,结果下午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上课了,到了晚自习之前才听到风声说“中午的时候,马脸去举报了小灰”。伍哥听说了之后十分愤怒,跑到教室外边去找到马脸,问是不是他举报的,这次马脸倒是没否认,坦然地说:“就是我啊,怎么了嘛?”
“你问我怎么了?你哪只狗眼看到是他拉的电闸?”伍哥好像很愤怒,揪着马脸的衣领把他提到了半空中,旁边的人围成一圈,各自议论着。
“我就看到了!”马脸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这么说。
“你看到个屁!昨天晚自习结束以后老子一直在你后边!”
“我就是看到了。”
“你对天发誓!”
“我就是看到了!”
“好嘛,老子就信了你的狗眼看得到几分钟之前有个人在那里!”说完伍哥松开他的领子把他放了下来,一个人扬长而去,开始收拾桌子。马脸则愣在原地,受了旁人的白眼,然后一个人跑去了办公室。
而我是在晚自习开始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时候伍哥的桌子已经收拾得一干二净——因为殴打同学,伍哥被要求转学了。我当然不肯相信伍哥打了人,因为他再怎么着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放弃自己苦苦坚持的这个学校。于是我就跑到了楼下的办公室,准备打一封联名信给校长。
信的内容是要求学校查清事实再做出决定,不然就集体罢课。
很显然这件事情没有干成。但值得欣慰的是,在当晚被爸妈生拉硬拽着拖回家暴打一顿之前,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在那封信的纸质稿上签下了名字。
那之后伍哥去了另一个学校。我们隔几周会见见面,或许只是坐在桌游吧里打打牌,又或许是听他讲讲他在那边新的生活。
在他给我们的讲述中,他的生活挺不错的——偶尔有一些烦恼,却再没有那么一个人每天打扰他的生活。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不再和那个姑娘联系了;马脸也因为受不了旁人的白眼,转学了。
而我的父母、老师,也都以为我和那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不再联系了,理所应当地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好像少了什么。
“不论少了什么,生活都要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装作可以离开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每个人都可以笑得和原来一样灿烂。尽管每个人都知道,那株香樟树下,再也找不到原来馥郁的香味了……时间再往后移。中考考体育的时候由于脚被扭伤,我推迟了一个星期考试。
很巧的是,伍哥在沙坑跳的时候由于跳出了沙坑,脚也被扭到了。所以我们两个难兄难弟就这么意外地相遇了。
我们坐在操场边,随性地聊着,比往次都要长的时间。谈论着过去的日子,现在的生活,未来的打算,还有,我让他爬到树上去帮我采了一朵花——白色的,我并不认识,只是很好看而已。
上周是柳的生日。本来计划在家里窝一个周末的我又被叫了出去。
柳告诉我伍哥因为要补课,所以要9点多才能来。我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是等不到了。
我们坐在快餐店里,话题时不时地又会转移到他的身上。说到伍哥上周用无线鼠标在上课的时候调戏老师的事情,我们不顾形象地在店里放声笑出来。
临走之前,我们又跑到了那幢“反牛顿力学”建筑的下面,只是没有爬上去。
两年多以前,第一次和伍哥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就爬到了那个天台上。那之后的每一次聚会,几乎都是在那个地方结束的——不论有没有伍哥,有没有必要。
就像一些美好而又固执的东西一样,没有被抹去。
“妈的,这谁的破自行车放这儿了,麻溜儿地给老子推走!”
李大牛嚷嚷着,狠狠地在自行车上踹了一脚,他那锃明瓦亮的黑皮鞋被车轮辐条蹭上了几条泥土杠杠。直至皮鞋落到车轮上的那一刻,李大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新皮鞋。他嘴里碎碎地骂着,蹲到地上拽过裤脚擦了擦鞋,擦毕顺便打拍了几下这个临时抹布,方才的灰尘连同裤上的历史遗物在他的新皮鞋旁簇起一团小小的土灰。
蹲在地上的李大牛环视了一遍周围,路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人理睬他的叫骂。
他试图站起身来,但是日渐肿胀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有些困难。他索性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半包烟,点上一根兀自抽了起来。一根烟抽毕,李大牛觉得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还想再点第二根,忽听得店里小伙计喊他:“师傅,老板来电话说马上就到,问你车位占好了吗?”
李大牛两指夹烟,吼道:“嚷嚷什么嚷嚷,去,把那破自行车给我扛一边去!”
“我这边忙着呢!”说完,小伙计转身进了厨房。
“小兔崽子,造了反了!”李大牛把抽出来的烟夹到耳朵上,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痰,起身自己把那辆自行车扛到了别处。
“师傅,厨房忙不开了!”小伙计又跑出来冲他叫,李大牛便把一把椅子杵在空地上进了店门。
飘香馆的老板几乎是不怎么着店的,他不在的时候,就把店交给李大牛看着。
李大牛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在社会上飘荡的时间却不输其他人。有那么几年,他是没有正经工作的。家里让他读书,他嫌烦得慌。让他去建筑工地,他又嫌累得慌。
“累死累活的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整天抬不起头来,多没面子!”十二岁的李大牛刚说完这句话,他爹的一个大嘴巴子就糊了上来:“小兔崽子,你书念不好,还竟整些花花肠子,面子管啥用,饿不死就算你赚着了!”
李大牛确如当年父亲所言之“赚着了”,他不但没有饿死,还越发的发了福,从前干巴巴的身子充了气一样鼓了起来。这一切的一切源于少年时父亲的那个嘴巴子。那天挂彩以后,李大牛干脆一股牛劲横到底,暗暗发誓要做统领四方的黑帮老大。但转念一想,统领四方颇有些空洞,便降低了目标——统领一方,甚至统领梧桐镇也可。
少年时代,李大牛就在为统领梧桐镇而奋斗着。六年的小学教育除了让他认识了几个字以外,还让他略微懂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学的”这一粗浅道理。因而,李大牛在学校附近收完保护费以后就跑到梧桐镇放映厅观摩香港电影去了。这时的李大牛并不知道山西有一个小个子少年也喜欢看香港电影,更不知道那个小个子少年后来经过努力终成正果成为了一名电影导演。李大牛没有走上电影道路也正是因为那场电影。李大牛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看了什么片子了,他不大识字,片名虽不长,但有一半的字是他不认得的。看完那场电影后,李大牛痛哭了一顿。他虽只有十几岁,但在那一刻已经有了一个几十岁人的思想。他一边哭一边吸溜着鼻涕,坐他旁边的兄弟问他怎么了,他叹口气道:“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当不了黑帮老大了。”
那兄弟捶了他肩膀一拳说:“听他瞎扯,电影都是假的。”自此,李大牛对电影这东西保持了几分警惕。
李大牛在梧桐镇混了几年,打打杀杀坑蒙拐骗的事也没少干,直到那天他在镇上遇见了从公共澡堂洗澡回来的胡晓芳。胡晓芳抱着一只红色塑料盆,毛巾香皂胡乱地堆在里面累叠出一座令人浮想联翩的小山。新沐过的湿发散发着洗发水浓郁的香气,一绺一绺随意地搭在她的胸前,不经意间晕了一片水渍。李大牛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胸前那片晃动的风景,他赶紧定了定神,用两秒钟时间想了一下该如何搭讪,最后却只冲胡晓芳吹了一个口哨。胡晓芳斜眼瞅了他一眼,骂了句“臭流氓”,加快步伐逃也似地走了。
这天以后,李大牛的脑子里总是出现胡晓芳抱着一个盆顶着湿乎乎的脑袋穿街而过的画面。黑帮老大都要有一位压寨夫人的,李大牛暗地里已经把胡晓芳认作了自己的压寨夫人。可是他李大牛还不是黑帮老大啊,他思忖了一番,当黑帮老大这件事确实还比较久远,要不我先去城里打个工迂回一下,等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再回来称霸梧桐镇,顺便娶了胡晓芳。
李大牛离开梧桐镇之前还特地去看了看胡晓芳,他站在胡晓芳家对面的屋顶上,朝着她家大喊:“芳妹儿——等我当上梧桐镇老大,就娶你做我的压寨夫人——”
那时的李大牛还没有现在的一身肥肉,他站在屋顶上的样子甚是潇洒。“啪”的一声,一只黄瓜飞了过来,刚好打到李大牛的头上。“瞎嚷嚷什么啊,小流氓,再招惹我闺女打断你的狗腿!”胡老爹在地上唾了一口浓痰,继续道,“不害臊!”李大牛捡起断掉的半根黄瓜,坐在屋顶上啃了起来:“老丈人,谢谢你的黄瓜,真他妈贵!”
李大牛刚进城时,身上也没多少钱,城里的开销不比镇上,什么都贵,兜里的银两很快便所剩无几。也看到过几次招收建筑工人的小广告,他把它们撕下来揣在兜里,走了两步却又撕碎扔掉了。找了几家餐厅,人家嫌他普通话不标准且没工作经验,便把他打发走了。曾经叱咤梧桐镇的李大牛在城里屡屡碰壁,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难过沮丧”,这种感觉,不亚于当年他看完电影以后的悲怆与失落。
他就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里繁华的大街上,直到鬼使神差地来到飘香馆。李大牛突然觉得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推着他走来的,遂仰起头,两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三拜。
老板眼睛盯着一摞文件,头都没抬地说:“我们现在要添一个烧烤系列,你会烧烤吗?”
李大牛什么都不会,但他想都没想,就说:“会!”
老板一听,抬眼看了他一下,又问:“会烤什么?”
李大牛说:“给我菜谱,什么都会!”
“没菜谱,你觉得行,就留下试试,不行,就算了。”
“好!”李大牛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答应的最痛快的一句话。老板不在的时候,李大牛逢人便提:“要是没有我李大牛,就没有今天的飘香馆!”
车位占好半个多小时后,飘香馆的老板才到。李大牛站在空地前,给老板指挥着把车停好。进屋坐下之后,李大牛故意拽了一下裤腿,把脚伸向桌腿外面。小伙计端着盘子经过时,说:“师傅,您快把我绊倒了。”
李大牛道:“憋屈得慌,还不许我伸展伸展?”
老板瞥了一眼下方:“哟,大牛,买了双新皮鞋呀。”
李大牛堆笑着:“嘿嘿,便宜货便宜货。”
老板说:“真别说,这么一收拾,还挺精神的。”
李大牛又赔笑了一番,说:“老大,我对象来了。”
“嗯?哪个?”
李大牛眉头一皱,一拍大腿道:“老大,您可真会说笑,我就一个对象啊,那些、那些都是玩玩。”
“请假?”
“嘿嘿,还是老大了解我。”
“不许!”
李大牛一听又急了:“老大,就半天,半天也不行?”老板没有理他,拿出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李大牛给老板倒了一杯水,就到店门口抱着臂站着去了,站了一会儿干脆又蹲下。一只小黑狗经过他身边时在他的黑皮鞋上嗅了嗅,他在狗脑袋上拍了一下:“看什么看!”惹得小狗冲他汪汪乱叫。
老板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李大牛重又晃进店里,坐在刚才老板坐的位置,把大家都叫了过来。李大牛拿捏着调子,说:“我说,一会儿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事儿吧,不去,也不太好,所以呢,你们一个个的都打起精神来,别整天死气沉沉的,知道不?那谁,你去门口站着去,饭店就应该有个饭店的样子。”
被点的服务员乖乖站到了门口,李大牛继续道:“都听明白了没?明白了就散会!”
李大牛数了数收款机里的“红色毛主席”,拿了十张塞进了口袋里。
现在的胡晓芳已经不是当年骂李大牛“臭流氓”的胡晓芳了,她染了时髦的褐色头发,还烫了卷。李大牛见她的时候问:“人家都染黄的,你怎么染得跟树皮似的。”
胡晓芳白了他一眼:“土老帽,黄的才土呢,来我们店里做头发的女孩都染这个。”
李大牛说:“你们懂什么叫审美,等我回梧桐镇当了老大,我说什么好看就什么好看。”
“省省吧你,这么大的人了。”
李大牛带胡晓芳逛了逛城里的商场,他在滚动上升的电梯上对胡晓芳说:“妹儿啊,看上什么了,哥给你买。”胡晓芳没答话,把一绺散发别到了耳后。李大牛注意到了这个细小的动作:“妹儿啊,这么些年不见,你变好看了。”
胡晓芳去看女装,李大牛在后面跟着,他顺手撩起一件衣服的标牌看了一眼,脑袋本能地后退了一截。又撩起另一件,仔细数了一下后面零的个数,嘴里嘟囔着:
“妈的,日元吧。”李大牛赶紧叫住正在比量衣服的胡晓芳:“晓芳啊,我中午也没吃饭,这都逛了一下午了,咱俩找个馆子吃顿饭去。”
胡晓芳道:“你急什么啊,我正逛到兴头上呢。”
“你也体谅体谅哥,真走不动了。”
“那就去你店里吃呗,还亲切。”胡晓芳说。
李大牛赶紧道:“咱不去那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大牛带胡晓芳去了一家日式餐厅,原木的桌椅配上暖黄的灯光别有一番风味。李大牛看着菜谱,又不时抬头看看胡晓芳的反应:“城里人净爱来这些地方,这叫有情调,知道不?”胡晓芳没答话,冲他微微一笑,也低下头看着菜谱。李大牛净挑了些标着高价的菜品,杂七杂八点了一堆,还不时和胡晓芳说:“想吃啥,随便点,随便点。”
胡晓芳瞅了一眼服务员点的单,让她划掉了几个:“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李大牛总觉得什么话都不说气氛颇为尴尬,就说:“妹儿啊,你看咱这么久没见,也叙叙旧呗。”
胡晓芳把眉毛一挑:“咱俩有什么旧好叙的。”
李大牛说:“那就说点新的嘛,你说,怎么可能没的说呢。”
“行啊,那就说说。”李大牛嘿嘿笑了笑,却又没话可接了。他扒了两口菜,喝了一碗汤,打了个嗝,终于鼓起勇气说:“妹儿啊,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合适的,你看咱俩也算是青梅竹马吧,你看……”
他话还没说完,胡晓芳就打断了,“忘了告诉你了,我要结婚了,这次上城里来就是看婚纱的。”
“啊?”李大牛的下巴沉沉地摔了下来,好像哪里掉了个螺丝一样。
胡晓芳没理他,接着说:“也是听说你在城里混得还不错,就想找找你看有没有熟人,现在做婚庆的都坑外行人。”
李大牛努力收回下巴,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的?”
胡晓芳放下筷子,捋了捋头发,道:“别提了,他天天忙,这不又到深圳谈生意去了,婚纱都不来和我看,”她顿了两秒,又继续道,“我跟你说啊,这婚纱千万不能用租的,脏!”
李大牛傻笑着,频频点着头:“吃饭吃饭,尝尝人家这肉烤的。”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住哪儿?”
胡晓芳微微一笑道:“我住我亲戚家。”
这顿饭吃得李大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那些菜在他的嘴里咸不咸甜不甜的,末了,又是胡晓芳去结的账,这让李大牛觉得丧失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胡晓芳看李大牛话也说不利落了,只知他是在为结账的事过意不去,就说:“我想吃西瓜了,你去给我买个瓜吧。”李大牛一听乐了,一指前方不远的小公园外的长椅,让她先去那里等着,他一会儿就回来。
李大牛呼呼跑到附近的水果摊位,问道:“瓜怎么卖?”
“四块。”
“你怎么不去抢!我们那里才八毛一斤。”
“帅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
李大牛方才记起来他还在春天徘徊着。“那就三块,卖不卖?”李大牛抱起一个大西瓜问。
小贩回道:“一人退一步,三块五吧,你总不能不让我们吃饭了吧。”
“行,给我称……这个。”顺着李大牛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比周围西瓜都要小几圈的瓜出现在小贩眼里。李大牛说:“太大了吃不了,容易坏。”
当李大牛抱着西瓜去找胡晓芳的时候,她人已经不见了。他把西瓜狠狠地摔到地上,鲜红的瓜瓤散了一地,在半明半昧的路灯照映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地上汩汩流出的西瓜汁。他看那瓜瓤红得可爱,弃之可惜,就又抱起啃了起来。李大牛蹲在地上,啃着西瓜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路人,想象着自己是称霸一方的老大正在检阅着自己的小弟。突然间,他猛地把瓜皮一摔,大喊一声:“坏了!”忽地站起身时,发了福的身子险些歪倒在地上。“我得退房去,”转念又一想,“她不住,我自己住去。”
于是,李大牛把剩下的西瓜踢到路边草丛里,点了一根烟,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边走边抽。他逆着川流的车辆与人群,沿着路边缓缓地走着,他要回飘香馆去,他要在那里待到打烊,然后去住他订的那间大床房。路上经过一家副食品店,李大牛进去买了一瓶二锅头。他提着酒继续往回走,满脑子尽是一会儿回飘香馆炒个菜,来碟花生米。“炒个啥呀……”他自言自语道,边走着还边喝了一小口酒。
街道上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李大牛的黑皮鞋上也红的绿的映着光。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里的天空,天空乌蓝乌蓝的一片,哪里看得见什么月亮星星。这时,他脑中突然莫名蹦出了若干年前他哥们在放映厅里对他说过的:“听他瞎扯,电影都是假的。”
花果是另一个小河
文/刘坤
1.花果喜欢小河
天气转凉了,大家都加了长袖衫,只有花果夸张地套上了毛衣。好像每次季节变化她都是穿得最多的吧。
“花果!花——果!你的颜料没有拿!”梁思叫住了已经出了画室的花果。
花果听到了呼声后猛地转身,却和迎面跑来的梁思撞了个满怀,颜料散落一地。
“花果,你不能慢一点吗?”
“对不起。”
今天花果似乎不太开心,没有和梁思贫下去,只是背好包一声不响地走了。
梁思张了张嘴,想叫住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梁思知道一向开朗到不可理喻的花果为什么会不开心。准备了很久的情书被折成飞机飞出了窗外,心里很难受吧。
班里很多人都知道花果喜欢一个叫小河的人。花果说,小河很聪明;小河的画画得很好;小河是风一样的男子。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小河的人。很多人干脆把小河当成是花果的假想暗恋对象。因为花果一直不靠谱。
“我写情书给小河了。”花果偏过头对同桌说。
“哦。”
“可是小河把我的情书折成了纸飞机扔出了窗外。”
“你可不可以有点反应呢?”
花果放弃了和同桌的对话,她知道班上很多人把她当成神经病。自己也没有希望和同学做朋友。可是小河不会,小河会和自己说很多很多话,小河是自己的朋友。
梁思很心疼花果,她知道花果不过是思维比较跳跃的孩子,而且,她知道小河是谁。
2.生命里缺水
小河叫宁古河,大花果两岁,是一个很奇怪的男生。在学校里不爱说话,不会和男生在一起打篮球,更不会和女生打打闹闹。上课的时间多半是用来睡觉的,喜欢看看书,写一写像女生写出的甜腻的文字。学习成绩优异,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大前提下老师才会对他上课睡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宁古河习惯在周末去写字楼最高层的画室画画。他与花果便是在那里认识的。
花果是很爱画画的,她喜欢执笔舞出生命的颜色。这一点和宁古河异常的相似。
他们的相遇只是简单的遇见罢了。
那一天花果拉着梁思报了美术班,像模像样地背着画板、颜料去了画室。画室是几个高中生办的,没有老师,去画室画画的人一个月交点分摊好的房租就可以了。
花果找了很久,看到了一个坐在阳光下认真作画的男生。他画得可真好!他就是这间画室的主办人吧。
“你好!我是花果,她是梁思!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花果?还花果山呢。”那个男生抬头看了看花果,便又将视线转移到画上。
“你怎么知道我原名叫花果珊的?”花果差点没冲上去。
“给你取名字的人爱看《西游记》呗。”男生唰唰几笔结束了那幅画。落款:
宁古河。
“请问你们就是新来画室的两位?”花果和梁思的身后传来一阵声音。
转身一看,是一个戴眼镜,一身书卷气味的男生。
“我是画室的主办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什……什么?他才是主办人?那么那个男生呢?
“嗯,也请你多多指教噢!”梁思拽了一把石化状态的花果,接上了那个男生的话。
“你是梁思?她是花果?我是顾倚。”顾倚看着她们两个的报名表推了推眼镜。
“是,花果很喜欢画画呢。”
顾倚看了看花果:“那么以后一起努力喽,我先走了,以后有问题可以问古河。”
顾倚指了指刚刚打招呼的男生。
梁思顺着顾倚的手指看着那个阳光下的男生,干净而脱俗,很儒雅却没有一丝书呆子的样子。
“你的笔名是宁古河?好有诗意呢!”花果终于结束石化。
“不是笔名,是本名,爸爸姓宁,妈妈姓古,五行缺水,所以叫宁古河,很普通的名字。”
说完宁古河便站起身装好画板,背上,准备离开,余光却看到花果一直在盯着他的画,是一种很喜欢很喜欢的表情。站住打开画板夹,抽出刚刚画好的画,在花果面前摇了摇:“送你了。”
花果双手接画,反应过来准备说谢谢,男生早已离开画室。
画纸上有一条潺潺的小河,远处似一座古堡。古河……3.我们都是水瓶座梁思看到花果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很自责。花果和宁古河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可是那一纸情书打破了片刻的宁静。梁思很早便知道花果喜欢宁古河,她告诉花果,单恋很苦,现在不向宁古河表明心意,以后宁古河有了女朋友哭都来不及了。那样安静而美好的男生不可能没有女生倒追的。
花果准备了小碎花信纸,很用心地写了满满一张纸。结尾是:你是水瓶座,我也是水瓶座,在一起幸福的几率会很大哦!
等到周末去画室,满心期待地把情书递给了宁古河。宁古河很认真地看完了花果的碎花信,好看的眸子弯了弯,他笑了。花果也笑了!自己成功了吗?后来宁古河将碎花信翻来覆去叠了几叠。一个纸飞机便成形了。哈了一口气,写满爱意的纸飞机便飞出了窗外。
“小果……”梁思想要安慰花果,却不知从何开始。
“嗯?”
“你在难过?”
“是啊,今天又没有买到奶茶,烦死了!”花果托着下巴一脸茫然。
梁思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知道,花果从不口是心非,是因为没有买到奶茶而无奈,而不是因为情书的事!或许这个理由太牵强,但梁思还是选择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没有事的……因为她想起了花果和宁古河的笑——画室里一直很安静,大家都在认真画画,花果画了一下,放下画笔望了望,傻笑了一会儿,又开始画。又画了一会儿,停下动作朝边上看了看,又傻笑了一会儿。
“你颈椎不好啊?”冷不丁安静的画室冒出了这声音,是宁古河。
“哈……我颈椎挺好的。”花果想也没想就接上了话。
“你到处看什么呢?”
“宁古河,你生日多少啊?”花果就这样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她总不能说自己一直在看他吧。
“二月七号。”宁古河就顺着说下去了。
“二月七号啊……你是水瓶座?”
“嗯,你呢?”宁古河放下了笔,一副准备要和花果长谈的样子。
“一月二十六号,我也是水瓶座呢!”
花果的心里像被什么塞住了,满满的,很幸福。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着,花果的小心思越来越多,比如小河喜欢黑白色;小河喜欢周董;小河的自行车链掉了;小河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十足的腹黑;小河的父母都在外地,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直到那一天,宁古河对花果说:“我是你什么人?”
“嗯……一起画画的同学。”
“原来你那么随便啊,和一起画画的同学都能聊得这么High。”
“那……我是你什么人呢?”花果的小宇宙快要爆发了。
“朋友。”
两个字而已,花果却激动得语无伦次:“嗯嗯!你也是,你也是!”
“我是什么?”
“朋友,你是我朋友!”
尽管那天天阴,光线不好,但梁思看到了两人眼角溢出的快乐。
“哐!啪!”
梁思抬眼,花果被桌子绊倒了,身旁散落一地的书,隐隐露出了一张画纸,只能看清一角,上面写着:宁古河。
花果凝视着落满灰尘的牛仔裤,眼泪就那样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裤子上,晕染了灰尘,打湿了牛仔裤,怎么擦也擦不掉。
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摔得太痛了?所以花果忍不住哭了,一定是的!不然花果是不会哭的!认识花果这么多年,花果从来都没有哭过。忽然间,梁思想到了星座书上的一句话:水瓶座不会为别人哭,若为某人哭了,那个人便会留在瓶子的心里,无论结果如何,这一留便是一辈子。
花果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梁思,我要逃课去画室。”
“你去吗?”
“我陪你。”
4.你便是另一个我
走进写字楼花果才知道自己太冲动了。今天又不是周末,画室怎么会开嘛。
但仍不甘心,去碰碰运气吧。到了顶层,画室的门竟然是开着的。是顾倚,只有他一个人。
花果和梁思坐到顾倚身边打了个招呼,便架起画板开始画画。
“花果。”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倚开口了,“我知道你跟古河的事情了。不要太难过,所有的事情在古河身上都没有定数,他是一个十足的怪人!”
这是安慰吗?花果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古河一直一个人生活,没有多少朋友,他不爱和人说话。你第一次来到画室的时候古河竟和你对话了,我便知道你不一样。古河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小丫头,或许过段时间古河就会给你答复。”顾倚自己慢慢地说着。
“嗯,谢谢你。”花果对着顾倚笑了笑。
花果画的是一座山,周围有很多花花草草。旁边附了一段文字:原名花果珊,谐音花果山。花果山内有水帘洞,因五行缺水便叫了这个名字。太多的相似,证明你便是另一个我。落款:花果。
太阳落山,与顾倚挥手告别。花果和梁思走在回家的路上:“梁思,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想开了就好,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相同的星座,相同的命格,相同的爱好,骨子里相同的想法。宁古河,你便是另一个花果了,怎么做便都是你的所想,对吧。
生活依旧继续,花果认真上课,偶尔和同学说说自己喜欢的小河。再和梁思开玩笑,往前桌的帽子里扔揉成团的草稿纸。周末背着画板去画室画画,看到顾倚笑眯眯地打招呼,悄悄地画宁古河温暖的侧脸。
花果正画得起劲,忽然画板上落了一个纸飞机。是上次自己递给宁古河的碎花纸。一道温柔的目光落在花果身上,宁古河正含笑看着呆呆的花果。花果打开纸飞机,正是上次自己的那封信,只不过开头的称呼改成了“小果”,落款改成了“宁古河”。花果的心全部释然,笑出了声。
“宁古河!我又找到了你和我的相似点!你和我一样懒嘛!哈哈!”
“是的,你是水瓶座,我也是水瓶座,在一起幸福的几率会比较大。”宁古河无比认真地说完了这句话。
是了,这便是简单的遇见意外的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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