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A卷-旅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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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是傻瓜,不懂你的悲伤

    文/秀伟君。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一切早已为时已晚了,我触摸着姚宇佟冰凉的肌肤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离去。我曾在梦里梦到这个场景,我多么希望姚宇佟能够站起来,再回到我的生活。原来我才是傻瓜,不懂你的悲伤。

    ——楔子

    我和姚宇佟是亲兄妹,但是从小到大没有人说我们俩心有灵犀。可能只有我自己这样认为,我们俩除了都姓姚就没有别的相同的特点了。爸妈从小就对他说过:

    因为我是姐姐,所以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要尊重我。但是有时候却未必这样,我们俩常常会因为这而大打出手,有时仅仅因为一个苹果或者是一块五花肉。

    虽然这样,但姚宇佟却始终非要调皮地把我当作他的妹妹来看待,常常会在众人面前大叫道:“姚宇菲,快叫哥哥。”因为青春期的缘故,所以我要比他高出一个头,因此每当他激怒我的时候,我总会以一个飞踢或是一个拳头就将他制伏。

    可是从小到大,每当我们犯了什么错误,姚宇佟总会第一时间把责任推给我,因此妈妈也总是会顺藤摸瓜似的开始教训我,当我看到他使坏时偷笑的表情,我总是在心底恶狠狠地诅咒他,总有一天会把这一切都换回来,要打得他叫不出声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真的是这种特殊的感觉,自己常常会在写名字的时候,把名字写成“姚宇佟”,人家都说我们这是心有灵犀,后来问姚宇佟,他却回答我说自己从来没有把名字写成我的名字。于是,我就彻底绝望了,什么烂弟弟,还不如养一条小狗。还有更令人尴尬的事,因为是孪生姐弟,所以妈妈也可能是本能的反应,不管买什么东西总要买相同的双份。有时候,妈妈会从商场里拿回家两条粉红色的裙子,回来给我们看的时候,我高兴地抱着裙子跳得老高,而姚宇佟却气得恨不得把裙子踩在脚底下然后撕得粉碎。不过也有的时候,妈妈会给我和姚宇佟买同样的男生内裤,最令我尴尬而且气愤的是当时姚宇佟还给我丢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姚宇菲,洗完澡记得要穿这条内裤哦,还有,这就是传说的兄弟同穿一条内裤吗?

    哈哈……”当时听完这句话,我生气地走向姚宇佟,然后把那条黑白相间的内裤生硬地套在了他的头上。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姚宇佟真的长大了,可能是我对他的爱感动了他。有时候自己会被一些臭男生欺负,姚宇佟总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我,尽管他手下的身躯还不及那些男生的肩膀高,但是我却能深深地感受到当他拉着我的手逃跑时的欣慰和感动。但却常因为这样,第二天总会被那些男生嘲笑说自己和弟弟都是二百五。

    其实,我也明白,那些男生之所以让我们逃跑,是因为姚宇佟的勇敢。如果不是因为这,他们一抡拳,可能姚宇佟就会被打得涕泗横流了。

    尽管如此,依旧不能改变我对姚宇佟的看法,他依那样的霸道。尽管有时候会保护我,但可能男生都有这样的天性,喜欢欺负女生,因此这种场景也不少见。

    每当我和姚宇佟打闹着在回家的路上,总有几个小女生,跑过来拦住我们,说要找姚宇佟算账,可那时的我,却总会在她们面前毫不留情地给姚宇佟一个大嘴巴子。

    但这一切的一切并不代表我对姚宇佟一点爱和亲情都没有。我还是会在我们争抢东西的时候,把那块最大的五花肉让给他;还是会在他让我叫他哥哥的时候,温柔地拍拍他的头,说他淘气;还是会在把内裤套在他头上后帮他取下,然后乖巧地问他:疼不疼;还是会在他拉着我的手逃跑的时候,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还是会在帮小女生报复他的时候,使出最小的力气,却发出最尖锐的响声。

    高一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生,他叫苏佟维。他有双温柔的眼睛,映衬在脸庞俊朗的弧线上,双眼皮,尖鼻梁,简直就像梁朝伟那样的诱惑人。他是A班的,和姚宇佟一个班,而我是B班的,所以唯一能看见苏佟维的时间就是在下课或者是放学的时候,因此我也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磨灭的憧憬感。苏佟维是音体部的部长,他不仅篮球打得棒,而且唱歌也好听,每当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操场上总会有一大群女生围着,不用说,被围观的人一定是苏佟维,虽然我已经暗恋他很久,却不敢像那些女生一样一点不矜持地跑去操场上冲着苏佟维大声呐喊,有一次,甚至我从楼上就听见有一个女生冲着他飚出这样一句话:“苏佟维,你来做我爸的姑爷吧!”当然这个女生的下场也很惨烈,当喊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群女生向她走来,当时好像她们告诉她自重点。

    有时候,我总在默默地怀疑,为什么姚宇佟和苏佟维的名字中都有一个“佟”

    字,为什么两个人的差距却这么大呢?虽说如此,但姚宇佟也不算多么差,即使他的基因没有我遗传得那么好,但他起码也能迷倒一群小女生在他的脚下了。姚宇佟是美术部的部长,他画画非常好,有时候姚宇佟也会收到许多的字条,内容几乎都是:姚宇佟,我好喜欢你,能给我画幅画吗?不过姚宇佟却十分的听话,因为爸妈告诫他说高中很重要,是不可以早恋的,所以,他即使面对心动的女生,也只是安分守己多望几眼。

    当我的荷尔蒙再一次发作的时候,我对苏佟维的爱慕之心已经在我的小宇宙里彻底汹涌了。因为胆怯,所以我无奈选择了这条路,我告诉了姚宇佟我喜欢苏佟维的事实,幸好平时姚宇佟和苏佟维是好哥们。没想到,姚宇佟给我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爽快。“好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姚宇佟狡猾地冲着我微笑。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至于这个要求他说要等他帮我追到苏佟维的时候再告诉我。“哇,臭小子,你要是敢玩弄你老姐,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第一次对姚宇佟的印象有所改变,但我始终认为这可能是姚宇佟的一个阴谋,不过因为爱情的缘故吧,我宁愿走向这个陷阱。

    于是,姚宇佟真的开始帮我向苏佟维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那天学校下课比较早,我在校门口等姚宇佟。可是等了很长时间,都没见到姚宇佟的身影。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抓住我的手,把我迅速地拽到一个隐蔽的角落。

    没错,我是在喊叫,本能的反应,我以为我遇到了坏人。那个人的手愈抓愈紧,疼得我叫苦不迭。当那个人把我拉到角落里的时候,趁他松手的时间,我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下。

    “喂!你干吗咬我!”当那人抬起头,我才知道自己完蛋了。是苏佟维,当那一刻我看到他耀眼的脸庞的时候,我感觉我的世界顷刻间已经坍塌了。完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定全毁了。“不,不好意思哦,我不知道是你,没把你咬痛吧。”

    平时言辞犀利的我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我心里的小鹿扑通扑通地乱跳。“好了,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了,我就是A班的苏佟维,听姚宇佟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脸骤然间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我沉默不语,一直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他。谁知到苏佟维竟然用手抬起我的下颌,然后把我的头轻轻地抬起来了,然后便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澎湃的感觉,我突然感觉浑身热热的,他的嘴唇是那样的温暖,我突然还在一颦一簇中似乎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米香,这是我人生中的初吻,这种激动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像浪花拍打海滩一样冲击着我那心底最柔软的防线。“那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这个愿望,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孩了。”他冲着我微笑过后,便离我远去了。我无法再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感觉。突然,感觉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我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那个墙角里良久。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黄昏早已经迫近了。

    爸妈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姚宇佟说:“哦,今天我们级的学生都要做报告的,我早做完了,所以才早回来的。”“嗯,爸妈,我做得比较晚,所以才晚回来。”我明知道这是在撒谎,可为什么却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我瞥了姚宇佟一眼,便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坐在桌子前静静地望着我的照片,嘴上呢喃些什么。这时候,姚宇佟走了进来:“怎么样,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啊?”姚宇佟诡笑着。我知道姚宇佟才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我 对姚宇佟说道:“笑什么啊,你明知道为什么,还敢来问我,臭小子。”姚宇佟抿了抿嘴,那样子实在有些猥琐。

    我答应了苏佟维,确切地说,应该是苏佟维答应了我的愿望。

    逐渐生活中与苏佟维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一起逛街,一起上下学,一起去餐厅,一起去图书馆。为此,姚宇佟还嫉妒地告诉我说:“现在有了相好的,连老弟都忘了。”确实,自从和苏佟维开始以后,和姚宇佟在一起的时间的确少了。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丝愧疚的波澜。

    姚宇佟告诉我,热恋季节中的女人智商总是为零的。

    这一切来得似乎都有些突然,漫长的暗恋季节因为一个吻竟然来到了我的眼前。真的有些像《恶作剧之吻》里的袁湘琴,不过苏佟维对我真的很好,甜蜜的日子让我忘记了一切忧愁。那天苏佟维给了我张字条,上面写的是他要约我去酒吧跳舞。上面的字眼的确有些肉麻,看得我自己都有些起鸡皮疙瘩。我把字条随意地塞在了我的裤兜里。

    晚上和姚宇佟一起回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晚上要和苏佟维一起去酒吧。没想到他竟然说:“哇,大小姐,从小到大,第一次去吧。”我不满的神情从他的脸上晃了又晃:“切,臭小子,难道你去过?别怪告诉老妈去。”我嘱咐姚宇佟帮我瞒着点。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在我的千磨万击下同意了。回到家,吃完饭,便换了衣服匆匆地出门了。走的时候,爸妈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同学家,一会儿就回来。”门“哐”一声被合上了,爸爸妈妈和宇佟的身影也不见了。

    走在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一些伤感。原本不会撒谎的我,现在似乎已经对这种技巧十分的精通,原本一直扮演着乖乖女角色的我,现在竟做出了原来的自己根本不可能企及的事情。走出家门前的草坪,我看见远处苏佟维向我招手,突然脑袋里那根线不知道又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一切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我兴奋地跑向了苏佟维,他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是红色的玫瑰,一共十一朵。

    “宇菲,这是送给你的,希望你喜欢。”谁能不喜欢,我的心里又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饰得很精美的盒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银白色的手链。他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然后他娴熟地用他纤细的手指为我戴上。我的心中再次泛起了一种感动的浪潮。苏佟维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了我,那次,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是那样的温暖,比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都能自然地融入到我的心中。

    突然我望见远处有一个人伫立着望着我们,那个人的身影似乎十分的熟悉。

    我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我的妈妈,所以我赶紧挣脱了苏佟维。正当我从他身上挣脱下来的时候,他诧异地望着我。没有等他问什么,我就已经拉着他落荒地逃出了那个人的视线。我们一路狂奔,苏佟维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说刚才好像我看见了我妈在注视我们。“那怎么办?”苏佟维问我。“没关系的……对了,你不说要带我去酒吧吗?走吧!”我故意装作很期待很镇静的样子,可是我的心真的开始颤抖,开始胆怯开来。我依稀可以望见苏佟维眼神中的几丝不安。我安抚他说:“没关系的,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后来的事想必我们都能预料到。

    没错,那晚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那晚,我妈翻了我的东西,在我弟弟姚宇佟的阻挠下,她还是冲进了我的房间。

    她从我的裤兜里翻到了那张字条,看完字条,她气愤地将那字条死得粉碎。她还打了姚宇佟,说他瞒着我妈和我一起撒谎。姚宇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告诉妈妈那只是我的一时冲动。后来妈妈从姚宇佟的嘴里陆陆续续盘问出一些我和苏佟维之间的事情。妈妈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更是暴跳如雷,他竟然骂我“死丫头”。

    我知道事情不好,所以找了一个他们都睡着的时间偷偷地回了家。当我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还能闻道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酒吧,去那个本来我并不应该去的地方。我在酒吧黑暗的灯光下,竟然喝了这么多酒。我不敢想象,那个时候我糜烂的表情。我尽量把脚步声放到最轻,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希望能听到些里面的动静。

    那一次,我明白了什么叫作天崩地裂。

    爸妈对着姚宇佟说:“我告诉你姚宇佟,你和你姐如果不想把我们气死,你就劝你姐乖乖地和那个男生断绝关系。否则的话,你等着瞧!”听完这句话,我再次感觉到那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我蹲下身子,坐在门前痛哭起来。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楼道里昏暗闪烁的灯光将我的脑袋照得眩晕,楼道里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到我啜泣的声音。我的眼睛被泪水冲刷了很久很久,突然门开了。那是妈妈,我隐约地看到她那愤怒的脸庞。当推开门的那一刻,她就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她揪着我的头发,然后对我拳打脚踢。灯光变得亮堂起来,我意识到我只是在家里,我隐约看到爸爸和姚宇佟坐在沙发上,而妈妈还在继续对我殴打着,我累得已经哭不出声来了,我静静地忍受着,突然妈妈开始哭泣起来:“姚宇菲,你知道吗?我和你爸爸从小把你抚养长大,你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吗?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家人撒过谎,可是你现在呢?你竟然为了一个男生,欺骗你的亲生父母!”说罢,妈妈又一对我拳打脚踢,我已经被她打得精疲力竭,我瘫倒在地上,酒精在我的每个神经末梢上疯狂地涌动。“妈,你别打了,姐她真的知道错了!”我听见姚宇佟在旁边嘶吼的声音。“我告诉你,你给我等着,你竟然帮着你姐骗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冲着姚宇佟喊道。

    “够了,你们还嫌不够吗?”这时候我隐约看到爸爸吼着从沙发上一下子站了起来。

    妈妈停止了殴打我,我拼命地喘息着。酒精彻底地麻痹了我,我躺在地板上昏昏地睡着了。

    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记忆力还有这样的一幕。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妈妈打,因为一个男生,一份看起来并不现实的爱恋。

    从那天晚上开始,姚宇佟对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开始躲避我,让我气愤的是他竟然为了这件事而疏远我。那天晚上,妈妈让我跪下,向她发誓,再也不会跟那个男生有任何交往,我答应了妈妈,后来我又一次哭了,但那次不再是啜泣而是号啕大哭。

    于是,渐渐地我开始疏远苏佟维。尽管他多次追问我为什么,我总是闭口不言,他甚至会到我家楼下。可是每当他追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姚宇佟总会拦着他。我也曾暗自伤心,自己那么漫长时间的暗恋,自己人生的第一份爱恋就这样以悲剧的结局收尾了。有时候,我甚至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恨自己的呆板和愚昧,我更狠自己的不争气。因为那次喝酒喝得很多,所以时常会头痛,有时候上课的时候也会头痛,那剧烈的疼痛就像稻草一般长满我的全身。我痛得用手敲打我的脑袋,因为这样,我好几次被同学送到了医务室。

    生活中少了姚宇佟,我似乎感觉自己失去了一条臂膀,失去拥有一切的机会。

    姚宇佟放学不再和我一起回家,不再和我争抢东西,不再让我叫他“哥哥”,不再和我说话,不再冲着我微笑。我曾经多次希望姚宇佟能够原谅我,可他总是以沉默来回答我。他也曾对我说,如果一天不和苏佟维断绝关系,他就一天也不会认我这个姐。可是,我真的有些舍不得苏佟维,毕竟他是我的初恋。

    这再一次充分地证实了姚宇佟的话:热恋季节中的女人智商总是为零的。

    于是,我铁下心来要和苏佟维断绝恋人关系。我删除了手机上与他有关的种种东西。希望能够从现在开始让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他的影子一点也不要让我在回忆起这段悲伤的记忆。那天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人的短信,那个发短信的人希望能约我出来见一下。我相信了那个人,便按照他说的来到了短信上所说的地点。正当我在寻找那个人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对我说:“没错,不用再找了,就是这里。”

    我转过头去,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似乎在那里遇见过。那女孩示意我坐下,“我叫戴艺,你就是姚宇菲吧。”那女孩冲我眨了眨眼。“嗯,对,很高兴认识您,戴艺小姐。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我望着那女孩,那女孩从包里拨弄些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在手机上拨了拨,然后她把手机拿给我看。我接过手机,诧异地望向屏幕。上面全部是我和苏佟维的照片,我激动地看着戴艺:“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呵呵,你没想到吧,其实,我是苏佟维的前女友,我在E班,因为我和他相爱很久了,但是有一天我被告知要去英国留学,所以无奈下,我只好选择与他分开。他非常的气恼,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后来他为了气我,就把这些照片都发给我,说是它的新女朋友……”我似乎快要停止呼吸,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后来戴艺又给我看了一封苏佟维给他发的短信,上面的内容大体是讲:

    苏佟维看我意欲和他分手,所以十分的苦恼,想要和戴艺复合。“其实,我并没有出国留学,而是留了下来,但是他为了报复我,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所以我感到十分的气愤,才把你叫了出来。”此刻,我突然感觉到我的世界再一次被蒙上了阴影,我的心在流泪,那是一种被欺骗的滋味。我无助地望着戴艺的脸庞,她似乎从我的脸上读出了我的无奈和愤慨,她说:“没关系的,这样的人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他虽然表面上风光,但其实……”我打断了她的话:“不,不是这样的,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爱你啊!”这一句话似乎是晴天霹雳,灰暗的天空,有几只鸟离了群。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姚宇佟几乎很少和我说话,苏佟维彻底地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每天在家里就像一个陌生人,在学校里要忍受同学们的言论说自己被苏佟维给抛弃了……无言的伤,就像黑蚁溃蚀了我的全身,我的伤口满布,每天都在孤单与寂寞中度过,没有人来问一问我的痛楚,就连我最亲最亲的人都没有一句话曾能够安慰我受伤的心。

    这样的日子,就像是度秒如年,我的心早已经荒芜了。

    于是,终于我倒下了。头痛病时常发作,有时候会在课堂上痛得晕倒。后来我被送到了医院,经过检查,是轻度抑郁症。

    其实对于戴艺的告知,并不相信的,我只希望苏佟维能够再来找我一次告诉我,他真的骗了我。

    我住进了医院,姚宇佟被派遣来照顾我,在医院里,我们也几乎没不怎么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为我削苹果。有一天晚上,姚宇佟在为我削苹果,我望着他憔悴地说:“姚宇佟,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用手摸了摸了我的脸颊,说:“是因为爸妈,他们说只要你们之间再有一点联系,我们俩之中有一个人就会被逼辍学。”当我听到他这样的回答的时候,我的心再一次凉了下来。“我早已经和他断绝来往了,但……”我惊奇地望着姚宇佟。“那次妈妈又 从你的手机里翻到了他给你发的短信……”姚宇佟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似乎充满着愧疚与不舍。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哭了起来:“姚宇佟,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没有你的日子里,你又知道我是多么的痛苦吗!”我紧紧地拥抱着姚宇佟,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肩膀。“没关系的姐,你要振作起来,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分明听见姚宇佟的话里带着些颤抖。

    事实就是这样,会让人痛得无法挣扎。那天苏佟维来医院找我了,那天姚宇佟没有来。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我再一次看到了苏佟维明亮的脸庞,他抱着一个果篮。当他走近我的身旁的时候,我的头突然变得昏沉起来。我突然冲着苏佟维喊道:“苏佟维,你他妈的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骗我,你对我说的什么?啊,你说啊!”我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我跳下了床,紧紧地抓住苏佟维的衣服,撕扯着,霎时,愤怒似乎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恶魔。

    当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早已经被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我躺在床上,微弱的光线将坐在床边的苏佟维的脸庞照亮。那是多么俊朗的一个少年,可是他最终不能……我再次对苏佟维说:“苏佟维,你对我讲实话,你究竟有没有欺骗我的感情!”

    苏佟维抬起头,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能清楚地从他的双眸中望见那份属于他的哀愁和无奈。“没错,我欺骗了你,可是那段时间我真的喜欢过你啊,你要相信,这是真的!”他的眼神中带着些哀求。那个曾经风光的少年,为何如今却变成这般忧愁的颜容。我的心中明明是产生了些怜悯和不舍。苏佟维抓住我的手,再一次,他的双眸紧紧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我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你快滚!滚!”我嘶吼着,我的眼睛逃脱了他的视线。僵持许久,沉默中传来门的一声轻响,苏佟维真的离开了我。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自己现在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悲伤。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不懂得怎样悲伤,就算是悲伤,也痛得无法喘息。

    后来,正当我在医院里接受精神治疗的时候,得知姚宇佟在来医院看我的路途上出了车祸。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手中的苹果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我的世界仿佛要坍塌了一般。我的心彻底地坠落了,我拔掉了针头,穿着拖鞋就跑出了医院。我的脑子那时是清醒的,我的记忆中不断地浮想起那一个个片段。

    姚宇佟,你要给我活着,姚宇佟要是你离开了我,谁还能和我抢苹果?谁还能和我穿同样的衣服?谁还能欺负我让我叫他“哥哥”?谁还能保护我?谁还能……我不断地奔跑着,直到我来到姚宇佟的面前。我多么希望,姚宇佟现在能够醒来,能够再看着我微笑。

    后来姚宇佟被抢救了回来,不过因为语言中枢系统受到了刺激,暂时失去了沟通的能力。我和爸妈都十分的心痛。当我站在姚宇佟面前的时候,姚宇佟紧紧地抱着我,他用手指在我的背上轻轻地画了几个字——傻瓜,我没事的,要坚强。

    后来,我的病好了,因为受到不小的打击,医生还要让我休养一段时间,所以爸妈决定带我和姚宇佟出国。

    后来,我彻底地告别了苏佟维,告别了我人生中的初恋。

    后来,我和姚宇佟转学到了另外一座城市。

    后来,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后来,我曾做梦梦到姚宇佟离开我时的场景。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一切早已经为时已晚了,我触摸着姚宇佟冰凉的肌肤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去。我曾在梦里梦到这个场景,我多么希望姚宇佟能够站起来,再回到我的生活。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才是傻瓜,不懂你的悲伤。

    雪女

    文/卢鹤来。

    这枣红马好像认识我,它凝视我,目不转睛的,我能感觉到。

    姑姑嚷着要骑它,半天没人理会,我只好求母亲。母亲扭头看看一旁的二舅,二舅咧嘴乐,两颗金牙锃亮,大手一挥,说:“骑!”

    看马人一听,堆出一脸笑,说:“好咧,三十块两圈,小哥儿,上马?”

    我坐前头,看马人教我怎么勒马赶马,然后一拍马屁股,马颠儿颠儿地跑起来。

    身后姑姑一声尖叫,搂紧我的腰。马背颠簸,空气清冷,我仿佛走在悬崖边儿,失去了所有安全感。冷风拂面,要掀起我的天灵盖,我目之所及清晰不少。

    对面的蔬菜村若隐若现,在阳光下化成一阵烟。来的路上二舅告诉我,二龙湖工厂的事我父亲生前就有谈,现在终于被二舅完成,这次把我母亲和我接过来看工厂的落成典礼,权当旅游了。

    我带姑姑骑马溜了一圈,她觉得不过瘾,喝令我加快,我只有双腿夹紧马肚子。

    马奔得飞快,我渐渐体会到快活,风飒飒地被落在耳后,我就飞了似的,快升天,心里的包袱都被卸掉,恨不能松开缰绳,迎风狂吼。

    被冷风熏得微醉,马没再绕圈,而是跑斜线,不久越过划定的界限,我全然不觉。

    我们似乎跑出挺远,待我发觉时,环顾四周,已有点如入无人之境的意味。好像猛然闯进广袤冰原,阳光打在上面亮晶晶一片,噼啪作响。不见人,声音也消逝了,至少我听不见马蹄声,有点身处太空的寂静感触。

    马还在飞奔,绕过一堆堆静默雪丘,我内心泛起染着慌张的欢快,方向的迷失令我焦躁,但我又迫切需要这样一块净土,我就喜欢没人的地方。

    我还任马跑,一时没了主意,姑姑就紧搂我的腰,她总是听我话的。

    远处雪丘年糕似的连在一块,雪丘与雪丘的缝隙里钻出个“蹦蹦”,蹦蹦在我老家很常见,一种机动三轮车,做工简易,在骨架上包了个铁壳子,就可以载客。

    老家是土路,三轮车跑在上面很容易被颠起来,所以唤作“蹦蹦”。

    这辆蹦蹦红得刺目,车头凹进一大块,铁皮门上很多划痕,它专横地从我面前驶过,与我的马擦了个边儿,我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它莫名出现,只是似曾见过。

    姑姑猛然捉紧我的手,死死勒住马缰,马大声嘶鸣,四蹄紧锁住,但惯性巨大,连人带马还在向前滑行。我一惊,正想这是怎么了,就发现面前是个泛寒气的冰窟窿,井口大,兴许是用来钓鱼的。转弯已是来不及,我们还在向它滑,快掉进去。

    这关头,我心脏快要缩成橘子,时间却猛然静止一般,她出现了。蹦蹦已经跑没影,女孩就从蹦蹦驶去的方向跑过来。就好像这里藏一扇隐蔽的门,女孩和蹦蹦都是穿过门,从另一个世界闯进来。

    她像只白蝴蝶,无视我,赤脚欢笑着跑来,翩跹着要扑进远方怀抱似的,小脚丫在冰面飞舞,素白棉裙像团蒲公英花似的裹在她身上,她笑靥很甜,脸庞却苍白无血色,白发有几缕束起来,有的随意散落。我简直可以肯定她是生在那片雪花里的精灵,飘落在另一个维度。这女孩的存在如此不合理却又迷人,一刹那我的心思为她陷进去。

    我顺女孩的方向看,远处雾蒙蒙,有一个男孩跑两步,然后愣在那里,静默伫立,等待女孩扑过去。看不清相貌,只有一个轮廓,可我觉得熟悉。他似乎就在打量我,正如我在打量他。“真活见鬼。”我心想。一晃,穿着素白棉裙奔跑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个小巧倩影迷失在我的视网膜上,远方的雾膨胀起来,吞没他们。

    瞬间,我反应过来,按理,我早该掉进冰窟里,可我们现在毫发无损。马又跑起来,我带它回头找,冰窟不见了,做梦一样,仿佛从未出现过。腰部猛一沉,是姑姑的手紧了紧。

    身后传来呼喊,看马人骑另一匹马追上来。

    我跟看马人回去,这一片已不是安全区,很危险。母亲责备我这么不小心跑丢了,姑姑躲在我背后嘿嘿笑。晚上住在蔬菜村。蔬菜村的主道蔬菜街贯穿南北,街边每户人家都在门前挂两盏灯笼,图个热闹。夜幕降临,街上没了人,街灯稀疏衰颓,一片残败。灯笼们连成红线,被晚风摇得作响,衬得门脸晦暗,反倒像在冥界边上,如临阴间。我们住在农家旅店,也是平房小院,还有热炕。

    睡前母亲监督我吃药。两粒胶囊,绿油油的像苍蝇屎。对此我极抗拒,我自认没毛病,身体壮着呢。可母亲偏只是让我吃。

    于是每次把胶囊扔进嘴里,我就把它们垫在舌下,喝水也冲不走,母亲走后再吐出来扔出窗外。五年前母亲就给我药,可实际上除去最初几粒,我就没再下过肚。

    最后是姑姑与我道晚安。她道晚安的方式很特别,她爬上我的炕,对准我的嘴深深一吻,算晚安了。她嘴唇很厚,贴上去的触感像热胶皮,倘若睁着眼,还可近距离观察到点缀在她脸上的褐色雀斑。五年来姑姑坚持这样与我晚安。

    姑姑已经20多岁的人,她却从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妥,我不止一次怀疑过她的情商是否偏低,这一定是病。姑姑说话很幼稚,不假思索,就像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心理年龄停滞。当然我从不为有这样一个亲人感到羞耻,而是觉得呵护她是种职责,并且无比神圣。

    每每我向母亲提起姑姑的问题,她都怪异而惊悚地看我一眼,面色阴沉,缄口不言。后来我索性不提。

    快凌晨,我醒着,心里满是那个蹦跳的飘逸的像是从雪花里奔跑出来的女孩,尽管已经初春,可二龙湖还冷得彻骨,她竟然穿裙子。窗外夜正黑得浓郁,寒月缺了一角,一旁冷云泛着紫光,有种诡异的美感。

    睡意正要罩下来,又被急促的敲窗声驱散。我一惊,看见窗上映着姑姑的笑脸,她就穿了件白睡裙,裙上的红色花纹被月光衬得仿若血迹。她笑眯眯的,见我起身,就掉头向北跑,一闪没了影。我急了,心想她竟没被冻死,发什么疯。我穿了衣服跑出去,一路向北追。

    出了村北头是二龙湖,仍不见姑姑的身影,但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就躺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摊开双脚,仰望星空。月光像一束清冷的聚光灯笼罩她。血红色的蹦蹦停在岸边。

    白天的那匹枣红马走过来,停在我身边,闷声闷气地说:“我们都叫她雪女,雪女每天在想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兴许是她的男孩。”

    我跳起来,我快被吓死了。

    马说:“早知道你会吃惊,很荒诞吧?”

    我说:“我只是想你怎么没被拴起来,白天的时候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感觉你会说话。”

    马说:“噢,拴很松的,每天晚上我都跑出来溜圈,回去再把自己套上。”

    我说:“我还要去找我姑了,我姑不懂事,她会丢的,你看见过没?”

    马说:“许是雪女弄的猫腻。”

    我颠儿颠儿地跑到雪女面前,冰面滑,一路摔了两个跟头。雪女仰着脸,月光贴在上面像层纱,我努力地像个绅士那样欠欠身,挤一个礼貌的笑,说:“你好。”

    雪女没看我,说:“请往左边站一站,挡住我的月光了,麻烦你……”

    原来我挡去了她的月光,我忙躲开去,心里颇尴尬,又有点羞涩,她实在美,像只娇俏的金丝雀。

    我说:“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我姑,她往这边跑的,穿白裙子。”

    她一挑眉,说:“像我一样的?”

    我说:“不是,她裙子上有纹,她是像你,可她很大了,她……”

    她说:“噢,她回去了。”

    我将信将疑,自语道:“真的吗?”

    她说:“当然,她从来就没出来过。”说着,她手指触触我胸口,心脏的位置。

    我有点烦躁,不论真假,我决定先回去看看。我与雪女作了别,刚转身,听见她在身后说:“嗯,还有,明晚你有空可以过来和我一起赏月,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好久没说过话了,我感觉你会愿意。”

    我回头对她一笑,心想求之不得,嘴上说:“那我争取。”我发现她冰冷的眼眸里没掩住悸动。

    姑姑果然回去了,就坐在我屋门口,红纹裙子铺在地上像只血色莲蓬,她看我气喘吁吁满身疲惫地跑回来,咧嘴粲然一笑。我有些气,说:“你跑哪去了你,穿这么少,你不要命了!”

    姑姑颇疑惑,说:“我什么时候出去了,哪有,我晚上睡不着,来找你玩嘛,谁知道你不在屋。”

    我说:“我是出去找你了,你别逗了,你怎么……”

    姑姑很认真,说:“谁逗你啦?”

    我正要追问,思维有点跟不上节奏,头痛欲裂,一股子烦躁又锥子似的钻上来,像封住了脑子,稠得让我窒息。我不耐地挥挥手,说:“睡觉吧睡觉去。”

    姑姑说:“哦。”她总是听我话的。她又亲我一下,闭了眼,倚在我床头。我急了,说:“你怎么还不走?”

    她说:“你让我去哪?”

    “给你开的房间……”

    话过半卡住,头越加痛了,我讪讪睡去。早上醒来看见床头有母亲留的字条,她让我去看工厂的落成典礼,中午有聚餐,她先去了。没看见姑姑,想必她也跟着去了。

    二舅的厂子离二龙湖不远,他开着他的老捷达带我们进去转过。二舅很有些能力,他几乎动员了整个蔬菜村的村民为他的工厂工作,做水产品的加工和运营。

    二龙湖产的大白鱼小银鱼在当地是颇有名气的,只是此前一直没形成大的产业规模。

    二舅是打算靠湖吃饭。

    在二龙湖建厂本是我父亲的主意,父亲死后二舅继承了他的意志。

    今天的蔬菜村很热闹,许多人往厂子赶,有些穿着工作服。蔬菜街上已人声鼎沸,我挤在人流里,阳光足得可以,太阳被冻得有些发黑了,时候不早。

    厂子的门脸做得很气派,里面临时搭了台子,已人满为患。我挤到台下,二舅正站在上面讲话,两颗金牙被阳光打磨得宝石般璀璨,我甚至能看清牙间夹的菜叶。二舅正对村民做承诺,保证他们的利润很丰厚,待遇很优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致富。手臂挥舞得豪情万丈,西服袖口缺了粒纽扣。

    我忧伤地想,上面本该站着我和蔼的父亲,他不会说不切实际的话,他会沉毅地对大家笑笑。

    我四处扫视,发现了母亲。她很瘦弱,人群拥挤,她拘束地站着,像片夹在牛群里的枯树叶,面容憔悴。我挤到她面前,把胳膊支起来,尽量多给她一些空间,她看见我,笑得很开心,说:“你可来了,马上就去食堂聚餐了,刚好。”

    我问:“姑姑呢,怎么不见她?”

    母亲收了笑,又变得冷冷的。我心想坏菜说错话了,在母亲面前提不得。

    二舅讲完话,大手一搓,说:“开饭。”人流向食堂拥。八支礼炮轰鸣,又被村民们的如雷掌声淹没了。

    我离开母亲,任她对我呼唤。我挤出人群,去找姑姑。

    沿着蔬菜街向北走,寻到二龙湖,姑姑正躺在远处冰面上,仰面朝天,和昨晚一样打扮,穿着那件白睡裙。我一惊,感觉她一定骗了我,昨夜她这样出来过。

    我焦急地向她跑去,天冷,她会被冻伤的。

    冰面滑,我跑不快,姑姑看见我,欣喜起身,张开双臂迎我,她跑得很轻盈,点水似的,赤着脚。瞬间,一种强烈又恍惚的错觉像迎头棒喝致使我愣在原地,日光刺目,我又看见那辆红色的蹦蹦,只留一个虚影消失在冰原边际,世界曝光般,远处雾蒙蒙,雾里是一匹枣红马,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慌张地在冰面上滑行,男孩看不清相貌,只有一个轮廓,可我觉得熟悉。他看过来,似乎就在打量我,正如我在打量他。姑姑离我尚有一段距离,她笑靥如花地向我奔来,格外欣喜。一切都太像,太像了。

    有声音响起,闷闷的,却又透着脆,就像一口咬在生菜梗上,“咔嚓”,水汁四溅。

    “咔嚓”“咔嚓”,脆生生的,是什么东西崩裂了。我低头,看见姑姑脚后跟着一条粗壮的冰裂纹,分了叉,像条硕大的千足虫。姑姑每蹦一下,冰面都在加速开裂着。惊恐漫上来,我大声吼:“别跑!不要动!”

    远方的雾气更大了,骑马的男孩、女孩消失不见。

    姑姑闻声放缓脚步,却还向前走,疑惑地望着我。

    “停!”我把声音拉得很长,已经变成嘶吼。

    姑姑停住,可是晚了。裂纹变成口子,就像结痂的伤疤又被撕开。已经初春,尽管天尚寒,冰面却经不住日光炙烤,崩溃了。“千足虫”从尾部开始破碎,只一眨眼,姑姑就要掉下去。

    这一眨眼,时间却好像猛然静止,寒冷袭来。是雪女,她就像从我身后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肩,说:“还是看我的吧。”世界被冻住了似的,我呼吸困难,只有雪女行动自如。她优雅地蹲下,右手整个贴在冰面上,就像用力按下去,嘴里吐出个轻巧有力的字符:“结”。

    雾似的浓郁寒气升腾起来,以雪女的手掌为中心迅疾地向四方扑去,冰上的裂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冻结,湖面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盐。我又呼吸自如。

    “喏,我把冰面重新冻一遍,好比给破损的墙刷遍漆,现在没问题,但也挺不了多久。”她笑笑说。

    我感激不尽,内心充斥惊讶,深感不可思议,我说:“你好厉害,真的,这实在……超乎想象的……”

    雪女说:“嗨,那里,这有什么,小事,我倒不希望我会这一手,没什么好处。”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满是忧郁。

    我说:“你一定本事好多吧!”

    雪女说:“不提了,叫人伤心。”

    我说:“还是谢谢你,真心的,要不是你,也许我姑姑现在已经没救了。”

    光顾着看雪女了,我回头找,姑姑却不在原地,没了影。我一怔,问雪女:“哎, 她人呢,刚还在那呢!”

    雪女说:“噢,她回去了。”

    我心里犯嘀咕,这太诡异了,她怎么会一个瞬息跑出那么远,又不和我打声招呼。

    我说:“噢,那我回去看看,晚上见。”说这话的时候我脸庞灼热,雪女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孩模样,我感到我语气暧昧,所以不太自然。

    雪女只是报以迷人一笑。

    回去的时候发现枣红马正站在岸边,他见我上岸,凑过来说:“嗨。”

    我说:“嗨,大白天你怎么不去拉客了?”边说边往村里赶,我急于知道姑姑回没回去。

    马跟着,像个好事的长舌妇,说:“他们都去新开的厂子里凑热闹蹭饭吃了,估计还会喝醉,我这闲着没事出来遛遛。你又看见雪女了?”

    我说:“看见了,她很厉害,人很好。”

    马说:“当然厉害,我们都见过,她有好多本事。”

    我说:“‘你们’是谁?”

    马说:“风与天空与大地,包括每棵树,或者二龙湖,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颇不屑,心想你不过是个供人骑的主。

    马说:“我就是想提醒你,别和雪女接触太多,她背负诅咒,雪女在这里没有朋友,没人接近她,她永远是孤独的。”

    我心中悚然,说:“什么诅咒?”

    马说:“不说了,说了怕你不会信,太玄,少接触她就对了。”

    我说:“还有谁知道的她存在?那些村民?”

    马说:“不,平常人是看不见雪女的,但有人会,比如你,你是被选中的那个。”

    我说:“选中什么,看见雪女吗?你不也能?”

    马说:“所有的动物都能看见雪女,因为它们属于自然,雪女也属于自然。

    但人不同,他们已失去了对自然的信仰,现在的他们只属于自己。雪女的传闻在动物之间流传许久,我们把她的底细摸得很透,只有你们人还不知道。以前有个男孩,也是外地游客,他和你一样,也看得见雪女,他迷上了雪女,发誓要带雪女一起走,可不久却消失了。”

    我不屑地说:“临阵脱逃?”

    马说:“不,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他的父母都疯了,雪女很伤心,她不知道这是她一手造成的,我们这些局外人却看得很清楚,男孩没有蒸发,只是他对雪女动了真情,他陷入了……”

    我听得心里发凉,却又半信半疑,追问道:“陷入了什么?”

    马迟疑片刻,说:“她身上的诅咒。”

    我说:“我怎么信你?”

    马说:“你只有信我,否则等你走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

    我说:“雪女到底是什么,她怎么来的?”

    马说:“这很难说,雪女的年龄远远超越了她相貌所展现出的,也许还没有二龙湖的时候就有了雪女,我也是听老一辈说,雪女的萌芽最早起源于动物们对自然充满寒意的敬畏与恐惧,后来出现人类,人们尽管群居在一起,可他们私自暗藏的情绪却浓得化不开,比动物们的恐惧更盛,更寒凉,这些冰冷的情绪汇在一起,雪女就出现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雪女偏爱与冰雪为伴,寒冷,那是她的根源所在。”

    我问:“人能藏什么情绪……”

    马说:“你最清楚。”

    “事实上,她也可以被归结为一种情绪,这说来很复杂,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也不是真的看见她,而是她存在于你心里,你心有冰雪,那是引子。”

    这些话实在令人吃惊,有些震撼得说不出话。

    马说:“不过尽管雪女活了那么久,可她却还没被岁月历练得无比睿智,不难打交道,因为她没尝过爱情,一些特有的东西不得领悟,成长是有缺失的,嘿……”

    我说:“不是有个男孩……”

    马说:“那只是最初层次的,或者说还没等雪女真正爱过,男孩就消失了,去到另一个世界,不是死了,是真的另一个,没法子,雪女注定得不到爱。”

    此刻我几乎要信了马的话,他简直不是马,我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同类,我说:

    “这诅咒太可怕了,她怎么会被诅咒啊?”

    马说:“你想,雪女是诞生在孤独与冷漠里,她怎么会被允许得到关怀与温暖?”

    顿一会儿,又说:“至于你,或者以前那个男孩,你们之所以会看见雪女,是通过另一种途径,因为你们埋在心底的情绪和雪女相仿,散发的气息同样浓郁或者接近,自然互相吸引,没有隔膜。所以你要注意,雪女知道她和你们是一类人,就会想方设法接近你,她最精通幻术,你多小心。”

    马说到这,停住,瞪大眼把我瞧着。

    我的烦躁又被勾出来,我本不该如此敏感。我停下脚步,加重语气说:“你说什么呀,怎么和她一类?我看你是胡扯。”我这么说,心却很虚。

    马自知说错话,扔下句你好自为之,掉头讪讪地往回走。

    我缓缓问了句:“雪女是不死的?”

    马头也不回地说:“当然会死,哪天她有了朋友,她便会死去。”回旅店发现姑姑就躺在我床上,睡得很甜,兴许真的累了,嘴角勾起笑像个孩童。我看着她感到内心充实,有强烈责任感。母亲在傍晚回来,一边责备我不去聚餐,一边给我拿她从食堂带回来的饭。

    思来想去,我依旧打算今夜悄悄去会雪女,我对她太好奇了。不论诅咒是否真的存在,我只要和她保持距离就好。

    子夜,我来到二龙湖,月光照明,红色的蹦蹦还诡异地停在岸边。雪女果真正惬意地躺在冰面上,双手枕在脑袋下,出神地凝望星空。我走近,用高大身影挡住她的视线,这次,我发觉自己不像昨夜那样拘谨了,反而顿生一种莫名亲切,好像见到了姑姑一样。

    雪女见了我,温柔地笑了,说:“你还是来了,你蹲下来,我在看月亮。”

    我蹲下,借着月光,甚至看清了她脸蛋上点缀的褐色小雀斑。我说:“怎么这样说?”

    雪女说:“白天我看见马去找你了,它一定开始对你的哄骗了,谢谢你没有听它的。”

    我吃一惊,心想这她竟然知道。我说:“也不是,我只是来看看……看看就走。”

    雪女说:“它是不是对你说以前有个男孩,看得见我,爱上我,要带我走,可是后来消失了?”

    我点头。

    雪女说:“那是假的,男孩真的存在,可他不是凭空消失,他根本没有为我动过情。”

    我说:“马说……你身上带着诅咒……”

    雪女轻蔑一笑,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略微松口气,问:“所以马都在骗我了?”

    雪女说:“马这么跟你说,是不想让你接近我。”

    我说:“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消失的?”

    雪女说:“他见了我几面,最后骗了我,说带我走,其实是对我意图不轨。

    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占有我,我没让他得逞。当时我竟天真地信了他,我真傻,真的。”

    没承想同样一件事,竟然会有这样相差千里的两个版本,唏嘘不已。可我更偏信雪女的说法,因为我嗅到她喷薄而出的黏稠的近乎实质的忧伤,并感同身受。

    我说:“所以你把男孩怎么了?”

    雪女说:“愤怒的我把他变作一匹马,被人捉了去,供人骑。他的父母哭着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只有痛苦地嘶鸣。”

    我震惊得哑口无言,心想雪女实在对痛苦有深刻理解,她知道怎样的惩罚才令人绝望。我不想事实是这样一个来龙去脉。

    我说:“难道那匹枣红马就是那个男孩变的?”

    雪女说:“他是男孩的后代,隔了三四辈了吧!”

    我一惊,说:“你什么时候遇见那个男孩的?”

    雪女说:“嗨,20世纪初的事了,具体记不清。”

    我头大了,竟然两句话就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距离,雪女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岁月的痕迹,这委实触目惊心。

    我说:“马不是不能和人说话吗?可他怎么和我交流了……”

    雪女说:“你不同,你都能看见我呢!”

    我真搞不清我哪不同了。半晌,我说:“我要是你就把他变成只癞蛤蟆!再给他父母送去炖了吃。”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歹毒,可他罪有应得。

    雪女笑了,说:“现在那匹枣红马受了祖辈的教育,他恨我,却又怕我,于是把他祖宗搬出来与你说事,为的是不想让你来见我,可你还是来了,谢谢你,真的。”

    话至尾音,又成了哭腔,哽咽了,像受了老大委屈,泪却困在眼眶里滴不出,悲伤都被囚禁在心里。

    我心疼极了,这种怜惜是控制不住的,我真想搂紧她如雪的轻薄的臂膀,让她枕在我肩上,顿时心理防线减弱许多。我说:“你别哭,你别哭呀!”

    雪女抹抹眼睛,笑笑说:“你放心,我哭不出的,总是这样,泪没等掉下来,就被冻在眼里,成了冰,所以我从不哭泣,生来不被允许哭泣。”

    我叹息,决定转移话题。我说:“你每晚都在这儿沐浴月光?”

    她说:“嗯,月光是对我最好的滋补品,看月亮的时候,我内心沉静,空空的,什么也不用想,这个习惯我从未间断。”

    我说:“嗯,那你顺便可以试着数数星星,它们那么多。”

    雪女说:“早数腻了,只要是天上挂着的,眨着眼的,都是我的宝贝,我都数过,就用了两百多年。”

    我讪讪地笑,说:“你厉害,你厉害。”

    她颇得意,变成个臭美的小女孩,她说:“嘿,那是。”

    我说:“喂,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我们俩都笑了,泛起了欢快。我好久没有这样真心笑过,上次这样笑的时候,父亲还在。我想雪女比我更甚,除去我,她上次说话的时候,也许还在一个世纪之前。我为她送来快乐,并且有点心甘情愿的大义凛然,管它什么诅咒呢,见鬼去。

    在雪女面前,我可以坦露心灵,我从未这样自由快活过,舒爽极了,我俩都是孤零零赤条条的小人儿。

    雪女久久凝视我,她的眸子幽蓝的,好像藏着星星,我能看见她眼里的温柔。

    过会儿,她说:“说说你的故事吧,你能看见我,说明你心里有刻骨的悲伤与孤独,是什么导致你如此忧郁?别多想,你信我,我能看见你的心,里面有什么我都清楚得很,只是我需要你把它们说出来,只有这样你才会好受。”

    我低头,我真的想与她说,我强烈地感觉全世界也许只有她会懂我。然而一要想起过往,我便头痛,烦躁冲上来。这种逃避是我无法控制的。我说:“再等等好吗?再等等,我只是……只是需要时间理理思路,明天,明天我就对你说,不是你不可靠。”

    雪女温柔地说:“我懂,没关系,你的做法我都理解,而且感同身受。”

    听她到这样说,我心脏猛烈颤了颤,我俩是这样没有隔阂。

    她起身牵起我的手,说:“那我们来跳华尔兹好吗?曾经有两个人曾在这片冰面上跳,我坐在旁边看了一夜,看痴了,偷偷学了来,我听见他们说这叫华尔兹。

    我很喜欢这舞,只是一直没等到人可以和我一起跳,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虚端手臂迎着月光演练,现在我终于等来了你。”

    柔弱无骨的触感沁入皮肤,我颇局促,说:“可我还不太会……”

    她笑了,说:“没事,我带你,他们说华尔兹是旋转的意思,你只要跟着我旋转。”

    她右手与我相扣,左手揽上我的腰,她实在娇小,用力抬高左臂,却还快摸到我屁股,她好像并不吃力,笑着露一口白牙,轻哼普切尼的小调。

    她就这样带我转起圈,从小圈转到大圈,每个节奏她都掌控得很好,很轻柔。

    冰面似乎不滑了,月亮清辉像毯子铺在上面,软软的。我感不到寒冷,都被静谧驱散了。

    雪女一直仰头凝视我长着稀疏胡楂的下巴,抿嘴带着笑意,像只偷过油的老鼠。

    我脸红了,不敢低头与她对视,僵硬地目视远方黑暗。

    我们默默跳着,幽寂的仿佛能听见月光爱抚冰面的声音,而显然,我们是陶醉其中的。一会儿,我听见雪女哧哧地的笑,她把头轻枕在我胸口。

    她说:“你好,很高兴与你共舞。”

    我说:“我也是,小伙伴儿。”

    这一晚的华尔兹不知跳了多久,最后变成轻轻摇晃,世界倒过来,像泡在了红酒里。时间仿若静止,而我永不疲倦,月亮与天上星离我如此近,悬在身边,黑暗抵着我们缠绵。

    最后我陷入了一场恍惚而奇异的迷幻,闭上眼,身体成轻飘飘的一缕烟,我想也许吸毒也不过如此快感。这时我听见雪女温顺地呢喃,透过胸膛传进来,她说:

    “你,愿意吗,爱我,像爱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个愿意里涵盖太多。我心生胆怯,不是不愿意,我只是紧张得透不过气,太郑重,又激动,变得愚笨无比。

    我说:“可我,除了我的亲人,我有一个姑姑……和我的父亲,我是那样爱他们。

    可我,我还没试过爱别人,而且,那不一样,我从没和外界交流过,我是孤僻没错,我可能还不知怎样去爱,我该怎样珍惜你,我只怕……”

    我说了很多,像醉了酒,语无伦次,交代遗言似的。我不知我有没有明确表达出我的意思,可就是没说我愿意,我只是,太慌张,没做好准备。

    雪女打断了我的絮语,她说:“噢,那我懂,明晚你再来见我,我等你,你做好准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不要来见我,我会难过的,真的。”

    她的声音越发渺远,带着沙哑,她一定是为我的迟疑伤了心,我早该知道她会这样敏感,我不该想那么多。我与雪女相扣的右手被松开了,身上一轻,她要离开了,我想伸手去抓,却发现浑身无力抬不起来,脑越发沉,眼皮注了水一样重,睁不开,思维变得混沌,直至陷入无尽黑暗,跌入深渊。我躺在床上,窗外正黑,母亲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泪痕。她见我睁眼,欣喜极了,捧着我的脸说以为我出了事,一个人跑去外面不回家,药也没吃,问我怎么回事。

    我连连说不知道,满脑子都是雪女,心想这个夜晚竟如此漫长,我看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我一惊,问母亲:“你们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母亲说:“今早啊,你就躺在湖边,亏让村民看见了,你都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整整昏睡一天,医生说你疲劳过度,睡会儿就好了……”

    我没听完,不顾身体虚弱,起身跑去二龙湖,母亲匆忙在身后追赶。没看见姑姑,我顾不上那么多,心烦得很,我要马上去见雪女,坚定地告诉她,我爱上她了,我有多愿意,毫不迟疑。

    蔬菜街上许多村民,提着灯笼,往村头去,这太奇怪了。

    今夜的二龙湖通亮的,很多人,人手提着灯笼,红芒连成片在岸边浮动。有人在伫立,有人在忙碌。我慌张起来,这里突然拥出好多人,打破了本只属于我俩的寂静,我该怎么找雪女?

    我找到二舅,他正跟身边的人吆喝,大意是今晚的鱼人人有份,是给大家的福利。

    这是要炸鱼,我看出来了。二舅身边摆一落自制的土炸药。

    我说:“二舅,你这是做啥?”

    二舅见我,怔了下,说:“你怎么来了,回去睡觉,你妈呢?”

    母亲追了上来,拉住我,对二舅说:“他不听话,非跑来,我带他回去。”

    我自然不肯,挣脱母亲的手。

    我问:“二龙湖还覆着冰盖呢,你们怎么炸?”

    二舅乐了,说:“这都开春了,湖早解冻了,哪来的冰?”

    我一愣,望向湖面,是厚厚的冰层,泛寒气,雪女昨天刚冻过一遍,我们还在上面起舞。我抹抹眼睛,心凉了半截。

    我说:“二舅,可,前天我还在冰面上骑马,你难道忘了?这是怎么……”

    二舅说:“哪啊,在湖边骑的,溜了两圈,你还骑出挺远,你这是……”

    二舅又似乎明白什么,凑近我母亲低语,我却听得真切。

    二舅说:“他是不是……”

    母亲说:“维思通也不好使,他怕是又犯了……”他们的话令我费解,我的费解逼迫我恐惧。按二舅的意思,二龙湖早解了冻,在我来之前。头越加痛了。

    母亲拉我回去,我冲她大吼:“不!”我抱起脑袋,蹲下身,快哭了。雪女在哪里,她该在哪里。

    村民们用灯笼吸引鱼群,见时机成熟,把炸药点燃掷进湖里,掷了十几个,而在我眼里,这些炸药都被掷在了冰面上。岸上看热闹的人许多,这注定是个喧嚣的夜。我近乎绝望了。

    在湖面被炸开花之前,她出现了。是雪女,从远方的冰层上跑过来,在我的瞳孔里渐渐放大,我的心脏倏地紧缩。她向我奔来,一如我第一次见她的摸样,她欢笑,露一口白牙。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我仿若看见了昨天在冰层上向我奔来的姑姑,那样像。

    我的心被点燃了,我的周身寂静,二叔,村民,我的母亲,他们每一个都屏息望着二龙湖,他们看不见雪女,他们在等炸药的响声。我慌了,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十几只炸药,静静躺在远方冰面上,火线还拖着火星,快要燃尽,即将引爆。

    雪女的双眼里只有我,死死盯着我,看不见脚下,全然不觉地跑进了炸药堆里。我想对她吼,可一种没由来的诡异力量束缚着我,把我的喉咙钳住,吼不出声,我只有哑着嗓,艰难而绝望地说:“别过来,别,求你……”

    一刹那,像极了一场盛大的烟火,火风暴肆虐,雪女消融在里面,我看见最后一刻她留给我缓缓的笑颜。我失去了这个女孩,一个顶着白发总奔跑在冰雪里把天上星当宝贝习惯于看月亮独自跳一个世纪华尔兹一生只与两个男孩说过话的女孩。

    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湖上的冰盖在她泯灭的那一刻全部消融,我捂着胸口,瘫在地上,心放空了,一触即碎。我听见村民们的欢呼,他们的炸药是在湖底炸开,带起冲天水柱,鱼浮尸水面。那是他们的二龙湖,不是我的。

    我趁人群混乱,甩开母亲,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环膝而坐,流下清泪。蹦蹦停在一旁,疲倦沧桑。

    “雪女注定要死,这属于诅咒的一部分,因为就在刚才,她不再孤独。确切地说,还是你害死她的。不过若是让她选择永生或者不孤独地死去,我估计她多半还要选择后者。”马不知何时立在我身旁,凑上来说。

    我看见他,生出几分鄙夷。

    他只是自顾自说:“你也陷入了轮回。”

    “轮回?”我疑问。

    “也是诅咒的一部分,雪女的诅咒分两部分,她会死去,而你陷入轮回。当你俩彼此交心的时候,这个诅咒就已经启动了,她的死也是你的轮回的一个环节,让你痛失所爱。”

    我说:“你又在说谎了。”

    马说:“世界就是这样运转,不容你质疑。”

    我说:“最开始,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连雪女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诅咒。”

    马说:“开始只跟你说了单方面的诅咒,是为了恐吓你不要与她接触,诅咒是真的,可惜雪女自己不知道。”

    我说:“那你算怎么回事?”

    马说:“我也是你轮回的一部分,包括我现在与你说话,都是定好的环节,最后你的记忆只会被选择性保留,开始又一次轮回。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类似于一个程序,你活在这个程序里,而真正的那个世界早已远去。二龙湖,会迎来一茬又一茬的你,上演着同一个故事,也许过程会有细微的差别,但故事的开头和结局不会改变,开头就是结局。”

    我惊疑不定,思维有些跟不上,我只知道他说的很可怕。我说:“我明白你不是一匹普通意义上的马,说的都是人话,可你也实在不该知道这么多,我怎么肯定你不是在胡编呢?”

    马说:“设想一下,轮回是一个环状,首尾相连。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许是很早以前就发生过的,诅咒早已启动,雪女早已死去,你不过是在重复。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虚妄的,不过是一个死循环,你大可不必当真。”

    我十分不能接受,不可置信,马的话实在耸人听闻,尽管我最近确实感觉好多景象似曾相识。

    我说:“那你告诉我,你祖辈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跟我提的那个男孩?你骗了我。”

    马说:“你一定相信雪女说的就是真相吗?只因她美好?那未免盲目。我并不否定她是错的,我是对的,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在你的世界里,真相并非只有一个,时空是错乱的。我只是一匹活了很久,顺便会说话的马而已。也许我作了假,难道她就没作假?你每次都是在哪里见的雪女?”

    我说:“二龙湖的冰面上。”

    马说:“从来都只在那个冰面上吧?”

    我心想还真是,点点头。

    马说:“这就对了,雪女只愿意在冰上活动,那里最寒凉。她精通幻术,可以把虚幻掺进现实里。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单独为你做了一个结冰的二龙湖,让你们在湖上相遇,现实里的二龙湖早解了冻。这好比照葫芦画瓢,开辟一个新空间,基本属性保留,把它和原空间叠在一起。一进入这片区域,你和平常人就处在了同一空间的两种不同状态里,你以为你在湖上活动,别人却看见你在岸上活动。

    所以直到雪女死之前,你见到的二龙湖都是冰封的,这个湖面作为一个只属于你二人的舞台被创造出来。”

    即便马说得很真实,我也实在难以接受,我感到呼吸艰难,我只能告诉自己,马在胡说,这不是真的。

    马接着说:“你有没有很惦念的人,亲人之类?特别需要你照料的那种。”

    我不假思索,说:“我姑姑,她不懂事的。”

    马说:“你回忆一下,你前两次见到雪女是不是都直接或间接因为你姑姑?”

    我一想,真是这样。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马说:“雪女能窥伺你的心灵,她懂得如何调动你。她幻化出你心中最惦念的人,制造出你所最担心发生的事,为你和她创造机会。”

    我心跳快静止,这样说来,我两次出去找的姑姑都只是雪女的幻术,连昨天碎裂的冰面也是,都是她有意而为。

    马说:“雪女,实际上并没有固定的容貌,她看清你心中惦念的那个人,也会把自己渐变成那个样子。”

    我心想难怪,昨天在冰面上看见的姑姑那样像雪女,她俩是一个。

    我说:“雪女怎么会有这么多可怕的能力?”

    马说:“你细想,这些能力其实都源于一种情绪的特质,雪女生于其中,她是代言人,如今她不想代言了,唯有一死。”

    我突然想到什么,自语道:“我姑姑呢?”

    马说:“你母亲来了。”便自顾自跑开了。

    我四下环顾,母亲看见我,正走过来。

    母亲来拉我手,我挣开,她再拉,我再挣开。母亲终于怒了,她沉声说:“跟我回去。”

    我说:“我还没看见姑姑,我要去找她……”

    我心很慌,有些语序混乱,不停重复。

    母亲给我一个嘴巴,我刚要开口,又一个。

    脸火辣辣,肿起来,我用手护住脸,说:“你干吗?”

    母亲拨开我的手,使劲抽嘴巴,一个又一个。声音清脆有质感。

    终于我被她抽到地上,天旋地转。

    我看见天际泛白,我默默起身,跟着母亲往回走。逝去的星夜与迟来的清明不停在我周身纠缠。

    我决定醒来。其实我知道每天晚上母亲给我吃的什么药,维思通,胶囊上写得清楚,精神镇定性药物。母亲给我看过医生,我的严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我心里清楚。但很多时候,不是心里清楚就可以做个明白人的,我依旧逃避现实,沉溺幻境。我用我的思维造出来另一片天空,尽管很多次它漏洞百出,有时甚至自相矛盾。可只要我不去关注,避开这些错误,一切就没问题了,自己说服自己是很容易的,世界上最轻易的欺骗莫过于自欺欺人。其实我清楚妄想和现实的区别。除了我的姑姑,每次出现特定妄想,我都会看见那辆红色的蹦蹦,这是不自控的。五年前,我的父亲死在那辆红色的蹦蹦里,他回老家探亲,坐那辆蹦蹦出去,我亲眼看着那辆蹦蹦像头暴躁的公牛以最大时速冲出去撞在墙上。

    我跟母亲说是二舅害死了父亲,但母亲给了我一个嘴巴。

    父亲死后二舅入主了我父亲的公司,母亲并无异议。

    我为人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很少和外人说话,更没有朋友。幸运的是,我有个真正关怀我的亲人,我的姑姑。她那样爱我,我将她视若珍宝,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袒露我的心灵,说我想说的话。

    姑姑很美,真的美,她总是开导我、指引我。面对世界,她时而告诉我不要充满仇恨,时而又与我同仇敌忾。在父亲死去的同一年,姑姑智商消退,最后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异。母亲谈起这事从不显悲伤,只说她吃错东西,会给她治。

    没等姑姑的病治好,便把她弄丢了,再没找回来。我带她去市场,不留神的空当,她便消失了,穿着那件带红色花纹的白裙。我反复奔跑在市场的南边与北边之间,有十几趟,并大声呼叫,最后坐在地上号啕。行人冷漠地走,仿佛没人看得见我。

    丧失了唯一触摸到我心的人,之后我只有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任孤独和绝望把我淹没,并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我幻想出姑姑的模样,这样我可以一直照料这个不懂事的她,不再把她弄丢。我那么爱她,那么爱。

    可妄想毕竟是妄想,总有破灭的一天。现在我醒来了,恍如隔世。一切幸与不幸的遭遇,原来都是自己的幻梦一场,做了五年的梦,也实在够久了,该醒了。

    权当穿梭一次时空。次日,我们要离开二龙湖了。

    走前我特意去看了那匹枣红马,它正在岸边,背负着两个小孩子缓慢移动,我心想,终究只是个畜生。我走到它面前,说:“嗨,你还好吗?”

    他大眼睛看着我眨了眨,又被小孩子驱使着向远方移去。我自嘲地笑笑。

    二舅送我和母亲驶离二龙湖。我悠闲地靠在车后座上,看着窗外飞掠过的景色,阳光大片地在上面浮动,熟悉的气息消失不见,一个多美好的午后。我已下定决心,过一个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向我的未来走去。别了,二龙湖,别了……雪女。

    我爱你,因为你懂我爱你。

    我清楚你生于哪种情绪,你生于孤独。好巧,我也是。

    姑且让你与我的所有瓜葛都留在梦里。我洒脱地想。

    猛地,一辆旧捷达在高速公路上反方向与我们擦肩而过,向二龙湖驶去,和二舅的那辆一模一样。一瞬间,我甚至看清了驾驶座上闪耀着两颗金牙,后座上有两个虚影。

    过会儿,二舅对我说:“明天是我在二龙湖工厂的落成典礼,我带你们去看呀?

    权当旅游了。”

    我顿了顿,又顿了顿,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忽的坠落的太阳。

    我轻轻说:“好。”

    旅行的意义

    文/潘云贵。

    清晨,我摘下一朵含露的小花,把它别在门上。我想告诉母亲,我要开始独自旅行,在日落前抵达自己的远方。

    我不知道这场旅行需要走多远的路,或许是一百公里,或许是一千公里。我不知道这场旅行的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或许是热情的岛屿,深夜的巴黎,或许是下雪的北京,忧郁的土耳其。我所知道的是日落之后任何地方都是我的远方。

    我的背包里装满了糖果和玩具,还有各种颜料和几张画纸,我爱吃糖,我爱画画。尽管母亲说糖果会毁掉我的牙齿,画画会影响我的学习,但在这场旅行中,她说什么我都听不到。我所能看到的是,在我的前方,一条路向我铺来看不到尽头,两旁的风景华丽展开,发出油彩一般的光。

    风温柔地从每一片鸟声栖息的叶尖走过,太阳的脸庞渐渐明朗,暖暖。我从路上停下,走入旁边的小花园里。秋千上坐着几只小猫咪,它们快乐兴奋地唱歌。

    猫妈妈则守在花园里老鼠挖出的洞口。隐约听到一个男孩的哭声躲藏在高高的花丛后面,我好奇走了过去。他蜷缩在角落里伤心地流泪。“男孩是不该哭的。乖。”

    我说。他的哭声停了下来:“哥哥,我迷路了。”“你的家在哪?妈妈呢?”我急切问他。“家?我不想回家,妈妈会打我。我用石子打破了邻居的玻璃,妈妈说我 是坏孩子。”男孩继续哭着,我放下背包,用毛绒玩具和一袋糖果买走了他的伤心。

    “哥哥会带你走的,别哭。”

    远处有风吹来,抚过脸,温暖得像母亲的手。我看见一个女人含着泪水走来,她抱起正在吃糖的孩子,静静抚摸着。是他妈妈吧,我猜。女人用慈爱感谢的目光看了我许久,然后风又吹来,花园消失,布景苍白。路继续向前延伸,我的旅行又开始了。

    中午,吃了一路的糖,牙齿发酸,而肚子咕噜了好多遍。我向路的两旁瞧去,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能暂时歇脚的小店。看到了,有一座旅馆,房顶上面的小红旗正向我打招呼,我飞奔过去。店门前摆满了好多鲜花,炽烈的阳光在上面踏着明亮的舞步,像斑斓的梦。一位少年戴着棕色小帽,手里轻抚着小白马软软的鬃毛,“骑着我的白马去草原好吗?不要让我爸爸看见。”见到我,他就叹起气来,“爸爸说我要继承他的事业,不能去当骑士了。”他应该和我年岁相仿,带着一点稚气,却又满脸无奈。我拍拍他的肩:“别灰心,跟你爸爸再好好说说。你的梦会实现的。”

    他沮丧地摇头,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白马。小白马很乖,不断地把脸凑向少年,希望能安抚他心中的伤。

    这时,宽大而坚实的手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是他爸爸吧,我猜。男人走回旅馆拿了一些面包和牛奶给我。然后,他把少年扶上了马背,目光里给予了一种希望。男人摸着白马的头,解开了绳,突然用力拍了它。脱缰的马风一般奔向远方,它一定是背着它的小主人去找辽阔的草原了。仿佛是情节的重复,风吹来,一切消失。路又继续向前延伸,我的旅行还在进行。

    傍晚的时候,我仰望天空,飞鸟用翅膀画了几条弧线,云朵染上玫瑰的色彩,大地披上金色的外衣。我不禁拿出画笔和纸,想要画出它们美丽的样子。几只低飞的鸽子向我靠近,我的思绪被小家伙抖落的白色羽毛所牵引,我走向它们,无意识地一直走入森林的深处。我看见一个中年人跪倒在墓碑旁,沉默地低头,好像在做忏悔,鸽子们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叔叔,这些白鸽是你养的吗?”我好奇问道。

    中年人抬头看了我,眼光黯淡:“是我父母亲养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业而忘记了他们,而他们却一刻也没忘记我。这些白鸽是他们离开后留给我的 礼物。”“叔叔,我能摸摸鸽子吗?”中年人听了我的请求,立马站起来,抱起一只鸽子准备给我,鸽子在他怀里像听话的孩子。

    我伸出手的那刻,青色的光亮起,世界明亮而温暖。然而,一切又突然消失,只剩下一条路铺向远方。

    我知道太阳就要落山了,旅行即将结束。于是我扔下背包,用尽全力向最后的目的地跑去。路旁的风景像电影影像,在我剧烈的喘息中迅速放映。白衣飘飘的年代,藏在日记里的心事,蓝色的纸风筝,想要飞翔的翅膀……那么多的风景如风般后退,我跑在路上。

    其实,成长就是一场旅行。在路上,我看过了许多美景,听过了许多故事,我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在路上,我累计了许多经历,挑选了许多礼物,我收集了地图上每一次的风和日丽。而到最后,我可能忘了临行前父母的一声祝福或是叮咛,可能忘了单独上路的日子里还有一些爱给自己取暖,可能忘了那些最熟悉的面容其实也是自己想看的风景。

    日落了,黑夜舔着我的手指。我的远方到了吗?路灯的眼睛亮了,一座房子像昨天一样向我敞开,风穿堂而进。门上别着的那朵花还沾着清晨的露,我是不是又回到了原点?这场旅行多像年少时的梦。而年少时的梦,就像这朵永不凋零的花。

    我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熟悉的脸,她叨叨说着:“都长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整天都跑哪玩了?”或许在父母的眼中,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是,我深知自己真的已经长大了。经过这一场旅行,我从清晨走到了黑夜,从孩子走到了青年。

    蓦然回首,我才发觉,旅行的意义,已不是脚下踩着的土地,而是一路上看到的爱的真谛,它们已构成我生命的美丽。

    告别的年代

    文/沈佳英。

    每到假期里,都能收到高中班长的短信,同学聚会或者结伙去学校看望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次也没能去过。有时候是真有事,有时候只找了借口搪塞过去。

    最近这一次,甚至连短信也没有回,班长也没有再催促,我有删短信的习惯,一直到几天后,才把这事又想起来。挺怅然地想,久而久之,我大概就是一个被忘却的人了吧。

    潜意识里是在抗拒着回去,我始终把那个地方当成了一处异乡,恪守着要把自己当成那里的过路人。思索后总觉得是没有在那找到能够勾肩搭背调侃哭诉的闺密的缘故,断断续续联系着的是两三个说话特别戳中心窝特别适合聊人生的朋友,聊人生的人,是不能放在身旁,甚至是不会想念的。是一份会久久带着可以托付的莫逆之意。但不是身边的手帕。加上离散的钟爱,少不更事的辜负,年轻气盛的冲撞。只觉得见面都是三分尴尬。

    于是我就没有找到,可以一起回忆的人。但其实我一直也想回去看看,不长不短的三年,我回头看到一生中最好的日子,都在那里了。我曾经拍过整整一个冬季的天空,我都曾熟悉过,晚霞何时抹过教学楼的屋顶,我都曾熟悉过,一尘不染的玉兰花会经几昼夜开至颓败。

    我都曾熟悉过,你的所有。我都以为我会拥有,你的一生。

    就这样匆匆随了风。

    除了少数几个人,三年里交集过的多数人那次作别后竟没再见过面。甚至没有认真地告别过,当初人人为着那最终的几张试卷焦头烂额。前途大过天。种植在我们身体里的人性似乎坚定不移地走着把自己的前途与利益放在第一位的程序。我们理所当然地奔赴与告别,一次次地,好像有着更高的希望,我们当然总是这样相信着,不然怎么会心甘情愿。但是我们又总是在回头,不是吗。

    生在告别的时代,离别总觉得是理所当然。三年四年,随着程序离开了一拨一拨人。再往后又是快速的兜兜转转。来不及一场沉默的相送。身边留下的人太少,我们总是在回头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曾以为每一次告别都是重新开始。甚至至今都存着这样的念头。好像到了一个别人对你一无所知的地方,就可以把往日里经过的难堪难过通通丢掉,初中,高中,大学,每一次都是独自一人离开一个圈子。挂着生涩的笑容对别人微笑,和最新认识的人一起走路。慢慢地融入,至一次分班,毕业,或者一直到厌倦。也曾经失望到不停不停地跟旧友写信,对过去怀念到根本无法珍重当下。又觉得或者我这一生都学不会活在当下。永远在被篡改过的记忆里来来回回地走。到下一次离别,才后悔那么多没有好好相待的遗憾。

    告别的年代。也总是回忆盛行的年代吧。告别留下了那么多来不及,那么多遗憾。除了在记忆里修改,还有什么办法呢。一次次转弯,我们早已来不及从头。

    谁知道哪一次挥手,就已经永失所爱。谁知道哪一次骑入了不同的路口,那些嬉戏着的少年就已经“各自有路走”。

    最好的朋友如今和自己信奉着根本不同的人生。只好远远地观望着看他们在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世界里欢笑着又叹了气,在需要的时候送上乐观贴心的安慰,然后获得“就知道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这样的评价后悻悻地用“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来完结。已经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生怕把人家吓一跳。

    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十五六岁年纪还在长个的小孩,他们因着对未来的憧憬咬着深夜窝在床铺上兴致勃勃地用语言画着梦想。我并不知道他们其中的一些会在四五年后听到“梦想”这个词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曾经也以为,重逢会很容易。现在偶尔想到的只是:聚散真容易。

    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很多人的皮肤松了,很多人的骨节悉悉率率地在缩小。很多曾相信的,就再也不信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幻灭的过程,在告别之后。但我还怀念,做梦的日子。

    但我还不愿破坏,你还在经营的梦。

    爱人轻易地消散,年少总不懂安排,以为任世界竞赛,任我们胡来。最后剩下好多的来不及就已经走散。在听过的没听过的歌词里徘徊,把自己放逐在了旋律里。是我还被你放逐在这个你轻松转身的世界里,这个你已经不屑了解的,我疲惫应对的世界。

    转过身的人怎么看懂。记不住是谁先转过身。记不住是谁先伤感,谁先疲惫。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说厌倦。

    我再也记不住太多事,适合告别的时代,念念不忘的,是不是只是一个背影。

    谁曾经满面春风,至终于寂寂清风。谁曾经随着热闹绽着笑容,曾最轻松引发过最爱少年的笑容,都算不得数,都要随风。

    都是落空。

    等我们学会感慨,赖在原地上不走,来来往往涌动的人流摩擦着你的身体。

    你等的人,也许早已经换了面孔。你弹落手上的烟灰,灼灼烧着的烟丝热烈而耐心,你说随便吧我就等在这里。反正兜兜转转说不定这儿会是你们回来的地方。

    告别的年代,理该有很多重逢。却只有越来越远隔天隔海不断延长的距离。

    直到我说的话,你再也听不懂。直到你穿戴上我最愕然的妆容。直到我对初遇的人,也再也提不起笑容。

    但我就是怕,怕你漫不经心地叫住我,用那个只属于你的名字。

    告别的年代,留下了很多废弃的名字。因为称呼它们的人已经离去,它们就长年累月地,整整齐齐地躺在一处地方,再也不被曾呼唤它们的人所使用。于是我常常独自把它们叫一遍,我像擦拭一把好刀一样,耐心地拂去蒙上的灰尘,在空气里,喃喃自语一个名字。好让它们有朝一日遇到主人的时候,能够从容不迫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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