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不摇晃-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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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这是荆复洲连续第三十一天在“梦死”的门口看见那个女孩。

    之所以把天数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距离上次第一眼看见她,刚好过去一个月。一个月之前他让手下阿洋去收账,自己坐在车里,微微侧脸,便看见了那个穿着牛仔裤和蓝色帽衫的女孩。

    他记得那天在下雨,她拿着一把黑伞,但是头发全是湿的。

    今天又是收账的日子,而这一个月来,她每天都站在那里,学生打扮,身上的衣服很廉价,这样打扮的女孩在这样的场所并不常见,荆复洲偶尔会认真地朝她看一眼。

    但一个月过去,他最多也就只是看一眼而已。

    阿洋收账回来,顺着荆复洲的眼神也看了过去,偏巧女孩正在看向这边,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寂寂相对,竟然是阿洋先躲避。手握上方向盘,阿洋跟自己的老板打趣:“没准又是哪个想一步登天的小姑娘,故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天天来这等你。”

    荆复洲没作声,只是透过车窗玻璃朝着女孩看过去。也许是因为阿洋忽然打着了火,车身发出声音,在安静的停车场里有些引人注意。女孩的脸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很散漫,明显对他们不感兴趣。

    她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在等人。

    荆复洲可不会无聊到上前问一句,“小姐,你是在等我吗?”一来他根本就不缺女人,二来他对这样清汤寡水的小女孩没什么兴趣。只是在车子启动离开停车场的时候,荆复洲漫不经心地问了前面的阿洋一句。

    “她像多大?十八?二十?”

    “洲哥换口味了?这小姑娘看着跟高中生似的,也就十八九。”阿洋说着透过车内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荆复洲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不过洲哥要是想换换口味,兄弟们帮你找几个干净的学生妹来?”

    “算了,最近那批货怎么样?”荆复洲伸手在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了揉,“前几天去上香,抽了个下下签。预感不太好。”

    阿洋咧嘴笑:“洲哥怎么还迷信上了,别说是观音菩萨,就是玉皇大帝,您都不打怵的。上次那个卧底的小警察是个意外,咱们兄弟以后肯定不能再出这样的岔子了,您可别一直放在心里。”

    车子驶过“梦死”门口,宽广的街道上有霓虹灯的光影落进车里,落在荆复洲掌心。他伸手虚无地握了一把,望着指甲上的那一块光斑,看着它迅速从自己眼前掠过消失:“说得也对,我这样的人去上香,菩萨给我个下下签已经是慈悲为怀了。”

    阿洋不知道怎么接,干笑了两声表示回应。荆复洲靠在座位里,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让他觉得心里忽生疲惫:“阿洋,今天不去鼓楼,送我回家。”

    “好嘞。”

    车子拐了个弯,往相反的方向驶去,中间遇见一个红灯,车子停下的同时,阿洋嘿嘿乐了:“又是这小姑娘啊。”

    荆复洲抬头,果然看见刚刚站在停车场里的女孩正拉着另一个女孩过马路。相比于她的一身素淡,另一个女孩明显是浓妆艳抹,两个人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从斑马线上走过去。她的目光在车牌上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于是荆复洲明白,她这一个月来恐怕根本没注意过自己,或者自己的车。

    果然,他这种十恶不赦的坏人,跟那种花朵一样的女孩,并不是一路人。

    荆复洲所谓的“家”,是位于凌川市郊区的一栋独栋别墅。一年里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会回这里,其余的日子,都在鼓楼里厮混。

    凌川市位于中国南部边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级市。提到凌川市,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梦死”。“梦死”是一个夜总会的名字,五年前荆复洲来到这里,亲手建起了它,从此之后这里变成了市里唯一的欢场。“梦死”里有一句很多人都知道的话:不求醉生,但求梦死。人们在舞池中扭动,在包厢里缠绵,尽情释放自己灵魂里的欲望。

    而只有少数人知道,梦死里进行得最多的,是毒品买卖和器官交易。

    荆复洲从两年前开始把梦死交给手下的人经营,只是每个月带着阿洋过来收账。明面上他是这个夜总会的建立者和利益拥有者,暗地里,他是那些交易背后的主要推手。作为东南亚地区最大的毒枭之一,他已经在国外拥有了自己的种植园和加工厂,以及数量可观的雇佣兵。年仅三十岁便走到这个位置,手上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警方一直在盯着他,但也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

    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缺少女人的,更何况他还有着一副好皮囊。鼓楼,便是养着众多女人的地方。

    兄弟们暗自讨论,只觉得鼓楼说白了,就是荆复洲自己的后宫。不过也不尽然,因为荆复洲实在是大方,兄弟们在鼓楼里看上哪个了,也不管是不是最近爬过他的床,他都会慷慨地赏给兄弟们去玩。遇见需要打点的官商,他也会邀请人家到鼓楼来,到时候千娇百媚,任君挑选。

    不过也有女人,是不可以碰的。这个女人被养在郊区的房子里,也就是那个被他称作家的地方。

    玄关处的灯亮起来,荆复洲看着门口摆得整整齐齐的拖鞋,一声不响地伸脚穿好。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他先是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转头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

    跟鼓楼里所有的女人不同,她梳着短发,皮肤白净,一看就是素颜。眼睛落在荆复洲的脚上,她微微一笑:“我就说吧,拖鞋放在那,你总有一天是会穿的。”

    “这么晚还不睡?”荆复洲脱下西服外套,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电视里在播综艺节目,有闹腾的笑声不断传出来。荆冉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声音却是对着他的:“你姐姐我老了,开始失眠了。”

    “我姐姐可不老,比鼓楼里那些女人都年轻。”荆复洲说着,有浅淡笑意落在嘴角,“不过你要是总这么熬夜,估计会老得很快。”

    熟悉荆复洲的人都知道,他这人一向散漫随便,你问他要女人要金钱,他心情好了都会给你。要说唯一的逆鳞,大概就是他这个龙凤胎姐姐。荆冉是谁也动不得的,谁要是断了她一根头发丝,荆复洲就会断了那人的命根子。

    姐弟俩长得很像,只是因为气质不同,五官呈现出的感觉也就不同。荆复洲眼神常常是懒洋洋的,但是眼底藏刀,这种戾气体现在身上,会让人觉得他五官也跟着凌厉起来。而荆冉性格柔和,外界的打打杀杀她向来不曾插手,所以同样长相立体,她更显得精致漂亮,却不咄咄逼人。

    伸手关掉了电视,荆复洲有点霸道地命令:“好了,回去睡觉。”

    “还不如不盼你回来,一回来就管我。”荆冉伸手在他身上捶了一把,转身上楼。她今天也穿了一件蓝色帽衫,和停车场那个女孩身上的款式很像。随着她起身,荆复洲才发现她下身穿的也是牛仔裤,这么一看,两个身影就重叠了起来。

    晃晃脑袋,荆复洲把那种奇怪的感觉晃掉,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新买的衣服?”

    因为他这句话,荆冉露出了很无语的表情:“我已经穿了快两年了,你从来都没注意过?”

    荆复洲失笑,摇摇头,催她快去睡觉。

    第二天,荆复洲接到电话,越南的那批货走得很顺利,这就表明那个下下签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坐在办公室里,他看着墙角供着的佛像,伸出手,食指向前,拇指竖起,模仿着枪的样子:“啪。”

    那天,阿洋带着人把办公室里的佛像搬出去扔了。

    也是那天,停车场里的女孩没有来。离开的时候荆复洲习惯性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本该站着人的地方空空荡荡,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

    有点诧异,荆复洲微微眯起眼睛,那种刚刚被自己压住了的坏情绪,又一点点地漫上来。他伸手摸出烟,阿洋已经很有眼色地递来了火,烟雾吸进肺里,荆复洲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阿洋回头半开玩笑地问了句:“洲哥,感兴趣的话,帮你查查那小丫头?”

    “不用。”荆复洲伸手掸掉烟灰,“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别糟蹋人家了。”

    这话要是让鼓楼里那些女人听了,估计要作出天去。不过荆复洲说的也没错,那些女人个顶个的都是自己贴上来的,只把鼓楼当成自己衣食无忧的笼子。荆复洲从没表现过对谁有多么好,偶尔的偏爱也更像是主人得了新宠物的新鲜劲儿而已。生活在这样的温柔乡,对于强抢民女这种事,他自然是不屑的。

    再说,那女孩明显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荆复洲被女人们哄惯了,肯定不会做那种倒贴的事。

    既然老板这么说了,阿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几年的时间他大概摸清了荆复洲的脾性,他说不,就一定是不。做手下的,最忌讳自作聪明。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场,不久之后,有一抹身影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眉目明明都是冷清的,但配上微微翘起的唇,就给整张脸平添了一丝艳丽。

    “安愿!”有人在喊她,“你今天怎么没站在原来的地方啊,我找了你半天。”

    被叫作安愿的女孩回头,冲着来人笑了笑:“最近总碰到一个人,觉得奇奇怪怪的,就躲开了。”

    “来这种地方的肯定没有几个好人,警惕点没错。”兰晓拍拍她的肩膀,“真是太谢谢你了安愿,还每天来这种地方接我。”

    安愿还是挂着那样的笑,不远不近的样子:“不用谢我,其实我也在想,要不要来这里工作呢。”

    她是孤儿,学费都是自己承担,就这么考上了大学,来到凌川。她长得也不错,现在没有化妆已经带着点妩媚,化了妆肯定更是动人。她缺钱,而“梦死”这个地方,来钱最快,站在台上唱唱歌,一晚上的收入就能上千。

    这是安愿说给兰晓听的理由,很简单地说就是,她要来梦死赚钱。

    而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从八月开始折磨着她,让她夜不能寐。

    秘密的名字,叫作荆复洲。

    第三十三天,荆复洲在停车场之外的地方看见了安愿。

    “梦死”里的女孩大多有自己的花名,比如兰晓就叫兰花。偶尔荆复洲兴致好,会到后台去看看,他其实挺喜欢被女孩们崇拜和仰慕的感觉。充斥在耳边的是各种花名,他记不住,也懒得记,有时候从床上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践踏了什么花。

    那些杂乱的声音里,他听见有人喊,“安愿,上场了。”

    “安愿。”荆复洲挑挑眉,转身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孩正背对着他走去台前。长裙是露背的设计,因为背挺得足够直,他可以看见脊柱那里的凹陷,甚至可以看见臀部上方的腰窝。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被叫做安愿的女孩微微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神轻飘飘的,不带丝毫分量,从他的鼻梁上轻巧掠过,又转回去。那道细长的眼睛没和他对视,荆复洲摸摸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哪里痒,又找不到具体是哪。

    这里是后台和前台之间的帘子之后,有女人凑近他身边说话,温声软语的,让他忘记了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手从纤腰上滑过,荆复洲低头漫不经心地在女人耳垂上吻了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台上已经响起了歌声。

    那样妩媚的一张脸,声音却带着微微的沙哑。粤语歌词缓缓流淌,台下的观众玩着自己的,并没有人在意她。她也不在意那些人,手握着麦克风,声音清冷却性感。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牙齿轻轻叼着女人的耳垂,荆复洲重新闭上眼,红唇贴上他的衬衫领口,白皙的手指已经钻到了他的皮带里去。歌声缠着他,让他觉得安稳的同时也不安稳,大手缓缓压住小腹上还欲向下的手,他站直了,这才细细打量女人的脸。

    大眼睛,巴掌脸。最近似乎很流行这种长相,光是鼓楼里就有好几个女人长成这样,长不成的,也要借助化妆品化成这样。荆复洲笑了笑,伸手在女人胸上抓了一把,女人娇笑着,再度贴上来。

    他低头,女人的吻讨好地落在他的下巴上,脖颈处。他看起来缺乏兴致,但还是配合地闭上眼睛,手在女人的背上轻轻摩挲着。闭了眼,那歌声就再度变得清晰,他早年在广州混过一段时间,学过粤语,这会儿忽然认真去听,竟然就能听懂唱的是什么。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再度睁眼,这一次荆复洲兴致全无。敷衍地在女人脸上摸了摸,他的声音还算温柔,但透着隐隐不耐:“乖,回去吧。”

    他的眼里透着点阴冷,女人娇嗔了一句,识趣地走开。他也从帘子后面出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并没有点燃,就这么叼着,往台前走去。

    名叫安愿的女孩很规矩地站在台上,他这才看见不只是后背,裙子的前面也是大V领设计,黑色紧身的布料包住了一切旖旎,她的眼神很冷清,眼线上挑得很长,让她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显得更风情。她又偏偏生了一副好身段,不需要刻意展示,仅仅就这么站着,也足够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身上充满了矛盾的美感。

    荆复洲叼着烟,就这么仰着头看她。她的目光很直,没有望向任何人,只是漫无目的地落在不远处喧闹的人群那里。谈不上寂寞,只是慵懒,嘴里的词已经被她背得很熟,明明唱出来的时候是不带感情的,却又莫名撩人。

    “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

    偏过头,安愿朝台边看了一眼,荆复洲下意识地也看过去,并没发现那边有什么。吸了毒或者没吸毒的人都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晃着,如这家夜总会的名字般醉生梦死。安愿的目光收回来,又不知飘忽着去了哪,只是再开口的时候,嘴角挂了浅浅的笑。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我共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也不知刚刚那一眼她究竟在台边瞟到了什么,只是整个人都带了点生动的妩媚。荆复洲的目光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嘴唇,上唇微微上翘,颜色很浅但很明亮。把嘴里的烟拿出来,荆复洲舔了舔自己的唇,那种很久不曾有过的,像是犯瘾的感觉让他的大脑皮层微微发麻。

    再往下,他看见她胸口处的大片白皙。有魅惑的光线照在她身上,黑与白的界限就不能那么明显地被看出,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暗影里,只有歌声还在飘。荆复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的这首歌,他看见她拎着裙角从台上下来,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说几句俏皮话来讨小费。她朝着台下走,走得小心翼翼,让他忍不住想上去搀她一把。

    目光追随着她,他又把烟放进嘴里。走出几步的女孩停下了,然后毫无征兆地,她转身朝他走来。

    心里刚刚被吊起的,瘙痒难耐的感觉,随着她的接近反而淡了下去。荆复洲就站在那里,看见安愿一步步走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他的目光就毫不绅士地落在她胸前。

    非要形容那道目光的话,就只能说,轻佻里透着赞赏。

    这么近了,荆复洲看清了她的脸。那一瞬间他是微微惊讶的,他看出这是停车场里的女孩。而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叫她女孩,还是女人。安愿没说话,她穿着高跟鞋,但是刚刚只到他的肩头,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有些笨拙,但她还是抬手,“啪嗒”一声,有微微火光。

    火光靠近,在荆复洲略微诧异的目光里,她帮他点燃了烟。

    心里那种微妙的瘙痒又回来了。

    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是半睁不睁的,没什么表情。很明显她的动作不是刻意讨好,更像是江湖兄弟的举手之劳。荆复洲从善如流,深吸口气,把烟圈吐在她脸上。

    安愿却在这时候转了身,拎着裙角回去了后台。空气里的烟圈寂寞地散开,那股辛辣的味道忽然就变得无所归依。荆复洲眯了眯眼,没怎么思考,抬脚也跟了上去。

    他从来不会真的进到后台,大多数时候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静静看着。想扑上来的女人自然会过来,来这种地方的女人,他看中了却得不到的,目前为止还真没有。安愿坐在镜子前,他的身影刚好落在镜子里,四目相对,她平静地偏头,去摘自己左边的耳环。

    因为双臂微微向前,而她又恰巧坐在那里,白皙光滑的背便直接落在他眼底。这么看过去,倒像是她上半身未着寸缕。荆复洲眸色加深,却不上前,引得旁边几个女人频频凑上去,又被他哄着走开。

    安愿没有起身,就坐在那里卸妆。荆复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把眼睛上的眼线擦掉,他手指间夹着的烟也烧到了尽头。灼人的热度让他回了神,低头把烟灭掉,他从镜子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失去了兴趣似的,转身离开。

    随着那道身影消失,安愿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庆幸,这个男人啊,比她想象中,来的简单多了。但同时她也知道,这一刻的荆复洲对自己甚至连好感都算不上,他那些所谓异样,不过是荷尔蒙作祟罢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安愿跟领班商量好的,只在每周末才去“梦死”唱歌。这个晚上她照例站在停车场里接兰晓,也照例看见了荆复洲。跟在荆复洲后面的是他的贴身保镖兼助理,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余光里,她知道那个保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卫衣,还是那条有些泛旧的牛仔裤。小白鞋的鞋尖点着地面,数到十的时候,荆复洲就带着手下从那边走来了。

    他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男人,这是安愿最近一段时间的发现。她还发现,相比那些清纯的学生妹,他似乎更喜欢那个眉眼妖娆的她。

    这也是她决定进入“梦死”唱歌的理由。

    走进停车场的第一眼,荆复洲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她。她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魔法失效,身上的诱惑也随之消失殆尽。她又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一丁点儿可能。

    安愿今天有小小的失算,因为那个平常总会看她一眼的男人,今天竟然就那么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路过了。她还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多看一眼,车子从她身边离开,鼻尖有淡淡汽车尾气的味道。

    “洲哥,那小姑娘有点不对劲,要不要查一下?”阿洋看着车后座的人。那位正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听了这话之后淡淡地点头:“随便。”

    火光亮起来,又灭下去。阿洋拿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张张嘴,干笑着问道:“洲哥,今天去鼓楼还是……?”

    “去鼓楼。”荆复洲把打火机收起来,眉眼间那层淡淡的阴翳却还笼罩着,“上次新进鼓楼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叫梨花。”阿洋说着,嘴边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荆复洲了然,不过也不怎么在意:“你碰了?”

    “洲哥您还没玩够呢,我哪能碰啊。”阿洋顿了顿,又说,“摸是摸了两把,还是干净的呢,洲哥您就放心吧。”

    荆复洲敷衍地点点头,靠着车后座闭上眼睛。什么干净不干净,对他来说根本没区别,因为他从不直接和任何女人发生关系。说他糜烂,也是真的糜烂,但是说他干净,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让哪个女人怀孕过,该做的措施一点不少。

    阿洋是不是骗了他,他也没兴趣追问。一个女人而已,伤了兄弟情谊,总归是不好的。车子行驶得很平稳,他看见车窗外面的星光,凌川是个好地方,至少没有被工业化污染,抬起头,就可以看见繁星璀璨。

    不知道怎么说的感觉,大概叫作寂寞。

    对于荆复洲来了鼓楼,女人们是开心的。荆复洲从来没有教训过什么让她们和平共处不要打架之类的,但她们也就真的相处得如同姐妹,还自己定下了辈分,一天天姐姐妹妹叫得很是亲热。他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它会给男人一种虚伪的错觉,至少可以满足他膨胀的虚荣心。

    梨花原本是要睡的,人还没躺下,荆复洲已经开门进来了。他话很少,自从她来了这里,两个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当时他只是在夜总会里问了句,“要去鼓楼吗?”她点了头,第二天就被送进来,成了这里最年轻的金丝雀。

    那之后,荆复洲没有来过,偶尔听说他来了,也并不进她的屋子。但梨花不怕,因为她是这里最年轻的。

    十八岁,真的是很年轻,年轻到光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她身上有无尽的可能。

    嘴里叼着一根烟,荆复洲把兜里的打火机扔给她:“帮我点上。”

    梨花顺从地走过去,犹豫着坐在他的腿上。烟点燃了,他恶作剧似的,把烟雾喷向她的脸。梨花被呛得咳嗽一声皱起眉,下一秒荆复洲的手揽在她腰上,发出低低的笑。

    随着这样的笑声,梨花的脸烧红了。他把烟扔在床边的垃圾桶里,贴在她后腰的手掌用了力,这样一来梨花的脖颈便正好送到了他嘴边。他的吻不粗暴,但也不温柔,他甚至并不想到床上去,就这么坐在小沙发上,梨花已经被他撩拨得双目失神。

    拍着她的背,荆复洲懒懒地开口:“去拿个套子帮我戴上。”

    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还是往日的清冷,显然对这件事,甚至是对此时身上的人,都不过是玩玩。可是梨花什么也不能说,心里的那层委屈被她吞下去,起身打开抽屉。荆复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眼里的失落太明显,让人扫兴。

    “不喜欢?”荆复洲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坐下来。梨花咬着唇,吃力地摇头:“没……”

    他不再问,专心地顶撞。沙发的地方很小,梨花的腿很多次都磕在扶手上。她也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快感让她失声痛哭,荆复洲恍若未闻,动作幅度加大。

    二十分钟后,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她哭到抽噎,荆复洲心里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被她勾起,又或者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今天分明没有侧头去看,但还是知道停车场里的女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活在了他的余光里。她们该是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样的联想让他的心不知怎么就沉重起来,好年纪,是该在学校里专心念书的好年纪。

    他就只要了她一次,帮她把被盖好,转身进了浴室。水声响起,梨花在被子里收住了哭声,忽然觉出一点点的不同。

    他对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的。

    只不过这点微薄的希望在荆复洲出来时被彻底粉碎,男人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随意地看向床上的她:“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梨花。”她听见自己细微的声音,“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梨花。”

    男人没再作声,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她知道他走了。

    她让他扫兴了,所以他走了。他走了,像是再也不会回来。

    比秋天来得更早的,是凌川市的台风。久居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会觉得太慌张。“梦死”今天照常营业,安愿出门前带了把伞,现在那把伞躺在地上,面目全非。

    这是一个周末,她是来唱歌的。运气不好的一点在于,台上台下都没有荆复洲。她唱的依旧是粤语老歌,不过换了件裙子,红色连衣裙,上半身露肩,下半身只盖住臀部。

    不知道是不是台风要来了的缘故,人们都来到这里躲避,今晚的人格外多。安愿的目光从台上一直扫到台下,都没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一首歌唱得很快,她回到后台,发现自己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来的时候带的雨伞此刻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黑色伞面上鞋印鲜明。那个一直跟在荆复洲身后的手下正站在化妆台前跟其他的女人说着什么,安愿走过来,周遭便安静了。

    “安愿小姐,不好意思,因为你行迹太可疑,我稍稍搜了一下你的东西。”

    阿洋说着,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安愿面色很沉,浓妆还挂在她脸上,让她清冷的眼神中带了点若有若无的凌厉:“哦。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吗?”

    “没有,所以我才说不好意思。”阿洋说完笑了笑,弯腰把她的包胡乱整理好。兰晓就站在一边,这会儿走到安愿身后,悄声提醒她:“好了,没事就好,别得罪他,他是洲哥身边的人。”

    她当然知道他是洲哥身边的人,所以她更要得罪他。

    一只手叉着腰,安愿的眉皱起来,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泼妇样子:“那我也说一句不好意思,我是哪里做得让您觉得可疑了?大哥你说出来,我以后好改正呀。”

    三分泼辣,七分娇嗔。阿洋笑笑,也不避讳:“最近一个多月,你每个晚上都会出现在停车场里,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来接室友,我不放心她大晚上的自己回去。”安愿的神色松懈下来,靠着化妆台,双手抱胸,斜眼看他,“后来我生活费不够,所以自己也来了。”

    她说得很坦诚,调查来的资料上也的确写着她是孤儿。大学女生的开销总是不小,自己出来赚赚钱也无可厚非。阿洋没话说,点点头:“是我误会了。”

    “一句误会就算了呀。”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虽然是来您这儿挣钱的,但并不是卖给您了。我这包里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您说翻就翻,招呼都不打一声,还把我的伞给踩脏了,一句不好意思就算了?”

    言下之意,她要他道歉。兰晓在一边扯她胳膊,跟她说“算了算了”,安愿却仰起头,挑衅地看着他:“我就是个学生,是不懂你们混江湖的那些规矩。不过要是看我一个弱女子就随便欺负,那您这江湖,也太好闯了吧?”

    阿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他当然不会真的给一个小女孩道歉,再说这东西是荆复洲吩咐翻的,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安愿不着急,找了把椅子在一边坐下,满脸不识好歹。

    气氛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倒是门口传来了浅浅的声音,荆复洲叫了声“阿洋”,然后慢悠悠地走进来:“谁让你动人家女孩子的东西了?道歉。”

    之前吩咐的人是他,现在装好人的也是他。阿洋没有办法,低头跟安愿说了句“抱歉”。安愿的眉目舒展开,刚刚那股得理不饶人的狠劲儿也没了,甚至对着荆复洲微微一笑:“还是老板明事理。”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安愿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脖颈线条流畅优美。荆复洲站在她面前,两个人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他望着她,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微微点头:“手下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安愿也笑,但不再说话。小小的后台因为荆复洲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安静。荆复洲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可是她的话题居然就到此为止了,从他身边绕过去,拿起桌上的卸妆水。在她变回另一个世界的人之前,荆复洲低低问了句:“安愿?”

    镜子里的女孩神色有点诧异,这种诧异让她的清冷减淡,带了点些微的娇憨:“嗯?”

    嘴角勾起,荆复洲的心情忽然没来由的有些愉悦:“是哪两个字?”

    他以为她会像所有人那样,用组词的方式来介绍自己。毕竟对于陌生人,那样的方式更礼貌也更稳妥。但是安愿脚下动了动,两步迈到他面前,白花花的大腿随着她的动作在他眼里晃了晃,让他眯了眯眼睛。

    牵起他的手,安愿低头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滑动:“安——愿——”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里,低着头,他近得可以握住她的肩膀。荆复洲心里的那根弦绷紧了,手心里莫名沁出了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其实叫作悸动。

    就在失神的这个时间,安愿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这么近,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假睫毛忽闪着,挡住眼底那丝不能外泄的情绪。荆复洲仍旧伸着手,她的指尖划在他掌心的触感仿佛不曾消失,痒痒的,酥麻的。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也许面前的女人,是想要勾引我的,也许她在停车场里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勾引我的。

    可她何必大费周章,在上次他尾随她走进后台的时候,他的意图那么明显,她却视若无睹。她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却不再靠近,等他平复了那种感觉,她又来招他。

    他的想法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弯,而安愿并不知道。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她问:“你记住了吗?”

    “什么?”荆复洲看向她。

    他很少刻意去记谁的名字,尤其是女人。像是预料到了,安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打算换衣服了,老板您不出去吗?”

    听到这话,荆复洲轻佻地笑:“需要我帮忙吗?”

    安愿的目光重又变得认真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她知道。可是她该说什么?说不用?那样的话就太扫兴了。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那种女人,或者说是他会喜欢的那种女人,于是转身背对着他,安愿把长发撩到一边肩头前:“那你帮我把后背的拉链拉开吧,正好我自己不方便。”

    后台还有其他人,这时候都默契地选择了避开视线。荆复洲很明显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笑容:“好。”

    拉链藏在火红色的布料之下,白色的小坠子。他对女人的衣服不太熟悉,大多数时候这些并不需要他亲手去脱。低着头寻找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捏住了那块小小的东西,微微用力向下,随着细小的声响,她雪白的背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指真的距离那寸皮肤太近了,几乎是本能的,荆复洲的手沿着拉链部分缓缓向前。只差一点点就要触碰到那滑腻的肌肤,安愿却忽然向前一步躲开他,回头,细长的眼睛弯了弯:“谢谢。”

    这句“谢谢”里,感谢是真的,驱逐也是真的。荆复洲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他应该很潇洒地笑着说,“没关系。”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受。这个女人自出现开始,就一次次把他推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情绪里。他的下巴绷紧了,舌尖舔过上牙——他的烟瘾犯了。

    她的手就在这时候伸过来,掌心是一包烟。很廉价的女士烟,安愿知道他一定不喜欢,但她的目的也不是真的帮他解烟瘾,她只是要让他知道,你的所有细微之处,我都看在眼里。

    荆复洲伸手接过来,心里的烦闷铺天盖地,导致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转身出了后台。安愿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挑衅,让一边的兰晓有点担心:“安愿,你没得罪他吧?”

    “我怎么敢。”安愿说着去换衣服,不过语气里倒有一种她什么都敢的意思。兰晓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周末的时间,安愿如果来唱歌,就不会在停车场等人了。荆复洲坐在车里,手边的资料杂乱地堆放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资料带到车上来,只是单单看着上面的名字,随手就拿了。

    那是他让阿洋调查的,安愿的资料。

    她的履历很简单,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是孤儿,母亲死于吸毒过量,父亲贩毒被判处死刑,这件事在当时闹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安愿被姑姑接走,那之后就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今年考来凌川市的大学,三流学校,足可见她平时功课不怎么样。

    功课不怎么样也好,荆复洲想着,他自己也没上过几天学。要说安愿是因为父母的事来找毒枭寻仇,根本说不通。她父母去世的那个时间,荆复洲还只是一个街头混混而已。

    叼着烟,他皱了皱眉,所以遇见这个女孩,真的是偶然吧?

    阿洋早已经有眼色地递来了火,烟被点燃,味道有些淡。荆复洲把烟拿出来,这才发现是安愿给的那包。女士烟,他没有吸过,这种清淡的味道根本不能让他缓解什么,可是就这么灭掉,又觉得可惜。

    这是她平时吸的烟吗?她才十九岁,居然就开始吸烟了?

    那时候的荆复洲还不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兴趣,都是从好奇开始的。她给他留下很多可以好奇的地方,却又不给他答案,每接近一点,好奇心就日益膨胀。

    “阿洋,去鼓楼。”心里的躁动又来了,他要去鼓楼找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虽然他仍旧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相比其他人,她应该最接近安愿的样子了。他以前觉得女人还是要带点风尘味好,放得开,也玩得起。遇见安愿以后,他忽然很想在她穿着粉色卫衣和牛仔裤的时候,跟她说上几句话。

    那种他从来没有过的青春感,让他觉得遗憾的同时也带着点想去摧毁的欲望。

    梨花没想到,在她上次那样扫兴之后,荆复洲还愿意来找她。他来之前应该是吸烟了,舌尖上淡淡的味道让她觉得不好受。因为上次的教训,这一次的梨花格外乖顺,他把她摆成什么姿势她就维持着什么姿势,他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因为她的乖顺,荆复洲明显心情也很好,结束之后他甚至贴着她的后背很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肩膀。

    略显狼狈的床铺上,他帮她把额角的头发整理好,自己披了件衣服下床。房间里放着他喜欢的烟,那是梨花自己的小心思,专门给他准备的。荆复洲原本伸向西装外套的手顿了顿,把安愿给他的烟放下,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梨花准备好的。

    “你很乖。”这是那天晚上荆复洲跟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临走之前他还给她留了一些钱。那句话说得走不走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他认可了她,以后还是会来这里的。

    得到荆复洲的垂青,在鼓楼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但梨花并不知道,在荆复洲出门之后,就看见了从走廊那边走来的阿洋和涛子。这两个人眼馋梨花很久了,涛子又是刚刚从越南回来,那批货被他走得很漂亮。荆复洲嘴里还叼着烟,烟雾缭绕里他笑眯眯地看向涛子:“上次办得不错。”

    “洲哥教导得好。”涛子笑嘻嘻的,眼神直往梨花的门上飘。荆复洲笑着骂了一句粗话,伸手在涛子肩膀上拍拍:“嫩着呢,温柔点。”

    得到了许可,涛子乐呵呵地开门进去,阿洋在后面也跟着笑,被荆复洲在后脑勺擂了一拳:“装什么装,想去就去。”

    “我也能去?”阿洋有些惊讶,他以为荆复洲最近对梨花挺偏爱的。

    “随便你。”荆复洲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他从不在谁的房间留宿,因为没有安全感。他的房间是特制的,防弹墙,高级锁,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难保不会有女人利用自己的身体来取他性命。

    随着他的离开,阿洋也开门走了进去。寂静的夜里传来女人绝望的哭喊,荆复洲脚步未停,有烟雾从他的鼻腔里呼出,飘散在身后。

    他也许是没听见。

    这个年头,天气预报也并不值得相信,说好的台风没有来,安愿坐在宿舍里看着外面的天气,渐渐有点发愁。

    就在昨天,兰晓退学。那就意味着安愿再也没有了晚上等在停车场里的理由。她的上班时间是每周末,这样一周见荆复洲一次,对他来说就没什么杀伤力了。楼下有男生在朝楼上喊,“谁谁谁,我喜欢你”。不同的窗口里有女孩探出头来看热闹。

    安愿把窗户关上,隔绝掉外面的声音。她得改变计策,至少要找到跟荆复洲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梦死”那个地方,只不过是他工作的场所,她要闯进的是他的私人领域。

    可是一切都只是开了个头,她没有办法,更不能铤而走险。

    这周末,安愿还是来到“梦死”上班。兰晓退学之后就成了这边的常驻,见到她的时候还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安愿不明白一个父母健在、年轻单纯的女孩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但她不能这么说,因为在兰晓眼里,她们都在不同程度地糟蹋着自己,就不用五十步笑百步了。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安愿上班,荆复洲都会在台下看着。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也这样,这个男人有点难以捉摸,她的欲擒故纵似乎不太管用,因为他根本就不主动。

    以前有人告诉她,你们女孩要做的,就是在遇见心仪的人时对他甜甜一笑,那个男人自然会感知到你的信号,主动来追你。可荆复洲不是那些愣头青,他的女人多得要用一个楼来养,哪里需要上赶着去追谁。安愿一边化妆一边想着,脑子里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更让她觉得棘手的是,今晚荆复洲没来。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欲擒故纵过了头,他不感兴趣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银色紧身长裙,上半身镂空设计,下半身仿佛鱼尾。她总是可以把这些风尘味十足的衣服穿出禁欲的诱惑。安愿也知道,目前为止她的优势也只有这些,能让荆复洲那种浪子最开始便感兴趣的,恐怕也就是这些。

    一首歌唱得很平静,台下基本无人在听,有男女已经纠缠在一起。安愿转身下台,路过那道屏障似的帘子时,看到帘子后有东西在微微蠕动。她原本是无意打扰的,低头却看到了男人脚上的鞋,心思一动,安愿假装高跟鞋站立不稳,惊叫着往旁边一倒,顺势伸手在帘子上狠狠扯了一把。

    褐色的帘子被她扯掉一半,露出男人的上半身。浅灰色衬衫,扣子扣得好好的,领口虽然有淡淡的口红印,但整个人看上去依旧衣冠楚楚。帘子盖住了下面的女人,那人明显是受了惊吓,原本埋在男人身下前后晃荡的脑袋就这么停了下来。荆复洲手里拿着烟,看到是安愿之后挑了挑眉:“是你啊。”

    他的眼睛很清明,没有一点浑浊和难耐。望向她的时候,安愿可以看见他眼睛里淡淡的笑意。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安愿后退了一步,脚踝上忽然传来钻心的疼,刚刚假装那一扭看来是没有掌握好力道,这回真的疼了起来。她微微弯腰想去揉揉自己的脚踝,忽然又想到今天穿的衣服不方便,只好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往后台走:“荆老板您继续,我不打扰了。”

    荆复洲抬抬手里的烟,表示没有关系。安愿背过身往后台走,听见荆复洲漫不经心的声音:“好了宝贝,继续吧。”

    拳头握紧了,安愿深吸口气。脚踝上还是疼痛的,她坐在桌边把鞋脱下来。不久之后荆复洲来了后台,但明显不是为她。他站在那里跟领班说着什么,安愿竖着耳朵也只听到鼓楼两个字,心里模糊地想,大概是有新的女孩要被带进去了吧。

    她其实很好奇,那个传说中的地方到底什么样子,每次听到鼓楼,脑海里第一反应居然是《金陵十三钗》的电影里,女人们穿着旗袍款款走来的画面。但她知道不可能,安逸日子里女人们可没心思同仇敌忾,她们更喜欢为难彼此。

    仰着头,安愿嘴角挂了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他:“荆老板,您好像欠了我点东西。”

    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安愿也不在意,只是含笑看着他:“荆老板忘了?”

    荆复洲的脸转向她,眼神很淡,刚刚那层笑意不知何时藏进了他眼底无影无踪。那种淡漠让安愿的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这一刻是不是她在自作聪明。她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等着他过来,可他脚下没动,只是用眼神询问她。

    “烟,我的烟。”安愿舔舔自己干燥的唇,把心里的不安压下去,“你得还我。”

    她这句话很没理由,怎么看都是故意想跟他搭话。荆复洲笑了,笑容从他的嘴角开始,渐渐晕进他的眼底。凌厉的五官有稍微的柔和,他绕开领班往安愿这边走过来,她的眼神直直的,坦然地凝视他。

    “我没带在身上,还你钱好不好?”荆复洲低着头,眼神肆无忌惮地落在她镂空的衣裙上。领口位置是细碎的荷叶边,往下可以看见属于少女的美好弧度。安愿脊背挺得很直,在他不怎么单纯的目光里,她轻轻摇头:“不好。”

    这句不好说得很软,像是对主人亮出了利爪的猫,张牙舞爪地却不敢扑上来,你若是细听,便知道她是在跟主人撒娇。荆复洲歪头,目光落在她细长的眼睛里,心里的感觉驱使着他,让他伸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那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呀。”安愿一脸单纯,偏头躲开他的手,“要烟而已。”

    他的笑容淡下去,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安愿笑了一声,唇红齿白的:“没关系,先欠着呗。”

    她的挑逗止步于此,跟每次一样。最痒的地方被触碰到之前,她就收回了爪子。荆复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抬头时半是命令地看向她:“一会儿在停车场等我。”

    “啊,荆老板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安愿笑着,没有拒绝的意思。

    “没什么话,今晚可能有台风,我送你回去。”荆复洲也笑。

    走进停车场的时候,黑色玛莎拉蒂里已经坐了人,车窗半开着,可以看见荆复洲的侧脸。安愿拿着雨伞,弯腰看向车内,驾驶座上的阿洋冲她笑了一声,荆复洲于是转头来看她。

    车门从里面被打开,他看见她今天的穿着。白色棒球服,浅蓝色短裙,头发披下来,整个人都很清爽。他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上来吧。”

    那一刻的荆复洲并不知道,他的命运就此推开了沉重的门。他的爱恨将被一个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人所左右,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抱着自己的目的而来。安愿在他身边坐好,他探身过去把车门关上,手背上落了几缕她的发丝,微微的凉滑。

    “哪个学校?”荆复洲明知故问。

    安愿看看他,那眼神就像是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但她没明说,顺着他的问题回答道:“凌川音乐学院。”

    前面的阿洋方向盘一转,车子离开“梦死”。

    一路上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她穿的像个学生,他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是不该出现在他的车后座上的,她应该画上浓妆,穿着暴露的裙子,那样他所有的游戏人间和不甚珍惜都来得心安理得。

    下车之前,安愿跟他说“谢谢”,打开车门,她回头笑了笑:“荆老板,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阿洋觉得这女人不懂事,而且是很不懂事。但很显然荆复洲不这么认为,他跟着她下车,让阿洋等在这里。夜色中,男女身影并肩走进校园,影子亲密依偎,被路灯越拉越长。

    他既然不回答,那就是不记得。安愿心里有了认知,脸上的表情就带了点郁郁寡欢:“不用送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看看你宿舍在哪。”荆复洲说着摸出一根烟,利落地点燃。寂静的校园里只能听到他们轻微的脚步声,频率一致,走得并不快。那根烟只被吸了两口,安愿就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色建筑:“到了,就是这。”

    荆复洲朝门牌看了一眼,学生三公寓。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刻意地去记她的宿舍位置,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住了她的名字。鼓楼里那么多女孩,跟他睡过多少次的都有,他却一个名字都记不住。他觉得这对于安愿来说可以说是一份殊荣,叼着烟,他面对着她站着:“我有点好奇。”

    “什么?”安愿仰头看他。

    “‘梦死’里的人都是花名,我很好奇,安愿是一种什么花,我从来没听过。”他眯着眼睛,像一只把猎物逼进了自己包围圈的狼。

    这句话让安愿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个微表情太明显,没逃过他的眼睛。夜色里的男女在试探着彼此,谁也不想先输掉这个不知何时开始的游戏。安愿眨眨眼,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他很想伸手去帮她整理一下。

    在他伸手之前,近在咫尺的女孩忽然凑上来拿走了他嘴里叼着的烟。

    烟嘴处是湿的,因为刚刚被他咬着。安愿却当看不见,捏着它放进自己嘴里。辛辣的味道让她皱了眉,同时在舌尖扩散了还有属于他的,细不可查的荷尔蒙。她把烟圈吐在他脸上,狡黠地眯起眼睛:“荆老板,欠的烟抵消了。”

    他舔舔自己的嘴角,胸腔里像是晚风拂过海面,却淡定地笑着点头:“好。”

    “还有,安愿这种花,世界上就只有一朵。”她细长的眼睛里蕴含了万种风情,“但是有毒有刺,不好摘。”

    他忽然很想把她揉进怀里,看看她是有多不好摘。这种想法刚刚形成,她却已经把烟还给了他,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荆老板,今晚没有台风。”

    “嗯,但说不定明晚会有。”荆复洲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站在他几步之外,听到这话以后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向他:“我也觉得。”

    她像个兔子,说完了话转身就溜进了楼里。荆复洲看着掌心的烟,烟嘴的位置有一圈淡淡的口红印。他低头把烟放进嘴里,深吸一口,第一次觉得肺里似乎是甜的。

    摇摇脑袋,他觉得自己也许是病了。

    第二天,失约了很久的台风终于到来,约好了要来的安愿却没有出现。车后座上还放着她的伞,黑色印花,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荆复洲站在鼓楼的走廊里抽烟,他今天谁也没找,昨晚的那口烟让他尝到了甜味,于是鼓楼里所有的女人都变得寡淡了起来。

    他也不想去找梨花,因为她见到他就会哭,并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他讨厌纠缠不休的女人,讨厌任性妄为的女人,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可是他又觉得,这些缺点安愿都有,她总是用她的小聪明,把他变得像一个傻瓜。但他不讨厌安愿,他的底线可以为了她稍稍降低一点,当然,也只是一点。

    台风让他的心变得有点潮湿,低头看着楼下,有男孩骑着自行车从花园里经过,后座上的女孩撒下一路笑声。

    安愿会不会,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就这么坐在一个男孩的车后座上,挥霍着她的青春呢?

    她那样年轻,身上却总是带着点陈旧的美。她唱很老的粤语歌,涂复古色口红,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从古代话本上走下来的,堕落风尘的良家小姐。

    她说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但是有毒有刺,不好摘。

    闭上眼睛,荆复洲把指尖的烟灰掸掉,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回忆那时候他捏住她下巴的感觉。她的皮肤滑腻微凉,下巴精致小巧,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把它捏碎了。可要是有一天,他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想必依旧是舍不得用力的。

    那种潮湿从心尖扩散,让他的唇不舒服地抿在一起。烟没有味道,晚风没有味道,鼓楼里最有味道的女人也失了颜色,如同站在走廊尽头的一只硕大的花瓶。荆复洲扬声喊了句“阿洋”,周遭是安静的,他这位手下八成是又掉进了哪个温柔乡。

    走廊尽头的花瓶走过来了,这一刻她红艳的嘴唇把她衬成了一只招魂的女鬼。荆复洲很少对女人发脾气,倒不是真的有多大的涵养,只是不在乎。但主人温柔的前提是宠物要听话,这个女人明显是越界了。她朝他走近,他后退一步喝止她:“滚!”

    女人一愣,识趣地退开。

    他等不了阿洋,在那之前他谁也不想看见。独自一人离开,玛莎拉蒂的钥匙在阿洋手里,鼓楼车库还停着一辆劳斯莱斯,他喜欢那种复古车型,但觉得招摇所以不怎么开。这时候也就没想那么多,开着这辆劳斯莱斯,荆复洲驱车回家。

    如果荆冉在的话就好了,他想吃她做的蛋炒饭。

    台风到来的那一天,荆复洲没有等到安愿。这一分别,就过了一个星期。安愿的伞还放在他那里,他每天离开梦死的时候都会在车后座上看见它,黑色印花,他觉得那不该是女孩的品位。

    一个星期之后,凌川的秋天来得毫无预兆。街上还是有女孩穿着短裙走来走去,她们年轻,尚且有挥霍的资本。这个星期五,荆复洲出现在校园里那栋白色的建筑下,不是没有拿到安愿的电话,那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一刻男人的心里跟自己闹了别扭,好像这么等着她,就能显得自己目的纯良许多。正是下课的时间,有女孩三五成群地进进出出。他觉得安愿一定也在这些女孩里,光是想象着,就可以感受到来自于年轻的旺盛活力。天色渐渐转暗,阿洋在驾驶座上打呵欠,劝他:“洲哥,你就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呗,你也不是没查出来她的电话号码。”

    荆复洲没说话,打开车门走出去,靠着车身站着,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有自己隐秘的心思,安愿是美好的,那他也不能是个人渣,就算是,也得在她投怀送抱之前,先瞒一段时间。

    对,他等着她投怀送抱。

    “荆老板,可不能在这抽烟。”指间的烟被人拿掉,他看见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安愿是从楼里出来的,她今天穿了一条棉布长裙,还是运动鞋。她把烟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去,又蹬蹬蹬地跑回来,背上背着的盒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吸引了荆复洲的视线:“背的什么?”

    从轮廓也能看出来那是什么,可他就是想跟她搭句话。安愿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没有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有刻意的接近和疏离,她带着笑,把背上的盒子拿到他面前,献宝似的:“一会儿要去上小提琴课。”

    打开盒子,一把泛旧的小提琴出现在荆复洲眼前。他这才想起来,她是穷困潦倒的学生,不然也不会去“梦死”里唱歌赚钱。安愿看出了他的情绪,淡淡解释给他听:“二手的,比较便宜。”

    “上周怎么没来上班?”荆复洲把目光从小提琴上离开,温和地看着她。他时常用这种表情和女人说话,要是稍稍带着点笑,就会更显温柔。他是想温柔地看着她的。

    “啊,是台风来的那天吗?”安愿笑笑,“我那天身体不舒服,跟领班请假了。”

    她的确是请假了,却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她想看看荆复洲的底线在哪里,她要是就这么消失一下,他会不会担心。为了给他足够的理由,她甚至故意遗漏了自己的雨伞。可是他都没有来,她的等待从自信走向焦灼。然后就在这个下午,她看见了他的车。

    她在楼上看着楼下的车,就这么任凭时间流逝三个多小时。荆复洲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时候,她换了衣服,背着小提琴跑下来。

    她一会儿是要去上课的,他就不能带她去哪。安愿给自己找了条小小的后路,整个人也就轻松了:“你怎么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小巧的下巴就昂了起来。荆复洲捻了捻自己的拇指和食指,那种滑腻的感觉让他有些怀念。转了身,把车后座的黑色雨伞拿出来,递到她手里:“你有东西落在我这。”

    “啊,我还说怎么找不到。”安愿把伞接过来,眼眸里的纯净坦诚被她表演得天衣无缝,“那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他的确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校园里人来人往,还有女孩路过的时候跟安愿打招呼,又把目光落在他脸上。她们大概是猜测着荆复洲是谁,他看起来很年轻,但不是少年感的年轻,是相较于同龄人的那种,外表上的年轻。

    他今年三十岁了,他的心似乎要更加苍老一点。

    点点头,荆复洲转身准备上车:“嗯,这周末记得按时上班。”

    “荆老板,你是我见过最关心员工的老板了。”安愿说着帮他把车门关上,背着小提琴离开。因为刚刚弯腰的动作,他看见她纤细的锁骨。右手不自觉地握了握拳,荆复洲摇下车窗,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声:“安愿。”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她,甚至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呼唤一个除了荆冉之外的女人。安愿闻声回头,天黑了,晚风也吹起来了,她的刘海乱糟糟的,让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荆老板还有什么事?”她的声音隔着风传过来,是她特有的沙哑。明亮的女孩不该有这么一副嗓子,可他此刻却觉得性感得要死:“过来。”

    她便再度朝着他走来。

    他其实想问她,就跟他问所有女人的时候一样,你想去鼓楼吗?梦死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鼓楼,那是她们梦想的归宿。可是等安愿走近了,她凝视着他,原本的话语忽然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让荆复洲有些狼狈,随口扯了句不相干的话:“……安愿,你的小提琴太旧了。”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安愿伸手把头发整理好,笑得有点莫名。

    荆复洲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硬着头皮接着道:“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他的话让前面的阿洋微微惊讶地看了过来,那道惊讶的眼神落进了安愿眼里,让她稍稍安下了心。叹了口气,她暧昧地笑笑:“荆老板,你要追我吗?”

    她知道他会否定,那是他还不肯放下的,属于男人的自负。在荆复洲否定的前一秒,安愿截住了他的话:“我听说你有一个地方,叫鼓楼,里面养了很多女人。荆老板是想把我也那样养在那里吗?”

    她竟说出了他最开始的想法,只是说的人换成了她,他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拆穿,这句话就变得很龌龊。荆复洲定定地看她,半晌点头:“我没有心思追女人,也不会暧昧,那些对我来说都太耽误时间。但我也不会强迫谁,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自己决定。”

    安愿没说话,面前的车窗被摇上了,隔绝了男人的脸。

    半个月的时间对于荆复洲来说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安愿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肤浅。事情比她预想中要快,却也比她预想的,要失控了。

    这个周末,安愿来到“梦死”上班。因为有一副好嗓子和清冷的气质,已经有固定的观众来看她。这些观众大多是男人,有的是别人的丈夫,有的还是别人的父亲。他们在年轻女孩身上找到了虚伪的青春活力,他们把大把的钞票塞到女孩的胸衣里去。

    安愿站在台上,台下鱼龙混杂犹如一幅人生图景,狼狈而荒谬。

    “最好,有生一日都爱下去,但谁人能将恋爱,当作终生兴趣……”

    这段时间以来,荆复洲对安愿最深刻的认知,便是知道她喜欢梅艳芳。不论是初次上台时她唱的那首《似是故人来》,还是此刻这首本该男女对唱的《相爱很难》,都被她唱出了自己的味道。她今天穿了件旗袍,好像真的就回到了1990年代的老香港,莺歌燕舞的欢场,而她是等待救赎的,堕落的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荆复洲的眼神不再专注于她高开衩旗袍下的腿,而是专注于她的脸。她唱歌的时候偶尔会闭眼,睫毛微微抖动,有光影被她剪切。复古的口红颜色,烫得微卷的头发,她这次是从那些老旧海报上走下来的。

    他在等她,等她心里的那个答案。

    而她双手握住麦克风,眼睛越过人群,落在荆复洲身上。遥遥相望,她唱道:“也许相爱很难,就难在其实对方,各有各寄望怎么办。要单恋都难,受太大的礼会内疚,却也无力归还……”

    一字一句,像是故意唱给他听,也料定了他能听懂。

    是了,她今年十九岁,十九岁是可以把爱挂在嘴边的年纪。而他三十岁了,相比那句“我爱你”,他觉得还是用手扯开她的旗袍,把自己埋进她身体里来得更真实。他甚至已经在想,他要在鼓楼里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房间,也许要比别人都大一点,来放她的乐器。

    她又是那样不良善的性格,准会跟谁吵架。也许还会有女人因为争风吃醋把她气得跳脚,光是想着,也足够让荆复洲勾起嘴角。

    一首歌结束,安愿踩着高跟鞋从台上下来。她没有回后台,就这么越过人群朝着荆复洲走过去。有淡淡的脂粉味在男人身边掠过,却抓不住。

    他等她走过来,走过来的时候她便会说,我考虑好了。他想以他的性格可以接受她给出的任何答案,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是选择多多,他没理由强迫。

    新上台的女孩唱了首快歌,人群摇晃起来,只她一个人朝着他笔直走来。她的眼神就像她的脚步一样不歪不斜,走到他面前。他以为她要说出自己考虑的结果了,虽然他当时为了面子开口给了她半个月的时间。

    他不信她真的能沉下心吊自己半个月。

    “荆老板,你说今晚会有台风么?”

    荆复洲一愣,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神纯真,甚至可以称得上干净透明。没等荆复洲说话,她笑了笑,带着点势在必得的样子歪头看他:“我觉得会有,荆老板能顺路送我回学校吗?”

    她在这等着他。

    荆复洲的心里像是放好了一个装满水的气球,以为即将爆炸,却原来只是被人轻轻弹拨几下。这滋味说不上好受,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干笑两声,拿她没有办法:“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台风。”

    安愿撇了撇眉毛。

    “但我觉得可能有,所以,”荆复洲嘴角的笑还挂着,这一刻的对话和安愿的神情都让他觉得有趣极了,“在停车场等我。”

    再次在车里看见安愿,阿洋开始觉出荆复洲的一点不对劲。这毕竟不是什么顺风车,任谁都能借由子来搭几里路。可是眼看着安愿坐进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自己咽回去。

    安愿今天穿了件白色外套,牛仔裤,小白鞋。荆复洲的目光从她腿上掠过,在她胸前微微停留,最后落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年轻真好,不化妆也有一张干净漂亮的脸。察觉到他的目光,安愿扭头看他,很自然地朝他伸手:“有没有橡皮筋?”

    荆复洲看向车内后视镜,阿洋适时地扭过身来:“那小姑娘的玩意儿,车里还真没有。”

    “要橡皮筋做什么?”荆复洲开口,同时看到安愿把自己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拢好在脑后。听到他的问题,安愿抬着手回答:“太热了,想把头发扎起来。”

    她的确流汗了,额头前一点细碎的头发因为汗湿而贴着她的鬓角,荆复洲忽然觉得她是发际线也生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正想着,她忽然伸手指了指他胸前的领带。

    他递给她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安愿伸着手:“快给我,手酸。”

    荆复洲不习惯她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她大概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伸手把领带解下来,荆复洲拿在手里没给她:“你过来,我帮你绑。”

    这句话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严,安愿识趣地凑过去。虽然说话语气冷硬,手下却是温柔的,荆复洲把领带在她头发上绕了几个圈,还没来得及打结,车子忽然转弯,安愿猝不及防地摔进他怀里。

    “不好意思洲哥。”阿洋说这话语气带笑,明显是故意。安愿的耳朵红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忽然被荆复洲按住腰部,就这么将她困在自己怀里。低下头就能碰见她的鼻尖,荆复洲嘴角带笑,说话时口中有淡淡烟草气息:“你怎么这么软?”

    “……让我起来。”

    “一会儿还有个拐弯,我怕撞到你。”

    “我说让我起来。”

    眼看着小姑娘就要恼羞成怒,荆复洲抬手放开她,脸上的笑倒是很久不曾消失。车子开到学校门口,安愿伸手去开车门,他也跟着下车,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往三公寓走。

    “你以前没有男朋友吧?”荆复洲轻声问。

    “为什么这么说?”

    “开车门这种事应该等男人来。”

    安愿细不可查地皱皱眉,走到宿舍楼下,她抬手把头发上的领带扯下来:“谢谢荆老板送我回来,领带还给你。”

    荆复洲似乎存心逗她,站在台阶下,他们的身高近乎平视,他仰着头,冷漠眉眼都染着笑:“你帮我戴上。”

    “……我不会打领带。”

    这一点可不如荆冉。荆复洲看着她,忽然牵起她的手,像是小时候老师手把手教学生戴红领巾那样,教她把领带挂到自己脖子上:“很简单的。”

    他的手骨节苍劲,手指皮肤并不粗糙,触碰在她手上带着点淡淡的暖。安愿的唇抿紧了,目光落在他们时不时便缠绕在一起的手指上,领带打完,大约也被他占去不少便宜。收回手,安愿扯出一个笑:“我要回去了。”

    “明天在停车场等我。”荆复洲后退一步,“我检查一下你学会打领带没有。”

    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他们会不会在停车场见面,荆复洲心里不曾确定,安愿也是。但是第二天他们真的就在停车场见到了,安愿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站在曾经站过的位置。

    她今天的头发规规矩矩扎在脑后,荆复洲打开车门,见她还站在那,便朝她招招手,像是呼唤自己家坐在窗台上发呆的猫。

    其实不会再有台风,台风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是都不说破,台风成了最好的幌子,让安愿就这么搭了半个月他的顺风车。至于是否真的顺路,她不问,他自然也不说。夜晚的道路并不宁静,车子开过去,甚至有年轻男女看到车牌子发出欢呼——“一些醉鬼,不要去理。”荆复洲总是这样跟她说话,老男人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十足的靠谱。

    偶尔窗外霓虹闪烁,安愿仰头,眼底有深深渴慕。他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在临近下车的时候,他去握她的手,察觉到她的僵硬,他适时将手放开。

    也有时候,她像是累极的样子,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

    哪个男人会在三十岁经历一场初恋呢,这听起来都太过荒谬。荆复洲没想过那些,他只是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安愿进鼓楼之前的铺垫,他是喜欢她比喜欢别的女人多那么一点,但真的也就只是一点而已。

    半个月期限到达的那天,荆复洲依旧站在台下听安愿唱歌。

    他们似乎已经十分熟识,他甚至可以数出来从校门口到她的宿舍要走多少步。可是当她这样站在舞台上,他们又成了陌生人,他开始习惯那个素面朝天的她,而不是此刻浓妆艳抹的她。

    “最好,有生一日都爱下去,但谁人能将恋爱,当作终生兴趣……”

    还是那首歌。

    荆复洲给自己点了根烟,心里忽然带了点侥幸,像是庆幸自己给了她半个月期限,偷来点不属于他的甜蜜。有习惯在里面,他不想戒掉,反正过了今晚,安愿便是他养在鼓楼里的金丝雀,再飞不掉。

    “也许不爱不难,但如未成佛升仙也会怕爱情前途暗淡,爱不爱都难,未快乐先有责任给予对方面露欢颜。得到浪漫,又要有空间,得到定居,却怕去到终站……”

    荆复洲的眼睛眯起来,一根烟燃尽,她的歌也到了尾声。

    他知道她就要下来给他那个心里想要的答案。

    安愿今天穿的是银灰色长裙,开衩很高。她这么走下台朝他走过来的时候,像是电影慢放的镜头。她脸上该带着点羞涩,带着点她擅长的欲擒故纵。但是都没有,她那样平静地走过来,就像走向每一个于她而言无关紧要的人。

    荆复洲的心又成了那个装满水的气球。

    直到她走到他跟前来。

    “荆老板,你上次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安愿仰着头。舞台上有人又唱起来了,荆复洲只看到她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领带忽然被她扯了一把,安愿的唇贴在他耳边,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耳朵上,那么痒。

    他的手如愿搭上了她的腰,微微倾身配合她的高度。手掌下的触感很好,不是他想象中的瘦骨嶙峋。脑海里开始有很多绮丽的幻想,荆复洲坚定不移地认为,男人对女人,说白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安愿靠得近了,声音也清晰了,却让他的脸在瞬间垮了下来。

    “荆老板,我想过了,我不去鼓楼。”

    她的呼吸轻轻浅浅,眼底光芒明明灭灭。此刻是她辜负了他的邀请,可不知为什么,荆复洲在她脸上看到了点失望的意思。那种神情扯住了他的神经,他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走出人群,走出舞池的大门。

    “梦死”里的装修金碧辉煌,像是中世纪时期的宫殿。安愿靠着墙,静静等他开口。她眼里的失望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暴露无遗,让荆复洲觉得不能理解:“为什么?”

    是为什么不去鼓楼,还是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更倾向于她回答哪个。

    “我今年十九岁,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多没去过的地方。我不想把自己的青春就给你这么一个男人,况且是在你并不爱我的情况下。”安愿回答的是他心里的第一个问题。紧接着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艰涩道:“荆老板,我还以为我会是不一样的那个,但其实是我想多了吧。”

    他心里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解答。

    “最开始以为你会跟别人不一样,后来标准降低,觉得至少我对你来说不一样。荆老板,我的底线不能再降了。”她的眼线花了,眼底有隐约的雾气。荆复洲没说话,他并不相信一个见面不过一个多月的人会对自己有这样深的感情,这样虔诚的期盼。

    可是被期盼,被喜欢,总归不是坏事。男人的虚荣心,有一部分就来自骄纵他们的女人。手缓缓撑在墙壁上,撑在安愿耳边,男人身上的烟味飘进了她的鼻腔,他们在寂静的对视里跟彼此较劲。

    “安愿,”他靠近了一些,距离拉近,她微微上翘的唇让他目光变得幽深,“我觉得你刚刚的话,很像是在对我表白。”

    安愿细长的眼睛缓慢一转,避开他的视线。

    “不如我们做一次,这样谁都没遗憾。”荆复洲忽而露出一个笑,映在安愿眼底,让她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那张俊脸贴近了,他的呼吸灼热而满是占有欲,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腰,断了她逃生的后路。

    随着他的欺近,安愿闭上了眼睛。

    耳朵里嗡嗡在响,那一瞬间安愿心里的很多想法都变成了一团乱麻。这不是她要的,至少现在还不能,她要的是荆复洲的爱,掏心掏肺的那种。因为只有一开始掏心掏肺了,结局才会觉得撕心裂肺。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便不会被珍惜,她只有这具身体尚且鲜活,怎么可以轻易投降。

    唇瓣相贴的前一秒,安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荆复洲并不惊讶她的做法,眼帘微微掀开,眼前的女孩忽然转了个身,他没有防备,天旋地转的瞬间,已经被她来了个漂亮的过肩摔。

    荆复洲身材高大,但是对她没有防备,她要不是学过,根本摔不倒他。

    “荆老板调查我的时候,一定漏下了这一点,我会一点点的防狼术。”安愿整理着自己的旗袍,眼里的光很暗。刚刚那个满眼期盼的小女孩忽然就消失了,她站在他面前,仿佛随时会拿高跟鞋踩在他脸上。荆复洲有点难以置信地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有点感兴趣地点头:“所以你才会在这边接你室友?因为你会一点花拳绣腿,觉得你可以保护她?”

    “荆老板不是被我的花拳绣腿撂倒了吗?”她漾起一个甜美的笑,眼波流转。

    每天,这个女人身上都有新的秘密等待他去发现,也许那紧身的旗袍下也藏着秘密,或者那双细长的眼睛背后,藏了刀子也说不定。可是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荆复洲只知道这一刻他是真的,对面前的女孩感兴趣了。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吻,他的亲密,他的爱抚。这时候他还无比自信地觉得,自己定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女人的裙下之臣。那抹玩味的笑意始终挂在他的嘴角,他对她点头,若有所思:“你知道我调查你?”

    安愿呼吸一滞,马上便慢条斯理地笑了:“你们大老板不是都这样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的,就总觉得谁来都是为了害你的。不过荆老板您也是单纯,我就说这么一句诈你一下,还真的被我说中了。”

    她说着笑得更欢快,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劲儿。荆复洲也笑,笑得不怀好意地朝她走过来:“安愿,我不想从那些方面调查你,我想调查的是别的方面的你。”

    想知道你的皮肤是什么手感,想知道你这样沙哑的嗓子叫起来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你隐秘的敏感带,想知道你旗袍下的秘密。

    安愿靠在墙上,在他靠近的时候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把他隔绝在安全范围之外,神色也跟着冷了:“不好意思荆老板,我不想奉陪。”

    女人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生物吗?上一秒还巧笑嫣然地说着话,下一秒就可以在眼睛里迸出冰碴子来。荆复洲低头看着那只白嫩的小手,指尖涂了纯正的红,刚好按在他胸口的位置,这么看着,像是来挖他心脏的女妖怪。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让安愿彻底翻脸的话。

    他说:“价钱是多少?你随便开。”

    下一秒,安愿猛地推开他,转身推开鎏金大门。她走得决绝,不是寻常女人赌气耍小性子的那种感觉,脚下的高跟鞋转弯时毫不犹豫,像是彻底将他抛弃于自己身后。

    荆复洲以为她还在跟自己玩欲擒故纵那一套,抬起脚步跟上去。她走得快,他倒是不着急,站在后台化妆间门口,他等着她出来。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要说有爱,那也依旧逃不开性。他只是把这个东西量化,让大家都不会觉得吃亏,她对他有感觉,他也一样,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在明码标价的情况下,做一次呢?

    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尊重一个来“梦死”的女人。

    后台有女孩的声音,混乱而嘈杂。荆复洲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表,距离安愿走进去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是第一次这么耐心地去等一个人,他在安愿身上倾注了于别人来说与众不同的心力,他希望安愿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女人,出来跟他摆脸色。

    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安愿比他想象中,还要更不识好歹。因为她根本没有来见他,在卸妆换衣服之后,她背着自己的包,从后门直接溜走了。

    她溜走了,然后再也没来过“梦死”。这个初秋对于荆复洲来说,像是做了一场短暂而绮丽的春梦,那个处处都能撩拨到他神经的女孩,轻巧地来了,又轻巧地走了。

    只是偶尔,叼着烟,荆复洲在别的女人的床上,会想起这个唯一被他记住名字的女孩。他还是很好奇她旗袍下的秘密,好奇她叫起来时的声音。或许那一天他的想法是对的,她当真是来挖他心脏的女妖怪,挑着细长的眼线,等着他自己上钩。他如她所愿,把自己的胸膛迎向她,而她却不都挖走,留一点在他胸腔里,时刻提醒着他。

    ——我啊,还是会回来的。

    台风再也没有来,安愿也是。每天上车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向里挪一下,给她腾出位置,转而又想起,她不来了。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年纪越大越经不起习惯摧残,连阿洋都看得出荆复洲最近郁郁寡欢,那不识好歹的小姑娘到底是进了他的心。

    其实荆复洲也知道。

    他知道她就住在不远处的那个白色建筑里,知道她每天背着包从学校的林荫大道上走过,知道她因为没钱放弃了小提琴的课程,甚至知道她最近又找了新的兼职。相比在“梦死”,她的新工作真的是有点穷酸,不过穷酸的外面有一层很好看的包装,包装的名字叫做梦想。

    她在学校里跟同学一起组了个乐队,晚上站在广场,年轻人聚在一起,为梦想激情飞扬。她再也不唱那些老掉牙的粤语歌,她跟着乐队的主唱,那个黄色头发的年轻男孩唱什么,她就抱着吉他在一边给他和声。荆复洲如果回去鼓楼,就势必会路过这个广场,朗朗夜空下,少女时而恬静时而神采飞扬,是与欢场上截然不同的样子。

    很多个日子里,荆复洲留宿鼓楼,也在路过的时候听她唱了很多首歌。这是一个民谣渐渐兴起的时代,长发女孩穿着长裙,吉他挂在肩上,手指弹拨着,旋律连贯流畅。

    她唱:“你说你喜欢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句晚安,你说你喜欢海却不喜欢山。你说你看到了这些就会对我微笑,所以我在等你。”

    她在等谁呢?她是那样没良心又不给人台阶下的女人,偏偏牵扯了他的心绪,让他寝食难安。她站在广场的人群中间,那么多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也不怯场,笑得两眼弯弯,那么惹人喜欢。

    在心里蹦出了“惹人喜欢”这几个字的时候,荆复洲忽然觉得,事情已经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走去了。他想这么看着她,所以偶尔,他那辆黑色玛莎拉蒂隐藏在人群后面,她瘦削的身影被挡住,只有歌声飘过来。属于青春的歌声是轻快的,他猜安愿一定是带着笑意和身边那个黄头发的男孩对视着,他们并肩,唱情歌,让荆复洲从心底泛着酸。

    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晚一些,十月底,广场上依旧可以看见那支来自凌川音乐学院的乐队。主唱是个黄头发的大二男生,名字叫许骏,很多次人们都听到那个给他和声的女孩叫他,“许骏,许骏”。

    好像这个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会变得格外好听。渐渐地人们也知道了这个女孩的名字,渐渐地人们开始猜测,也许那个叫许骏的男孩和那个叫安愿的女孩,是一对恋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成了广场上小有名气的神仙眷侣。

    许骏这个名字传进荆复洲耳朵里的时候,他刚刚从哪个女人的房间出来,指间夹着的烟烧了一半。穿着真丝睡衣的女人站在门后面对他笑,笑得甜腻而不舍。他低头在女人脸上摸了摸,像是奖励她刚刚的表现,可是转身时神情又淡漠了下来,看向一直等在门口的阿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许骏是她的学长,俩人据说是情侣。”阿洋说的简短,唯恐荆复洲生气。好在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你先回去。”

    “洲哥,你要是实在喜欢那个丫头,直接带过来不就行了。再怎么不一样也是个女人,您一句话要了她,又能怎么样?”

    荆复洲神色不变,只是把那根烧了一半的烟扔进了垃圾桶,重复道:“你先回去。”

    语气里有隐隐的不悦。

    但其实他知道,阿洋说得对。他这么多年还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女人,贞烈的也不是没有,但其实不过是价钱没谈拢而已。像安愿这种没钱没势的,其实很容易摆平,可偏偏她还是个孤儿,无牵无挂的同时也没了软肋。

    最重要的是,一直到现在,荆复洲都在等着她的投怀送抱,那女孩的眼睛里,分明是藏着东西的。男女之间偶尔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是情趣也是刺激,可她这只老鼠有点没分寸,每次都将他耍得团团转,又转身就溜。

    而现在呢,她又搭上那个叫许骏的毛头小子了,她是不是也给他唱过歌,给他点过烟,是不是也用那双白嫩嫩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过?这样的画面经不得细想,容易让人走火入魔。他又摸出一根烟,只是叼着,闭上眼睛。

    她要是在,说不定会拿着个打火机过来,帮他把烟点燃。

    时间走得太慢了,让人觉得喘不过气。等到荆复洲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他已经站在广场的人群中了。今天安愿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披着,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风衣。她从舞台上那个妖艳的歌女,变成了街头追寻梦想的文艺女青年。现在是他们的最后一首歌,名叫许骏的男孩举着麦克风,目光落在安愿身上,他唱:“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顺着这道目光,荆复洲看见安愿含笑的眼睛。

    他的囊中之物,此时正被他人窥探,甚至盗取。心里那股醋意让他皱起眉,下意识地去摸兜里的烟。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了,他从人群后面显露出来,安愿很明显看到了他,但也只是一眼,她眼里的笑意还没冷却,轻飘飘地扫过他,又转去跟一旁的人说笑。

    乐队在整理要带走的东西,从这里到凌川音乐学院,只需要步行十五分钟。安愿全部的东西就是一把吉他,盒子有些大,背在她身上,整个人显得瘦瘦小小的。荆复洲的手插在裤兜里,忽然没了吸烟的兴致,那只手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对,所以只能藏起来。安愿的眼神从那个位置一跃而过,他的寂寞似乎全都被她看在眼里。

    年轻人说笑着准备离开,路过他的时候,荆复洲喊了她的名字:“安愿。”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可是那样的声音里,却透着点烦躁。先回头的是许骏,霓虹灯下的少年眉目清秀,是和他截然不同的,浑然天成的一种干净。他很礼貌地看着荆复洲,又转头去喊前面背着吉他不曾回头的女孩:“安愿,有人叫你。”

    她的脚步停下,半晌,转身朝他走过来。她就那么一步步地靠近他,脸上神色漠然。荆复洲的心却像是死灰复燃,在她还没走近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口:“上次我说的话惹你生气了?”

    一句话,让许骏和其他几个乐队的同学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人人都知道安愿是孤儿,她没有家人,凌川对她来说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荆复洲看着明显不是学生年纪,可他说话时语气很自然,看样子已经跟她认识很久了。

    说来可笑,他和她说话的次数,怕是两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如今当着同学的面,偏偏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去唤她。安愿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和他的自然不同,她的语气淡漠而疏离:“荆先生这是路过?”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也说明了是在怨他的。荆复洲笑了笑,面前的这张脸,这个声音,忽然都让他觉得又爱又恨。他从没接触过这样的黄毛丫头,现在想来不接触是对的,这样的心性,他怕是忍不了多久。

    带着这样的笑,荆复洲点点头:“算是吧。”

    安愿心里那根弦慢慢绷紧,在思考接下来的做法。她摸透了荆复洲是适合欲擒故纵的男人,因为从没有女人对他用过这一招,她们想必都是不敢的。可她不一样,她可以假装不明了他的身份,那么所做的一切也就不会引人怀疑。但是现在她的欲擒故纵似乎过了头,她或许要把那根线收回来一点,给他一些甜头,让他继续心甘情愿地上钩。

    神色依旧淡漠,路灯下的她看起来像一个跟自己闹别扭的纠结的小姑娘,目光一点点挪到他的脸上,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那份懊恼,那份不甘心,还有那份拼命想隐藏的想念和悸动,都被她演绎得栩栩如生。这一刻的安愿是娇憨的,跟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在爱情到来之前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错付了心意。仰起头,她的声音轻轻地,也不知是不是在问他:“你喜欢听什么歌?”

    荆复洲一愣,她的同学们都已经走远了,这会儿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这问题明显是问他的。抿抿唇,他回答道:“我没有喜欢的歌,但我知道你喜欢梅艳芳。”

    仰着头的女孩嘴角有微微浅笑一闪而过,再看他时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表情:“你要是哪天再来,我给你唱梅艳芳,你得请我吃大排档。”

    他又是一愣,定定看她。安愿却抬脚后退了一步,背着吉他的身体晃了晃,好像下一秒就会摔倒:“好了我得回去了,宿舍要关门了。”

    她没有问他,你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她还是带着点傲慢,对他那天说的不尊敬的话耿耿于怀。

    路灯下,只剩男人的一道影子。裤兜里的手捏住了烟,却没有拿出来。这世界上有比烟草更让人上瘾的东西,以前他觉得是毒品,现在他觉得,或许是一个人。

    毕竟他,很多年没有吃过大排档了。

    她跟他玩的欲擒故纵,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统统报复在了她身上。荆复洲没有来,她依旧每天站在广场上唱歌,只是从来不唱梅艳芳。

    这个星期,她每天都会换一件衣服,一天也不重样。她还画了淡淡的妆,唱歌时微微闭眼,就能看见那条细细长长的眼线。某个收工回去的晚上,许骏走在她身边,少年时期的男人有着这世界上最纯净的嗓音,没有被烟草和酒精荼毒的那种清澈透亮:“安愿,你这几天变漂亮了。”

    安愿眯了眯眼睛,笑意到了嘴角却没到眼底:“谢谢。”

    她总是这样,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明明也是一样的年轻,她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骏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想尽量和她变得亲昵:“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跟大家说,乐队里的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一道声音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说“我们是一家人,以后还会变成更亲的一家人。”那时候安愿还小,小到别人说什么都会当真,那个承诺被她藏在心里数年,然后一夕崩塌。

    闭了闭眼,安愿从回忆里挣脱出来,面前是许骏清秀的脸庞,她知道她不能去接近这么美好的少年:“没什么事,可能最近降温,有点感冒。”

    她最近的低落,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可她用身体做借口来搪塞,许骏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叮嘱她好好吃药,又把她送回了宿舍,那道瘦削的身影站在宿舍门口,跟他挥手说“再见”。

    不知为什么,许骏觉得安愿也许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她那张花朵一样含苞待放的脸蛋背后,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秘密,这个年纪的少女谁都有秘密。那分明比秘密要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苦不堪言。

    可她不肯说,他没资格问。

    随着气温逐渐降低,期末也快要到来,乐队开始商量着哪天不再表演,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重新回到这里。对于这样的决定,安愿没有权利反驳,她没有想到荆复洲真的不来了,她到底还是年轻,算计不过那样的男人。

    也不知是她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这一天是最后一场表演,广场上依旧有男男女女,围在他们周围消磨时间。许骏在开场之初就说了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次表演,得到大家一片不舍的唏嘘。

    熙攘的人群后面,黑色玛莎拉蒂停在人群外围,车窗摇下,车里的男人有刀削般的侧脸。安愿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导致她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词,只是这么一个恍惚,再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就没有了。

    像是一场幻觉。她的心被高高吊起,又飘飘忽忽毫无实感地落下去。许骏在一旁用眼神示意她,她这才回神,低头去看自己的吉他,把眼里太过明显的期待和失望都压住。

    最后一首歌结束,安愿望向人群,遍寻不获。舔舔嘴唇,她知道自己这一次输了,一切被推翻重来,她要赌进去的东西变得更多。她不敢往下想,低头整理自己的吉他,胳膊忽然被许骏撞了撞,少年的表情带着一点古怪:“安愿,那是不是上次来找你的男人?”

    她一惊,猛地看过去。人群已经渐渐散开,荆复洲站在阴影里,手上的烟燃着,他却没抽,只是夹在指间。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在这个略显凉薄的秋日里,看着萧索。或许她对他一直有错误的理解,这个男人在别的方面张扬跋扈,在感情里,他却是贫瘠且自卑的。只是他的自卑藏得太深,要不是那一瞬间的对视,纵使安愿也不可能发现。

    目光在寂静的空气中遥遥相对,安愿有一秒的失神,为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所呈现的孤独。他怎么会是孤独的呢,他有那么多女人,有那么多的钱财,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追随他的兄弟。可他也的确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爱过。

    手握着麦克风,起初是气流沙沙的声音,随后,有沙哑的女声缓缓流淌在广场上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是他下次来听我唱歌,我就给他唱我最喜欢的梅艳芳。”

    原本走远的人有的闻声回过了头,乐队的几个人都露出诧异表情,朝安愿看过来。可她目光从始至终只是锁定在那处暗影里,烟头的星火燃烧着,有一点红。

    “对不起,我没有伴奏,只能清唱。”安愿也不知道那一刻心里的柔软是来自何处,是来自他没能隐藏妥帖而被她发现了的寂寞,还是来自她心里近乎荒谬的,与他之间的共鸣。她没有唱粤语歌,唱的是街头巷尾人人熟知的《女人花》,夜晚过半,她这朵有毒带刺的花依旧无人采摘。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长款风衣,唱歌的时候身体微微晃动,影子就变得朦胧起来。荆复洲把烟放进嘴里,随着吸入肺部的那阵辛辣,她的影子也摇摇晃晃地入了他的心。她真年轻啊,大把的好时光。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一脚踏进她的青春里去。

    普通女孩的青春是什么?是暗恋或恋爱,是甜蜜和酸涩,是昨天的错误转眼就可以被飞扬的笑容所原谅和遗忘。而他不是,他一直活得如履薄冰,他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在生而为人之前,上帝给他选了一条满是荆棘的路,他不奔向彼岸,便会看见悬崖。

    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无意去惊扰另外一个世界的干净,也不指望有谁能来拉他一把。安愿是聪明的,那些小小的撩拨,都可以轻易拨动他心里的那根弦。可她又是愚蠢的,招惹了最不该去招惹的人。

    他若是朝她走过去了,便证明今后,荆复洲这个人有了自己的软肋,不再是一开始的那般无坚不摧。可他又自负地自欺欺人,他说区区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会成为我的软肋呢?

    他没有爱上她,至少现在还没有。

    在这样的否定和肯定之中,荆复洲来到了广场。站在人群外围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早已在心里做出选择。那选择不一定真的是爱,但将来可能会变成爱,这对一个刀口舔血的男人来说,可谓大事不妙,他一开始就知道。

    即便知道,他却还是来了。

    这些隐晦的心思,安愿自然是想不到的。她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已经把秋水望穿。她的歌词总是充满暗示,她唱:“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丛。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花开不多时,堪折直须折。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淡淡月光铺在他的肩上,让他觉得自己此刻大概也像其他人那般干净了。许骏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以及浓重的不信任。男人之间的仇视有很多理由,而现在,理由只有一种,便是安愿。

    勾起嘴角,荆复洲缓缓走到安愿面前去。她深深望进他的眼睛,只剩最后一句,歌声沙哑:“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那一刻她的眼神像是看进了他的灵魂,又穿透他的灵魂。一曲结束,人也走得三三两两,安愿难得对他笑了笑,小孩似的:“我给你唱了梅艳芳,你是不是该请我吃大排档了?”

    荆复洲点点头,转头看向她的同学们:“一起去?”

    几个人纷纷客气地摆手,荆复洲也就真的只是客气一下,回头看向安愿:“那我们走吧,吃完了送你回学校。”

    安愿背着那个笨重的吉他,跟在荆复洲的身后,向着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走去。阿洋早已摇下了车窗,看到她的时候咧嘴一笑,自来熟:“安小姐,又见面了。”

    她也咧嘴回应他,只是那张脸实在是太年轻,又没有化妆,调笑的时候倒像是一个故作深沉的黄毛丫头:“嗯,还挺巧。”

    他们在最近的大排档下了车,阿洋跟着进来看了一圈,然后到一旁的位置上去,不再打扰。安愿觉得他们的相处模式挺有意思,等着烧烤的工夫,撑着下巴看荆复洲:“那是你的助理吗?”

    荆复洲靠着椅背,随性地点头:“差不多。”

    “跟着你很多年了吧。”安愿的目光落在阿洋那边,这个人她也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荆复洲明显不愿意说得太多,正巧东西上来了,他的话题很自然地转了方向:“放开了吃,看看你瘦的。”

    这话说得太亲密,他们之间是不该有这样的亲密的。安愿没说什么,伸手拿了一串递给他,铁质的签子顶端尖尖,沾了油,却依然锐利得发亮。荆复洲笑了笑,像是责备自家孩子的语气:“给人递东西的时候,别拿尖锐的那一面朝着别人,不礼貌。”

    “你这语气特别像我姑父。”安愿张嘴咬了一块肉,嘴角油滋滋的,那张清冷的脸终于染上了些温暖的烟火气息。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你爸。”荆复洲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亮亮的,引人食欲。

    安愿感受到他的目光,拽了一张纸巾来擦嘴,表情漫不经心:“我没爸。”

    “嗯?”他假装诧异地抬了眉毛,也是个好演员。

    他知道她是孤儿,她更加知道他的知道。舔舔唇,安愿配合着他:“不仅没爸,还没妈呢,我十岁的时候他俩就都死了,我跟着我姑姑姑父长大的。”她说着,觉得这家的羊肉串很好吃,便又拿了一串给他递过去,依旧是银色尖锐的那一端对着他。感受到他的目光,安愿想起来他几分钟前的教训,转了手腕,把尖端留给自己:“你也不能怪我没礼貌,毕竟我是孤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大概是时间久了,也就不会特别痛了。荆复洲伸手接了,羊肉咬在嘴里很嫩,肉质鲜美。他其实很多年都不再吃烧烤,这样露天的摊子更是早就不来了,但他知道十八九岁的小女孩是喜欢这样的地方的,他愿意惯着她。弯了弯嘴角,荆复洲问道:“姑姑姑父对你好吗?”

    “不知道,我初中就开始住校了。”安愿仰头喝了一大口果汁,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眼里已经有很明显的不耐烦。荆复洲知道她的过往一定有很大部分是不好的,点点头,转移话题:“要不要点啤酒?”

    “不了。”安愿淡淡地笑,看向他时眼神暧昧,“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喝酒,万一醉了,太危险。”

    他眯了眯眼睛,想问危险什么,又觉得这么说话太过无趣。正想着怎么回她的话,她却已经把自己喝过的杯子朝着他推了过去:“喝果汁吧,对身体好。”

    荆复洲低头,白瓷杯子上有点淡淡的口红印。他还以为她今天没化妆,却原来涂了口红。安愿正认真地咬着签子上的肉,似乎并不知道那杯子上带着自己的痕迹,可他就是知道,她又开始不老实地勾引他了。

    “安愿,我这里有个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酬劳很丰厚。”他用手缓缓摩擦着那个白瓷杯子,棱角分明的脸正对着她,气场强大到有些不可忽视。安愿嘴里嚼着东西,棕褐色的瞳孔转了转,看着他,丝毫不畏惧:“荆先生,你要是再跟我说出上次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当着你那位助理的面,再给你一个过肩摔。”

    到这里,她的欲擒故纵已经是底线,接下来他不论说了什么,她都会答应。这是她苦心筹谋了三个月才得来的机会,不可以错过。

    “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工作,就是我需要的时候,你能陪我出席一些场合。”荆复洲的手还放在杯子上,原本加了冰的果汁渐渐回温。安愿歪着头看他,半晌问道:“这个场合包括你的床上吗?”

    “……暂时不包括。”

    “酬劳怎么算呢?”

    “随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她。明知道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把她搞上床的,可安愿却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之后笑道:“鼓楼里的那些女人都拿不出手对吧?”

    她到这一刻还不忘挖苦他。荆复洲失笑,舔舔干燥的嘴唇,有些没了耐心:“你要是不答应就算了。”

    “答应。”安愿笑着,眼底有他看不懂的东西,“荆先生,我其实真的很缺钱。”

    那正好,他的钱很多,多到花不完。荆复洲抿唇,那个沾着她唇印的杯子被他举起来送到嘴边,淡淡的印记与他的唇亲密相触,完美的天造地设。

    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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