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
他们吃饭那天是十一月初,那之后半个月的时间,安愿都没有见到荆复洲。在那天的烧烤摊上,他给了她阿洋的电话号码,安愿也将自己的号码写在他掌心,黑色圆珠笔,稍稍一揉就容易蹭掉。他问她“蹭掉了怎么办”,她眨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早有了我的号码?”他说“你既然知道,还给我写下来?”安愿歪着头,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认真真:“我在配合你演戏呀。”
荆复洲轻笑,也就只有她能把如此矫揉造作的一件事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回想起那天,安愿记得的是荆复洲站在校门口,用手机存她的号码那一幕。她得承认他是长得很俊朗的男人,低头的时候校门口的路灯照在他的头发上,有什么东西,她看不真切,但好像不久之后就能够触碰到。
而她并不知道,荆复洲记得的,却是她在广场上唱歌的那一幕。很久之后,他心里始终还是有那么一块心病,他想问问她,那首《女人花》,她唱的时候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怎么就算准了他会去,偏巧在那天穿了他喜欢的白色风衣,唱了他熟悉的歌。
她记他,是暗影里的寂寞潦倒,是路灯下辨不清原本颜色的头发;他记她,是广场上的美目流光,是杯口那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口红印。
时间过得很快,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安愿开始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起先她总是起早去图书馆占座,许骏跟她是一个专业,俩人时常碰面。一起看书的次数多了,也就养成了习惯,谁来得早,谁就帮对方占个座。
那半个月的时间,安愿把刚开学时候落下的课一点点补回来。许骏是有耐心的人,不过学习成绩不怎么样,要不也不会考到这里来。俩人并肩坐着学习高数,他看她在纸上刷刷的演算,有点讶异:“安愿,这些题你都会?”
“高中不是学过吗?”她转头看他,眼神很干净,是面对荆复洲时候从来不会有的干净。许骏用手撑着下巴,有点好奇地笑起来:“安愿,你为什么来凌川?”
你为什么来凌川?这是一个中国南部边陲的小城,毫无发展前景。很多孩子长大了都想着要离开这里,而她却从热闹沸腾的广州跑过来。临走之前姑姑也是这么说她的,说她不懂事,却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
学着许骏的样子,安愿也撑着自己的下巴:“我就喜欢这种小地方,生活节奏慢,压力小。”
“我认识你们班长,从他那看见过你的高考成绩,你的成绩在广州市排了前十,我不能理解你拿着那样的成绩走进这个三流学校。”许骏有点苦恼地趴在桌子上,清澈的眼睛有些惆怅地望着她,“安愿,你有秘密是不能说的,对吗?”
大男孩的眼睛很干净,身上是灰白色牛仔衣,纯粹的黄发。安愿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弯了嘴角,点点头:“对呀,我有个秘密,不过告诉你好像也没关系。”
他的眼睛瞪大了,坐直身体望着她。周围都是学习的同学,两个人说话时的声音压得都很低,却还是有人朝他们递来不悦的眼神。安愿没再开口,拿起笔在自己的书上写下一行字,推到他的面前给他看。
——我喜欢那个,听我唱梅艳芳的男人。
又是阴天,图书馆的白炽灯亮着,要是盯着看一会儿书,就觉得头昏眼花。许骏看着书上的字,很简单的排列组合他好像看不懂了,眨眨眼,茫然地望着她:“那个来过两次的男人?”
安愿点点头,眼睛眯起来,像是在笑。
她用这么一个秘密,把自己和许骏之间好不容易拉近了一点的距离,拉得比之前还要远。许骏其实很想问,“你喜欢那个人什么?”转而自己又想到,那个人的车是玛莎拉蒂,那个人有棱角分明的五官,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很好听,那个人……有很多值得安愿去喜欢的地方。
重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习题册上,许骏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个很好的人吧?”
安愿一愣,脑海里闪现了很多的画面。笔尖在纸上画出一道难看的线,安愿听见自己苦笑着的声音:“嗯,也许吧。”
有一天她居然会亲口附和,说荆复洲是一个好人。要是被知道内情的人听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手机里存的是阿洋的号码,她每晚睡前都会静静地看着那个号码一会儿,希望它能打过来,又希望它不要打过来。也许是今天跟许骏说的话勾起了她一些回忆,这个晚上安愿做了梦,梦里她回到了生活很多年的广州。
安愿十岁那年失去了父母的照顾,被姑姑接到家里,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时候她就知道,该怎么说好听的话讨大人开心,怎么在哥哥姐姐面前装乖获得他们的喜欢。寄人篱下是一件太辛苦的事,她活得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做得不好,失去生存的凭仗。
梦里是熟悉的居民楼,她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等姑父下班,远远地,有个小哥哥对她招手,喊她“愿愿”。那一年她十五岁,属于少女的窈窕和属于幼女的单纯都集中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澄澈的眼睛还不像现在这么狭长,因为那时候她并不懂得怎么去掩饰一些东西。
那时候的生活虽说辛苦,但并不需要承担沉痛的秘密,更没有让人苦不堪言的仇恨。
那个小哥哥长得很干净,跟现在的许骏有点像,会在校门口等她放学,会拉着她的手去买好吃的冰激凌。十五岁的安愿总是很期待他的到来,那种朦胧的心情直到她十七岁才明白,原来是叫作喜欢。
十七岁清明节,她跟姑姑吵架,跑去墓园哭。小哥哥追过来,他说安愿,我就是你的家人,以后我们还会成为更亲的家人。
不是“我喜欢你”,不是“我们在一起吧”,他只是说,我们会成为更亲的家人,就顺利地把安愿心里的那一块凹陷填平。而那个时候安愿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听不到这么动听的告白了,一字一句,都是真诚。
梦境总是能给人无尽的希望,她看见在熙熙攘攘的广州街头,她的小哥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牵着她的手走在了街上。他穿着很普通的米色外套,就跟很多次时候一样的语气,这个人不会说情话的,他唯一的缺点和唯一的优点大概都是真诚。他说“愿愿,我娶你好不好?”
周围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节,会热闹成这样。安愿很想点头说好,又怕一点头眼泪就会掉下来,那样她微薄的自尊心就不够了,这是万万不可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她张张口,那句“好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耳边就传来熟悉的铃声。
抓着被角的手指猛然缩紧,安愿在晨光里睁开眼睛。旁边床铺的室友还没醒,迷迷糊糊地对着她说了句:“把铃声关掉啊安愿……吵死了……”
梦境消散,头顶是宿舍雪白的天花板。安愿伸手把手机拿起来,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飘远的思绪终于慢慢回拢。
清了清嗓子,她把电话接起来,对方说了声“喂”,她意识到这是荆复洲的声音,并不是阿洋。原本清醒的眉眼就这么垂了下来,慵懒的,哑着嗓子低声回了句:“嗯?”
声音很低,尾音缱绻。那边的人语气有淡淡的笑意,安愿猜测他一定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对她说道:“八点了还没醒?”
“嗯……”她维持着那样软糯的声音,眼神里却是一片清明。荆复洲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掩饰自己的笑意:“快起床,我在你楼下,今天你有工作。”
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此时的安愿就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钩的漂亮母豹。片刻的沉默,她很用力地清了清嗓子,从床上坐起来,那一系列掀被子和碰撞梯子的声音都通过听筒传进了荆复洲的耳朵,本来想要挂断,可鬼使神差的,他就这么举着手机,听她那边的响动。
安愿从来没有素颜见过他,很多时候荆复洲以为她没化妆,却不知道她要用多少粉来掩饰自己浓重的黑眼圈。从宿舍窗户往下看,黑色玛莎拉蒂在校园里格外惹眼,好在星期六的上午学校里人不是很多,安愿咬咬牙,迅速地跑进卫生间洗漱,又加快速度给自己画了个底妆。
荆复洲不喜欢面孔清汤寡水的女人,但他说不定会喜欢为了他而清汤寡水的女人。安愿背着包,拿着风衣匆匆走出宿舍楼,心里有点忐忑,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赌徒。
上午的阳光很稀薄,荆复洲看见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唇。他微微一愣,第一感觉就是她的气色不好,往常时候不会有的关心就这么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不舒服?”
安愿正好在他面前站下,听到这话以后下意识地摇头,见他脸上带着怀疑,她灿然一笑,伸手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
“劳驾,弯弯腰。”安愿伸手在荆复洲脖子上勾了一下,后者虽有诧异但也乖乖低了头。四目相对,安愿看见他眼睛里的那个小小的自己,还有他的疑惑不解。拧开口红,她把他的眼睛当作镜子,细致地把自己的唇涂好,抿唇的时候她看见他眼底的闪烁,也感受到了他搭在她腰上的手。
后退一步,让他看清自己,也让他的手从自己身上离开。安愿弯弯眼睛,笑容只停留于表面,轻轻问他:“好看吗?”
“为什么不对着车窗或者后视镜?”荆复洲摸摸自己的后颈,她手掌的触感似乎还在,温温凉凉,好似百爪挠心。安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样子,演得并不真诚:“啊,我忘了。”
那种不真诚更像一种挑衅——我就是想用你的眼睛当我的镜子,你又能怎么样?
是了,他又能怎么样,她的手一伸,他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腰。
坐进车里,安愿和他不过是一个拳头的距离,也不知道是谁故意坐得离对方那么近。阿洋跟安愿打招呼,刚刚外面的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要说这个女人不想勾引荆复洲,怕是没人会相信。
阿洋的声音让两个人从刚才的气氛里走出来,那丝暧昧消失殆尽。安愿这才想起问他:“需要我陪你出席什么场合?”
“先去化妆,换衣服,然后跟着我走就行。”荆复洲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含糊。安愿识趣地没有再问,这一路上倒是不停地在揣测,会是什么场合。
他总不可能短时间内那么信任她,把她带到走货的场所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安,安愿又想起了早上时候做的梦,外面的风景从眼前掠过,这里不是广州,这里是凌川。
所以她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安愿,不可以再沉浸在不现实的梦里。
荆复洲带她来的是一家很私人的化妆室,那里的人显然是和他很熟悉的,见到安愿从他的身后走出来,为首的男人微微一愣,随后礼貌地请安愿跟着她进去。那个细微的表情让安愿明白,要么荆复洲从来没带女人来过这里,要么他永远都只带一个女人来这里,所以别人才会在看到陌生的面孔时,没能好好掩饰自己的诧异。
化妆师很老练,而且擅长比较典雅的妆容,不像“梦死”里的那些,怎么妖冶怎么画。安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开始变了样子,倒也不是什么改头换面的大变化,只是配上这样的衣服这样的妆,她几乎就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原来荆复洲的生活是这样的,这样的……像个正常人。
这不是梦死里面廉价而暴露的裙子,是货真价实的国际品牌设计的礼服。那牌子是一串英文字母,她记得自己在电视上看过,高中时候骑着自行车,可以好多次路过那个专卖店。不过她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她甚至不具备看它们一眼的资格,什么是她该要的,什么是她不该要的,她从一开始就清楚。
换了高跟鞋,安愿在化妆师的指引下去大堂等荆复洲。男人总归是比女人要简单,所以当她拎着裙子走下来的时候,荆复洲已经站在大堂里了。阿洋在他身边站着,正嬉笑着跟他说什么,安愿走下楼梯,听到荆复洲漫不经心的语气:“省的回回是你挡酒,又开不了车。”
安愿心一沉,脚下没控制好力道,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他换了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西装,跟她的衣服看起来很是般配。听到声音,荆复洲淡淡地抬头,看向她时扬了扬嘴角:“很漂亮。”
她该说什么?这一刻饶是安愿也有点局促。他不是邀请她做他的女伴的,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兄弟去挡酒。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从那么片面的几个字里就能推测出他的意思,抿着唇,安愿把脊背挺直,原本晕染了温度的眼角渐渐冰冷下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保持着自己的骄傲。
就这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荆复洲面前,他看清楚了她精心打扮过的脸。她并不闪避他的目光,歪着头,也不避讳阿洋和化妆师都在身边,开口道:“荆先生,咱们是不是应该在出发前,商量好工作内容和工作酬劳?”
荆复洲眯了眯眼睛,他大约也化了淡妆,棱角更加分明,这样眯起眼睛,就带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在安愿的耐心消失之前,他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是该商量好。”
他说着低头来看她,想看出她眼里一直以来藏着的猫腻,可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他看不破,只好笑了笑:“之前说过酬劳你定,你觉得你的一杯酒,值多少钱?”
安愿看见阿洋眼里的讥讽,他一直觉得安愿和那些贪图财色的女人没什么分别。她学着荆复洲的样子也笑了笑,毫不畏惧地回望他:“帮荆复洲挡一杯酒,值多少钱?”
阿洋脸色微变,觉得她这说法十分不礼貌,把荆复洲与那些女人放在一起用票子衡量。身边的荆复洲却笑了笑,有点无奈地看了安愿一眼,转身拉着她往外面走:“你啊,这么牙尖嘴利的,当心嫁不出去。”
语气里是很自然的亲密。
这句话落下,阿洋正好帮荆复洲打开车门。安愿抢先了一步坐进去,对着阿洋说了句“谢谢”。那句话里不知怎么的带着挑衅的味道,像是在说——老实点,我可能是你以后的老板娘呢。
荆复洲带着安愿来到的地方很像是私人会所。她身上披了一件大衣,进门的时候有人礼貌地走过来接了她的外套。安愿去看荆复洲,他微微点头,她于是放心地把衣服交到那个人手里。
按照她从影视作品里知道的那些,这个时候她也许应该主动挽上荆复洲的臂弯,然后带着优雅的笑容陪他穿梭在觥筹交错之间。但是推开包厢的门,安愿被带回了现实,屋子里烟雾缭绕,坐得离门最近的男人看见他们,一边笑一边扯着嗓子喊了声:“洲哥!”
因为这一声,包厢里的男男女女都转过了头。安愿站在荆复洲身后,他高大的身影把她挡得严严实实,等到进了门落座,才有人带着笑意吹了声口哨:“哎哟,洲哥今天带的是谁啊,面生啊。鼓楼的还是‘梦死’的啊?”
这句玩笑话没引起荆复洲的回应,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安愿揣测着那个人的地位大抵没有荆复洲高,所以也就没说话。他们不说话并不代表气氛就会冷下来,一众男女玩得很开心,不乏有人在桌子下面做些苟且的勾当。安愿忽然明白,这个地方也许是他们惯常来的销金窟,外面的高贵和堂皇都是这群社会蛀虫演给别人看的,好像有了这样的面子,里子就也是高人一等的。她垂了眉眼,去看自己的指甲,没有涂颜色,和那些其他的女人相比,是很干净的样子。
荆复洲从落座开始就在跟一旁的人说着什么,里面有很多诡异的字眼,想必是他们的黑话,安愿听不太懂。只是看今天的阵仗,大概主角还没到,等待中,荆复洲往她身边靠了靠,俯首贴近她的耳朵:“一会儿要是有人灌酒,帮我挡了。”
他的呼吸太近,安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荆复洲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握了一下,掌心贴着她圆润的肩膀,有点疑惑的样子:“穿少了?屋里不冷啊。”
安愿没说话,只是低了头。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穿着这样昂贵的衣服坐在这里,四周都是穿金戴银的人,而内里却肮脏到了极点。这场饭局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荆复洲那样的气质又不显违和,她坐在他身边,只能硬着头皮端正坐好。
没多久,阿洋和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几乎是进门的同时,就回头去恭敬地请身后的人。安愿抬了头,有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走进来,穿着大红色的唐装,满身的贵气。他进门的时候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荆复洲身上,随后看向安愿,不知是不是安愿的错觉,她从老人眼里看到了很深的芥蒂。
不管是看荆复洲,还是看她,都带着那样很深很深的芥蒂。
倒是荆复洲显得自然很多,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身,把老人请到座位边坐下:“寿星老来的正是时候,菜马上就上来了。”
原来是老者生日。
刚刚跟着阿洋一起进来的男人正好坐在了她身边,安愿听见阿洋喊他“涛子”。席间的谈话很无聊,她听不太懂,大多数时候只是把目光放在荆复洲这边,只等着谁过来敬酒,她伸手帮他挡掉。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给荆复洲灌酒,包括阿洋和涛子。别的人已经喝得满面红光,荆复洲还是神色自若。自从老者进了门,不管是爆粗口的男人还是大发娇嗔的女人,通通都乖巧了起来,其间就算聊天,也都是平心静气地聊,连玩笑开得都很少。
安愿推测,这是一个地位很高的老人,甚至高到荆复洲要亲自来给他庆生。
只是没想到,今晚的第一杯酒也是唯一一杯酒,正是来自这位老人。他长得慈眉善目,只是眉宇间都是阴冷。抬眼,看向荆复洲,老人的声音带着点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的粗粝:“阿檀,不敬我一杯?”
“阿檀”。安愿心里转了个弯,倒是没听说荆复洲还有这么个名字。不过显然这真的是在叫他,因为下一秒荆复洲的眼神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安愿想起自己的所谓工作,连忙端了杯酒,笑吟吟地站起来:“老爷子,荆老板最近胃不好,这杯酒我替他敬您。”
老人看了她一眼,并不买账:“阿檀,你怨我就怨我,何苦用这种方式恶心我。”话里话外,明显是觉得安愿并不具备敬酒的资格,把她和周围的女人认成了一路货色。
可实话说,她跟那些人,还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荆复洲笑了笑,拉着安愿的胳膊示意她坐下,把她手里的酒杯接过来。他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又倒拿着杯子晃晃,示意自己是真的喝干净了。安愿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关心,不用挡酒总归是好的,她酒量虽然不错,但并不喜欢那辛辣的味道。
一直到这顿饭结束,安愿也没明白那位老爷子的身份。后来涛子喝多了,闹着要荆复洲喝,安愿替他挡了,这会儿有点头晕。走出会所门口,微凉的晚风吹得她略微清醒,荆复洲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地响起来:“先回化妆室换衣服,之后送你回学校。”
他身上有烟酒气,冲进安愿的鼻子里让她皱了皱眉。这个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车里带,语气终于回温:“嫌我?也不闻闻你自己身上的味。”
安愿被他有点狼狈地塞进了车里,头抵上冰冷的车窗,她觉得那温度挺舒服,也就闭眼靠着了,没说话。那两杯酒倒不至于让她醉倒,只是酒精向来会勾得人愁肠百结,那些不能说出口的郁结此时更显得沉重,她想不如就这么睡一觉,反正从这到化妆室还要走挺长时间的。
“醉了?”荆复洲却不遂她的心意,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脸。安愿睁开眼睛,黝黑的眸子在黑夜里有些莫测:“没有。”
他收回手,靠着后座的椅背坐好。副驾的位置坐了涛子,他是真的喝多了,正兴奋地拉着阿洋说胡话,话里不时夹杂着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安愿看了一会儿,把头偏向荆复洲:“为什么带我来?”
她得说点话,要是不说点什么,恐怕会溺死在自己的情绪里。
“老爷子喜欢热闹,往年我也带别的女人来,你不用多想。”他的回答并不坦诚。
也许是那几杯酒让安愿的脑子不太好使,有些话不经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老爷子喜欢热闹,却不喜欢你,不是吗?”
荆复洲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半边侧脸都隐没在黑暗里。车子拐了个弯,霓虹灯照进车里,他眼底的阴戾便显露无疑。安愿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酒瞬间醒了大半,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荆复洲叹了口气:“他是我继父。”
前面的阿洋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只看见荆复洲越发沉静的表情。
后座上的两个人沉默下来,一时间车里只剩下涛子的声音。安愿从来不想去窥探荆复洲的家庭,她针对的只单单是他这个人而已。她其实还想问,你为什么叫阿檀呢?可是现在的气氛实在太糟糕,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些没有用的道德感还是在约束着她,这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她后面的失败?
一直到去化妆间卸妆,都是一路无话。回到学校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安愿顶着干净的面孔从车上下来,路灯昏黄,荆复洲应该看不到素颜的她脸上的黑眼圈。
“把你的卡号发给阿洋,酬劳明天会打给你。”荆复洲没有下车,隔着车门,她低头看他。这是个长相硬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定有着无比坚硬的内心。安愿想去看看那颗心,看看它是什么样子,可是她觉得很难,她努力了这么久,还是离他那么遥远。
月光和路灯的光线让她的脸色很柔和,不是平日里那个咄咄逼人的她。他以为他会听到她的告别,类似于“我回去了,再见”。他甚至不期盼她会跟他说“路上小心”之类的体己话,毕竟,她是安愿啊。
安愿是有毒带刺的花,碰之前务必要三思的。
可是她今晚好像把毒刺都收起来了,抬手把一侧的头发撩到耳后,安愿望了望夜色中的宿舍楼,声音融进晚风:“你看我今晚像不像灰姑娘,十二点一到,脱了漂亮衣服,卸了妆,魔法消失了,我还得回到我自己的小阁楼去灰头土脸地活着。”
他皱眉,不解地看着她。
她却不再说什么,拍拍车门示意阿洋可以走了,然后对着荆复洲挥了挥手。
那样子,好像她真的是个被全世界虐待,只等王子来救赎的灰姑娘似的。
车子离开凌川音乐学院,往鼓楼的方向开。荆复洲望着渐行渐远的校门,目光收回,对着副驾的椅背狠狠踹了一脚:“你他妈胡说八道了一路,能不能消停会儿?”
涛子讪讪地闭嘴,跟阿洋递眼色。这一路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开始好奇之前后座上那位冷美人。只是美人下车得早,他还没来得及搭句话,人就走了。
距离上次来鼓楼,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荆复洲并不是十分重欲的人,但他喜欢被女人簇拥,喜欢看她们为了他神魂颠倒,所以来得很勤。最近两个月倒是转了性子,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家里,搞得阿洋偶尔想去鼓楼里开荤都找不到机会。
下了车,荆复洲让阿洋和涛子自己去玩,提前说好记得把梨花给他留着。俩人觉出荆复洲对梨花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暗暗决心以后不再碰她,免得惹荆复洲不高兴,鼓楼里那么多女人,也不差这一个。
梨花的房间在哪荆复洲有点记不清,走廊里碰见个刚刚洗完澡的女人,问了一句,得了好几枚香吻。等到他推开梨花房门的时候,身上已然沾染了别的香水味,床上的女人睡得很沉,并没有动。
他脱了外套,走过去在她肩膀推了推。自从上次把她送给阿洋他们,他便没再来过。床上的女人终于听到了动静,迷糊地翻了个身,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抬眼,是荆复洲那张刀削笔刻的脸。
他揣摩着她的情绪,一定是混杂着悲伤、愤怒,但敢怒不敢言的无奈。所有被他送出去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慢慢也就习惯了。可是梨花年纪小,这样的女孩是不是就会有更强的韧性,她要是像安愿那样跟他耍脾气,他怎么办?
他可不会哄女孩。
随着梨花的起身,他看见她藏在被子下面大片白皙的皮肤。身体里许久不曾燃过的火终于开始烧起来,荆复洲低头在她脸上摸了摸,难得温情地问道:“怨我吗?”
“什么?”梨花仰着头,笑容甜美。
甜美得跟那些其他房间里的女人没有半点分别。
那股躁动渐渐冷却,荆复洲的手向下,从她线条流畅优美的肩膀一直滑下去。起伏是美好的,仍旧是这种属于年轻的美好,但是他忽然就觉得倒胃口。
十八九岁的女孩,原来也这么容易被同化吗?
梨花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讨好地去吻他的下巴。床边的男人没有动,像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她觉得心急,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却被他一把推开。
灰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心机的女孩了,她留下一只水晶鞋,从此王子看待世间其他姑娘都会视为俗物。可安愿留下的水晶鞋在哪里,他明明没有看到。这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让他心生烦躁,丢下梨花,转身出门。
他终于承认,梨花只不过是安愿的替身,或许连替身都算不上,只是他想去摧毁的一个幻想而已。因为他得不到安愿,他从见到安愿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起。
这场游戏从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安愿站在停车场的那一个月时间,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尽管他每晚都准时坐进那辆玛莎拉蒂,尽管他是梦死的金主。可他却早早就注意到了她,注意到她那条泛白的牛仔裤,注意到她那张冷冷清清的脸。
还要自欺欺人地说着什么工作,什么酬劳,什么挡酒。
他甚至带着她去见了他的继父。
凌晨一点半,宿舍里的安愿接到了来自荆复洲的电话,他说“凌晨工作工资翻倍,你来不来?”
实际上想说的是:“安愿,我想跟你一起看日出,你来不来?”
凌晨一点半,安愿站在宿舍的走廊里,室友都已经睡了,她怕打电话吵到她们,只披了一件外衣就走出来。宿舍楼的灯是声控的,偶尔感应性也不好,她轻咳一声,灯光亮了,这才接起电话。
“喂?”是阿洋的号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打进来。对方听到她的声音后也咳嗽了一声,很平静地问道:“凌晨工作工资翻倍,你来不来?”
语气太平常,就像平日里同学说:“安愿,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你来不来?”
她没有说话,因为这片刻的沉默,走廊的灯暗了下去。黑暗里安愿跺跺脚,在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回了句:“什么工作?”
荆复洲想说“陪我”,却又觉得三十岁的男人了,这么说实在是矫情。于是他换了种说法,用一种很正式的语气:“我睡不着。”
我睡不着,所以你能不能出来陪我一下?
安愿突然明白,她距离原本遥不可及的胜利,忽然迈进了一大步。可这一刻她不知道是该接着欲擒故纵,还是直接答应下来。人在夜晚时会变得感性,脑子多半是不理智的,明天荆复洲会不会后悔这通电话,后悔她知晓了他夜里的孤独寂寞?
抿着唇想了想,安愿的声音带了笑意,给他台阶:“真巧,我也睡不着。要不你陪我去看场电影,我陪你吃早饭,互相抵消工资。”
这个女人啊,总是跟他谈条件。一会儿说我给你唱梅艳芳你请我吃大排档,一会儿又说你陪我看电影我陪你吃早饭。好像所有事情在她这都必须等价交换,不能亏欠了别人更不能自己吃亏。明明是不喜欢的,可荆复洲还是弯了嘴角,鼓楼的夜很安静,他看见天上那轮月亮。
“嗯,半个小时后我去你楼下接你。”
电话被很干脆地挂断,安愿听见对面的忙音。走廊里的灯又暗下去了,月色从高高的窗户洒下来,很干净很温柔。她没咳嗽也没跺脚,就任凭自己沉溺在这样的黑暗里,闭上眼,好像就能与什么融为一体。
人死后会有灵魂吗?在这样的夜里,灵魂会不会因为思念而回来看看自己生前爱着的人呢?
她依旧还是想做那个干干净净的好姑娘。
回到屋子里换了衣服,又洗把脸化了淡妆。安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但只是一眼,她便转身走出了门。
荆复洲来的时候开的是那辆劳斯莱斯,凌晨时分,街道上空旷而安静。车停在了校门口,他徒步进来找她,还没走近,就看到白色建筑下穿着米色风衣的女孩背影。
她背对着他,仰头看宿舍门口悬挂的牌匾。那上面的字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公寓楼的号码而已。她却看得很认真,连他出现在身后都没察觉。荆复洲早已经过了在后面拍女孩子肩膀的年纪,他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等着她回过头来。
可是没有。他就这么站了半分钟,她还是执拗地盯着那块牌子,好像上面刻着天书。清了清嗓子,荆复洲叫她的名字:“安愿。”
她闻声回头。
还是那张脸,跟白日里没有丝毫的不同。他朝着她走过去,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只是肢体还未来得及接触,倒是身上的香水味先让安愿皱了鼻子,原本脸上清清淡淡的笑意就带了丝嘲讽:“荆老板是从哪个温柔乡爬出来的呀。”
他闻言,还真的低头嗅了嗅,却分不清这是梨花的味道还是走廊上那个女人的味道。舔舔干燥的唇,荆复洲没想解释这些:“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午夜场电影。”
安愿也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分追究,跟着他往校门口走。出来之前宿舍的阿姨还不愿意放她,她扯谎说自己是为了去做社会活动,这会儿阿姨透过窗户看得一清二楚,什么社会活动,根本就是约会男人去了。窗户被打开,阿姨朝着两个人的背影喊了声:“快回来!不回来给你记过!”
安愿笑嘻嘻地跑上去挽住了荆复洲的胳膊,回头冲着阿姨喊:“放心吧,这是我未婚夫,我早上就回来。”
她的亲昵,甚至是言语间小小的炫耀,都演得栩栩如生。荆复洲侧头去看她,那一刻他发现她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女孩。走得远了,她放开他的手,笑意却没收敛,只是微微淡去一些:“你换车了?”
“没有,那辆车的钥匙不在我这。”荆复洲说着打开车门,示意她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去。其实这辆车只有荆冉坐过,因为他很少开出来,仅有的几次,都是开回了家里。
但他不打算告诉安愿这一点,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于他来说,有丝毫的不一样。
这可笑的,男人的自尊心。
午夜场电影通常都是些老片子,因为看的人不多,又大多数都是情侣,所以老片子里的爱情片又格外受宠。进场之前安愿看见门口有人在卖什么东西,走过去看到是卖票的老头,自己给自己增加了副业。
一排颜色艳俗的丝巾并不整齐地罗列在货架里。看到安愿走近,老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路灯下格外沧桑:“小姑娘,喜欢的话,让你男朋友给你买。”
她的目光在那些丝巾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大多数艳色里面有个浅粉色的,看着不错。荆复洲从后面走过来,像是为了跟老头证明自己的确是她的男朋友,他的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安愿的腰,掌下的身体有微微僵硬,不明显,但已经传达出了主人的不悦。
“看中这条了?”荆复洲伸手把那条浅粉色的丝巾拿出来,呈在掌心看了看。老头笑得皱纹更深,直夸安愿眼光好。
“多少钱?”荆复洲把丝巾递给安愿,低头去掏自己的钱夹。老头笑呵呵地说了价格,还不忘跟安愿说一句:“小姑娘有福气啊,男朋友不仅长得帅,对你还这么好。”
安愿笑眯眯的,只顾着把丝巾戴在自己脖子上,并不辩解。荆复洲交了钱,回身时却被她躲了一步,原本搭在她腰上的手便落了空。安愿戴着丝巾,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歪了歪头,那抹很少会出现在她脸上的温婉的笑意,让他心里刚刚的空白马上就被填满回去。
他拿她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
今天的午夜场,放映的电影是《色·戒》。他们前面座位坐的是一对情侣,开场没多久就脑袋挨着脑袋靠在了一起。随着大屏幕上的光影不断变换,荆复洲看见两个人耳鬓厮磨的侧脸,想必是刚刚陷入热恋,凌晨时分也如胶似漆。
他转头去看身边的安愿,光落进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忽然很想吻她,很多个时候他看着她,都会有这种荒谬的渴望。相比他见过的女人,她并不是最特别的一个,可是她身上有一种很干净的气息,他很多年来不曾去触碰过的那种干净。他想尝试着去触碰她,所以他会在“梦死”里跟她说,“我们做一次”。那时候他觉得,所有的执念,大抵都是因为得不到。
可现在他又迷茫了,倘若真的得到了,就会觉得无趣了吗?那要是她是毒怎么办,会上瘾的话,怎么办?
带着那样迷茫的心境,荆复洲微微低头,靠近了安愿的耳朵。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又不像那些女人们喷过的任何一款香水。随着他的靠近,安愿转过了头,他的嘴唇和她的鼻尖刚刚擦过,下意识地,她往后缩了缩脑袋。
“怎么了?”光线明明灭灭,屏幕上的男女在纠缠撕扯,屏幕下前座的情侣也紧紧抱在了一处。安愿怎么会不知道荆复洲的心思,可她还是淡淡地询问他,像是在询问一个正人君子。
电影里的女人尖叫一声,旗袍被撕裂。荆复洲眸色加深,手掌抚上安愿的后颈,生生把她固定在自己眼前。他今天要是就想混蛋一回了呢?心里那根弦就要崩断了,可谓摧枯拉朽。他很想含住她的唇,他想知道她的唇是不是也跟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却又透着丝丝的甜。
“荆复洲,”安愿的声音很冷,尽管手已经在袖子下面紧握成拳,“好好看电影。”
面前放大了的人脸没有动,没有向前,却也没有离开。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对峙,暧昧在瞬间成了可以杀人的利器。世间男女,总会有这种时候,越是想要浓情蜜意的人,越是容易刀剑相向。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慢慢地,把他的手从自己后颈移开。那根神经放松了下来,安愿的手没放开,保持着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拉着他的手腕看完了后半场。
那绝对算不上亲密,因为更多的是防备,她害怕他忽然又靠过来,而她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电影最后的结局,女特务身份暴露,被枪决。安愿的目光很沉寂,她看见女主角王佳芝在临死前的表情,那个表情让她觉得惶恐——她爱上他,并不惜为他背弃自己的信仰。
见她发呆,荆复洲活动了一下被她抓得有些酸痛的手腕,漫不经心地道:“你看,男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欺骗,我敢说梁朝伟对她有爱,但他不能忍受她骗他。”
“可她也救了他,她……”安愿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怕声音里泄露了自己太多的情绪。荆复洲笑笑,摇头:“为什么要留一个不再信任的人在自己身边呢?在你开始怀疑的那一刻,爱情就已经输给了利益。”
安愿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所以如果你是梁朝伟,也会选择杀了她?”
身边的人有片刻犹豫,随后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可他是汉奸。”安愿忽然觉得现在的两个人有点好笑,影院的人都要走光了,还坐在这里研究剧情。荆复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时顺便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离开座位:“安愿,你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可以用最公正的视角。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人想去做一个坏人。”
安愿一愣,手下忘了挣脱,被他带着走出影院。天还没亮,这个夜晚被他们过得格外漫长,坐进副驾的时候她脑子里还是他的那句话——“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人想去做一个坏人。”
这是他的辩白吧。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安愿看见街边渐渐泛白的天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拉下车窗,安愿把脖子上的丝巾解开,拿在手里探出窗外。随着车子的前进,浅粉色丝巾在空中飘扬,晃得她眼睛发酸。
夜色,晨光,霓虹灯,斑马线。
荆复洲偏过头,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夜色,还是曦光,又或者,这些都不是,它们都不过是安愿的陪衬。他在日出之时,第一次认真地去凝视她,隔着很多跨不过的秘密。
“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情节是什么吗?”安愿伸着手,丝巾飞扬。见荆复洲没有说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是汤唯躺在梁朝伟怀里唱歌,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爱上他了。”
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很深。安愿却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温柔也好,缱绻也罢,都不是她想要的。靠着车窗,风就放肆地吹进来,她的头发拂在窗外,歌声飘飘荡荡地从她口中唱出,在这个寂静无人的清晨。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荆复洲转头,可以看到她一个并不真切的侧脸。他忽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温软下来,或许是在她说“她爱上他”之后,紧接着就给他唱了这首歌。他并没有看到,面对着车窗外的苍茫晨曦,安愿眼圈发红,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满脸。她轻轻放开手指,丝巾飘扬着落在车后,不知会被风带到哪里去。
如果此时上帝可以张开他慈悲的眼睛,去看看车里的这对男女。他会看到男人抿着唇,一向坚硬的面孔上有鲜活的温度;而旁边的女孩侧着脸,眼底悲戚,泪流满面。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在这个刚刚日出的清晨,他们没能按照约定一起吃早饭,尽管在安愿说出这个主意的时候,荆复洲的心里真的很高兴。
可是车子在路边停下,他带着歉意看她:“等我这边的事结束,我再去找你。”
安愿低着头,正在跟自己袖口的线头较劲,恍若未闻。荆复洲看得出她的不悦,耐着性子靠近一些看她:“……要不我给你点钱,你自己去吃点好吃的。”
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安愿转头看他,沉默片刻后温和地笑了笑:“不用,你去忙你的,我就在这下车了。”
“我送你回学……”荆复洲的话被安愿打开车门的动作打断,她一条腿已经快速地伸出了车厢,好像再多待一秒都是凌迟。他没见过这样的安愿,尽管她总是伸着爪子去挠他,却都刚刚避过了他的底线,直接对他耍脾气是第一次,而这恰好是越过了他的底线的。
抿了抿唇,原本想打开车门追出去的,手却在把手上迟疑了。荆复洲眼睁睁地看着安愿走远,她没有回头,过马路的时候不忘谨慎地左右看看,每一脚都规矩地踩在斑马线上。他的手于是彻底放下,搭上方向盘。
就在十分钟前,他接到阿洋的电话,说梨花在鼓楼里试图割腕自杀,吵着嚷着要见他。
虽然他完全可以冷冰冰地对着电话说“那就让她去死”,可是那时候身边坐着安愿。他既不能在她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不仁不义,却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对另一个女人有情有义。两难的选择里他决定先送她回学校再去鼓楼,可她不买账。
手握着方向盘,荆复洲一边等着红绿灯一边轻轻叹息。他觉得自己自从遇见了安愿,似乎就变得比平时更喜欢叹气了。
但也比平时更喜欢笑了,这是真的。
荆复洲赶到鼓楼的时候,梨花正哭着撕扯自己手上的绷带,她一边哭一边抬眼不断地看向门口,终于盼来了她想看见的人。荆复洲靠着门框,没有走进来,冰冷的目光落在阿洋脸上:“这种事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阿洋一愣,忙转脸去看涛子。以往鼓楼里也出现过寻死觅活的事,但都没有惊动过荆复洲。他们揣摩着梨花对于他来说也许有点不一样,所以不敢出了差池,却没想到办了件蠢事。门口的人脚步动了动,缓缓走进来,他没有低头,只有眼神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梨花那张清秀的脸。
“为什么割腕?就为了见我?”荆复洲双手抱胸,声音很淡,语气里没有怒意,只是寒冷。梨花任凭一旁的医生帮自己缠纱布,眼神在他脸上匆匆一扫又迅速避开:“洲哥,我怕你赶我出去。”
他闻言理解地点了点头,鼓楼里很多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惶恐,怕自己年老色衰,没了生存的仰仗。可是那不是理由:“你知道其他的女人,怕自己被赶出去,会怎么做吗?”
梨花惶惑地抬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即便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也明白那方法绝对不会是寻死。
“她们会更努力,更努力地取悦我,或者是我让她们去取悦别的男人。”荆复洲抬手,手掌落在梨花的头顶,然后缓缓下滑,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用嘴,用手,用她们身体的任何地方。你还这么年轻,不会有人不喜欢。来到鼓楼的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地位,我养着你们是因为我高兴,而有的时候我也不想白养,想得到点回报,这并不过分。你只是陪着我的兄弟玩了几次而已,还没让你去伺候那些脑满肠肥的高官呢,你凭什么觉得委屈?我问过你了,是你自己选择要来的,你不是来找乐子的,你是供我们找乐子的。”
梨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却抿着唇不敢哭出声。
荆复洲似乎是心疼她,毕竟这个女人哭起来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梨花带雨。他这次算是彻底记住了她的名字,手缓缓从她脸上离开,去握住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伤口割得很浅,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花招子。他素来最讨厌这些:“可是梨花,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高兴,不管是作为一个婊子还是一个自杀者,你都不够专业。”
他说着去拿桌上还沾着血的水果刀,梨花的眼神一顿,忽而恐惧地看向他:“洲哥……”
“割腕是要对着动脉划下去的,如果你切到了动脉,血说不定能喷出来一米高。”荆复洲说着在她完好的那一侧手腕上摸索,像是一个准备烹饪美食的高级料理师,梨花浑身都在发抖,一旁的阿洋和涛子都预感到了什么,站起身默默后退了一大步。
“梨花,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只是教教你,做戏要做足。”荆复洲说完,嘴角那抹微凉的笑意也消失了,几乎是不加犹豫的,手起刀落。鲜红入眼,耳边是梨花凄厉的惨叫,他丢开刀子站起来,对着平静站在一旁的医生挥了挥手:“周凛,收拾一下,别让她死了。”
周凛是跟在荆复洲身边多年的医生,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闻言也只是冷静地走上前去。阿洋偏过头不忍心看,半晌才局促地开口:“洲哥……是我考虑事情简单了,您消消气。”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荆复洲用一个女人来宣泄自己的怒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怒气里有一半根本不是因为他,而是来自安愿。
“梨花这几天就在房间里养伤,你们别去闹她,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她要是伤好了想走,就给点钱把她打发走。”荆复洲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那里沾着梨花的血。他皱皱眉,忽然又想起在午夜电影院,安愿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就是死死压在袖口这个位置。
而现在,属于她的味道里掺杂了别人的血。
揉揉眼睛,荆复洲看见外面清晨的阳光。他忽然觉得昨晚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她给他唱歌,她挽着他的胳膊,她负气地打开车门,转身就走。
他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尘世男女吵架之后是怎么和好的呢,往常电影里演的那么几个花样,对安愿也会有用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荆复洲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温水兜头而下,他闭上眼睛,在花洒下静静地站了很久。
他最终没有联系她。
安愿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刚刚起床,正忙着洗漱完去上课。见到她回来几个人都是一愣,随后又各忙各的。不是她们排挤她,是她自己不合群,刚开学的时候也有人约她吃饭逛街去图书馆,都被她一一拒绝,久而久之,再没人约她。
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安愿爬到床上睡觉,把第一节课翘掉。只是这一觉睡的时间久了一些,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连第二节课也不必去上了,因为午饭时间都过了。
带着倦意下床,安愿看见桌上摆着的打包带回来的面条。下午没有课,室友有的上床睡午觉,有的正坐在桌前看书或者玩电脑。对床的人听到声音回了头,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安愿,你是不是病了?我们给你打包了汤面,你多少吃一点。”
“这是给我带的?”安愿微愣,看到对方带着善意的笑容点头,她有点不安,“……谢谢。”
“这有什么,你快吃吧,落下的课堂笔记可以问寝室长借来抄。”
安愿点点头,在桌边坐下。汤面很清淡,表面上飘着点油腥和葱花,大概是买的时间早,面有些坨了。她一边费力地用筷子把面搅开,一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机,在这个上午,没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到远一点的地方,低头吃面。来自室友的善意让她有点感动,也有点错愕。其实别人都生活得很好吧,不管是家里的小打小闹还是感情上的甜蜜忧愁,都是幸福的构成元素。于是那些人可以回报给这个社会很大的善意,因为他们得到的就是善意。全世界好像只有她,背负着巨大的仇恨,生活得战战兢兢。
面汤的热气熏着眼睛,安愿有点莫名的委屈。她心里绕着弯地想到一个人,从小到大她每次委屈的时候,想的都是这个人。
她要是就想任性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天下午,安愿坐上了回广州的火车。那个喧闹的城市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是童年时的惶恐眼泪,亦不是少女时期的心动忐忑。那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她坐在火车里,知道自己每一步都是走在殉葬的路上。
那里埋葬着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拥抱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程祈。
就算把时光往前倒回无数遍,安愿依旧觉得,程祈是她唯一且不可替代的骄傲。少女尚未成型的世界观是他给的,教她明辨是非善恶,教她正义教她机敏。她曾经为自己会成为一个缉毒警察未来的妻子而暗自骄傲,也曾经为他的疏于陪伴而落寞难过。那时候她觉得一切都是暂时的,只等程祈将荆复洲捉拿归案,还凌川一片清明。
可最后,伸张正义的人客死他乡,因为身份特殊,甚至没能有一场正式的殉葬。那个夏天是安愿记忆里的火葬场,她看到的只有一抔白灰,几根碎骨。火苗没有沾到她身上,她却疼得好几天都寝食难安。程祈没有家人,她等到事情过去了很久才终于敢去他的家里整理遗物,也就在那时候,她知道了荆复洲的名字。
只有一个名字,但是足够,荆复洲在凌川的名声不小,只消稍稍打听就能得到不少消息。仇恨的大幕拉开,或许是为了程祈的信仰,或许只是她的个人私情。唯一确定的是,她要的是荆复洲的命,她要他像自己一样,尝尝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挫骨扬灰的绝望。
她把她的爱情熬成一剂毒药,药引是她自己。
安愿来到程祈的墓前,是凌晨时分。天还没亮,浓重的夜色里她在他的墓碑前坐下来。她其实是少言寡语的人,因为跟程祈相处的时候,即便不说话也觉得安心。因为身份的原因,程祈的墓地很偏僻,甚至不是正规的墓园,立碑也是不被允许的,安愿要凭借着自己留下的记号,才能找到他的墓。
与其说是墓,倒不如说是一处孤坟。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有时候情绪太多没有头绪,反而就什么都不想说也不会说了。她已经过了两天昼夜颠倒的生活,回到这里更没有地方落脚,姑姑姑父早就出国,说到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她揉了揉自己的脚腕,想撒娇似的说一声“我好累啊”,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荒郊野岭的,矫情给谁看呢。
闭上眼睛,安愿抱着自己的双膝,把脸埋进去。程祈哥,我不是来跟你认错的,也不是来跟你告别。我就只是走得累了,想回你这里歇歇脚。你要是知道了我正跟荆复洲较量,肯定会骂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要是在天有灵,还是保佑我吧。我相信总有一天荆复洲会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等那之后,我就回来,我们两个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光是在心里把这些话过一遍,安愿就觉得眼眶湿润,心内酸涩。
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一直看过了日出,又看着太阳慢慢越爬越高。上午八点半,安愿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着上面阿洋的号码,又回头去看程祈的那座孤坟。
她不能在这里接他的电话。
一路下了山,安愿一直走到最近的早餐铺子去,找了个阳光灿烂的位置,才慢悠悠地坐下。这时候距离电话打来又挂断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她抿抿唇,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还是拨了回去。
那边很快接通,安愿眯起眼睛,打算装出委屈至极的声音。那边一开口却不是荆复洲,而是阿洋:“安小姐,我是阿洋。”
她微微一愣,挺直了脊背,刚刚的媚态尽数褪去,声音也是一贯的冷清:“找我有事?”
“是有这么一件事。”阿洋说着看向大厅,年轻的女孩眼神好奇,尽管被荆复洲揽在臂弯里含羞带怯,但还是忍不住四处瞧。他心里的石头慢慢落下去,只觉得安愿玩脱了,没能真的成为他的老板娘,令人讥讽的遗憾:“洲哥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工作,以后大约不会有了,所以我打电话想问问你,希望酬劳是多少,我好尽快给你打过去。”
安愿只觉得温度从心里迅速冻结,寒冷扩散到四肢百骸:“……什么?”
“安小姐听得很清楚了,也是聪明人,一会儿把数目发给我,我下午就打过去。”阿洋的声音依然恭敬,安愿却能听出他语气中压抑的鄙夷。她深吸口气,淡淡道:“你把电话给荆复洲,我跟他说。”
“没有这个必要。”阿洋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男女已经缠吻到一起。他识趣地走几步离开大厅,压低了声音:“安小姐听我一句劝,别让自己狼狈,狼狈的人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服务员在低声重复顾客的点单内容,着急上班的人在街道上来去匆匆,所有烟火人间的世俗温暖,忽然都距离安愿很远很远。她说不清这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总归是不舒服,可阿洋的话说得没错,狼狈的人没有退路。她还不想认输,唯一翻盘的机会,是让荆复洲一直记着她。
咬了咬唇,安愿淡漠地开口:“是啊,我也最怕狼狈了。既然这样,阿洋你转告他一声,钱什么的我就不要了,我欠他一顿早饭,这些钱就抵消了吧,算我们两清。”顿了顿,她听见话筒那边有细碎声响,可能是有人经过。安愿声线不变,只是把后面的话咬得字正腔圆:“又没睡过,别把自己说的像个恩客一样不值钱。”
阿洋顿了顿,面露尴尬地看向走过来的荆复洲,他应该是听到了。
后者只是轻轻地看了手机屏幕一眼,并不关心,伸手朝后面招了招:“兰晓,跟我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
安愿拿着手机的手顿了顿,脸色比刚刚还要苍白几分。“兰晓,兰晓。”她指尖泛白,那种对着听筒歇斯底里的冲动被她生生压下来,低下头去。
兰晓。
兰晓也许可以算作她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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