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不摇晃-第三章 一念成魔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三章

    一念成魔

    房间的门关着,有淡淡月光落在屋内,映照着地上散落的裙子,以及被揉成一团的白色蕾丝内裤,床上有女人或欢愉或痛苦的喘息,月光照不到的位置,旖旎一片。

    荆复洲的衬衫还好好的穿在身上,目光深幽,没有丝毫迷乱。眼前是跪趴着的女人光裸的背,手感滑腻,顺着背部向下,他的手掌控着那截纤腰,防止她因为自己一次次撞击而瘫软下去。

    夜很长,屋里只有一盏昏暗得看不清面孔的灯。兰晓咬着自己的嘴唇,听见身体碰撞所发出的声音。她从来没想到荆复洲会愿意带她回鼓楼,毕竟她资质平庸,浓妆艳抹之后才算看得过去。就像今晚,她甚至不敢在欢爱的时候卸妆,唯恐扰了他的兴致。

    自梨花之后,阿洋渐渐明白,荆复洲开始喜欢二十岁左右的学生妹。梨花是,安愿是,现在的兰晓也是。他摸不准谁才是荆复洲心里的那抹白月光,只是觉得事情这样下去并不好,他不该是沉溺温柔乡的男人。

    门被打开,荆复洲随意地披了一件衣服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翻云覆雨的男人。顺着门缝,阿洋可以看见兰晓赤裸的背,她侧躺在床上剧烈的喘息着,还没有回过神。荆复洲也不在意,大咧咧地把门打开,让阿洋的目光可以更加放肆地进去,那种新鲜感在心里快速衰退,他再一次觉得无聊。

    因为不是她,全世界的女人都寡淡得难以下咽。

    “等她休息休息,回头你要是喜欢就随你。”荆复洲点了根烟,拿到嘴边时又想起什么,“安愿后来联系你了吗?”

    阿洋谨慎地摇摇头:“她还说不需要钱。”

    “有骨气的小丫头。”荆复洲笑笑,叼着烟去系自己的腰带,忽然发现腰带上有淡淡的血迹。刚刚这腰带绑过兰晓的手腕,想必是绑得狠了,他略微皱眉,用拇指把上面的血迹抹掉,这才接着扣上搭扣。

    安愿没有拿他的钱,那天之后两个人再没有了交集。回到凌川的时候已经快要期末考试,安愿见室友都在复习备考,便也每天捧着本书到图书馆坐着。偶尔一两次碰到过许骏,他坐在距离她几个座位的地方,很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但并不过来。

    所有的一切都平铺直叙,没有波澜却足够让人不安。兰晓已经很久没再联系她,社交账号上的照片里她笑得开心,大约是过得很好。

    终究看错了荆复洲也高估了自己,没能如预想中把他挫骨扬灰。安愿坐在图书馆,把脸埋进自己的毛衣里,凌川的冬天气温虽然不低,但有透进骨子里的湿漉漉的冷。她看见窗外阴沉的天气,心就一点点地、飘忽不定地沉下去。

    她还有最后的筹码,她和荆复洲那点可怜兮兮的羁绊,也只能凭借这一个筹码了。

    期末考试之后,安愿开始找新的兼职。家教是不可能的,没有家长愿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三流学校的大学生,况且她的专业什么都不能教。早在刚刚来凌川的时候,安愿曾经出过一次小小的车祸,不过没什么大碍,安愿拒绝了车主要送她去医院的请求。开车的是个女人,五官精致,和荆复洲有七分相像。

    安愿当然知道她是荆冉,如果不知道,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地往她的车上撞。只不过当时荆冉开的是荆复洲那辆黑色玛莎拉蒂,安愿蹩脚的碰瓷并没有成功。荆冉留下了电话,说有需要可以找她,没想到半年时间过去,安愿真的打通了这个电话。

    她不知道荆冉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暗自揣摩荆复洲的脾气,从而对她有了一定的预估。没有想到荆冉比她想象中要好说话,安愿说自己不舒服,她就真的答应她去医院做检查。

    距离那场小车祸已经过去了半年,安愿想不出她答应自己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荆复洲回家。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荆冉正拎着包往门外走,他微微一愣,拉住她的手腕:“去哪?”

    “之前我开你的车不小心碰到个人,昨天给我打电话了,我陪她去医院。”荆冉说着低头找外出要穿的鞋。荆复洲蹙眉看着她,依稀记得这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你是说之前那个还是最近你又撞人了?”

    “之前那个。”荆冉心虚地看他一眼,声音压得很低。荆复洲了悟,抱臂靠着墙,含笑看她:“什么陪人家检查,我看你是想去看看你们家周医生吧?”

    这一次,女人的眼神带了娇嗔,笑骂他一句,弯起的嘴角煞是好看。他很久都没见她这么笑过,那句阻拦的话挡在嘴边,最终变成一句轻轻的叹息:“那么喜欢那个男人?找各种借口往医院跑。”

    “跟你这种留恋花丛的人可说不清楚。”荆冉说话间已经穿好了鞋,刚要出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不过那个小姑娘倒是挺奇怪的,这么久了,忽然联系我说自己不舒服。”

    荆复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能是想敲你一笔。”

    “要不是为了给你积点德,这种人我可不会搭理。”荆冉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转头出门。那道背影渐渐远了,他才趿拉着拖鞋进屋,有些疲惫地把自己丢进沙发里。因着他特殊的身份,对荆冉终究是不放心,打电话叫阿洋暗中跟着。

    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安愿再一次闯进他的生活,在他决意将她驱逐之后。

    荆冉和安愿约在了医院,安愿到得早,已经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她想了很多,如何通过荆冉去接近荆复洲,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总比没有突破口要好。这一步走得很绕,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如此,荆复洲想要的是她——是她年轻鲜活的身体,她一直都知道。可她想要的是他的心,继而是他的命。

    身体这张底牌,她还舍不得打出来。

    荆冉到来的时候,安愿一眼就看见后面车里阿洋的背影。也许这一次上帝终于站在她这边了,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朝荆冉大步走过去。

    阿洋的头偏向这里,然后快速地皱起眉,安愿看到他有一个去拿手机的动作,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她装作没看到,跟在荆冉身后往医院大楼里走,刻意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的样子。

    在焦灼和忐忑里,安愿进行了全身检查,采血的时候荆冉站在一边,手机铃声打破寂静,伴随着荆冉那声“阿檀”,针尖刺破皮肤,安愿看见自己倒流的鲜血。

    “嗯?请我们吃饭?现在?”荆冉的声音透着疑惑,低头看向安愿。安愿的目光则落在采血器皿上,脸色苍白。也许是这幅样子让荆冉有些心疼,没好问她什么,对着电话那边无奈地应承:“……你玩起来也要有分寸一些,好了,地址发给我,我们这就过去。”

    安愿的心随着离开身体的针头,慢慢地落下去,又缓缓地吊起来。

    一刻也不得放松。

    安愿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羽绒服,里面是很学生气的卡通毛衣。坐在车里,荆冉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她认不认识荆复洲,安愿默默点头,样子有些委屈。

    荆冉会意,八成又是哪个“梦死”里的小姑娘。这样的女人她见得多了,找到她这边来的倒是头一个,她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略微清冷的脸,还透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

    荆复洲最近真的是换了口味。

    包厢选在二楼,由服务生带着她们上去。荆冉穿的是高跟鞋,踩在略显陡峭的楼梯上就不太敢迈步。安愿回头扶了她一把,眼神接触的时候,荆冉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微妙的不安。

    女孩的眼神,远比她看起来的样子,更冷漠镇定。

    手已经被牵住,那种感觉稍纵即逝。荆冉被安愿扶着上了楼,推开包厢的门,荆复洲已经在里面了。

    安愿看他一眼,并不惊讶,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

    他们仿佛认识许久,见面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寒暄,要么是默契,要么是仇视。荆冉忽然明白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轻飘飘地看了荆复洲一眼,她笑了笑:“人我给你带到了,你们自己吃,我就回去了。”

    荆复洲微笑:“让阿洋送你。”

    那样的笑,安愿觉得陌生。他还有很多面,她不曾见到。包厢的门开了又关,一室寂静,荆复洲不说话,她也静默地坐着,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正是正午时分,从窗口望出去,满目都是铺洒下来的大片阳光。蓝天白云,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干燥,屋内却开了十足的冷气,让安愿胳膊上都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最终熬不过这种沉默,荆复洲手肘撑着桌子,冷眼扫向她:“不要我的钱,却来敲诈?”

    安愿没作声。

    他舔舔唇,看见她线条细腻的脖颈。毛衣是V领设计,她的锁骨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人觉得口干舌燥:“安愿,你知不知道,荆冉的钱也是我给的。”

    安愿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依旧没作声。

    “不说话?”荆复洲眯起眼睛,忽然觉得烦躁,“你是凭什么,在这跟我耍脾气?”

    “荆先生这话就错了。”安愿把目光收回来,狭长的眼睛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股压抑的愤怒,“要是荆先生不给荆小姐打电话,我现在可能已经做完身体检查拿着钱回家了。是你把我叫到这里,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缺钱为什么不收我的钱?”荆复洲皱眉,喉结动了动,“觉得我给你的钱脏,你自己骗来的钱就干净?”

    “干净?”安愿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讥讽,“兰晓干净吗?”

    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问,荆复洲一时语塞,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安愿冷笑一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也不倒进杯子里,直接对嘴来喝。那是纯度颇高的白酒,荆复洲伸手去拦的时候她已经猛灌了一大口。放下酒瓶时她的眼里是浓重的失望:“荆复洲,你怨我跟你耍小性子,怨我不听话都可以,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兰晓呢,你怨我就怨我,何必糟蹋别人。”

    “糟蹋?”他轻笑,“我带个女人回去好吃好喝地养着,怎么就成了糟蹋?”

    安愿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周身的戾气稍稍退散,眼神染上了些许似有若无的媚:“你不爱她们,这就是糟蹋。”

    “我不爱她们?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她们?”荆复洲看见她酡红的脸,缓缓站起身坐到她身边去,那截白藕似的胳膊就这么被他一手握住,“那你告诉我,我爱的是谁?难不成是你?”

    她不善地皱起眉,像是察觉到危险后迅速露出利爪的猫,可是眼里的慵懒出卖了她,那样的眼神不具有杀伤力,让荆复洲轻而易举地固定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安愿不情愿地挣了几下,再看向他时,眼神终于涣散。

    他不知道她的酒量原来这么浅。

    安愿眨眨眼,像是想要让理智回拢,最终却是徒劳。迷离的目光落在他领口,她脑袋一歪便依偎进了他的怀里:“……对,你得爱我。”说完又觉得不够,贴着他的胸口蹭了蹭,补充道,“……只爱我。”

    她终于不再是一直以来冷漠疏离的样子,原来她身上还依旧保有小女孩纯粹的天真。荆复洲伸手把她的发丝拨开,她清秀的五官都在他眼前,生动具体。

    可偏偏,那样的纯真里带着危险的吸引力。

    “你喝醉了,安愿。”他低下头,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呼吸相闻。她嘴里辛辣的酒气让他也觉得微醺,低头想去吻她,却被她扭头躲开:“……我没醉。”

    “你醉了。”荆复洲低头,轻轻衔住她的耳垂,安愿身体一抖,马上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不自然,于是胡乱挥了挥胳膊,想从他怀里爬出去。她要怎么把他的心赚回来,她不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让她觉得这么棘手。索性假借醉酒,想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终究没有那样的机会,因为有人叩响了包厢的门。荆复洲的唇从她耳后离开,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回鼓楼。”

    安愿第一次来鼓楼,却是在自己装傻买醉的时候。在这之前,她对这里所有的幻想都是一片酒池肉林,声色男女,说白了都是交易。手臂环在荆复洲的脖子上,安愿看见那座鎏金大门,恍然想起那时候在梦死,也是这样的地方,他跟她说,“我们做一次吧。”

    她的小聪明,终究还是,走到山穷水尽了么。

    荆复洲极少在下午时间过来,所以有些女人觉得太新奇,忍不住出门来看。安愿被他打横从车里抱出来,脚剐蹭到车门,鞋子就掉了一半。他没看到,径直抱着她往里走,上楼时安愿看见站在楼梯口的兰晓,穿了一件她以往最为厌弃的大红色丝绸睡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耳边好像又听见兰晓说,那种锦缎一样的衣服最丑了,跟暴发户似的。

    可其实,她穿着那样的衣服很好看,当初说它丑,大抵是因为买不起。路过她身边,荆复洲没有转头,安愿的小腿动了动,那只鞋就掉在了兰晓脚下。

    仿佛示威。

    安愿不知道兰晓有没有帮她把鞋捡起来,她只是清楚地知道,她们将不再是朋友。她一开始去靠近兰晓,不过是为了借着接她下班的名头,遇见荆复洲。可人总是有感情的动物,时间久了,安愿开始像一个朋友那样为她的未来担忧,偶尔甚至怒其不争。

    说到底,开头便不纯粹,那之后再怎么掏心掏肺,也是没用的吧。

    眼神从别处移开,安愿把头靠进荆复洲怀里。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又走了多长的走廊,才终于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屋里是简单的双人床,黑色床单被褥,是典型的男人风格。

    他把她放倒在宽大的床上,望见她微睁的眼睛。

    “酒醒了?”荆复洲伸手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指肚触碰到的是久违的滑腻。他的喉结动了动,头更低一些,可以闻见她颈间淡淡的味道。若隐若现的馥郁香气,带着让人沉溺的致命危险。他的眼眸垂了垂,望向她白雪般的颈子。

    安愿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脸,线条冷硬的脸上便有了微微暖意。半睁着眼睛,安愿的声音因为很久没说话而带着沙哑:“我要是不去骗你姐姐,你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他瞧见她眼底的星星点点,像是落了雨的湿润。那颗心莫名地就软下来,额头相抵,他难得柔情地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安愿,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他从来没觉得女人是这样复杂的生物。这世间男男女女,一夜纠缠也好,朝夕相处也罢,凭的大抵都是爱或不爱之下的你情我愿。没有爱情的他见过,也经历过,钱能打发的女人在他眼里也算是识趣的女人了;爱上他的就更多,那更好办,心甘情愿地缠绵来得更撩人心神欲罢不能。可是安愿要的是什么呢?钱或者爱,她都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是啊,我到底要怎么样呢。”安愿轻轻重复他的话,眼里的那层水光明明灭灭,下午的日光已经渐渐隐去,略显昏暗的屋内她的侧脸很落寞,“荆复洲,但凡你去问问那些真正爱过的人,你就会知道我想怎么样。”

    他不说话,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脸上。安愿伸手点在他胸口,缓缓下滑一直停留在他的小腹,看见他微微敛起的眉:“你从这到这,要是不能只给我一个人,我宁可不要。人都说谁都有命中克星,我起初以为我会是你的克星,让你浪子回头,鼓楼佳丽三千也不再要。但我好像高估了我自己,所以我不高兴。荆复洲,你让我不高兴。”

    她的话是咄咄逼人的,可眼睛里却带着分明的委屈,一番话说下来已然哽咽。他没见过她掉眼泪,伸手想去帮她擦,却被她扭头躲开:“可是我也没骨气,挨不住,找了这么卑劣的手段回来见你。就连这些话,也得借着几杯酒,清醒的安愿死也不肯说。”

    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微微撤离,他把他们的距离拉远,为了更好地看她。他想辨认她话里的真假,可她的眼神娇怯又柔软,他看不出任何端倪。手肘撑在床上,荆复洲低头凝视她:“安愿,你要的我给不起。”

    她知道会这样,可表面上还是装得失望至极,偏偏用清冷的眼神掩着,一副不想被他看见的难堪样子:“好,那你想要的我也不会给。”

    “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十九岁的身体,你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吗。可是对不起,我不拿自己做交易,因为我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安愿说着伸手推开他,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这会儿酒劲儿来了,只觉得头重脚轻。摔回去的时候她被荆复洲稳稳接住,揽在怀里的同时他声音冷淡:“你觉得我想要的就只有这个?”

    “不然呢?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给不起的完整的爱,却希望别人给你吧?”安愿强撑着眼皮,又回到那个满身是刺的戒备模样,“你们商人不是最该懂得等价交换,还是你做的根本就是黑心买卖?”她猛然收住,怕自己接下来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露了馅,匆忙转移道,“荆复洲,我真好奇女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夜幕缓缓降临,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隔了黑灰色的网纱,看不清楚,令人烦躁。荆复洲从床上起身,有些负气地走进洗手间,关着门,听见安愿干呕的声音。

    终究不忍心,回到屋子里给她倒水。

    却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睡熟。

    安愿这一次是真的累了,即便睡下之前还挣扎着想要做一丝防备。荆复洲伸手抚上她的眉心,把那里的褶皱慢慢抚平,走廊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忽然觉得疲惫。

    如果最开始,他不是荆复洲,而是以前那个干净单纯的荆檀。如果没有鼓楼,没有梦死,他也许会在某个最平常不过的地方遇见她,那时候困扰他们的也许会是年龄差,会是所有情侣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唯独不是爱。

    这个黄昏,安愿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严肃问题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要给一个人完整的爱吗?没有戒备没有猜忌,没有利益没有算计。你要像所有深爱的人那样,将自己一颗心拱手奉上,从此甜蜜困苦都被人左右。你要不留退路,一刻便是一生。从此你们便是世界上最为普通的痴男怨女,围城内外,爱得至死方休。

    你敢吗?

    荆复洲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女人。她的手枕在脸下面,发丝散乱地挡住了半张脸。即便是睡着的时候,那眉毛也微微皱着,他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她不舒服地嘤咛一声,在他指腹上磨蹭了几下。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浅笑。

    地板上丢着她的帆布包,荆复洲弯腰把它捡起来打算放在桌上,低头却看到掉在地上的书。是一本乐理基础,翻得有些旧了,大概时常被她揣在包里带到各个地方。

    捧着那本书,荆复洲忽然好奇,安愿的字是什么样子。人说见字如面,他想看看她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写字会是什么样。翻开书,扉页上干干净净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他捻起书页一口气地翻下去,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书页相触时细微的响声。

    猛然的,他的动作停下,看到某一页上的一行小字。

    那是在图书馆,被许骏问到有什么秘密时,安愿随手写下的。当时她只想让许骏知难而退,她没能力去爱任何人,她的人生自程祈离开以后,信仰就成了恨。

    可那排小字却写得极其认真,仿佛真心实意,是少女心事的含苞待放。

    ——我喜欢那个,听我唱梅艳芳的男人。

    喜欢。这个词对于荆复洲来说,就像小时候背过的歌谣一样太过遥远。成年人不说喜欢,喜欢这个词太空泛,还不如一场翻云覆雨来得实在而确切。他经历的女人也没有跟他说过喜欢,喜欢这个字后面总是跟着那么多的花样,喜欢他的房子,喜欢他的票子,甚至是喜欢他的技术,却唯独,不是喜欢他这个人。

    偏过头,昏黄的灯光里,安愿睡得依旧香甜。

    凌川从来没有下过雪,即便是在深冬。夜晚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兰晓坐在餐厅里吃饭,望向外面的天空。

    大雨将至未至,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弦。荆复洲走下楼时还是那件黑色衬衫,兰晓的眼神在他袖口的褶皱上微微停留,又慢慢移开。

    他有事后洗澡的习惯,这么看来,他没有碰安愿。

    手里的牛排被切成了碎块,却一个都没往自己嘴里送。兰晓看见餐刀上映出来的自己,那样年轻的脸,不用多少化妆品也能打扮出的靓丽。她的本钱都在这里,她连一张底牌都没留,就将自己尽数交付。

    脚步声走近了,兰晓的叉子才落在牛排上,送了一块到嘴里。荆复洲就是在这时走到对面坐下的,兰晓眨眨眼,刚刚那种阴郁被满眼的茫然单纯所取代。

    “怎么在这吃饭?”荆复洲点燃根烟送到嘴边,略微皱眉看她。鼓楼里的女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一般会自己在房间里吃饭,避免碰面。兰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烟味冲进她的鼻腔让她嘴里的牛排有些索然无味:“我看这里一直都没人。”

    烟雾里,荆复洲没说什么,兰晓低头,装作食欲很好的样子,打算把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却忽然听到荆复洲的声音:“吃不下去就别吃了。”

    她一惊,动作停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演戏这种事,你该跟安愿学学。”荆复洲呼出一口烟。空气里的沉闷随着烟雾一起压过来,让兰晓觉得呼吸不畅:“……什么?”

    荆复洲笑笑,大概是她被吓到的样子十分有趣,他从兜里掏出另外一根烟递过去,兰晓下意识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他的手一松,烟掉在桌子上,靠着椅背,荆复洲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明知道她在演戏,却还是一次次配合她。

    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唯唯诺诺地说,“我不会抽烟。”她怕是会叼着烟说,“那你来给我打火呀。”

    把烟灰弹掉,荆复洲的声音淡淡的,平铺直叙,甚至没有疑问的语气:“你跟安愿是同学吗?”

    兰晓点点头。

    “她跟你挺好?”

    兰晓愣了一下,心里揣摩着他想听到的答案,迟疑着回答道:“……我们是室友,之前我在“梦死”唱歌,她不放心,总是在我下班的时候过去接我。后来我不上学了,就没怎么联系过。”

    荆复洲像是听到了,但又似乎没听,眼睛落在窗外,等待着今晚的瓢泼大雨。几秒寂静后,他才缓慢地开口:“明早你去照顾她吧,她喝醉了,估计得头疼。”

    说这话的时候,荆复洲想,要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是安愿,她大概会冷笑一声挖苦他,或者干脆甩脸子走人。但是兰晓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乖巧地点头:“嗯。”

    他又想起其他的女人。

    千篇一律的顺从面孔,贪图新鲜的时候觉得这温顺让人沉溺让人柔软,让人恨不得把她们揉碎了吃下去。原来金钱的力量这么伟大,把女人训练得一模一样,即便是那日割腕的梨花,也只会是在看到了他之后才像似是受了多大委屈般地掉眼泪。

    手里的烟燃尽,外面依旧没有雨点落下来。荆复洲仰着头,侧脸被灯光勾勒得线条干净,他忽然想起某一天在停车场,安愿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却没打伞。

    这个晚上荆复洲回去了荆冉那边,他的房间被安愿占着,他又不肯在其他人房里睡。安愿却是一夜无梦,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昨日直到夜半才落雨,雨连绵到今早,阴沉沉的天色里,她翻了身,从被褥里坐起来。

    屋内空无一人。

    头脑昏昏沉沉,安愿环顾房间,没有看到任何监控设备。荆复洲不会在自己的屋子里也安置监控,略微沉吟,安愿翻身下床。

    所有可以翻动的角落她都细细找过,没有任何和贩毒有关的痕迹。程祈留下的笔记本里没有提到过鼓楼,想必这里并不是他放心得过的地方。安愿叹了口气,宿醉带来的头疼缓缓到来,她撑着墙壁站起来,只觉得希望依旧遥不可及。

    带着轻微的头痛,安愿打开房门。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她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全身而退。空气里有淡淡的粥香,她下意识地转身,看到正往门口走来的,笑盈盈的兰晓。

    远远地,兰晓招手喊她:“安愿,快下来吃早饭,给你熬了粥。”

    安愿愣了愣,低头,那只被她故意掉在兰晓面前的鞋,此时正好端端地在门口摆着。

    安愿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和兰晓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

    昨夜的雨是什么时候下的?安愿不知道,但兰晓知道。因为她就那么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看着天边曙光初现,撕裂黑暗。那样黏稠的光线,从兰晓的房间望出去,只有些微明亮,她便想起,自己住的是并不向阳的房间。

    桌上放着刚刚熬好的白粥,氤氲的热气让安愿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她胃里空得难受,像是有把火在烧,偏偏目之所及并没有水,她看着面前的白粥,默默拿起勺子。

    “昨晚睡得好吗?”兰晓坐在她对面,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安愿的动作顿了顿,她睡得很好,因为前几天已经失眠了很久,酒精给了她久违的放松,让她连一个梦都没做。似乎是知道了她不会回答,兰晓轻笑一声,坐端正身体看着她。

    白粥香气缭绕,安愿把勺子放下,迎上她的目光。

    “怎么不吃了呢?鼓楼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的,以后你来了的话,咱们就可以搭伴下来吃饭。你喜欢吃什么?我提前去跟厨子打招呼,那大哥人还挺好的。”兰晓说着,嘴角的笑意浅浅的,来不及蔓延到眼角,便又淡了下去。

    “兰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可说。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荆复洲带回来的女人哪里会有这种问题。问你过得怎么样?倒真像是一对昔日姐妹,只徒增矫情。又或者她该跟她道歉,昨晚睡了你男人的房间,可鼓楼里这么多女人,谁敢说荆复洲就是自己的?

    安愿张张嘴,声音收在喉咙里。她最想问的不过是,说好退学之后就好好地去生活,为什么来来回回,还是生活到了有钱男人的床上。这话她是不能说的,为的倒不是她们之间所谓的友情,而是最基本的礼貌。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没停,窗子上有几道倾斜的雨点。兰晓靠在椅背上,见安愿不说话,轻笑一声开口道:“安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安愿有些讶异地抬头。这讶异不是因为无辜,而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这么容易就被猜到。

    拨了拨头发,兰晓把早上刚换的衣服领口上的细小灰尘拂去,接着说 :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我不学无术就算了,还傍上了有钱的男人。别人开价就睡,跟婊子没什么分别。不仅是我,这鼓楼里所有的女人,你都是这么想的吧?”

    她的语气很生硬,显然是酝酿了一夜的台词。安愿的脸色有些苍白,大抵是因为胃里太空,没来得及吃点什么,就开始了这段对话。兰晓的笑容很讥讽,安愿忽然明白,她跟她一直以来都不是朋友,谁说友情就没有逢场作戏呢。

    挺直了脊背,安愿没看她,只是低头重新拿起了勺子:“你知道啊。”

    “对啊,我知道啊。”兰晓点点头,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她,“可是安愿,你瞧不起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未必瞧得起你。”

    安愿把白粥送到嘴边,张口咽下去。

    兰晓接着道:“刚开学的时候你知道了我在‘梦死’唱歌,说要每天接我。我还真以为你有那么好心,会一点花拳绣腿,就想保护别人。可是,你给荆复洲点烟我看见了,你们站在宿舍楼下面说话我也看见了。安愿,骨子里咱们是一样的,你又高级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是这样的吧,在所有人眼里,安愿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庸俗的拜金女。

    “你们到哪一步了呢?”兰晓用手肘撑着桌子,浅笑着看她,“安愿,你的野心太大了,要玩脱的。没有男人喜欢一直陪你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你还指着在窑子里找个男人嫁了?”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安愿低头,又喝了一口粥。窑子这样的词放在鼓楼,真的一点都不为过。昔日里软弱善良的兰晓,换了衣服和发型,就可以咄咄逼人,这也是窑子逼你学会的生存法则么。

    可偏偏,兰晓每句话都是对的。

    安愿神情淡漠,只顾喝自己的粥。身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兰晓上一秒还讥讽的嘴脸忽然一变,声音带着女人特有的温柔甜软:“你回来了?”

    白粥落进胃里,周身的温暖便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安愿的锋芒,她顺着兰晓的声音回头,直勾勾地望向荆复洲。

    “才起?”荆复洲在安愿身边坐下。兰晓已经麻利地起身去添碗:“我给你也盛一碗吧,今早的粥熬得真是不错,安愿都说好喝。”

    荆复洲玩味地低下头。安愿举到嘴边的勺子顿了顿,没作声。

    他心情忽然变得不错,兰晓把碗端到他面前,他破天荒地拿起了勺子。以往荆复洲是不吃早饭的,兰晓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又在自己的位子上重新坐下。

    荆复洲回来之后,兰晓又回到那个温纯无害的样子了。安愿看她在笑着跟荆复洲说话,虽然后者并不怎么搭理。这画面真是奇怪,安愿实在不懂,是什么促使他们三个如此和谐地坐在一起。

    餐厅的灯是暖光,荆复洲这样的棱角在灯光下也变得柔和了。安愿吃饭的时候听见他让兰晓先回去,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才换了种语气,低头看她:“一会儿跟着阿洋去化妆室,下午跟我去一个地方。”

    安愿一愣:“什么?”

    “酬劳还按之前的来。”荆复洲没回答她,他知道她听得真切。

    可是前几天,他分明已经将她解雇了。安愿迟疑了一下,没有摸清他的脾气,只好轻轻点头:“嗯。”

    “今天这么乖?真不像你。”对她的温顺有些不习惯,荆复洲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起身准备离开。他走出没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的包在我房间里,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安愿弯了弯眼睛,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我还以为你会让我留在鼓楼。”

    “我从来不强迫别人。”

    没有人提及昨晚说过的话,好像这样就可以粉饰太平。安愿不明白,她已经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呈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会忽然成了柳下惠。但总归是好的,一切还是可以有余地的,退回一步,总好过退回十步。

    况且,一步也好,十步也罢,总有条路,能走进他的心里去。

    还是那家会所,还是那样的一群人。安愿下车的时候,荆复洲已经坐别的车先行到达。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酒红色的天鹅绒修身西服,和她的酒红色长裙很配。

    安愿沉默着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涛子今天也在,有荆复洲出席的地方,基本不会少了他和阿洋。眼看着那对男女走了进去,阿洋眯起眼睛,微微叹息:“可惜了。”

    涛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阿洋反问。

    涛子想了想:“知道啊,除夕。薛老每年不都在这个日子把咱们聚起来过年么?”

    “往年洲哥带的人是谁?”

    “……冉姐啊。”

    “今年换成了谁?”

    涛子一愣,远远地将车子靠近,在门口停好,荆冉从车里下来,见到他们之后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看着荆冉走进去了,阿洋才意味深长地看向涛子:“今年洲哥的拜年礼物,很有诚意。”

    涛子眼神一顿:“不是吧,我看洲哥挺喜欢那丫头的啊,咱们都没碰过,他不能这么舍得吧?”

    “别说是咱们,可能他自己都没碰过。薛老喜欢干净的。”阿洋叹息一声,又是一句可惜,随后拉着涛子进了会所。

    如果不是周围的装扮,不是人们笑闹着拜年的声音,安愿差点就忘了,今天已经是除夕。小时候爸爸妈妈还在,她依稀记得这一天要换新衣服,但所有的记忆,也就只停留在了那件红色花夹袄上。南方总是不下雪,尤其是凌川,过年的气氛便没有电视里渲染的那么浓。她看着桌边打牌的几个人,略微出神,腰间忽然被一只手箍住。

    荆复洲距离她很近,低头时有淡淡的烟草味充盈着她的鼻尖:“别走神,跟着我,人多都怕你丢了。”

    安愿心里有些微疑惑,但这疑惑仅仅来自于直觉,说不清道不明,也就无处去问。她被他揽着腰,一路穿越过几个人,终于来到正厅,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老者,就是上次大家给他庆生的那位。

    安愿听见有人叫他薛老,她没有听说过,但是从上次的饭局来看,他的地位绝对不一般,不仅仅因为他是荆复洲的继父,还因为一些其他的东西。还是大红色唐装,还是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微微抬一抬眼皮,就对着荆复洲挥了挥手。

    “我来给您拜年。”荆复洲说着,在薛老面前恭敬地跪下。安愿站在一边,目光不由得再一次落在了薛老脸上。没想到那老人也在看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安愿从他眼里看出了某些危险的东西。

    她不懂,也不想懂。

    拜年的客套话都说过一遍,荆复洲才起身。他就这么当着薛老的面,拉了安愿的手离开。不远处,荆冉正提着裙子款款而来,荆复洲路过她时打了个招呼,她的眼神落在安愿这边,微微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没有点明。

    老人晚年大概是图一个热闹,召唤了大家回来一起过年,荆复洲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安愿起初还跟在他身边,后来觉得实在闷得慌,悄悄挣脱了他的手,走去天台上吹风。

    从高处俯瞰整个凌川,可以见到灯火通明的城市。人类是忙碌的动物,永远有追求,永远不满足。现在是夜里七点多,高速公路上车辆来来回回,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个除夕夜而失去它原本的节奏。

    望着那片灯火,安愿轻轻微笑。

    她想起很久之前程祈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上高中,每年为了奖学金都要拼命地去努力。程祈工作性质特殊,大多数时候都不在,那年除夕他忽然回来,还给她带了一个小灯笼。恋爱中的女孩总是容易被取悦的,那时候的爱情就是爱情,是“我喜欢你”就可以解释得通的大胆和不顾一切。小灯笼在她眼里也奉若珍宝,转过头,却听到程祈低声说,他得回去了,出来久了怕会招人怀疑。

    她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这是除夕,卧底为什么就不能放这么一天的假?安愿想不通,仰着头,眼泪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那时候程祈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世界的大多数美好安宁,都是因为有人在背后默默守护。你仰头看看这个小区,万家灯火,可是又有多少人家的孩子,也像他一样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呢。

    “愿愿,往大了说,我是警察,我想护卫的是和平,想有一天看到这样的万家灯火会觉得,这样的喜乐安宁里也有我的一份付出和支撑。往小了说,我只想护着你,就为了让你在很久之后,还能这么心无旁骛地在屋子里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是不自私,承诺了你,又承诺了国家,但是安愿,我知道你肯定懂,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骄傲。”

    可惜,英雄客死他乡,没能成全戏本里说了无数遍的邪不胜正。

    眼下车水马龙,安愿眼里泪光闪烁,那些缥缈的东西忽然变得很具体,她终于明白程祈想要坚持的是什么。仰着头,安愿呓语一般望向天空:“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所以,你没能完成的事情,我来替你完成,从此安愿这个身体里,住着的是两个灵魂。她没有那么大的格局,说出一些为国为家的话,她的目的很简单,且一往无前。

    找到证据,送荆复洲入狱,然后她便可以拥有崭新的人生。

    “怎么跑这来了?”

    伴随着这一声,安愿嘴角的笑容淡去,回身,荆复洲叼着烟朝她缓缓走来。他的西装没扣扣子,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晃得安愿眯起眼睛。

    “来一根吗?”

    他把烟盒递过去。

    她该洒脱地说,“好啊。”就跟平时那个洒脱的安愿一样。

    可是下一秒,她伸手拿下了他嘴里的烟。

    荆复洲看着她,似笑非笑。

    天台上的风有点大,安愿伸手把几缕发丝拢到耳后,从荆复洲嘴里拿下来的烟还夹在她指间,星星点点的红色,让她觉得手指微微发烫。

    她舔舔唇,把那截烟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住,辛辣的气息还是钻进了鼻腔让她皱起了眉。荆复洲没说话,就只是这么看着她,那样的眼神,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风忽然大起来,安愿拿掉烟头,皱着眉咳嗽了几声。荆复洲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拍拍她的背:“不会抽就说不会。”

    “想尝尝。”安愿捂着胸口,偏头看他。

    两个人肩并肩站在天台上,脚下是一片繁华的都市夜景。荆复洲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小时候,每年除夕的零点都会许愿。”

    “许愿?”安愿问,这个词太童话,用在荆复洲身上稍显违和。他倒是没觉得,轻轻点头:“嗯,每年都许愿。”

    那时候许的是什么样的愿望呢?大抵是,跟姐姐都能过上好日子。他的眼神暗了暗,听到安愿轻声问:“那,实现了吗?”

    “大概实现了吧。”

    “那我今年是不是也该许个愿?”安愿微笑,脸上带了点少女的天真。荆复洲定定看她,良久问道:“你有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安愿转了个身,靠着栏杆,貌似不经意地看他,“我听到他们叫你阿檀。”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荆檀。”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荆复洲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后来自己出来做生意,改了名字。他们有的人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安愿歪着头看他。

    她不说话,但眼神里都是好奇,荆复洲笑笑,今夜的他比平时温和坦诚很多:“名字是我自己改的,《山海经》里面记载过一座山,叫复州山。山上长着檀树,南坡有很多的黄金。我那时候大概想发财想疯了,就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又觉得没有三点水的州格局太小,加了三点水。”

    他说完眯着眼睛看她:“怎么这个眼神?”

    高中时候,程祈曾经送过安愿一本《山海经》,很凑巧的,她看到过荆复洲描述的这座山。只不过他只说了一半:“我没记错的话,《山海经》里还记载着,复州山上有一种鸟,飞到哪里,就预示着哪里会有瘟疫发生。”安愿说完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这名字很不吉利。

    荆复洲却是笑起来:“所以沾了我的人,可能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秘密在这个夜晚呼之欲出,安愿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沉稳而有力,脸色却不受控制地渐渐苍白下来。果然,下一秒荆复洲就凝视着她的眼睛问出了她最害怕的问题:“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呢?”

    这个除夕让她明白,她费尽心机想要接近的男人,原来一直都把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猫逗老鼠一样陪着她玩。他还知道什么?他不可能再知道什么了,如果真的暴露,安愿绝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定了定心神,安愿平静地回应他锐利的目光,带着点暧昧的自信:“过了今年,说不定就会变成你缠着我。”

    荆复洲蹙眉,半晌,把头偏开:“安愿,我不是好人,你要是想走的话,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坦诚,门就在前方,推开了走出去,那她还是那个穷困却骄傲的学生,这世界也许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沼泽,但从来,跟她无关。可如果,她不肯走,那之后的一切,就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内疚愧怍。

    此时的安愿当然不知道,荆复洲心里早已把她当作棋子,酝酿了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她只是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很近又很远。酒红色晚礼服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她像一只夜里盛开的花,凭栏站立,笑容慵懒:“我走了的话,你会舍不得我。”

    荆复洲深深地看着她。

    夜是不是已经深了,风又大起来。高速上的车辆来来往往,世界上这一秒又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出生。那都是别人的事,可这些别人的事构成了这个烟火人间。安愿仰着头,不得不承认自己骨子里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英雄主义情节。

    眼前的男人却忽然欺近,在安愿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他的手掌箍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属于荆复洲的浓烈气息铺天盖地,他迫使她抬起下巴,将她整个人抵在栏杆上,在安愿的腰撞上栏杆的瞬间,他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烟草气息像是烙进了他的灵魂,即便吹了这么久的风,唇齿相触的瞬间依旧带着辛辣。安愿的腰被顶在栏杆上,凸起的铁质围栏在荆复洲的压迫下仿佛要嵌进她的腰里,隔着晚礼服还是让她觉得火辣辣的疼。她像是被猎人围困在包围圈里的麋鹿,枪口对着她的脑袋,进退无路。

    他撞上来的时候太急切,牙齿磕碰,有淡淡血腥味在口腔扩散。安愿微睁着眼,拳头攥紧,心尖都带着颤。他并不打算退开,像是一只终于捕捉到猎物的猛兽,慢条斯理地折磨啃咬。安愿的嘴唇跟他想象中很相似,却又不同。相似的是那凉丝丝的甜,不同的是她带着惊慌的青涩挣扎。荆复洲把手收紧,那具温软的身体便紧紧与他相贴,若不是安愿的拳头还紧握着,旁人看了大概会真的觉得,这对眷侣亲密无间。

    他的吻绵长而不留余地,是轻微的撕咬和温柔的含吮。那只原本固定在她后颈的手也渐渐上移,探入到她的发丝里去。风有些冷,安愿却觉得周身发热,在他舌尖抵住她上颚的瞬间,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抓紧了他的衣领。

    亲吻深入,连带着灵魂的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贴合着他的轮廓,靠在他的怀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离开她,喘息着抵住她的额头。

    安愿站立不稳,被他拥紧。

    空气里有许久的沉默,安愿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她要冷静地去面对这样的局面,这都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可是当他的侵略步步逼近,她原来还是会心悸。

    抓着荆复洲的手臂,安愿勉强站稳,脱离他的束缚。她又回到了那个冷清的样子,手背在唇上抹了抹,眼神讥诮:“荆复洲,你总是看轻我。”

    也许是刚刚那样亲密地缠吻过,他的眼神看起来柔和很多,不再像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盛气凌人的锋利:“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走。”

    那双细长的眼睛缓缓眨了眨,她就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叹息着低下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我不是兰晓,不是你喜欢的那些有各种花名的女人。你如果选了我,就不要再去鼓楼。”

    荆复洲没说话,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伸手递给她:“今晚不适合谈这些,你先去休息。”

    是这家会所的房卡,金色设计,辉煌奢靡,房门数字写着的是“1502”。安愿没有接,静静看他:“你住哪个房间?”

    “你隔壁。”不知怎么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

    摊手,那房卡落在她的掌心。安愿不知危险将至,转身准备下楼,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荆复洲在后面叫她:“安愿。”

    回头,安愿见他迈大步朝她走过来,将一把精致的弹簧刀塞进她的手里:“这边人多又杂,你拿着防身。”

    天台上空空荡荡,他的话被风一吹,显得轻飘飘的。安愿低下头,弹簧刀的刀柄上花纹繁复精细,光泽细腻,一看就是崭新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荆复洲会忽然买把刀送给她,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在这个空旷的天台,是她杀了他的最好机会。

    握紧了手里的刀,她定定地看向荆复洲,后者已经转了身,背对着她站在栏杆边抽烟。如果这一刻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刀尖埋进他的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那股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安愿深吸口气,缓缓朝着他走过去。

    高速上有车辆经过,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忽然有车猛然刹住,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这声音像是一阵警铃,让安愿猛地清醒了过来。她不能杀他,没有名目,没有证据,楼下全都是他的人,她就算侥幸跑了出去,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被追杀的命运。法律在保护你的同时,也约束着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迈出去的脚缓缓收回,带着巨大的不甘心,安愿转身下楼。

    正厅里依旧热闹,荆冉在这样的热闹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安愿的背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她的目光一顿,又淡淡地收回。

    一支烟的工夫,荆复洲下楼来到正厅。薛老正跟一群人聊天,那些人看起来恭恭敬敬的样子,说的无非是一些谄媚的话。他没有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朝着荆冉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去哪了?”荆冉看看他嘴角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口红,把面巾纸递过去。

    “随便走走。”荆复洲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女孩呢?刚刚涛子说你今天带她一起来的。”

    “……先让她回房间了。”荆复洲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荆冉,“你今晚就走,别在这住,也别回家,用涛子之前给过你的身份证随便找个酒店住一夜,等我电话。”

    荆冉一愣:“怎么了?”

    “你不用管。”荆复洲交代完,起身去薛老那边。不远处的阿洋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跟涛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上前去:“荆姐,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这就走吧?”

    “你们想干吗?”荆冉仰起头,那张跟荆复洲七分相像的面孔一旦严肃起来,气势丝毫不输她的弟弟。涛子见状赶快上前来打圆场,笑嘻嘻的:“荆姐您看您这是干吗呢,洲哥都安排得好好的了。您只管放心走,我用我的脑袋跟您保证绝对没事,有我们在,洲哥那边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荆冉还想问,阿洋和涛子却都露出一脸为难。他们也是听命办事,荆冉没办法,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跟薛老说一声,咱们就走。”

    “哎,好嘞。”涛子应了一声。

    姐弟连心,荆复洲这几年的心思,荆冉多少知道一点。他们的童年拜母亲所赐,在继父的打压下过得胆战心惊,薛老是金三角地区最大的帮派头目,荆复洲会走上今天这条路,只不过是为了能在他面前争取到平等的人权。时间久了,荆复洲有了足够的资本,童年时候的伤痛加上如今利益的诱惑,足够让他想办法除掉薛老。

    论能力,他绝对不输,可是不能服众。人人都觉得薛老是荆复洲的继父,他的发迹源于他的一手提拔。薛老如果没有理由地倒下去,荆复洲要面对的东西很多,且都不利于他。也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安愿出现。

    带安愿来参加除夕聚会,是薛老电话里的意思,荆复洲当然明白这个老人打了什么主意,安愿那样的女孩,在这个圈子里太少见了。佯装不知,他把安愿带过来,就像带着自己的女人,在人前走过一遭。

    他要演的是借刀杀人,安愿是最关键的一枚棋子。他能猜到后面的走向,倒不是相信安愿,而是相信安愿那颗不肯屈就的心。他在天台给过她机会,她没有走,那之后的每一步,她都得跟他一起往地狱里去。

    最终万事俱备。

    荆冉跟薛老打过了招呼,扯了荆复洲的袖子把他带出来。她还没有想通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知道今晚势必不会安宁。仰着头,她觉得心里惶然:“阿檀,现在我们都过得很好,有些事别太较真。”

    “知道。”荆复洲浅笑,带着安慰,“你放心吧。”

    “我不放心,那个女孩是不是也被你卷进来了?阿檀,到此为止吧,我害怕。”

    荆复洲看见她眼里深切的恐惧,微微叹息着,他伸手轻轻拥住她:“姐,你怎么还是看不明白,今天我不杀了薛老,总有一天他会除掉我。什么都讲究先下手为强,我这条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这一步更不能走错。”

    “……可是阿檀,我不希望你再……”

    “贩卖海洛因超过五十克就是死刑。”荆复洲打断她,“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好一点呢?杯子里装一次脏水,就再也不能装清水了,姐你也该明白的。”

    他放开她,对不远处的阿洋使了个眼色,阿洋会意,上前来把荆冉请走。墙上的钟表快要到十二点了,守岁之后,血夜便会拉开帷幕。

    恍惚间,荆复洲猜想,安愿在房间里会不会许愿呢。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会了。时间让他明白,他如今的地位并不是单单凭借每年除夕那一句虔诚的祈祷,而是他真真正正用命换来的。

    天地不仁,他又何必去相信,去敬畏。

    手里还有一张房卡,上面的数字,也是“1502”。

    人多的好处,就是不管每个人是如何心怀鬼胎,该欢呼雀跃的那一刻,气氛还是会被渲染得恰到好处。薛老坐在太师椅上微笑,零点一到,众人便纷纷祝贺,嘴上祝对方万事如意,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荆复洲从人群中走过来,在薛老面前停下,弯腰凑近他的耳边:“房间给您准备好了,您什么时候去休息?”

    薛老抬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荆复洲微微一笑,自然明白这眼神的含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答道:“礼物也给您备好了,还等着您亲自去拆开。”

    老人轻笑,伸手从荆复洲手里接过房卡。依然是那样的金色设计,房间数字还是一个印刷严谨精美的“1502”。

    看着那四个数字,荆复洲有一瞬间的后悔。

    可是那点可怜兮兮的悔恨,最终在薛老起身时被他消磨殆尽。过了今夜,金三角再无人能与他争霸,安愿也再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他亲自扶着薛老去房间,房门打开,他没有走进去,屋内是套间设计,安愿大概在里面。薛老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荆复洲微微迟疑,却还是干脆地转身。

    薛老当然知道荆复洲是多么狠厉的一个人,他喜欢的女人,拱手相让,不可能甘心。只是这么多年,薛老自认从来没在女人手里栽倒过,那些壮年时期残存的自负让他气定神闲地走进了套间。

    床头灯光线昏黄,安愿躺在枕头上,听见门响。她起初以为是荆复洲,正踌躇着该怎么应对,忽然有双干枯苍老的手落在她的肩膀。裸露的肩头微微一抖,她猛然坐起,撞见的是薛老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你怎么在这?”安愿后退,后脑撞上床头。会所的酒店隔音并不好,隔壁的荆复洲微微敛眉,悉心听着这边的动静,那颗心还是被她带来的细微响动揪了起来,大概还是不甘,毕竟是他只亲吻过一次的女人。

    “阿檀眼光不错,这个礼物我真喜欢。”薛老笑了笑,抬手去摸安愿的脸,枯瘦的手指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是属于岁月的巨大落差。安愿深吸口气,没有躲开,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阿檀……送你的礼物……是我?”

    薛老见她识趣,也就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安愿脑子里竟然都是他站在天台说,“安愿,我不是好人,你要是想走的话,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原来他一早就计划好,用她来讨好他继父,却又觉得吃亏,所以将她压在栏杆上索吻?

    手腕被握住,老人的脸靠近,安愿身体颤抖,偏头躲开他的触碰:“我要见荆复洲。”

    “明早随你去见。”薛老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安愿忽然觉得荒谬,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荒谬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身不由己。因为曾经跟着程祈学过一些基本的格斗术,安愿猛地挣脱开,险险滚下床铺:“你别碰我……”

    老人坐在床上,仿佛料定了她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急不缓,看着她微笑。安愿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他下床朝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你别碰我!”

    隔壁的荆复洲眼神一紧,望向他们之间相隔的这堵墙。

    涛子送荆冉走了,现在只有阿洋跟在荆复洲身边,对面的动静开始变大,女人的哭叫声越来越响,荆复洲的拳头慢慢握紧,阿洋听着都觉得不忍心:“……要不咱们现在就过去?”

    “不是时候,再等。”荆复洲眼神冰冷,指尖泛起青白。

    对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或许这一秒,安愿沦为玩物。撕打声一直没停,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怒吼。时钟缓慢走到凌晨一点,对面声音忽然消失,阿洋一惊,刚要说话,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荆复洲脸色霎时惨白。

    撞开1502的门,荆复洲冲进去就看到一片鲜红。薛老倒在床下,只穿了一条底裤,胸口插着那把他送给安愿的弹簧刀,他手里还握着枪,眼睛空洞地睁着,死不瞑目。

    目光转过去,荆复洲看见角落里的安愿。她的左手按在右边肩膀,头发散乱,睡裙上都是血,下摆已经被扯得破烂不堪。听到声音,她猛地抬头,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从没有在谁的眼里看见过那样深切的仇恨。

    随着枪声,一起被惊动的还有其他人,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低呼声里,阿洋面色凝重地回头对大家解释:“……这,安小姐是洲哥的女人,大家都是看见的……薛老他糊涂了……怎么……怎么……”

    他似乎痛心疾首,说不下去。荆复洲回头,脸色铁青,众人于是明白,不管怎么样,这个夜晚之后,属于薛老的时代终于覆灭。计划也好,意外也罢,他们没有任何的名目去质问那个可怜的女人,况且她是在荆复洲的庇佑之下。

    阿洋招呼了人去处理尸体,荆复洲绕过床铺,朝着安愿缓缓走近。她的目光始终死死盯在他的脸上,下巴线条绷得很紧,但没说话。

    荆复洲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左手。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抵抗他的力气,左手被拿下来,右肩上的枪口就暴露在他的视野下。

    深吸口气,荆复洲开口时声音还是沉稳的:“别动,我给你止血。”

    安愿没说话,但也没有动,她知道子弹穿透肩胛骨的感觉,她不想死,自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偏过头,她被发丝遮挡的右半边脸就露了出来,上面有清晰的指印。简单包扎之后,荆复洲脱下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新年到来的这一天,安愿杀了人。在荆复洲的精心设计之下。

    走廊里灯光很暗,安愿固执地睁大眼睛,尽管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昏暗。没有一处是值得她信任,能让她安然睡去的,所以就这么睁着眼睛被抱上了车。荆复洲坐在驾驶座上,途中给周凛打了个电话。随后车子转弯,后座上的安愿撑不住了,沉沉地闭上眼睛。

    安愿昏迷了很久,在这期间,荆复洲妥善安排了薛老的后事,演了一出忍辱负重父慈子孝的戏码。最后他对着前来吊唁的人,语气沉痛,只求他们不要去追究安愿的责任,安愿在这件事里也是受害者。

    荆冉站在他身边,想起那个时候在台阶上,安愿回身扶她时眼里的冷漠镇定。她忽然觉得心里发寒,那女孩也许远不及她所表现的,她心里必然藏着什么别人不得窥视的秘密。

    处理了后事,荆复洲开车送荆冉回去,途中经过周凛位于郊区的私人诊所。周凛跟在荆复洲身边多年,对外的身份只是普通医生,这次安愿的事有他做掩护,并没有闹得多大。荆冉远远看见那座熟悉的建筑,顺着她的目光,荆复洲半开玩笑地问了句:“要不要去看看你们家周医生?”

    “不了。”荆冉有些没精神,靠着车窗,闭了闭眼。

    也许是安愿的事情给了她一定的影响,葬礼开始就一直病恹恹的。她不是不知道荆复洲的个性,不择手段在这样的圈子里也是一种能力。可荆冉曾经,甚至是现在还依然觉得,安愿对于他,总归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选择利益,那以后的所谓风雨,还怎么同舟。

    “阿檀,你不该把安愿牵扯进来。”张了张嘴,还是说出口来。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方式的不同,感性与理性,总有一处侧重点是偏离的。眼前是红灯,荆复洲稳稳把车停下,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淡然:“我当然知道。”

    荆冉终于偏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靠近,她试探,她甚至引诱,演戏给他看。她也那样不识好歹地玩着欲擒故纵,口口声声说让他只爱她一个。曾经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她的浪漫理想和他的现实,后来发现并不是。专心爱一个人有什么难的呢,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她永远干净单纯,而他却置身沼泽。她想要他的爱,就得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还是那句话,商人讲究等价交换,但财大气粗的一方,总是有主动权的。

    况且情情爱爱,又怎么可能有公平可言。

    他以为他能固守自己的底线,不该碰的女人不去碰,泾渭分明。可等你真正想要的人来了,世界黑白都要被颠倒。

    卑鄙吗?卑鄙。值得吗?值得。

    可是话到了嘴边,那些不可见光的心思就变了,荆复洲眉目忧伤,仿佛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可是姐,我没有办法了。”

    荆冉眼神黯了黯,轻轻叹了口气。

    送她到家后,荆复洲调头开车去周凛那边。安愿昏迷不醒,想必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好在周凛说她只是皮外伤,薛老到底上了年纪,撕扯良久没能得手,被安愿一刀毙命。他转而又想到她右肩上的伤口,略微疑惑,薛老是怎么开的枪。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枪是安愿自己打上去的,彼时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刀已经出手,老人仰面而倒,这刀是他送的,而他就在隔壁,荆复洲打的什么算盘,安愿忽然明白了。

    她不能白白给他当了棋子,回头可能还是个倒霉的替死鬼。而眼下唯一的筹码,只剩下他那点心动,来换取同情。

    短暂寂静后,枪声响起。

    那一刻的安愿和荆复洲同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赌赢了。

    安愿醒来时,已经是年初三。病房里很安静,入眼都是干净的白,让她恍然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她试着动了动肩膀,右肩疼得厉害,索性就这么躺着,平静地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也许可以通过这件事,在荆复洲那里赢得一定的主动权。

    正胡思乱想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五官清秀,整个人气质温和,看到安愿睁着眼睛,他轻轻微笑:“你醒了?”

    “我要见荆复洲。”安愿张口,嗓音干涩。周凛一愣,还以为她会茫然地问他这是哪里之类的常规问题,却没想到她张口就是这么一句。他笑了笑,一边低头帮她查看伤口一边点头:“好,你等着,我给他打电话。”

    从周凛离开到荆复洲过来,只相隔半个小时。他似乎是从葬礼现场赶回,胳膊上还戴着孝字。安愿静静地看着他,那个夜晚眼里的仇恨已经被她完美地藏好,换成了一种深切的委屈和悲哀。

    “房卡是你给我的。”这是安愿说的第一句话。荆复洲站在床边,听到她紧接着说:“刀也是你给我的。”

    他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你早就想好了对么?”安愿看着他,带了冷笑,“可是到现在,没有警察来带走我。你让我杀了人,又把事情藏得滴水不漏。荆复洲,没想到你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安愿,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等你伤好了。”荆复洲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现在开始,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除掉薛老,拖安愿下水,真是一石二鸟。安愿苦笑了一声,牵动了肩膀的伤,疼得皱了皱眉:“我何德何能,让您这么惦记着,还委以重任。”

    “我知道你埋怨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荆复洲在床边坐下,那种牵动着心脏的紧张感再一次回来了,“安愿,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

    窗外阳光灿烂,周凛的私人诊所只供荆复洲及手下们处理伤口用,这阵子没人,到处都很安静,如同黎明到来之前,等待着希望的寂静。安愿仰面躺在床上,看到的都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输液的针管埋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抬一下手指,就有很清晰的刺痛。

    她是清醒的,并且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清醒。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安愿望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去。荆复洲回应着她的目光,沉稳,镇定。

    “你在隔壁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我恨不得杀了他。”这是真话。

    安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指微微一动,针尖触碰血管壁,阵阵刺痛。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得知程祈死讯的她就是什么样的心情。虽然事情不同,仇恨的心,总是一样的。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与恶到了极点,都是一样的决绝且没有理智。

    该庆幸或是不幸。

    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人。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