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智或侥幸
安愿在周凛的私人诊所住了一个星期,随后被荆复洲接回去养伤。他近几天待她极好,大约是因为心里愧疚,或是真的着了她的道。鼓楼在冬日里安静伫立,昔日后墙上长满的爬山虎藤蔓被剪去了,整个楼看上去焕然一新。
安愿没有带衣服,住院期间穿的一直是病号服,临走的时候不能再穿,肩膀动一动都疼,大多数女士上衣都穿着不舒服。荆复洲让她穿自己的衬衫,她套在身上傻傻的,好像条裙子,再用他的毛呢大衣裹起来,就成了个瓷娃娃。
黑色玛莎拉蒂在鼓楼前面停下,阿洋打开车门,对安愿的态度早已大不相同:“安小姐,我们到了。”语气毕恭毕敬。
安愿轻轻看他一眼,就像在看荆复洲养的一条狗。
她不下车,只是盯着那栋房子不做声。荆复洲从另一面下车,转过来时发现她还坐在里面,朝着她伸手:“怎么不下来?要我抱你?”
安愿抿唇,不知道这么走进去,是不是又要看见那个她不再认识的兰晓。又或者这里还有更多的女人,比兰晓凶悍的也定不在少数。阳光照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右肩隐隐作痛,她低头,耳侧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脸上的表情。
阿洋有些为难地看向荆复洲:“洲哥……”
当着阿洋的面,荆复洲微微皱眉。她的任性他理解,但绝不是在外人在场的时候。眼看着不悦就要到达眼底,安愿忽然捂着自己的肩膀小声说了句:“荆复洲,我肩膀疼,走不动。”
再仰起脸,眉毛都透着委屈。
那样年轻新鲜的一张脸,无害且柔软。
他的心于是就软下去,把阿洋赶到一边,探身把她从车里抱出来。他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太厚太大,这么抱着她,好像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荆复洲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极了,迈步往房子里走。
没有各式混杂的香水味,没有莺莺燕燕的嬉笑声,整个鼓楼好像成了一栋孤单的建筑,安静而寂寞。等在门口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保姆,荆复洲一进门,她便引着他快步上楼。
二楼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再往上走也是如此。每个房间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没有人住过。因为采光极好,安愿伸伸手,阳光落在指尖,像是有生命。
她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那句:阳光落肩头,仿佛自由身。
如果她不是安愿,而是任何一个倾心爱慕荆复洲的普通女孩,这一刻该是多么浪漫。一个男人为你浪子回头,遣散三千后宫。女人何尝不是男人能力的象征,他又是一个多么渴望这种象征的人,可如今,哪里还有其他女人的影子。
慢慢地,安愿伸手,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房间在荆复洲隔壁,入目是简洁的白。荆复洲说再往左边走就是琴房,那是他给她准备的,专为她一人。站在房间门口,阳光铺满地板,安愿眯了眯眼睛,恍若隔世。
自从那个夜晚过后,荆复洲身边的人都知道,从此鼓楼,是安愿一个人的鼓楼。被送走的女人们也知道,金主浪子回头,是一件千金不换的事,她们的好日子并没有到头,反正这世界上从来不缺愿意为女人一掷千金的男人。
这是她们的生存法则,这样的法则之下生活着兰晓这类人。可是也正是这样的兰晓,在那时候斜睨着她说,“安愿,骨子里咱们是一样的,你又高级到哪里去了呢?”
在所有人,包括荆复洲的眼里,她也没有高级到哪里去吧。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时候的程祈是什么感受。
总有一些时候,你选择的那条路是与常人不同的,哪怕你内心带着最大的热情和善意,别人也并不能理解和知晓。程祈曾经说过,他偶尔会觉得孤独,是一种很绝望的,无人能懂的孤独。
现在她懂了,在他离开以后。
时光被拉扯得很长,鼓楼里的每一天都仿佛度日如年。荆复洲大多数时候并不在这里,偶尔的一个夜晚,他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回来,在夜色里轻轻吻她的鬓角。
为她空出鼓楼是他为自己所做事情最大的补偿,他希望安愿能懂得并学会感恩。
楼下有保姆的声音,随后是慢慢上楼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属于荆复洲,他走路时的声音很特别,留心的话会发现左脚每次落得都比右脚要重。安愿一边数着他的步子一边望向门口,六十七步之后,门被打开。
“吃晚饭了。”他一直没有敲门的习惯,这次也是一样。安愿温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伸手,她便小鸟依人地靠过去。
他今天回来得很早,破天荒地要陪她一起吃晚饭。安愿肩膀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抬起手臂时只有微微不适。那块被子弹打穿的地方凝成了一个难看的疤痕,据说疤痕在来世会成为人身上的胎记,来提醒你此生的疼痛。
低着头,安愿把米饭送到嘴里,距离开学只剩下几天,她还是打算搬回宿舍。就像他有自己的事情一样,她也要继续自己的学业。男人是最易厌倦的动物,她已经温顺了很长时间,再不玩点新鲜的,他怕是会腻烦。
“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搬回学校去住。”安愿轻轻开口。对面的荆复洲闻言淡淡抬眼,是一副不赞成的样子:“这里住得不好?”
“这里很好,但是回学校的话,上课会更方便。”
“这里也方便,开学之后给你配个司机,专门负责接送你。”荆复洲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们之间十一岁的年龄差在这样的对话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再怎么表现得镇静从容,在他面前也终究是一个孩子,那些他经历过的光景使他仅用一句话就能让她哑口无言。咬了咬唇,安愿有些任性地皱眉:“我明天自己回去。”
荆复洲的筷子在盘子前顿住,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无奈:“好吧,随你。”
她在心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不在的时间里,她在鼓楼上上下下找了很久,一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他是很谨慎的人,这份信任目前他还不肯给她,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慢慢来。
他今晚似乎很闲,按照习惯他每晚都要去“梦死”的,时钟转过七点,荆复洲坐在沙发上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安愿捧着本书悄悄看他,偏巧他转头,眼神跟她撞上。安愿吓了一跳,险些没有拿住手里的书,这个小动作被他看在眼里,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稍稍回暖。
荆复洲从来没有说过,安愿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茫然或惊讶,配着她忽然睁大的眼睛,很可爱。
有什么东西在心尖里发酵,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可她偏偏在之前说了要走。从荆复洲的角度看过去,安愿坐在沙发上,一只腿压在沙发里,一只腿垂在外面,有时候看到了有趣的地方,脚尖会雀跃地动一动。她的脚踝很纤细,小腿线条美好,荆复洲目光接着向上,是她白色的纯棉布裙。
新年已过,她刚刚迈进二十岁,依旧青春,站在阳光下会散发出香气的青春。
伸手,荆复洲的身体朝向她:“安愿,你知道五楼有个放映厅么。”
五楼的放映厅是当初就建好的,只是一直没有用过。安愿当然知道,但她还是有些惊喜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似乎是不太相信,又似乎是不敢相信:“放映厅?”
“嗯,”荆复洲被她的态度取悦,起身走向她:“上去看看?”
安愿点点头,他便转身走在了前面,没走出几步,她忽然从后面跑上来扑向他的背,环住他的脖子。荆复洲侧头,她细长的眼睛笑得眯起,嗓音软软 的:“你背我?”
他轻轻弯下身子,安愿便轻巧地跃上他的背。属于男人的干燥的手掌绕过她的腿弯,贴在她光滑细腻的小腿膝盖内侧。荆复洲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知道所谓的“绅士手”,手掌贴着她的皮肤,抬脚上楼。
他们在众多的碟片里挑选,最终拿起的是《杀死比尔》。这个片子安愿看过,她至今仍记得第二部最后,终于杀死了比尔的女主角躺在洗手间地面上,绝望地哭喊。
放映厅里关了灯,银幕上的画面闪过,把安愿的表情照得有些凄惶。但这些荆复洲都看不见,电影放映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棉布裙子的边缘。
“安愿。”
“嗯?”
“就今晚好不好。”
他的手掌很粗糙,掌心干燥,落在安愿的皮肤上有些微微的烫。她靠坐在他胸前,他的腿将她圈在自己的领地里,随着他的手慢慢把裙子往上推,安愿的拳头也跟着握紧。
好像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过这么一步。
银幕里的女人开始大开杀戒,血腥画面不断闪过,安愿闭上眼睛,缓缓靠在他的怀里。荆复洲空出来的那只手到达了她的肩膀,衣领下面,子弹打穿的地方狰狞盘亘,让他有片刻的停滞。
低下头,嘴唇贴在那块疤上温柔舔舐,如同帮助伴侣疗伤的野兽。
安愿仰起脖子,发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叹息。疤痕上长着新肉,他的唇甫一印上,痛痒感便透过皮肤一直钻进她的心窝里去。她在他怀里挣扎颤抖,荆复洲眼神一暗,像是得了暗示,单手将她锁紧在自己怀里,舌尖轻触那块鲜嫩的伤疤。
幻觉般的痛最终抵不过丝丝缕缕的痒,安愿像是被搁浅的鱼,而荆复洲是她唯一可以拥抱的浮木。英文对白被谁推远了,耳边充斥的都是她自己的喘息,张着嘴,在明灭的光线里暧昧撩人。
他的手从裙摆下探进去,勾着她仅有的底线。安愿凭借本能环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年轻的身体迎上去。怀里的她像一只还没有成熟的青果,透着点涩。
荆复洲向来自制,这一次却失了清明,手掌下的每一寸肌肤在电影的厮杀声中都被渲染了反差的美,引着他一直向下。衣领的扣子掉下去,碎线头让他心痒难耐,抱着她倒在地毯上的时候,安愿听见他压抑而嘶哑的声音:“……你有过男人吗?”
起伏落在他的掌心,随着破碎的呼吸起起落落。她像是被俘虏的囚奴,孤岛一片,生死无门。手指颤抖着滑进他的发丝,鼻梁贴着鼻梁,安愿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带着被欲望折磨的无措:“没……”
地毯是她不曾接触过的柔软,来自波斯某位匠人的手工。那种柔软熨贴着她的背,让她觉得哪里都是绵密的包裹,透不过气来。她想起程祈的脸,想起他带着羞涩和骄傲许下的雄心壮志,想起他拥抱她时贴在耳边干净的呼吸。她又想起小时候她站在人群里,在姑姑的指示下麻木地跪好,给吸毒死去的父母磕头。
眼泪溢出眼角,藏进她凌乱的发丝里。荆复洲的身体附上来,如同午后的噩梦,醒不来,挣不开。安愿伸手抓住地毯边缘随意堆放的抱枕,手心里的触感柔软,背后的地毯也柔软,只有他,全世界只有他,带着野蛮的坚硬,把她坚守的尊严撞击得支离破碎。
咬着唇却还是哭吟出声。
那眼泪大抵是因为疼,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荆复洲缓下动作,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话哄她。耳朵嗡嗡作响,安愿死死咬着自己的唇,他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艰难地偏过头,她看见电影里死在女主手中的日本女人。隔着一个银幕,她们四目相对,安愿忽然羡慕起她来,不甘又怎么样,终究是解脱,她却要活着,活得长长久久。
急促的呼吸声里,荆复洲贴着她的脸颊,拥紧她不停颤抖的青涩的身体。
黑暗漫无边际。
深蓝色遮光窗帘拉着,缝隙里有隐约光亮。白色棉布裙子被丢弃在床下,团成丑陋的一团。荆复洲的手臂锁在她的腰上,梦里安愿依旧在被男人不知餍足地抛起坠落,从放映厅一直辗转到他的房间。身上的汗冷下去,她在半梦半醒间皱着眉头,腰上的手臂收紧,呼吸喷在她敏感的后颈,是属于荆复洲的温度。
他自后面拥着她,头埋在她的颈窝,锁骨那里有一圈深深浅浅的红痕,他轻轻吻过去,安愿就不适地嘤咛一声,在他怀里动了动。
蹭着她柔软的黑发,荆复洲眼神温存:“安愿……”见她没有醒来,他贴着她的耳廓去轻咬她的耳垂:“小安愿……”
梦境远离,意识渐渐清醒。安愿蹙眉,随之清醒的还有满身酸痛。她被塞在被子里面,肩膀处的伤疤暴露在空气里,被子下的身体正被人拥在怀中,轻轻厮磨。
“醒了?”荆复洲心情愉悦,大概是因为昨晚她的慌乱和青涩。安愿张张嘴,嗓子里好像有把火在烧,干涩得让她觉得疼痛:“……我想喝水。”
往日的冷清被稍显脆弱的眼神掩盖,安愿不想被他看透自己的样子,至少不该让他觉得这幅样子是因为他。可是荆复洲却和她作对似的,低头吻着她的眼睛,是温存之后的餍足:“累么?”
那丝惆怅在心里被拉扯着咽回去,安愿扬了扬嘴角,这次的媚态不在眼神里,而在她微微靠近的身体。半靠在他怀里,她听见荆复洲漫不经心地问道:“还回去么?”
“回去呀。”她开口,声音沙哑。
下巴被捏住,安愿不得不抬起了头。荆复洲的眼神透着无奈,轻轻咬了一口她的鼻尖,他的声音带着叹息:“你怎么这么倔。”
偏头,躲开他的手,安愿带着笑意坐起来。黑发散落在背上,挡住了大片白皙。荆复洲的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有些意犹未尽:“这就起来了?”
“再不起来,荆老板恐怕又要兽性大发,您体谅体谅我,还疼着呢。”安愿伸手把裙子捞上来,当着他的面穿上。荆复洲的眼神一直缠在她肩膀的伤疤上,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而这个地方的形成,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很微妙的情愫在他心里蔓延,拉着安愿的手,荆复洲笑得若有所思:“安愿,下午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我下午就要回去了。”安愿嘴上这么说着,半边身子却已经依偎进了他的怀里。荆复洲揽着她的腰,轻轻摩挲着:“乖,今晚再住一晚上,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去。”
安愿还想说什么,他却低头吻住了她。或许是缠绵一夜的缘故,他的舌尖刚刚探进,就得到了她略带迟疑地回应。纠缠着她,荆复洲眯起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安愿脸颊边好看的酡红。
轻轻退开,她抵在他肩膀上轻轻喘息,荆复洲的手掌安抚似的顺着她的背,语气温柔但没有商量的余地:“听话。”
“嗯。”安愿的声音细如蚊呐。
立春之后,凌川气温渐渐高了起来。荆复洲洗澡之后站在镜子前擦头发,转头看见安愿还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里。他转回去,镜子里也有个小小的她,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安愿抬头,眼神飘过来的同时笑眯眯的:“荆复洲,你房间里真干净,还以为你们这种大老板都会在屋里放个保险箱什么的。”
“我不怎么在这住。”荆复洲走过来,把毛巾丢在她怀里,转眼间天旋地转,安愿被他抱坐在腿上,湿漉漉的头颅凑近了,声音低沉:“帮我擦。”
毛巾放上去,荆复洲低着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如果这个时候把手向下一些,捂死他的概率是多少?安愿心里想着,手下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荆复洲的手掌搭在她后腰,见她神游,手下收紧了劲,腿微微一抬,安愿便服服帖帖地滑进他怀里,柔软紧贴着他的腹肌。
带着轻笑,他抬头自己抓住毛巾:“猫一样的劲,擦得干么?”
“……你怎么不用吹风机?”安愿挣扎着坐好,想站起来又被他按住,只好低头认命地看着他。
“用那个会头疼。”他在她的眼神里解释得轻描淡写,“大概是以前留了什么病根。”
“以前?什么以前?”安愿抓住他话里的细节,眼底一亮。
他却不愿意再说,拿湿漉漉的脑袋去蹭她的脖子,安愿嗔了声“别闹”,向后退躲开却被他的手固定在腿上。上半身努力地后仰,她被他的头发搔得有了笑意,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脑门顶着他的锁骨:“好了好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就是好奇而已嘛。”
“以后都会告诉你。”荆复洲捏捏她的脸,手一松,她便兔子一样从他的怀里逃走。他笑得无可奈何,一边打开衣柜一边提醒她:“回房间换身衣服,咱们吃完饭就出发。”
对于具体去哪里,安愿问了几遍,他却只是神神秘秘地笑。阿洋早已经在楼下把车停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他看见荆复洲走在前面,脸上的表情如沐春风。身后的人紧接着从阴影里走出来,那时候的安愿正看着荆复洲的背影,两撇眉毛有些复杂地皱在一起。
阿洋心里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这个女孩从出现到现在,给他的感觉一直不好,越是没有杀伤力的人,往往越危险,只是这样的道理荆复洲怎么会不懂,哪里轮得到他来说。
车子在周凛的私人诊所门口停下,安愿跟在荆复洲身后,有点疑惑:“是带我来复查的吗?”
“不是复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电梯停在六楼,那里是医生的独立办公室。安愿住院的时候来过这里,也知道那位气质干净的周医生就在这间办公室。周凛和荆复洲似乎是相识很久的关系,早在之前,安愿就看出过一些端倪。
这些端倪也包括,周凛和荆冉之间微妙的暧昧。
“之前没跟你介绍过,我跟周凛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他除了是这家私人诊所的医生,还是一位很出色的文身师。”站在门口,荆复洲拉住安愿的手,仿佛觉得此刻的自己给她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安愿,那块疤不好看,我们把它文成漂亮的字。”
安愿维持在脸上的笑容有片刻僵硬,在心里的慌乱表现出来之前,她咳嗽了几声掩盖住自己的情绪:“……文身?”
“嗯。”荆复洲拥住她,轻轻吻她的鬓角:“那块疤怎么说都是因为我,女孩子都不喜欢身上有疤的,我们把它盖住。”
没有质疑的时间,安愿的手已经被他牢牢握住,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周凛穿着白大褂坐在里面,看样子已经等候良久:“来了?”
安愿觉得她又一次被逼着站在了孤岛上。左右都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着:你不属于你自己,在到达彼岸之前你是否愿意将身体出卖给恶魔?她含着眼泪摇头,她说我是要全身而退的,我最后要拥有我自己的人生,我要带着程祈的信念活下去。
可现实中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看见周凛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漂亮的“檀”字,荆复洲站在桌边很认真地和他说话,他们要把这个字烙在她的伤疤上,就像古时候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流放之前,要在脸上刻屈辱的字。
那个字是“檀”,是荆复洲的名字,对于安愿来说,世界上最大的屈辱莫过于此。
抓住了荆复洲的手腕,安愿脸色苍白:“荆复洲,我不想文身,我怕疼。”
她的脸色很差,额头上冷汗直冒。荆复洲皱了皱眉,周凛也有点疑惑地走了过来:“脸色怎么突然这样?是不是病了?”
安愿摇摇头,却还是那么一句:“我不想文身。”
荆复洲伸手,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没有预想中的热度。他靠近了一些想说点什么,一边的周凛却轻轻笑了起来,帮她解围:“洲哥,你瞧瞧你给你这小女朋友吓得,不想文身就不文,没事的。”
因为这么句话,荆复洲原本带着些疑虑的表情也放松下来,半拥着她,他有点哭笑不得:“安愿,我没发现你原来胆子这么小。”
心里的那根弦仍旧绷着,安愿的脸贴着他的衬衫,棉麻布料有些粗粝,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小声地跟他确认:“……那不文了?”
周凛的笑容更深:“不文了不文了,你这个样,洲哥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敢文啊。”
他笑起来时眼神很干净,看起来跟荆复洲身边的阿洋和涛子都不一样。安愿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很没用,有些尴尬地站好,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耽误你时间了。”
“哪的话,洲哥的事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周凛笑着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收进自己抽屉。荆复洲揽着安愿的腰,既然不文身,又说了几句话也就告辞了。阿洋没想到这么快,帮他们打开车门时狐疑地看了安愿一眼,刚好跟她的眼神对在一起。安愿递给他一个茫然的目光,他连忙摇摇头说“没事。”
奇怪的预感却是越来越强烈。
“洲哥咱们回鼓楼?”对着后视镜,阿洋问了一句。
荆复洲应了一声,偏过头,安愿坐得离他远远的,脑袋看着窗外的花园发呆。他从这个背影里莫名看出了点情绪,心下揣测估计是来文身却不提前跟她商量,这会儿她跟他耍小脾气。猎物到手的新鲜感还没过去,荆复洲乐意哄她,伸手过去,带着点讨好地轻轻抚着她的后颈,像是在抚摸一只家猫。
安愿转头凉凉地看他。
“阿洋,把隔板放下来。”荆复洲低声吩咐了一句,正在开车的阿洋不知按了什么,前后座之间便落下了厚厚的隔板。安愿的表情变了变,心里知道他大概是不想让阿洋看见自己低声下气哄女人的样子,低笑一声,微抬着下巴看他:“荆复洲,你花样挺多啊。”
这话是讽刺,但因为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也带了点娇嗔。荆复洲揽着她的腰把她带进自己怀里,那样柔弱无骨的身子被抱紧了,心里才有了满足和慰藉:“花样不多怎么降住你?”
“你这是为了我?”安愿在那厚厚的隔板上敲了两下,“这么专业的装备,你得是跟多少人在这里快活过?”
她抬着下巴咄咄逼人的小样让荆复洲发出轻笑,手掌贴着她的腰,他靠近她的耳朵:“怎么,小安愿想试试车震?”
她身上的幽香让他有点口干舌燥,偏偏她还要躲着他的触碰嘴上不饶人:“谁要跟你震,这车后座上都不一定躺过多少女人了。”
荆复洲一手握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它们举高贴在车玻璃上。安愿被迫弓起身体,被他掌控着动弹不得。他伸手去解她的牛仔裤拉链,嘴唇胡乱落在她的唇角和脖颈,含糊不清地解释:“……没有,你是第一个……”
安愿微微弓起膝盖,将他隔绝在自己一拳之外,被他撩拨得也有些喘:“荆复洲你少骗我了,谁没事会在车里安这种隔断?”
她的倔劲让他咬牙切齿,却又狠不起来。半晌,荆复洲叹了口气:“隔断有别的用处,在这里谈生意比较……”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恰当又模棱两可的用词:“比较合适。”
安愿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是怀疑和不信任。其实她知道荆复洲说的是真的,那样的交易会发生在车里也不足为奇。脸上带着天真,安愿环住他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难过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荆复洲,我怎么觉得你有好多好多事瞒着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远啊。”
他的呼吸早已平复下来,摸着她的脸,语气淡淡的:“怎么忽然这么说?”
“谁说的来着,睡过了之后女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安愿的腿放下,他顺势将她抱起来,她就依偎在了他的怀里:“荆复洲,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但你让我觉得患得患失了。”
像是提醒他,荆复洲,这是你的荣幸。
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记得住安愿的名字,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份殊荣。从自负程度上来讲,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荆复洲把玩着她的发丝,外面的街景已经渐渐接近鼓楼,她的那句“患得患失”被他放在心里反复回味,竟然咀嚼出一丝甜味来。
低头,拇指描摹着她美好的唇线。
“等以后,等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安愿回到学校是在第二天,荆复洲依言亲自开车送她回来。校园里还没有正式开学,三三两两提前回来的学生正搭伴去超市买生活用品。阿洋没来,荆复洲开的是自己那辆劳斯莱斯,安愿站在车前,他坐在驾驶室里冲她挥手:“每周至少回鼓楼两次。”
“要是我回去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呢?”安愿眨眨眼,风把她的长发吹得乱糟糟的。荆复洲被她提醒,想起什么似的把她包里的手机翻出来:“我都忘了把我的电话给你。”
一串陌生的数字,她以后再也不用通过阿洋的号码才能找到他。安愿心里揣测着这大概是他的私人号码,却又不敢确定是不是唯一号码。伸手把头发夹到耳后,安愿撑着车窗靠近了看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该不会你有好几个电话,这个号码标注着‘安愿’,其他的号码又标了别的女人名字吧?”
“不会。”荆复洲伸手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捏了一把,距离太近,不做点什么似乎就辜负了这样的好天气。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手掌固定住她的后颈,闭眼含住她微凉的唇。安愿身子一僵,他的舌尖刚刚渡过来,她就挣扎着站直了:“你疯了吧,这是我学校。”
正是宿舍楼下,来来回回难免有认识的熟面孔。安愿偏头就看见某个同班女生正往这边看,见她转头,那女生慌乱地把目光移开。她的心里一沉,低头看向荆复洲时勉强压着那种被当作异类的难受:“好啦,你回去吧。”
荆复洲笑笑,她属于女孩子的那种敏感脆弱他是不懂的,自然看不出她刚刚眼神里的茫然无措。只是从表情上多少能透出点端倪,虽然不明白她怎么忽然之间就不开心了,荆复洲还是笑着点点头:“你进去吧,我看着你。”
安愿抿了抿唇,转身时带了点逃离的味道。
她的身影走出没几步,荆复洲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子说笑着走过来,怀里捧着崭新的一摞书本,背后还挂着个小提琴袋子。他记起那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安愿打开琴盒,那把二手的小提琴泛着老旧的灰,可能音都调不准。他怎么忘了,这是开学,开学一定是开销很大的时候,而他就这么把她送回来了。
打开车门,荆复洲快走几步,朝着那个背影喊了声“安愿。”
没想到他会追过来,安愿回头时眼神有些惊慌:“……怎么了?”
刚刚说笑的几个女生转眼就走到了楼下,走在前面的一个对着安愿招了招手,目光却落在了荆复洲身上。他淡淡地看了那些女生一眼,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都是花朵一样,这么一对比,安愿虽然长着张冷清的面孔,却更显娇艳。
低下头,荆复洲掏出自己的皮夹,从里面抽了张卡出来:“拿去买个好点的小提琴,想报什么班就去报,我看那些女孩拿的是新书,你也去买新的,别买别人用过的二手教材。”
最后面的女生眼神扫过了那张卡,安愿有些局促,犹豫着不肯接:“……不用,我上学期的奖学金快发了,手里的钱还够。”
“还够就是不多。”荆复洲把她的手扯过来,将卡塞进她的掌心:“拿我的钱,有什么觉得过意不去的?”
安愿怔了怔,原本打算推脱的手僵在半空,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是啊,她是他的人,拿了他的钱好像天经地义。她却只能想到昨晚她被他压在沙发上细密的亲吻,想到他吻着她的伤疤说这里是我的。心揪在一起,那张卡仿佛是带了点别的意思,让她苦不堪言,只能干涩地应了声:“嗯。”
见她温顺,荆复洲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知道她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亲密,他又嘱咐了几句,转身上车。劳斯莱斯离开校园,偶尔有几个人投去好奇的目光,这样的车在这里基本不常见,他们都还是勤俭的穷学生。
低下头,安愿往宿舍楼里走。
室友们都还没回来,安愿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手里那张卡。因为刚刚的几分钟,她的手心里都是汗。把卡丢在桌上,安愿起身去水房洗手。
有女生站在那里洗水果,看到安愿走进来,她笑了笑,把一个洗好的苹果递过去:“安愿你也回来得这么早啊?吃苹果吗,刚买的很甜。”
安愿摇摇头,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不用了。”
“对了,刚刚楼下那个男人好帅啊,不过看着比咱们大蛮多的,是你哥吗?”女生眨眨眼,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安愿知道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洗手液在掌心被揉搓出了泡沫,她低着头,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不是。”
虽然没有明说,但班里基本都知道安愿是孤儿,哪里来的哥哥。女生的眼睛瞪大了,有点兴奋地靠近了一些:“我就知道,是你男朋友对吧?”
打开水龙头,泡沫被带走。安愿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也被同学问起过,有没有男朋友。那时候她什么都不能说,只是笃定而骄傲地仰着脸,说你们懂什么,我喜欢的人是很厉害的,以后的某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大英雄。
那时候她说的是程祈,即便是现在,她也依旧觉得,程祈才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搓着手,安愿舔舔嘴唇,明知道这样说会带来什么,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女生一愣,有点尴尬地换了个话题。离开水房时安愿看见她小跑着的脚步,睡裙穿在身上也随着她的步子晃晃荡荡的,大概迫不及待要回宿舍去跟人们分享她的重大发现。
安愿在楼下拿了一个男人的钱。那个男人却不是安愿的男朋友。
心里像是被带走了什么东西,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刚刚开学,宿舍楼里的声控灯有些没修好,安愿原本是站在宿舍门口晾衣服的,远处的灯暗着,再回头时身边却忽然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银白色高跟鞋,那款式她路过百货商店时在橱窗里看过,价格不菲。
抬头,安愿手里拿着刚洗好的衣服,在一片清晰的滴滴答答的水声里跟兰晓对视。
兰晓一身的名牌,想必找到了新的金主,日子过得不错。她也没意识到会在这里遇见安愿,那时候的某个早晨,她还趾高气扬地对安愿说着“我也未必瞧得起你”。安愿低头把衣服拧好,挂到晾衣绳上,然后打开了宿舍的门。
“我回来把东西搬走。”兰晓说着迈进去,安愿跟在后面,门虚掩着没有关严。屋里很静,连白炽灯发出的轻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安愿沉默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听到背后的兰晓问了句:“安愿,你现在心里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
没有回头,安愿把桌上那张卡收进自己的包里,声音带着苦笑:“你不也是么?”
“我没想到,荆复洲会让我们走。”兰晓叹了口气:“我后来都听说了,现在他身边的人都在传,鼓楼是安愿一个人的鼓楼。”
安愿没作声,在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兰晓一件一件地收着自己的衣服,也许是安愿的平静刺激了她,她忽然低下头,哽咽着把自己的箱子拉好,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安愿,我们这么年轻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声音凄楚,再抬头时脸上遍布泪痕:“我上大学的时候,跟我爸说等我有出息了就回去,村里的人都以为我真是要变成凤凰了,可谁也不知道我邮回去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挣来的……”兰晓抹了把脸,化的精致的妆被她蹭花了,不知是眼线还是睫毛膏让她的左脸黑了一块,狼狈至极,“我也想好好把学上完,可是音乐系学完了有什么用呢?谁能真正成歌唱家?我连学费都拿不出来,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好在那些男人喜欢我,我得感谢那些男人喜欢我……”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大多数人被围困,走着走着就会忘记自己最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们称之为初心的东西,常常消失在彼岸即将到达的时候。安愿走过去,轻轻拥抱住哭泣的兰晓,这一刻兰晓觉得她们是同类人,她不辩解,就让她觉得她们是同类人吧,至少不会在原本的伤痛上平添一层孤独。
兰晓离开的时候,楼下的宝马正拼命按着喇叭。安愿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一个还算英俊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边打电话。兰晓小跑过去,他搂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脸上吻了吻。那个男人安愿是见过的,那时候的除夕夜,他也是前来参加的人员之一,安愿记得那时候他牵着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女人,跟薛老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
她便想起兰晓临走时说的话:“跟其他人相比,安愿你真的很幸福。”
夜幕笼罩,安愿站在窗边苦笑。
音乐学院女生偏多,女生多的地方从来不缺话题。开学两周的时间里,荆复洲开车送过她三次,某个下午安愿路过琴房,听到班里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议论。
刻意压低却还是能听出说了什么的声音,如同细小的蚂蚁,啃噬着蚕食着她的尊严。
“是吧,她拿了那张卡,我看见了那个男的还长得挺帅的,二三十岁吧。”“我问了,她说不是她男朋友。”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定下来找女朋友,别开玩笑了。”
“不是啊,开学之前我看见他们在楼下,安愿脑袋探进去接吻呢。”
“谁告诉你接吻就是男女朋友了?你傻哦。”
“会不会已经睡过了?这种男人。”
“谁知道,不过好像可以那样看出来睡没睡过,我跟你们说……”
安愿站在门口,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议论,每次议论里都有那么几个固定的人参与,然后慢慢地,全系都会知道,安愿是一个多么不检点的女孩。第一次听见时她站在水房外面脸色惨白,现在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毕竟她们说得没错,在她们的想象里,安愿已经算是单纯又善良了。可还是懒得等她们讨论完,抬手,安愿敲了敲琴房的门。
几个女生回过头,看到她之后明显吓了一跳。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女生脸上,安愿礼貌地笑了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班长,我晚上有点事要出去住,今晚的年级会就去不了了,能不能帮我跟辅导员请个假?”
女生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班长爽快地点点头,坦荡得就像她刚刚没有说出“会不会已经睡过了”这种话似的:“行,你放心吧。”
转身,安愿知道她们接下来就会兴致勃勃地猜测她是不是又去找那个男人了。
换了身衣服,安愿站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涂口红。荆复洲曾经问她,口红这种化学物质每天吃进去一点,到最后会不会致命。安愿半开玩笑地倚在他怀里,说要是那样有用,我死的时候你也一定会给我陪葬。
他低下头啃咬她的唇,像是想要证明他为了她是愿意共赴黄泉的。
却不知道,闭着眼睛的女孩在心里冷笑,“共赴黄泉?不,我想活着,活得比谁都好,该死的人,只有你而已。”
今晚是涛子从泰国回来的日子,安愿无意间听见过荆复洲和阿洋聊天,用的一些词大多是黑话,她估摸着猜了一阵子,也只模糊地觉得涛子可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荆复洲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会避开她,即便有时候她不小心听到了,也多是听不懂的。
晚上的饭局,据说是为了给涛子接风洗尘。
薛老不在以后,会所里很久不曾这么热闹。安愿挽着荆复洲的胳膊,看见一张张陌生面孔。任何事都有盼头,她看见好几个人都是在程祈的笔记本里出现过的,谁说那些流言蜚语让人委屈,事情总归还是有进展。
这么想着,一切又变得值得了。
荆复洲今晚心情很好,本来凌厉阴沉的眼睛也挂了笑,兄弟们围坐一桌,只有安愿一个女人。男人们吃饭时聊的东西她听不懂,但还是尽力去听。涛子看起来像是凯旋而归的战士,却对正事闭口不谈,只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在泰国的见闻。
话题聊到人妖,酒过三巡,男人们不再忌讳什么,话题生猛大胆,处处透着粗俗。安愿手边放了一杯橙汁,知道这话题里再没什么值得去细听的,皱了皱眉,举起杯子送到嘴边。
包厢里气温不高,空调也调节不了男人们高谈阔论的热情。聊得开心了,衬衫解开,露出泛着油光的胸膛或肚腩。凌川是有自己方言的,几个本地人说话时方言夹杂着粗话,似乎是觉得自己当年往事如何英勇,手舞足蹈不肯停歇。荆复洲始终笑着听他们说,偶尔需要应和,倒也不含糊,于是男人们变本加厉,话题从人妖胸前那对以假乱真的硅胶,转移到有生以来玩过多少个女人。
若是某些女人挂上了真爱的名义,谈论的时间还要长一些。安愿耐心尽失,盘子里吃了一半的东西在她眼里忽然跟那些男人的肚腩没有分别,油腻腻的,还有被时间搜刮的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安愿从包厢里出来。或许她走出来了,屋内的主角就会变成荆复洲,他会带着得意的笑跟那些所谓出生入死的兄弟分享,他们很多个旖旎的夜晚。这么看来,他跟班里那些女生没有分别,她在哪里,都不过是一份新鲜的谈资罢了。
靠着洗手间的金色水池,安愿神情茫然。要是这时候可以掬起一捧水痛快地洒在脸上该多好,可是不能。这精心化好的妆可经不得她这么折腾,不然她回去晚了要给荆复洲丢脸,不补妆也会给荆复洲丢脸。
镜子里的少女五官清冷,眼神麻木。面对荆复洲的时候,她需要打起精神才能在他面前表演出一个生动鲜活的安愿。回学校住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缓冲,不然日夜在他身边,这副厌倦的神情迟早要暴露了她心底的秘密。
“觉得烦了?”
安愿一愣,镜子里的那张脸迅速变化,麻木褪去后是女人的愠怒之气,声音却是嗔怪的:“你们这些男人要是聚在了一起喝了酒,全都像照妖镜下的妖怪,飞禽走兽都现形。”
洗手间外的通风窗开着,荆复洲倚在门口,晚风吹进来,把他指间的烟雾送到她面前。把烟叼在嘴里,荆复洲眯着眼睛朝她走过来,安愿尚且没有看透他眼里的意图,便被他揽着腰拐进了男厕的某个隔间。
风吹不进的隔间,空气就变得沉闷而黏稠。安愿的高跟鞋跺在地上,像是几声鼓点。荆复洲高大的身躯压迫着她,后背贴上冷冰冰的门板,上面为了美观而装饰着嶙峋的琉璃,硌得安愿后背生疼。仰头,安愿难得有些气急败坏,这地方隔音并不好,隔壁冲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你干吗……”
“嘘——”荆复洲竖起食指抵在她的唇上,这样的距离里,安愿闻见他身上浓烈的烟酒气息。手掌撑在他的胸前,半推半就的,安愿被他抱在怀里,荆复洲低头拱着她的脖子,如同撒野的小兽。
“……会被听见的。”安愿扳正他的脑袋,荆复洲嘴角勾着笑,眼底醉意并不深,她的话音刚落,他忽然挥拳在墙壁上捶了一把,又耀武扬威地冲她扬起下巴:“听见了又怎么样,你看看谁敢过来打扰老子?”
他一向冷静自持,安愿抱臂,倒是真的笑了:“荆复洲,你喝醉了。”
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原本的锐利慢慢收起,他靠近了抱住她,眉眼跟着柔和下来。他就这么抱着她轻轻地左右晃着,鬓角相贴,他嘴里念念有词:“喝醉了也没事,喝醉了有你带我回家……”
安愿身体一僵,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一边吻着她,一边把她拥紧。他们之间有很多种交往模式,打情骂俏是家常便饭,男欢女爱是最终目的。她可以表演出很多种女人该有的妩媚妖艳,可以应对他的索取与占有,他们该是刀剑相向也该是翻云覆雨,可唯独,不该是这样的沉默温存。
在心里那层堤坝出现裂痕之前,安愿偏头吻上了他的耳朵。她的舌尖滑腻濡湿,卷着他的耳垂轻轻咬着。荆复洲的呼吸很快变得急促起来,隔间里空间很小,他将她顶在门板上,琉璃硌着她的背,疼痛唤醒的是理智。
荆复洲伏在她的耳边剧烈地喘息着,因为酒精的作用他比平时要敏感很多倍。安愿的手腕被他握住,皮带扣打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指从西装裤的边缘探进去,轻轻吻着他的唇,安愿声音沙哑,似乎是委屈又似乎是羞涩:“你要快一点呀……”
她的手微凉,荆复洲闷哼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掌握节奏。洗手间里的灯光是暖黄的色调,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眸色深沉,像是要把她那张红的娇艳的脸刻进自己骨子里。安愿的呼吸被他缠得也乱了,理智尚且清醒的时候,身体却是不由人的。又或许身体总是比灵魂诚实和苟且,早早屈服早早沦落。
额头抵着额头,等那阵忽然而至的情潮过去。也不知道这期间隔壁有没有人进来,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安愿站在水池前洗手,荆复洲又点了根烟,站在她身边吞云吐雾:“你要是不喜欢,今晚的局我们先走。”
“不用,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安愿甩了甩手上的水,作势要走,却被荆复洲拖住手腕扯回去。他把她的手仔细端详了半天,叼着烟吐出一句含糊的轻笑:“这手看着挺小的啊安愿。”
安愿脸色赧然,挣脱开他蹬着高跟鞋快步往回走。
他在后面瞧着她的背影,笑容加深。
依旧高谈阔论,依旧脏话连篇。谁都知道他们出去了这么久可能会做什么,换作别的女人,早调笑着将这件事当作话题摆上餐桌。有人的目光在安愿身上停留,她迎着那人的目光看回去,眼眸极冷。
那人匆忙收回了目光,心里只叹荆复洲的女人,果然不是善茬。
安愿紧挨着荆复洲坐下,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大腿上,脸朝着涛子那边。涛子正讲得兴致勃勃,那双手在她的腿上轻轻摩擦,表情却很认真地望着另一边,倒似乎是个正人君子。也不知道是谁再度把话题扯回了女人这里,笑声一波接一波,有人说起自己曾经的女人唱歌很好听,唱歌好听的女人叫起来也最带劲了。
杯子举到嘴边,安愿垂下眼睛,柳橙果肉在杯底打着转。心思飘忽的时候,猛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一愣,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说,“早就听说小嫂子唱歌好听,要不给我们唱一个?”
包厢里连个麦克风都没有,安愿环顾一圈,这时候不答应,在男人们眼里怕是成了她故意矫情。从椅子上站起来,安愿挂了笑容,还没等说什么,手腕便被拉住。
她低头,荆复洲已经拉着她站起身,他也在笑,只是笑意没来得及到达眼底:“行了行了都喝多了,你们想续摊的跟着涛子走,我带着你们嫂子先回去了。”
“别啊洲哥,没喝完呢。”“就是的,唱首歌你就心疼了?”“洲哥今天出去那么长时间还不得罚一杯酒再走啊。”声音吵闹,安愿压着心里的不悦,依旧得体地笑着。荆复洲却伸手朝那人后脑勺上不轻不重的擂了一拳,半开玩笑的样子:“老子心疼自己媳妇怎么了?对嫂子都给我放尊重点。”
最终还是没人敢忤逆荆复洲,他拉着安愿的手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安愿扯着自己的裙子,看见他被风吹得扬起的几根碎发。阿洋也是喝了酒的,但这会儿还是坐上了驾驶位,车子启动,安愿看见会所外面金碧辉煌的装修。
梦死也是这样。
“今晚别回学校了,嗯?”荆复洲拉着她的手,尽量使用了询问的语气。那些人在酒桌上的话突然让他明白,站在安愿的立场,一份尊重来的有多重要。
霓虹灯照进车内,又随着车子的移动而快速消失。安愿靠在他的肩上,没说话也没拒绝。于是车子一路驶向鼓楼,那栋美轮美奂的建筑到了晚上就显得阴森森的,安愿忽然有个很荒谬的想法,这种想法在荆复洲带着她倒在床上时被她脱口而出:“荆复洲,鼓楼里面死过人么?”
荆复洲一边解自己的皮带一边笑:“我要是告诉你死过,你是不是更不愿意在这住了?”
屋里开着一盏床头灯,他的影子印在对面的墙上,如同梦魇中的凶猛野兽。安愿不知道心里的恐惧来自哪里,定神去看他,他已经低头撕开了安全套的包装,把那小东西递给她:“帮我戴上。”
心里那层恐惧便淡去了,安愿咬住唇,他附身上来,熟练地挺进。楼下的钟声响起来,安愿额头上都是薄汗,在缥缈的意识里细细去数,总共是十二下。新的一天又到了,那种来自荆复洲的最初的疼痛已经过去,勾着他的腰,安愿仰着头发出猫一样的声音。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抵死缠绵的时刻,她不会再看见回忆里的那片孤岛了。她满眼都只剩下眼前的男人,剩下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或蛮横或温柔的掠夺和给予。右肩上的疤痕酥麻着,他轻轻舔舐,安愿扭动着身子,咬上他的手臂。
被折磨得无计可施,她也会带着哭腔喊他,墙上的影子剧烈摇晃,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荆复洲……荆复洲……”
“嗯……乖……”他亲吻着她的眉毛,柔声哄着,耳鬓厮磨里他的声音沙哑而性感:“安愿,你以后叫我阿檀吧……”
她却只能张着嘴喘息,半晌,才虚弱而柔软地唤了声:“阿檀……”
阿檀。阿檀是从前的荆复洲,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单纯干净,是他拼命摆脱也终于摆脱了的穷困潦倒。他想让她知道那样的自己,想毫无保留地把过去与现在都交付在她的手上。夜终于安静下来了,安愿靠在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渐趋平稳。
点了根烟,荆复洲拍了拍她的背:“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里死没死过人?”
“不知道。”安愿闭着眼睛,因为疲惫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直接睡着。他纵容着她话语里的骄蛮,笑了一声,深深将烟雾吸进肺里,过了一圈又缓缓吐出:“安愿,你信鬼神吗?”
她费力地抬了抬眼皮:“……不信,但我相信善恶有报。”
荆复洲的手臂僵了僵,望着墙上两个人亲密依偎的影子,他皱皱眉:“我什么都不信,要是真的善恶有报,谁还会愿意去当坏人呢。”
没有回应,荆复洲低头,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手臂还环在他的腰上,就这么睡了过去。他无奈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把她塞进被子里,自己站到阳台去抽完手里的烟。
洗过了澡,再回房间,安愿已经睡得沉了。荆复洲随意地擦了擦头发,掀开被子钻进去,也许是他的手有些凉,刚刚触碰到她温温软软的身体,安愿就皱着眉毛不满地翻了个身。随着这个动作她的脑袋抵进了他的怀里,荆复洲低头在她脑门上吻了吻,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着了魔。
进入五月,安愿在网上找到了一家卖窃听器的店铺。沟通良久,她拍下了两个袖珍的窃听器。荆复洲对她的信任可以说是与日俱增,除了没有告诉她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其他时候并不会对她刻意防范。安愿将这些归结为侥幸,又或许是程祈在天有灵,庇佑她一切顺利。
她没有程祈的野心,并不知道要怎么样去找到完整的毒品交易链条。她全部的心力就只是放在荆复洲身上,想搞垮他一个人而已。她永远都记得兰晓哭诉的样子,那张狼狈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安愿,别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天气暖和了,许骏组织的乐队按照约定再一次每晚出现在广场。只有这个时候安愿觉得自己是真的快乐,身边年轻的声音和台下微笑的人群都让她觉得,那就是她最后要得到的生活。
对于安愿去广场唱歌的事,荆复洲曾经旁敲侧击地表达过自己的不赞同,并表示如果她缺钱,随时找自己开口就可以。但他也知道这些话说了就是说了,路过广场时看到她站在那里抱着吉他唱歌,他一点都不意外。
安愿是不会为任何人妥协的安愿,他着魔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她越是反骨,脸上的表情就越迷人,勾着你缠着你,总想试试把她驯服,最后一头栽进她的陷阱里,还觉得甘之如饴。
站在人群外围,荆复洲叼着烟往里看。她身上还是穿着廉价的衣服,也不知道他给她的那张卡她究竟有没有动过。白色衬衫前印着美国某个摇滚乐队的大头像,牛仔裤破破烂烂,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把这种荆复洲无法理解的东西称之为时尚。
也就是这些时候,他会深刻意识到他们之间距离的遥远。她躺在他身下又怎么样,挽着他参加聚会又怎么样,终究有一天她是要走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留不住她。
安愿眼睛里带着他看不懂的东西,类似执着。
他站得远,安愿没看见他,正低头跟许骏说话。那个黄头发的男孩笑了笑,背景音乐响起,他们对视一眼,似乎在那一刻就确定了默契。
“日夜为你着迷,时刻为你挂虑,思念是不留余地,已是曾经沧海,即使百般煎熬,终究觉得你最好。”
“管不了外面风风雨雨,心中念的是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你看清我的决心,相信我的柔情,明白我给你的爱。”
“一转眼青春如梦岁月如梭不回头,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天知道什么时候地点原因会分手,只要能爱就要爱个够……”
台下有几个人在小声地跟着唱,气氛很好。荆复洲眯起眼睛,安愿今天化的妆有些浓,眼睛懒懒得睁不开似的,唱歌时低着头,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有多好看。歌曲过半,她终于将目光落在人群中,明明那么多的人里面,竟是一眼就看见了荆复洲。
他远远地站着,手里的烟在夜色中只露出一点星火微光。安愿眼神一亮,麦克风就在眼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嘴角笑意加深,她唱:“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带给你所有沉醉。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梦过了尽头也不悔。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守住你给我的美。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从椅子上站起来,安愿手里的吉他放下了,眼睛落在他这边,定定的,不再转移。荆复洲眼波未变,似笑非笑的,可是手里的那截烟却忘了送到嘴边,直到火烧到手指,灼痛感将他带回现实,他才恍然对着她笑起来。
“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入戏的人演得久了,真真假假就不再能分辨得清。就像此时隔着茫茫人海,安愿却只想把目光里的温柔缱绻送给他一个人。等到她终于回过神,一首歌已经结束,荆复洲微笑着看她,眸色很暖。
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好在今晚荆复洲似乎有自己的事要忙,乐队结束演出的时候他的车早就不在那里了。安愿帮着大家一起收拾东西,走在最后面,没多久,许骏放慢脚步,两个人变成了肩并着肩。
他还是那个样子,笑起来的时候干净还有点害羞。安愿背着吉他,许骏似乎踌躇了很久,最后才犹豫不决地开口道:“我刚刚看到那个男人了。”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安愿轻轻地点点头:“嗯,你也看到了啊。”
“最近班里都在传,是他吗?”许骏省略掉那些女生议论时的具体内容,转头看向安愿。年轻的男孩好像都喜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带着期待的,满是信任的。他们把心思藏在自己的眼睛里,又用那双眼睛看着你,于是一切不言而喻。可是安愿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深情,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她笑了笑:“其实她们说的也不都是假的。”
身边的人脚步一顿,在白色宿舍楼下停住。安愿走出几步见他没有跟过来,回头,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难看,那种失望是她很少见到的,因为身边很久都没有人给予她这样美好的期待了。喉结动了动,许骏皱眉:“安愿,你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
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安愿低下头,第一次不太敢去直视别人的眼睛:“我没关系。”像是觉得这句太过苍白,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在乎。”
“他是你什么人?男朋友?”许骏看着她,直到安愿慢慢把头抬起来,她的眼神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许骏忽然记起上学期在图书馆,她在书上写下的那句话。嗓子里有点干涩,说出的话也带着艰难:“……那他,是你喜欢的人?”
许骏的眼神太美好了。是属于少年的不染尘埃。安愿望着他,在他干净的瞳孔里去找那个小小的自己。要是可以和他在一起,那之前的一切终究都会被治愈的吧,谁不想找一个轻松的方式来活,谁不想过得无忧无虑呢。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哪里还有后路,窃听器的盒子就放在宿舍的桌子下面,只差最后一步她就可以成功。
站定了,安愿看向许骏:“怎么说呢,其实说得直白一点,他是我的金主。你明白么?”
凌川人都知道“梦死”,再了解得深一些就会知道荆复洲。许骏是土生土长的凌川人,怎么会不明白“梦死”老板背后代表的荣华富贵。可偏偏是安愿,臣服在那样的纸醉金迷里,他明明觉得她不该是那样的人。
他不说话,安愿狠了狠心,接着道:“你知道鼓楼吗?那里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他把那个地方送给我了。同学们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开学的时候是被他亲自开车送过来的,也是在这,他塞给我一张卡。整个寒假我哪也没去,就在鼓楼里面陪着他,因为陪他我换了新的小提琴,我也不用再累死累活地学习就为了那么几百块钱的奖学金。”
许骏的眼睛瞪大了,又缓缓地眨了眨,他心里的震惊和失望全都从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安愿笑了笑,转身往楼梯里走,声控灯又坏了,她踩在楼梯上的声音那么大,四周却还是一片漆黑。
就像她曾经站在程祈墓前喊了那么久,他却半点回应都给不了她。
把吉他放在地上,安愿端起自己的脸盆去水房洗漱。过了十点水房的人就很少,她站在水龙头前面,冷水泼在脸上,眼泪终于可以落下来而不会被看到。
没有关系,她安慰自己。就快看到光亮了,就快了。
那之后,安愿没有再跟着乐队去广场上唱歌,所以也就不知道,荆复洲为了看她,去那边绕过几次。他们平日里很少打电话联系,并不会像宿舍里热恋的女孩子,抱着电话大半夜都不撒手。他们的感情大多体现在床笫之间,体现在彼此相融的喘息里。
周末照例回去鼓楼,安愿包里早就装好了窃听器。钱是她从荆复洲卡里提出来又存在自己卡里花出去的,荆复洲不会知道,自己送出去的钱最后反倒用来算计自己。
阿洋今晚有事没去接她,出租车不能进到院子里,所以安愿背着包自己往里走。这一带算是郊区,平时就鲜少有人,这会儿到了晚上更是连车都没有几个。安愿有轻微的近视,今晚没戴隐形眼镜,远远地似乎看见谁站在大门口,她心里疑惑,但也没想太多,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陌生女人,很年轻,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只是脸色惨白,如同索命女鬼。
安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站在鼓楼门口,忽然记起自己曾经问荆复洲这里是不是死过人。她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强压着心里的慌乱,拿出钥匙来开门。钥匙串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一旁站着的女人忽然转过头来,安愿不敢看她,越是着急越是出错,找了半天都没能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余光里女孩走近了,她低着头,可以看见她露出的手腕上好深的一道疤,那是动脉的位置,那样一道伤口,人怎么可能活下来?安愿手指发抖,好不容易碰对了锁孔,大门一打开,她匆忙迈步进去,回身却发现女孩面色铁青地扒住门把手,硬是也要挤进来。
钥匙掉落在地上,安愿哪里还敢关门,只顾着踉踉跄跄地往楼里跑。大概是她的情绪带动了那女孩的情绪,她脚下忽然加速,竟追着她过来了。楼里的大门关着,屋内灯火通明,安愿急促地敲门,声音恐惧:“荆复洲!张妈!荆复洲!给我开门!”
屋里有人朝门边走过来,身后的脚步声也催命似的越来越近,安愿回身时忽然看见了女孩手里的刀,直愣愣地朝着她刺过来。求生的意志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安愿反手抓住女生的手腕,那点花拳绣腿尚未发挥,就被女孩挥倒在地。
她明白的,绝望的人往往比平时的自己力大百倍。挣扎着站起来,刀刃刚刚划过她的胳膊,安愿扑在门上,随着开门的动作直接倒进了荆复洲怀里。
“安愿……阿洋!”荆复洲在接触到她胳膊上的鲜血时眼神一顿,迅速冲着屋里喊了一声,有力的胳膊锁住她的腰把她带进自己怀里。安愿回头,看见女孩眼里深入骨髓的恨意。那恨意是对着荆复洲的,原来这世界上恨他的人不止她一个,恨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随着荆复洲的出现,那女孩的情绪猛然失控,颤抖着就要扑上来。安愿瑟缩了身子,混乱中荆复洲伸手捂住她的耳朵,枪声响起,然后一片寂静。
阿洋收了枪,匆忙走过来查看。安愿闭着眼睛,听见他淡漠的声音:“洲哥,是梨花。”
荆复洲骂了句粗话,让阿洋负责善后,打横把安愿抱起来往楼上走。紧张和恐惧褪去,胳膊上的伤口才觉出了痛,安愿被他放在沙发里,上衣从领口处剪开,看着他拿医药箱的背影,安愿的语气带着点委屈:“阿檀,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总是受伤。”
他手法娴熟地帮她处理伤口,眼神低垂不去直视她:“怪我。”
“是啊,全都怪你。”安愿叹了口气,今晚的意外大概只是一场风流债而已,可还是让她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会不会哪天,你厌倦了我,然后我也拿着把刀蹲在外面,最后被你一枪打死?”
她这话说得太不吉利,荆复洲皱眉,把纱布缠好之后坐到她身边轻轻拥住她:“没有的事别乱说。”
她轻笑:“你怎么这么迷信,说一说又不会怎么样。”
荆复洲抱着她,不再说话。安愿偏头,看见自己的包就挂在门上。还好刚刚东西没掉出来,可这会儿她又开始犯愁,把东西放在哪会比较好。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愿故意换了酸溜溜的语气,像是审问不忠的丈夫:“不过,刚刚那个女孩是谁啊?以前也在鼓楼的?”
“嗯。”荆复洲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荆老板女人太多,当初联系我的时候用的都不是自己的号码,古代皇帝都没有你这么多的三宫六院。”安愿的语气更酸,手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脸上表情一变,好像忽然心血来潮的样子,很自然地接着说道:“没准你现在手机里还存着一堆女人的号码,拿出来给我检查检查。”
“有什么可检查的,就你一个。”荆复洲压住她的手,安愿皱着眉喊疼,表情更委屈了:“你碰到我伤口了!不给看就算了,等哪天我人老珠黄被你厌倦了,还请荆老板给我留个全尸。”
她胳膊上还缠着纱布,嘴上却说着不饶人的话。荆复洲又气又心疼,看她偏过头去,是真的生气了,心里叹息一声,无奈地放开她起身。
“检查不出什么怎么办?”他回身挑了挑眉。
安愿窝在沙发里笑,笑得像个小野猫:“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低声骂了一句,凑过去在她颈上痛吻一顿,在她凌乱的喘息里把手机丢给她:“安愿,你今晚完了。”
趴在枕头上,安愿皱着眉,撞击让她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心思却混沌起来。荆复洲的手机里真的没有其他女人的号码,除了安愿的名字,他甚至没有给任何人做备注。咬着唇,安愿想起那一串串乱码似的数字,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荆复洲伏在她背后,掐着她的腰,顾及着她胳膊上有伤,最终也没舍得折腾她多久。喘息着躺下,他温存地在安愿脸上亲了亲,声音带着餍足后的微微嘶哑:“闹腾够了没,小祖宗?”
“伺候的您高兴了没?荆老板。”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荆复洲就喜欢她这个样子,凑上来想抱着她再亲昵一阵,却被她嫌弃地推了一把:“你去洗澡,身上都是汗。”
“嫌弃我?”荆复洲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那里还有刚刚被他掐过的红印子,安愿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撒娇似的晃了晃他的手臂:“好嘛,快去洗澡,我好累了。”
她这招百试不爽,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荆复洲揉了揉她的脑袋,就这么下床进了浴室,门刚刚一关上,安愿就披上他留在床脚的衬衫迅速跑到门边,把包里的窃听器拿了出来。
打开手机后盖,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时不时朝浴室那边扫一眼。好在等她把窃听器安装好了,荆复洲也没出来。她松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去,就这么穿着他的衬衫去敲了敲浴室的门,语气轻松:“阿檀,你怎么还没好?”
半天没有回应,安愿的心又被吊起来,该不会他看到了?她不敢想象被发现的话会发生什么,站在浴室门口,寒冷从脚尖一点点地蔓延上来。她想起阿洋手里的那把枪,阿洋有,荆复洲一定也有,那是货真价实的枪,可不是小时候打闹的玩具。正胡思乱想着,浴室门忽然被打开,她一惊,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吓一跳?”荆复洲腰上围了条浴巾,上下扫了她一眼。他的衬衫罩在她身上晃晃荡荡,只能看见胸前那饱满的隆起和衬衫下面雪白的两条腿。他的眼神渐深,喉结动了动,伸手揽住她的腰:“刚刚背着我干嘛了,吓成这样?”
他只是一句玩笑,安愿脸色一变,为了掩饰自己的反常,她推了他一把,语气娇嗔:“谁让你突然开门了,我今晚真的是被那个女孩吓到了。”
“行了,这不是都过去了。”荆复洲搂住她轻声哄着,语气里宠溺太深,安愿深吸口气,把自己的不安压下去,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们学校过几天有集体演出。”
“什么演出?”荆复洲皱皱眉:“你是不是想说你下周不回鼓楼了?”
“嗯,得坐火车去附近的城市呢,大概去三天两夜,我下周就不来了。”安愿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亲,满是讨好:“好啦,别不高兴,我回来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不能不去?”荆复洲带着她走到床边。床沿撞上她的腿弯,安愿便软软地坐下去,手臂还勾着他的脖子,就这么被他压倒在床上:“全系都去啊,我怎么能不去呢,而且教授说这是个挺好的机会,我们班有人本来也不想去,后来都改主意了。”
他喜欢听安愿絮絮叨叨地给他讲学校的事,时而严肃时而眉飞色舞,透出一种小女孩心性。随意地吻着她的眉毛,荆复洲声音有些无奈,到底还是妥协:“那我让阿洋开车送你去吧?”
“不好吧,大家一起去,我不能搞特殊化。”
安愿小脸一皱,荆复洲的心就跟着软了,他从来都拿她没办法:“……好好,那你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打电话。”
她见好就收,连忙乖巧地点头。
荆复洲捏了捏她的脸,有点咬牙切齿的,手下却没怎么用劲:“这么顺着你,还没事就拿话挤兑我。”
“我哪有啊。”安愿眯起眼睛笑,弯了弯腿,他腰上的浴巾被蹭得乱七八糟。荆复洲抬眼看她,安愿主动的时候不多见,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目的性地讨好。可他偏偏就吃这套,手掌从她宽大的衣领探进去,抚上那块疤。
安愿撇着眉毛在他身下轻轻喘息,满眼天真无辜:“你怎么还要呀?”
“是你先招我的。”荆复洲咬着她的耳垂,手掌熨帖着她的曲线,安愿没多久就带着哭腔求饶,她这副样子最是招人疼。这一夜过得香艳而漫长,安愿起床时觉得骨头都是酥的,转头,荆复洲已经穿好了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出门。见她醒了,他凑过来吻她,安愿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眼神扫过桌子。
果然,原本放着手机的地方空空如也,他对她不是不戒备的。
另外一个窃听器,在阿洋开车送她回去时,被她悄悄放在了副驾驶的后面。那是一个死角,一般情况下不会被看到。安愿假装系鞋带,抬头时正巧在后视镜里跟阿洋的眼神撞在一起,他直直地盯着她,安愿心里一紧,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阿洋抱歉地笑笑,摇了摇头。
车子开得很慢,其间阿洋一直有意无意地透过后视镜看她。安愿放好了窃听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的眼神刚刚过来,她就毫无惧意地迎视回去。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坦荡,阿洋略微有些尴尬,下车时安愿没急着推开车门,手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她身体微微前倾,勾了勾嘴角:“阿洋,这辆车载过别的女人没有?”
阿洋垂下眼睛,语气里带着点恭敬:“没有。”
安愿又问:“荆复洲为哪个女人遣散过鼓楼没有?”
阿洋:“……没有。”
安愿笑了笑:“那就好。”
她得让他知道,她在荆复洲心里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单凭她肩膀上为了他而留下的那块疤,阿洋就得对她毕恭毕敬。最重要的是,阿洋眼里那种若有若无的怀疑让安愿不安,他离荆复洲太近了,他若是想找她的蛛丝马迹,她便凶多吉少。
看见阿洋点头,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从校门口缓缓离开。安愿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地有一丝忐忑,荆复洲是那样的一条老狐狸,她万一失败,连同程祈的信仰都要随之全军覆没。
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还没走到宿舍楼下,就看见许骏朝着她过来。那晚的谈话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安愿想不出他为什么来找自己,现在是上午,她怕自己好不容易伪装的那点虚荣不自爱,会被阳光照得无所遁形。
许骏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安愿静静地看着他,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想去拉她的手腕:“安愿,我有话跟你说。”
她后退一步躲开,眉目疏离:“许骏,我那天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他有点焦躁地舔了舔唇,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真的有话跟你说,荆复洲他,”他迟疑地看向她,安愿眼神平静,许骏环顾四周,似乎是为了确定环境是否安全,半晌才接着说道:“荆复洲他不是什么好人。”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安愿觉得手心凉凉的,大概是那层汗被风吹到,快速蒸发。她平静地看着他,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才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是不是好人我比你清楚多了,但是许骏,那些跟我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哪个好人会在鼓楼养那么多的女人?这件事全凌川都知道,你不用特意来告诉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许骏皱起眉,脸上的表情焦虑极了:“安愿,不是你了解的那样,我听说警察一直都在盯着他,怀疑他跟一些非法交易有关系。”
安愿眼神一晃,那句“你怎么知道”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拳头握紧,脸上却带着极度的怀疑,跟那些在外人面前极力维护自己出轨老公的蠢女人没有分别:“别开玩笑了,他就是个生意人而已。”
“是真的!”许骏再次看了看周围,凝视着她的眼睛:“安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叔叔是凌川的公安局局长,荆复洲以前就是个地痞流氓,在他那有过案底的。”
“你叔叔是,公安局长?”安愿心一动,“他说警察最近在盯着荆复洲?”
“对,他这种人总有一天是要进局子的,没有人能做尽坏事还不受惩罚,你跟着他没有好处,你还这么年轻,什么事不可以自己去努力?就算你真的想去依靠一个男人,也不该是那样一个人渣。”许骏情绪有些激动,可安愿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的叔叔是公安局局长,那她拿到证据之后直接交给他叔叔,是不是会更安全也更迅速?
可面前的男孩太冲动了,安愿不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定了定神,她装作漠然的样子往前走:“你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身后是许骏的声音,他说安愿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加快了脚步,走进楼道,回头看见他被宿管拦在楼门外。那一刻她有点心酸,所有人都觉得她爱慕虚荣,觉得她出卖青春靠男人过生活,只有他站在她面前说,“你还这么年轻,什么事不可以自己去努力?”
老天到底是公平,将你置入绝境,必定会赏你一米阳光。安愿想,等到事情都结束了,她是该跟许骏说一声谢谢的,他很好,也该去找一个单纯干净的,和他同样好的女孩。
带着苦笑,安愿上楼。最近同班的人都开始慢慢疏远她,见面时偶尔打个招呼已经算是好的。开始的时候心里酸涩,时间久了又觉得理解,要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身边出了这么个异类,是要躲开,躲得远远的。
因为肩膀上的伤,安愿这几天洗澡都洗得很潦草。没多久就是出发的日子,同班一起去另一个城市,新鲜和兴奋让她们之间也就忘了隔阂,安愿带着好心情下车,刚把行李箱拖进酒店房间,就接到了荆复洲的电话。
“到酒店了?”
那边很安静,相比之下这边就显得嘈杂。同屋的女生正嬉笑着说晚上逛街穿哪件衣服,安愿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有些不放心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才低着头冲那边应了一声:“嗯,到了。”
“哪个酒店,把地址发给我一下。”荆复洲坐在办公室里,把玩着手里的笔。那边的人支吾了一阵不太乐意说的样子:“……不用了,我就住两个晚上就回去,又不是没出过门,你还担心我丢了啊?”
他轻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办公室有人敲门。荆复洲说了句“你等一下”,手机没挂,就这么把人放了进来。安愿模糊中听见了阿洋的声音,只说什么货出现了问题。荆复洲沉着声音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再接起电话,又是刚刚的温柔嗓音:“听话,把酒店地址给我。”
安愿有点不情愿的报了酒店名字,又没好气地问道:“房间号用不用告诉你?一起住的有好几个漂亮女孩。”
“你要是想说我也不介意。”
安愿“呸”一声,觉得他一把年纪老不正经:“你还不去工作?我听见阿洋说什么出问题了,大佬你该不会又要砍人了吧?”
她这句话带了试探,说出来之后有些不安和紧张。荆复洲却轻描淡写的样子,并不把它放在心上:“小事。”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沉默让安愿的心又吊了起来,那个窃听器就像一枚炸弹,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总是担心被他发现。忐忑的,她轻声叫了句:“荆复洲?”
他立马回应:“你叫我什么?”
“……阿檀。”
“嗯,想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安愿抿抿唇,偏头看见走廊尽头挽着手进了房间的一对男女。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些话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你问我酒店地址,是要来看我吗?”
对面的荆复洲沉默了一下,似乎是笑了:“你想多了,我只是习惯确定我身边的人的位置。”
“哦。”语气有些失望。
外面劈过一道闪电,屋里的几个女孩抱怨着大概是台风要来了。安愿蹲在走廊,风从窗子吹进来很凉爽,外面云层密布,不见日光。
说不清的,莫名的情绪开始滋长。
演出的日子在第二天晚上,因为台风的缘故,大部分人除了彩排就是窝在酒店里打牌,原本定好的游玩计划全部取消。好不容易熬到演出结束,暴雨依旧,安愿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出神。
天黑下来,百无聊赖。
她这几天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那两个小小的窃听器怎么样了,阿洋临走之前不信任的眼神也让她心神不宁。手机放在脚边,周围的人打牌声音很大,以至于安愿没听见它轻微地震动。
晚上十点,打牌的同学才渐渐散了回自己房间。安愿后面也跟着玩了几把,却只是输。同学们调笑着说她手气不好,把把抓到的都是烂牌,她忽然有点烦躁,赔着笑玩了最后一把,果然又是输。
她真害怕,自己现在也像这个小小的牌局一样,抓着一手烂牌却不自知。
拿起手机,有一条来自荆复洲的短信,时间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安愿一愣,点开发现只有一行字,让她去楼上的高级套房。窗外暴雨倾盆,他不可能这会儿出现在这里。虽然疑惑,安愿却还是回了一条“好的”,然后拿着手机,只穿了一条裙子,坐电梯上去。
找到门牌号码,她心里有两个猜测。一是好一点的情况,荆复洲心疼她跟同学们挤一个屋子,所以帮她开了个高级套房,让她好好休息;二是窃听器的事暴露了,她推门进去,面对的有可能是枪口也有可能是质问。
想来想去,都觉得第二种可能不像荆复洲的做事风格,他那样的人,何苦这么迂回。安慰着自己,安愿伸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该是早就等在门边,她的手在门板上刚离开,门就被打开,尚未看清里面是谁,腰已经被揽住。后背贴着玄关处的墙,安愿闻见荆复洲身上熟悉的烟味,屋里没开灯,她有些不敢相信,在黑暗里仰着头,眼睛没有适应这光线,什么也看不到:“……阿檀?”
带着胡楂的下巴蹭在她的脖子上,荆复洲声音低沉:“你为什么才上来?”
他周身带着刚刚洗澡后的腾腾热气,头发半干,蹭在她的侧脸,带着潮湿的痒。脸贴得很近,他身上像是骨子里散出来的淡淡的烟草气息萦绕在她鼻尖,靠近再靠近,那烟味似乎也要跟着刻进她的骨子里。
脑子有些懵,安愿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却什么也看不清。她心里的忐忑没有放下,说的话也语无伦次:“……我刚刚在跟他们打牌,没想到你会来……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是台……”
嘴唇被含住,末尾的话音消失在交融的呼吸声里。他急切地吻着她,是像要把她吞进自己肚子里去的吻法。手掌贴着她的腰,裙角轻易就被掀起,安愿喘息着环住他的脖子,那层惊慌还未从心底褪去,他就这么把她顶在墙上狠狠进入。
倒吸了一口气,安愿捞住他的肩膀哭吟出声。
窗外电闪雷鸣,黑色玛莎拉蒂安静地停在酒店的停车场里。阿洋手搭在方向盘上,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安愿也是这么每晚站在停车场里等着。他向来觉得女孩的心思并不难猜,聪明女人图钱,笨女人图爱,再聪明一点的,打着爱的名义图的还是钱。只是安愿却让她捉摸不透,他每次看向她,都觉得那双眼睛里带着很深的敌意。
他不是坦荡之人,那种眼神让他心虚。
也不是没有跟荆复洲谈起过,但男人难免自负,阿洋说话点到即止,他大概也没听进去多少。这样的台风夜,他着了魔一样来见她,这种情况下阿洋怎么还好再说什么。
转念又一想,充其量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纵使她手段高明,又能作到哪去。
阿洋不想上楼,就这么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一抖,烟掉下去,他的目光追随着,弯下腰,伸手去捡。
指尖触碰到一块小小的凸起,阿洋一愣,动作停了下来。
高级套房里没有开灯,窗帘半掩着,闪电横空劈过,安愿眼神迷离的样子就落进荆复洲的眼底。床单上乱作一团,她胳膊还吊在他脖子上,随着他的动作细细呼吸,偶尔求饶。
因为那批货出了问题,荆复洲几乎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等待她的时间里思念越发难熬,见面时便失了分寸。安愿被他折腾地哭了一场,最后趴在他胸口喘息,肩膀那块疤越发殷红,微烫。
握着她的肩膀,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块疤,荆复洲懒洋洋地笑:“刻个字好不好?”
安愿伸手在他胸前捶了一把。
荆复洲笑声更甚,揽过了她的肩把她带进自己怀里,腿压着她的腿,完全霸占的姿态:“那我也去刻一个,我陪你一起?”
“可别,”安愿闭着眼睛,笑声里是不加掩饰的讽刺,“没准以后十个你,都刻不下那么多女人的名字。”
荆复洲皱眉,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嘴边吻了吻:“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个形象?”
怀里的人扭着脑袋躲开他的手,安愿翻了个身,避开他的眼睛:“哪能呢,你冒着台风暴雨来看我,我感动还来不及。”
这话里的敷衍成分太浓,荆复洲正想把她翻过来,西裤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安愿也不知怎么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看着他伸手把西裤捞过来,来电显示上是一串数字。
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安愿瞥了他一眼,随手把他的衬衫套在自己身上:“不打扰你了,你接电话吧我去洗澡。”
“阿洋,估计催我回去。”荆复洲拿着手机,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脸上是恶作剧的表情,“可我还不想回去怎么办?”
安愿已经下床,听了他的话回身笑了一下,没回应就要往浴室走。荆复洲却起身把她勾了回来,任凭手机响着,去吻她脖子下面被他刚刚留下的一片红痕。
笑着躲开他,安愿半开玩笑地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握在手里:“你接不接?你不接我接了,响得人烦。”
他居然含着笑意点了点头,贪婪地低头去吮吻她的耳朵。安愿迟疑了一下,按下接听键:“阿洋?”
对面的人有一刻停顿,随即平静地问道:“洲哥呢?”
“他啊,”安愿勾住荆复洲的脖子,他搂着她的腰,一下一下地啄着她小巧的鼻尖。安愿狡黠地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撒谎给阿洋听:“他睡着了,你有什么事的话明早再打来吧。”
荆复洲凝视着她,眼神宠溺。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深,让安愿不自然地偏开目光不敢细看。耳边阿洋似乎是沉默了片刻,接着礼貌地挂掉了电话,那短短几秒的沉默让安愿心里忽然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窗外忽然落下个雷,她吓得身子一抖,被荆复洲拥住:“你还有怕的呢,真不容易。”
下巴搭在他的肩窝里,安愿眼睛转了转,勾着他的脖子叹了口气:“阿檀,我明天不想跟同学一起回去。”
“嗯?”他有点惊讶,以往她都不肯搞特殊的,今天倒是开窍了:“为什么?”
“我这个时候出来这么久,回去的话不一定被怎么看。”安愿抿抿唇,有点任性的样子:“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荆复洲自然是愿意的,她现在说什么他都愿意。安愿在他眼里能看到那么点真正的喜欢,但她不确定以他的性格,这喜欢会持续多久。在这层喜欢消失殆尽之前,她得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完。
因为很久没有休息,荆复洲这个晚上睡得很沉。安愿窝在他怀里,手掌贴着他的心脏,听见那里在有力而沉稳地跳动。她真想把这颗心挖出来,恨不能将它供在程祈的坟前,荆复洲心脏一分钟跳六十二下,是属于成年人的很健康的心跳,可凭什么,他坏事做尽却还是可以这样健康地活着。
一夜几乎无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安愿才闭着眼睛睡了两个小时左右。起床时她的脸色很差,荆复洲细细端详了一阵,皱眉:“昨晚没睡好?”
安愿嗔怪地看他一眼,妩媚泼辣:“你说呢?”
他眉间的那层疑云就淡去了,转为心照不宣的微笑,陪着她下楼回房间拿行李箱。同行的同学们也准备回去,正奇怪安愿去哪了,回头就看见安愿走进门,后面跟着衣冠楚楚的荆复洲。
没有人窃窃私语,但安愿知道她们心里都在说什么。
没关系的,一切总会结束的。
带着那种类似破茧成蝶的期待,安愿随荆复洲下楼,他拎过她的行李箱,还不忘跟几个迎面过来的同学点头致意。一切自然得好像他是她的男朋友,但他不知道安愿在人前从未承认过他。
远远地,安愿看见许骏。他背着双肩包,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她。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半袖,是大学男生们常常买的款式,单凭一件衣服,就可以看出他跟荆复洲的差距,泾渭分明。可安愿觉得那白色半袖挺好看的,并不比上万的西服差到哪里去,从前程祈还在的时候,她就送过他那样的衣服。
那才是她的世界,平庸却简单,幸福从来与欺骗和掠夺无关。
眼神收回,安愿随着荆复洲坐进车里,还是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阿洋透过后视镜看过来,她像往常那样回视他,这次他却没有躲,似笑非笑的。安愿心一沉,下意识地往副驾驶后面摸了一把,本该存在于那里的窃听器没有了,她瞬间手脚冰凉,下意识地看向荆复洲。
“怎么了?”荆复洲心情很好,语气随意。
安愿摇摇头,坐直了身体,阿洋往后视镜扫了一眼,他们的眼神再度相遇。他知道了,但他没有当场说出来。安愿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因为紧张喉咙干涩,一颗心高高地吊起,车子拐了个弯,风从窗口吹进,她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荆复洲伸手帮她拍了拍背,车子上了高速,安愿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这几天连续台风,她又在外面彩排演出,感冒是再好不过的托词。荆复洲的眉毛如她预想中那样皱了起来,手还停留在她的背上,他语气透出点担忧:“那别回学校了,先跟我回鼓楼把病养好。”
“不用。”安愿偏头看他,因为剧烈的咳嗽脸颊也绯红一片。荆复洲伸手就摸到她滚烫的脸,这一次没由着她的性子:“没有什么用不用的,阿洋,到了凌川直接回鼓楼。”
她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该柔软什么时候耍性子,都是在心里反复衡量过的。荆复洲现在是被圈在井里的愚蠢的蛙,障眼法是爱,又或许还带着点身体的纠缠。安愿不再言语,半是委屈地默认了他的话,为了把病痛中的样子表现得更加栩栩如生,她头一歪倚进了他的怀里,脑袋在肩窝那里蹭蹭,声音娇软:“我不想自己住。”
阿洋透过后视镜冷冷地凝视着她。
安愿眼神未变,抬手环住荆复洲的脖子。半晌她听见他无奈又宠溺的声音,把她虚拢在怀里,好像她是瓷做的,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坏了:“好,我陪你。”
他答应了陪她,就是真的陪她,安愿在鼓楼里住了三天,他就形影不离地照顾了三天。这对于荆复洲这种人来说实在难得,以至于阿洋原本想找时间跟他说窃听器的事也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凌川已经进入盛夏,期末也越来越近。安愿压着心里的不安在鼓楼住了三天,最后一天终于找到借口让阿洋送她回去。这种事以前也常常有,所以荆复洲不曾疑心,安愿上车后把身子探出车窗,笑意盈盈地跟他招手:“阿檀,下个周末你要亲自开车来接我。”
他的心软软的,点头,眼里的温柔仿佛就要溢出来:“好。”
可安愿知道,下个周末到来之前,她恐怕就得再一次躺在医院里。关了车门,她冲前面的阿洋笑了笑:“开车吧。”
如果阿洋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男人而过分自负,他就会发现,安愿此时笑容阴森,眼神里隐隐带着催命的味道。
人总是这样的,向死而生。
而鼓楼那边,荆复洲带着好心情上楼,发现安愿的外套落在了他的房间。他一愣,心里想着她马马虎虎丢三落四,伸手打算帮她叠好收起来,衣服刚被捞起,有东西从衣兜里掉出来。
荆复洲低头看过去,待看清了是什么,他的眉拧在一起,眼底一片冰霜。
那东西他认识,是一枚扣子。薛老还在的时候,极其讲究等级礼节,每个人的衣扣都是订制的,就连阿洋和涛子这样的下属也不例外。前一阵子薛老去世,阿洋穿的便是那件订做的衣服,翻过来,荆复洲看见扣子上刻着阿洋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安愿曾经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不想让阿洋送自己。
心没来由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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