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无辜谁苟活
遮光窗帘依旧拉着,门被从外面推上,世界仿佛变作巨大的囚笼,将安愿困在其中动弹不得。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的惊恐还未褪去,头顶灯光大亮。荆复洲的手从开关上挪开,低下头,惨白的日光灯下,安愿面色如纸。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仰着头,定定地看他。这个女人即便看着你的眼睛撒谎,也是面不改色栩栩如生。他在她面前蹲下,随着他的动作,两个人目光持平,她褐色的瞳孔闪烁着,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
把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让她那张清冷与妩媚兼具的脸完整地露出。荆复洲抚上她的脸,像从前每一次的亲密爱抚,是情人间呢喃的语气:“安愿,你求求我。”
安愿面如死灰,冷冷凝视他的眼睛,嘴唇抿紧了,连同下巴都在颤抖。不该是这样,证据她亲手交出去,她亲眼看着他被送上警车,如果那时候的计划失败了,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又算什么。荆复洲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手掌离开她的脸,他环视四周,屋子里空间狭小,但布置温馨,摆脱了他的时间里,她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从她身边站起来,荆复洲走进房间。床上的被子没叠,枕头上扔着她换下来的黑色吊带睡裙。他的眼神挪开,床头柜上,赫然放着她跟程祈的合照。
过往的画面猝不及防,他忽然记起那个凌晨,她坐在他的车上唱天涯歌女;他又记起她站在广场,嘴里说着一生爱你千百回,眼神却恍恍惚惚似乎透过他看了过去;她无数次躺在他的床上,极致时闭着眼睛咬着唇,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怕也是照片里的人。原来都是假的,他奢望过的哪怕一丁点温柔,都是她为了帮程祈报仇而假意逢迎。
面无表情地,荆复洲走过去,心里的怒火来得莫名,却又积压已久。他拿起木质相框,出门左转,手上动作没有丝毫保留,相框狠狠砸在安愿额角。
突然的声响惊得安愿心悸,再低头时有鲜血从头上缓缓流下来。
“漂亮,真是漂亮。”荆复洲喘着粗气点头,入目的鲜红让他生出了嗜血的凶狠,“好,太他妈的好,你们鸳鸯情深,前赴后继地赶到我身边来送死,老子今天成全你们,我倒要看看你的情哥哥在下面看见你,还要不要你这个被我玩了半年的烂货!”
那上膛的声音惊醒了安愿,等她抬头,黑黝黝的枪口已经顶上了她的脑袋。死亡的恐惧来得真实而具体,她想起他刚刚的话,求生的意志让她颤抖着抱住了他的腿,声音沙哑,带着惊恐狼狈:“……荆复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她不能死,他尚且活着,她怎么可以死。她全部的信仰,就是亲手将他送入地狱。
冰冷的金属质感让安愿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随着她的动作,荆复洲发出冷笑。枪从她脑门上移开,缓缓挪动到她的脖颈,挑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男人眼睛里的阴翳深不见底。安愿仰着头,眼神里充满乞求。
“这又是什么把戏?”荆复洲像是被她挑起了兴趣,眼神依旧,凝视着她的时候歪了歪头:“安愿,你自己说,你求我什么?”
“求你……”安愿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让她视线模糊,“求你让我活着……荆复洲,你要是杀了我,你会记我一辈子……我会在你心里一辈子……”
荆复洲怒极反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跟他说这样的话。这话听来更像是诅咒,她眼睛通红,像个年轻的巫婆。枪口重新顶在她的头上,荆复洲食指绷紧,忽然轻笑出声:“安愿,这枪是左轮的,我放了四发子弹,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你一直相信的、那位善恶有报的老天爷,这次站在咱们谁这一边。”
来不及反应,荆复洲的手已经扣下扳机。安愿倒吸口气,灵魂似乎飞出了躯壳,飞到上空爱莫能助地看着这一幕。她不知道死亡的感觉是什么,但那一刻心下空茫,恍惚中她并不觉得疼痛,又感念上帝仁慈,这大概就是死了吧。
每一场噩梦的终结,都是你满头大汗地从床上醒来,然后庆幸一切只是梦境。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安愿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去看时间,下午的打工迟到了要被扣工资的。
可是随即,那双手停了下来,因为看到周围熟悉的装潢。这里不是那个冷冽的北方小城,她甚至没来得及在那边看一场雪,就又狼狈地回到了凌川。这里是鼓楼,房间依旧是那个样子,南方尚且还很热,窗户开着,外面一片鸟语花香。
睁着眼睛,安愿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额头上贴着纱布,包裹的是那时候被相框打伤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死亡,没有那些令人惊惧的妖魔鬼怪,她要面对的是荆复洲,荆复洲是比恶鬼冤魂都可怕的存在。
最后的那丝侥幸也没有了,她的把戏全都用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当然不相信荆复洲那样的男人会真的选择再次相信她,那么现在的鼓楼,就如同他给她打造的监狱。他的报复已经开始,报复她在机场将他交给警察,报复她不爱他。
闭上眼,安愿深吸口气。
脚步声走上来了,她侧耳去听,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七下。紧接着,房门打开,她连伪装都懒得,偏头看向他。
曾经很多次,也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人,他走过去,她就依偎进他的怀里。而如今,他们在彼此眼睛里看见的都是仇视与敌意。荆复洲换了身衣服,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在她的出租屋里那样阴冷,又或许是午后的阳光让他看起来棱角温和得多,但也只是看起来。
“安愿,你赌赢了,那枪是空的。”
所以呢?安愿静静地看着他。那层伪装被褪下去之后,彼此之间就只剩下血淋淋的仇恨。既然不需要她再演戏,那就换一条路子,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在那个目的没有实现之前,她不会罢休。失败了,那就再来一次,反正老天垂怜,给她留下这条命。
荆复洲在她床边坐下,低着头,听见她冷着声音问:“荆复洲,你想干什么就直接说吧。”
她终于是连最基本的欺骗都懒得表演了。荆复洲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让他自己都惊愕的悲凉。他得承认他爱上她了,可这爱远远不像戏本里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现在所有的做法只是不甘心,该是自尊心作祟。
好像爱得越少,就越有尊严,被欺骗后的屈辱就少一点。
这心思于他来说太婆妈,荆复洲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子,起身看着她:“安愿,从来没有女人这么耍过我,整个凌川的规则都是我定的,除了我,没人能说游戏结束。所以,”他轻轻揉着她的耳垂,阴冷地看着她:“你这个婊子的戏码,还得接着给我演下去,鼓楼里别的女人什么样,你就得是什么样。”
“荆复洲,你最好别爱上我。”安愿转了头,细长的眼睛里带着胜券在握。她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冷笑了一声,荆复洲点头:“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等我玩够了就送你下去见程祈,你们的信仰和正义,说给阎王爷听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门被大力甩上,安愿浑身颤抖。屈辱也好不甘也罢,总是还有希望,她手里仅剩的一点筹码,是赌他还爱她。
尽管不信任,不怜惜,但她就是赌他还爱她。要是说之前还存有疑虑,这一刻却慢慢觉得清明起来。若是不爱,以荆复洲的性格,怕是早就将她挫骨扬灰,他留着她,就说明他舍不得,凭借着这点舍不得,安愿觉得自己或许能够翻盘。
动了动,她翻了个身打算下床,脚腕上传来冰冷的触感,她这才看见拴在自己右脚上的一条铁链。铁链很长,足够她走到屋内的洗手间,却不够她出门下楼。
这种囚禁方式如同对待不听话的野狗,安愿看着那条沉重的铁链,缓缓地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头。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屋子里悄无声息。荆复洲站在监控器前面,看见安愿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那些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时常会忘记他们之间有着十一年的差距,也不知道是他受她影响变得年轻,还是她原本就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心思深沉。安愿问他要做什么,可坦白地说,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想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他身在地狱,她就必须一样承受煎熬。他得让她明白,什么善恶有报,不过虚妄空谈,她还年轻,所坚持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对的。
某次喝酒,老董多喝了几杯,话也跟着变多:“洲哥,那女人留不得,你现在留她一条命,她以后要拿刀子捅你。”
荆复洲不说话,嘴里叼着烟,不知在想什么。
“洲哥有洲哥的打算你他妈多什么嘴?喝喝喝。”涛子伸手在老董肩膀捶了一把,新的酒杯递过去。荆复洲看他一眼,把烟拿下来按灭。
冷静下来,他突然想到,或许安愿代表的不只是自己。她是为了给程祈报仇回来的,可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如何能有这样的手段和魄力。安愿背后也许有跟程祈一样的人,而且这人,很可能依旧潜伏在自己身边。安愿得活着,他才能透过她,抓出背后的那只内鬼。人活到这个岁数,情爱不过是调剂,他爱她没有错,留着她却也不单单是因为爱。
鼓楼恢复往日繁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又是一批新的莺莺燕燕。荆复洲晚上照旧去“梦死”,那里的歌女也大部分是新鲜面孔,相同的是那张瓜子脸和大眼睛。原来这种畸形的审美还没有过去,荆复洲模糊地想着,手搭在女人腰上,不带丝毫怜惜地揉搓。
一切好像都回到去年,他看着面前缓缓跪下去的女人,想起那时候,安愿穿着深V礼服,站在台上唱的那首《似是故人来》。那时候他怀里搂着别人,却只为她一句“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就失了全部的兴致。手按在女人头上,荆复洲嘴角勾了勾,原本被撩起的火就这么灭了,女人一脸诧异。
他在那张年轻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自己扎好皮带。“梦死”里人人都知道他前几天被带进过警察局,不过很快就回来,只是性情有些变化。因为这种变化,没人敢去惹他,女人们更关心的却是鼓楼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那个传说中让荆复洲收心的女人,这么想来也不过半年的光景。
“梦死”里的女人,面对坏男人,永远学不会同仇敌忾,同类相争倒是得心应手。荆复洲在后台走了一圈,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面孔,他对待女人如同集邮,都想去翻开看看,要不要带走另当别论。
今晚的歌唱得一般,台下观众兴致缺缺,老董在后台跟某个女人滚作一处厮混,女人们的眼睛全都落在荆复洲身上。他最近格外阔绰,几乎夜夜都有女人被带回鼓楼。这个晚上似乎又不一样了,她们仰慕的荆老板看起来心情焦躁,台上歌舞升平,他却点了根烟站在阳台外面抽。
鼓楼里锁着安愿,这让他心神不宁。放眼望去所有女人都巧笑嫣然,嫣然到寡味。若是把女人们形容为药材,每个人各司其职有自己可以治疗的病,那安愿一定是最毒的一副,要么以毒攻毒大病痊愈,要么无福消受一命呜呼。舞台上的女人扭动着腰肢,眼神遥远地落在他这边,荆复洲把烟掐灭,转身下楼。
他是什么样的人,何必伪装良善。他带回安愿,可不是为了锁在鼓楼里好吃好喝供着的。她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才刚刚开始呢。
凌川又到了台风频发的季节,安愿抱着腿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出神。这一天都没有人上来过,门锁得严,上午开的窗户到现在还开着,雨点从窗外落进来湿了小块地毯。屋内没有开灯,她就这么出神地望着,眼底平静麻木。
脚步声上来了,不过显然比平时要快,安愿侧过头,从这样的声音里似乎听出了些迫不及待的味道。还是六十七步,门上的锁被打开,荆复洲推开门,闪电掠过照得他脸色阴沉,像是雨夜前来索命的厉鬼。
这种时候安愿居然还在心里恍惚地想,荆复洲这种人若是真的死了,化作厉鬼岂不是更厉害。心里忽然觉得悲戚,阴阳两界,他这样都是令人忌惮的,好像再无人能与他抗衡。
门重新关上,他朝着床边走过来。借着稀薄的月光,安愿看见他眼里涌动的东西。那样的眼神多熟悉,她掀起嘴角轻笑,男人啊,来来回回,不也就那么点龌龊的心思。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属于男人的气息越来越重。安愿只穿着一件吊带裙,他的身体附上来,她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挣扎是不聪明的,所以安愿只是闭上眼睛。
情绪比第一次在放映室里还要绝望,他没有任何铺垫地占有她。安愿咬住唇,将喉咙里的声音死死封印。谁也没说话,只是荆复洲的喘息声渐渐加重,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细长的眼睛睁开了,睫毛潮湿。安愿一口气提在胸腔里,像是横亘着一柄长枪,满身的攻击性。荆复洲眼睛暗了暗,动作变得蛮横凶狠起来,她始终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暴雨肆虐,风从窗口吹进来,身上的薄汗变得冰冷入骨。明明是这样闷热的夜晚,安愿却觉得心底往外都是彻骨的寒意。这是唯一一次,荆复洲没有任何措施地与她纠缠,在最后那一刻他沙哑着嗓子咬住她的耳垂,他说 :“安愿,你要是怀了我的孩子,会不会也恨到把孩子掐死?”
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她在他怀里难以置信地抬眼,隔着黑暗去看他的眼睛。
她觉得他肮脏,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最恨的人还是可以将你按在床上肆意践踏,最亲密的瞬间你们彼此交融,让你颤抖哭泣的人,恰恰就是他。荆复洲缓缓从她身上离开,往着门口的地方走过去,安愿忽然惊恐,坚持了一晚上的倔强就要崩溃:“荆复洲……别开灯……”
手指落在开关上,屋内瞬间灯火通明。
床褥上一片狼狈,衣服散乱地堆着,她趴在枕头里,腰下放着他垫过去的抱枕。安愿发丝凌乱,光明让她的屈辱无处遁行,荆复洲如同欣赏自己创造的艺术品一般,朝着她走过去:“起来。”
她没有动。
身体被抱起,荆复洲将她带进浴室,镜子前他从后面环住她,手扳着她的肩膀,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惨白,身体遍布青紫痕迹,他似乎满意至极,冲着镜子里的她微笑,耳语低如缠绵呢喃:“你看到了吗,都是我留下的……”
他想看她崩溃,看她真心实意地求他,讨好他,看她没有自尊地变成他的奴隶。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那时候在机场,他被压制着跪在她面前的样子。
“荆复洲,你醒醒吧。”安愿偏过头,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半晌,再次看向镜子里。镜子里的他面目阴冷,她静静地看着,眼底没有丝毫波澜:“我原来以为你的报复能有多厉害,结果不过就是靠着自己的体力优势折腾女人而已。荆复洲,你也不过如此。”
他的眼神暗下去,手掌抚上她肩膀处的疤,安愿蹙眉,目光从镜子上离开。
他却不许,扳正她的脸,浴室里灯光很暖,照得安愿肤色细腻。他顶上去,镜子里的女人眼神一滞,片刻失神。
荆复洲动作起来,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到自己的样子。安愿脸颊酡红,嘴唇上被自己咬的血迹斑斑,却偏偏艳若桃李。这样一来他好像就满意了,轻抚着那块疤,贴着她的脖子:“……我不过如此?你不是也很有感觉吗?”
镜子氤氲了热气,安愿看不清自己的样子,手里随意抓了一把,镜子前的瓶瓶罐罐却都不具有什么杀伤力。她忽然像是被生活逼迫到走投无路的泼妇,抓起那些东西往荆复洲身上砸,他生生挨了几下,然后死死反剪住她的双手。
“荆复洲……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的……”
“那你就试试,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活到那一天。”
一直到了凌晨,荆复洲才从安愿的房间离开。浴缸里的水早已凉透,她坐在里面,抱着自己青紫遍布的身体瑟瑟发抖。躺下去,就这么躺在水里,那么一切就会结束了,死亡的诱惑力这么大,在这一刻几乎就要攻陷安愿的心。
缓缓地,她沿着浴缸边缘滑下去,口鼻被淹没,窒息感让她死死抓住了浴缸边缘。回忆里是金黄色的夕阳,程祈教她简单的格斗术,她不得要领,怎么也扳不倒他。小女孩不高兴,又不肯认输,吊在程祈脖子上非要他倒下去不可,少年却一个反杀,将她轻松撂倒在草地上。
“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嘛。”安愿揉着自己摔痛的手腕皱眉。
程祈朝她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现在让着你,以后你遇见了坏人,他也会让着你吗?安愿,我不可能事事都陪着你,你得学会自己长大。”
“你为什么不能事事都陪着我?我们不是要在一起一辈子。”安愿仰着头,那时候一辈子是随口就能说出的话,好像谁说了一辈子,就真的会一辈子似的。
程祈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快点,我把刚刚那个动作再教你一遍。”
“不学了,我学不会。”她抱着他的腰耍赖。
“努力一下总能学会的,不要总想着放弃。”
那时候他还在上学,还不是卧底,他们的生活穷困但平静美好。浴缸里的水太冷了,安愿的眼泪落进去滚烫,不要总想着放弃,这话听起来多像是哄小孩的啊,可她当时也的确,被他哄着学了几招。
原来的确,他不会事事都陪着她。
猛地从浴缸里坐起,安愿大口地呼吸着。她扶着浴缸边缘站起身,给自己披了件浴巾。浴室空间不大,上面有个用于排风的小窗口,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类似监控设备的仪器。
而房间里是有的,她白天的时候看见过。走出了浴室的门,她便彻底落入荆复洲的监视里。脊背微微弓着,安愿走到床边,床单上狼狈不堪,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望向房间里的监控器。
监控室里的荆复洲神色一滞,拿烟的动作停下。
本以为她会有什么动作,可安愿却只是那么仰着头盯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了床边。伸手把床单撤下去,又从柜子里拿了新床单出来,她乖顺得让荆复洲觉得蹊跷,似乎又藏了什么阴谋。
这女人心思深得很,他再不会将信任交付于她。
可整整两个小时,她就那么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大概是真的睡着了。荆复洲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吸的第几根烟,脚下堆着烟头,屋里满是辛辣味道。天亮之后,老董的电话打过来,他接起,是老董通知他晚上的饭局。
荆复洲顿了顿,目光落在监控器上,安愿睡得很沉,似乎毫无知觉。他的嘴角勾了勾,淡淡道:“把化妆师带到鼓楼来,我带安愿一起去。”
老董声音有些迟疑:“……这,不合适吧?”
“提醒他们别来得太早,中午之后最好。”荆复洲不理会他的话,径直把电话挂断。对面的老董对着听筒叹了口气,转念又觉得,安愿那样的女人,也是活该吧。
也许是真的累了,安愿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且一夜无梦。醒来时是下午两点,正午的热度还没过去,掀开被子,身上带着一层薄汗。不知道什么虫子在外面不知疲倦地叫着。安愿眼神蒙眬,神志恍惚,以至于看到沙发上坐着的荆复洲,她的反应都比以往要慢一拍。
不知是不是昨晚的激烈索取让他心满意足,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嘴角似乎还有淡淡笑意。看到安愿起身,荆复洲放下手里的书,懒洋洋地看向她:“睡醒了?”
安愿没说话,自顾自下床,走进浴室去洗漱。她的无视并没有激怒他,她站在浴室里,他也没有刻意进来。安愿心生疑惑,但知道绝不可能是好事,可惜的是再怎么谨慎,还是觉得无可奈何。
下一秒就算他要送她下黄泉,她也是只有被迫接受的份。
洗了脸出来,那张原本就憔悴不堪的脸更显得惨白。推开浴室门,安愿看见屋里站着几个陌生人。走近了看,却又有了点印象,曾经陪荆复洲去会所之前,都是在这些人这里化妆的。
“大概五点出发,时间很充裕。”荆复洲看了看墙上的表,对着化妆师们挥挥手,安愿如同被摆布的木偶,被几个人驾着按在镜子前坐好。镜子里的人形同枯槁,化妆师却不在意,几番勾勒下来,她又成了之前那幅清冷与妩媚兼具的样子。
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荆复洲看着镜子里的她,浅笑:“还是这样漂亮。”
一行人带来了好几件礼服,大多数都是露肩设计,因为服装师记得安愿锁骨长得好看,一心想把她的美凸显出来。可是睡衣扣子解开,肩颈位置都是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几个人面露尴尬,安愿面无表情,倒是荆复洲,扯着嘴角笑得很愉悦:“尽量遮一下,遮不住就算了。”
于是化妆师帮忙遮瑕,厚厚的化妆品让安愿透不过气来。等到一切结束,距离出发的时间也不剩多久,荆复洲早就等在楼下,她被人搀扶着下楼,别的房间有女人伸出头来好奇地看着。
楼梯陡峭,她裙摆又太长。荆复洲回身看了一眼,恩赐般朝着她伸出手。安愿望向他,狭长的眼睛抬起又垂下,到底还是乖顺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到这一刻,安愿忽然想,或许荆复洲气消了,一切又回到之前的样子。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可照现在的发展来看,总归不是坏事。下了楼梯,他的手没松开,安愿也就没有挣脱,安静地随着他坐进车里。
老董开车,看到安愿之后眼神顿了顿,从那个眼神里安愿明白,这场饭局怕是并不欢迎她。但荆复洲说了的话,也是没人敢反驳的,所以老董的目光就只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便踩了油门,离开鼓楼。
一路上没人说话,安愿也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局。会所还是老样子,装修考究,金玉其外。进门的时候荆复洲朝着她抬起了胳膊,她会意,将手搭上他的臂弯。
包厢里的人早已来齐,显然这顿饭,荆复洲是地位最高的那个,所有人都得提前到了巴巴地等着他。老董走在前面,帮荆复洲把门打开,安愿猜测又是之前那样喧嚣糜烂的场景,所以低了头,懒得去看。
门打开,荆复洲走进去,她跟在他身边,注意力都在自己挽着他的那只手上,迟疑着什么时候可以放开。正分神,却听到头顶的声音,荆复洲说话一向低沉,这一刻却微微提高了音调,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安愿,看看这里,有没有你的熟人。”
她微微一愣,因为他的话,下意识把目光放在餐桌边的人身上,却发现这场饭局跟以往不同,在座的都是中年男人,仪态穿着和之前的那些流氓混混并不一样。眼神环视一圈,忽然和一双眼睛对上,那人也正看着她,眼神极为尴尬。
安愿身体一僵,精致的妆容也没能掩盖住表情里的惊愕与死寂。那只吊在荆复洲臂弯里的手下意识就要拿出来,却被他死死地握住。
“认都认出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呢?”
荆复洲握住她的手,眼神含笑,手下却用了力,让她只得被牵着走到那人身边去。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她的信仰她的坚持,被荆复洲轻而易举击溃,不留余地。
耳朵嗡嗡响着,她听见荆复洲的声音:“这位你不熟吗安愿?用不用我再给你介绍一下,凌川市公安局局长,许久昌。”
一片死寂里,许局长朝她微笑。
安愿没有抬头,身体微微颤抖。溺水的人最终,失去了唯一可以拥抱的浮木。她为了程祈而苦守的信仰,一夕崩塌。
包厢里空调开着,男人们说话极为谨慎,但句句都是不加掩饰地讨好。安愿双手护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寒冷来自哪里,让她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的座位在荆复洲身边,跟每一次陪他出席饭局的样子差不多,可唯独这一次,她连表演都懒得。
警匪勾结。怪不得程祈那样谨慎却还是暴露了身份,怪不得她的音频资源已经送过去却还是被称之为证据不足。安愿偏头看着许局长,那人正跟身边的人敬酒,她心下死寂,忽然想起他们头顶的职衔。
人民警察。
勾起嘴角,安愿苦笑,好一个所谓的人民警察。
环顾桌边,一张张陌生面孔,哪一张说不定,是人民父母官。她自诩不是什么正义的人,高中时候政治书上学习过的话,也大多是为了应付高考。她所有的价值观均来自程祈,他说好的,那她就相信,他是人民警察,那她就觉得这个群体的人都是无名英雄。
深吸口气,安愿低下头。
“上次那件事真的是冲撞了,还得跟洲哥赔个罪。”许久昌站起来,说的是机场的那次,倒是为难他一把年纪,还要毕恭毕敬地称荆复洲为哥。安愿随着他的动作望过去,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她眼神冰冷阴毒,是恨到极致的样子。荆复洲笑了笑,满脸的宽和大度,这么一看倒不知谁是一身正气的人了:“许局长太客气了,那件事说白了也不能怨你,这杯酒自然不该你敬。”他说着转头看向安愿:“安愿,你站起来敬许局长一杯,给他赔个罪。”
他说着,亲自帮她把酒倒满。安愿心里的仇恨和不甘迅速膨胀,就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许局长端着酒杯在笑,荆复洲也在笑,其余没有笑的人,大多抱着看热闹的眼神,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安愿的心跳得很快,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还是缓慢地站起身,拿起了那杯酒。
她面如死灰,却还是端出了以往妩媚的笑脸,绕过桌边不相干的人,一直走到许久昌面前去。她心下的愤怒仇恨已经不能控制,脚步却稳得很,这几步走完,杯子里满满的酒丝毫未洒。
端着酒杯,和许久昌面对着面,安愿笑容明媚,缓缓开口:“许局长,洲哥让我敬您一杯。”
许久昌点着头笑,举了举手,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现在看安愿眼里还是带着尴尬,也不知是尴尬她还活着,还是尴尬自己的背信弃义。仰着头把酒一饮而尽,他晃了晃空空的酒杯,却看到安愿纹丝未动。
荆复洲玩味地眯起眼睛。
“许局长,我敬您这杯酒,您可收好了。”安愿眼神一变,手腕猛地转了方向,满杯白酒朝着许久昌的脸上泼去。后者没有防备,辛辣的液体进了眼睛,痛得连连哀号。安愿把酒杯摔在他身上,转头去看荆复洲,这一次她眼底的星火彻底寂灭,仿佛被人彻底掏空了灵魂:“荆复洲,走不走?”
“啧啧,”荆复洲皱皱眉,表情却很轻松,“安愿,你看见没,这就是你相信的东西,程祈要是死得晚点,也会被社会同化成这个样子。”
那口气又一次横亘在了胸口,安愿仰着头,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这世间恶人不少,可唯独荆复洲,最没有资格念出程祈的名字。眼眶迅速地红起来,安愿眨眨眼,开口时声音沙哑难听:“所以呢?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早早要了程祈的命,让他到死都是干干净净的?”
荆复洲挑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安愿截住了话。她站在包厢门口,俯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声音沉稳:“这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原本不信。荆复洲你狠,这个耳光打得人真疼。你们每个人手上有几条人命?是不是还要拿出来攀比看谁更骄傲?一把年纪春风得意,女人票子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以为真的没有报应吗?荆复洲,我问问你,你以为你真的没有报应吗?”
安愿忽然咧开嘴,笑得极其恐怖:“荆复洲,你的报应是我,所有人都会记得那天在机场,你是怎么跪在我面前的。那一跪我替程祈收着,他一直善良,等你死了说不定还会帮你求情,不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眼前的景物晃动起来,换了个诡异的方向。安愿被老董压制在门板上,这份防备也是可笑的,她到了这步田地,还能伤得了谁。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想杀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再没了希冀,又哪来的忌惮。
“今天先到这,以后改天再聚。”荆复洲说着也站起来,脸色并不好看,只是在这一群人面前,强压着怒气。他其实极爱面子,大概是因为骨子里的自卑,安愿的话是把尖刀,直指他的软肋。
她今天穿的是长裙,被老董推搡着出门的时候脚下踉跄,险些摔倒。但没有人去照顾她的脚步,被塞进车里时,安愿肩膀上的细带差点被扯断,即便是这样,她依旧轻蔑且骄傲地瞧着荆复洲。
好像她赢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劳斯莱斯是荆复洲的私人车,还没来得及在前后座位间安装隔板。老董透过后视镜,就能看见荆复洲铁青的脸。车子打了个转,外面天色已黑,老董下意识地打算开回鼓楼,却听到荆复洲冷冷的声音。
“改道,去看看我们安愿之前的小情人。”
程祈葬在哪里,荆复洲是早就调查好了的。夜色映入车内,他脸上的神色在车子拐弯准备上高速的时候稍稍缓和,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解开了几个扣子,看向身边面如死灰的安愿:“安愿,你要是不乖,我有的是方法折磨你。”
她偏过头,把眼睛闭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她现如今只是一片孤岛,没有来路更没有归途,人们想要践踏那便肆意践踏,这世界的生生不息于她来说才是个最大的笑话。荆复洲能威胁她什么呢?也不过就是要她的命而已,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这条命,她自己都不想要了。
窗外是大片的霓虹,安愿背靠着后座,心里极其疲惫。那根紧绷的弦最终还是断了,不管她怎么做,都赢不了荆复洲。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邪不胜正是她从戏本上看来的,大约也就只存在于戏本上。
到达程祈墓前,天色已经渐渐发白。老董开了一夜的车却还是精神很好,可见并不是第一次这么熬。他们这种道上的,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是有过的,开了一夜的车而已,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安愿虽然不及他们体力好,但心里凄苦绝望,也是一夜没睡,车子停在山脚下,荆复洲打开车门,把她从里面拉出来。
她穿着赴宴时的长裙,华丽而隆重地站在程祈墓前。那块孤单的小土包依旧孤单,她不来,这里便没人打扫。荆复洲站在安愿身边,目光落在那处孤坟上,轻轻嗤笑:“是这儿?”
安愿不说话,只静静凝视着前方,她都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眼神有多温柔。也是这一刻,荆复洲才知道,爱这种情感,映在她的眼睛里,该是什么样子的。她以往的娇嗔妩媚,不过都是打着爱的幌子,对付他的手段罢了。
“老董,把它挖了。”荆复洲扔下这么一句话,拉住安愿的手腕把她带到远一些的地方去站着。老董应该是早有准备,回身去车里拿了把铁锹,毫不含糊地走到坟前去。安愿眼神飘忽着落到老董身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干什么,脚下动了动,下意识地要上前阻挡:“不行……”
手腕被锁住,荆复洲自后面紧紧地拥住她,双手如同手铐,让她动弹不得:“安愿,你知道程祈是怎么死的吗?”
天色将明,铁锹扬起漫天尘埃。安愿浑身颤抖,连同牙齿都在打颤。后面的人把她抱紧了,像是情人间亲密的接触,嘴唇咬着她的耳朵,声音低沉性感:“我发现他的身份的时候,警察马上就要过来了。你见过之前阿洋手里的那把枪没有?他就是死在那把枪下面,子弹飞出来一枪爆头,要不是身后有警察,他不可能死得这么干脆。安愿,程祈运气比你好,不像你,最终还是得落在我手里。”
抓着裙子的手攥得死死的,安愿闭上眼睛。荆复洲是这世界上活着的修罗,论残忍,怕是无人能及。小小的骨灰罐被捧出来,她张了张嘴,眼泪大颗地滚落,荆复洲的怀抱收紧了,贴着她的脸,对老董轻轻扬了扬下巴。
骨灰罐被老董高高举起,随之吊起的还有安愿的心。破碎声响炸起,安愿心跳一滞,眼睁睁看着程祈的骨灰在自己眼前被风吹散。
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安愿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可偏偏身后的荆复洲手臂锁得紧,她被他搂抱着,眼眶红得快要滴血,胸中的东西翻滚着不能停歇。她眼神空茫,徒劳地伸了伸手,发现自己再不能触到他完整的灵魂,这才恍然惊醒似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像是痛极的表情:“程祈——”
腰身被狠狠地箍紧,荆复洲脸上的阴戾褪去,化为一片漠然。他漠然地抱着她,看她痛不欲生,却并不心疼:“安愿,现在你是不是终于该承认,程祈死了。”
程祈死了。
可她却还活着。
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最终害得他骨灰散尽,等同于弃尸荒野。安愿忽然觉得一开始她就错了,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正义,她什么也不是,何苦来自讨苦吃,干着自以为伟大的勾当。她的伟大其实只成全了她自己,而这成全,最终还是被荆复洲一举击溃。
耳边是荆复洲低低的声音,他说安愿,程祈死了,你不需要再坚持那些东西。
她却恍若未闻,双眼一黑倒在他的怀里。
劳斯莱斯在鼓楼的院子里停下,有女人站在窗边朝下望。荆复洲率先下车,怀里抱着个苍白虚弱的女人,于是楼上的女人们没趣地散了,转头去想自己要买的化妆品和新出的包包。也有的女人觉得好奇,仔细瞧过去,却发现那被抱着的女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好像断气了似的。
周凛早已经接到电话,等在客厅里。荆复洲一进门,他就起身迎了上来:“回来了?”
“昏迷很久了,还有点发烧。”荆复洲神色有些凝重,径直抱着安愿上楼,周凛拿了医药箱跟在后面,看向并肩走在他身边的老董:“怎么回事?”
“那女人男朋友是之前那个卧底,来洲哥身边报仇的,还好洲哥没被她算计进去。”老董说着撇撇嘴,转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周,要跟冉姐结婚了吧?日子定了没有?”
“还没有,等洲哥这边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什么洲哥啊,以后结了婚,洲哥也得叫你一声姐夫了哈哈。”
周凛礼貌地笑了笑,已经走到安愿房间门口,他跟着进去,老董就站在外边。安愿烧得厉害,周凛皱了皱眉,从医药箱里取出注射器。
荆复洲眼神晃了晃。
“让她睡着吧,我这几天就留在鼓楼,免得出了什么事还得折腾我来回跑。”周凛帮安愿打了针,转头看向荆复洲:“荆冉说想秋天结婚,洲哥你看这个时间是我们自己定还是?”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定。”荆复洲看着床上昏睡的安愿,显然对周凛的话题暂时无暇顾及。两个人于是沉默了下来,几分钟后,荆复洲再度开口:“把那个字给她文上。”
周凛一愣:“什么?”
“那个檀字,给她文在肩膀的伤疤上。”
“安小姐现在正发着烧,这样的话对身体……”
“能不能死?”荆复洲打断他。周凛又是一愣,有些讪讪地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
“那麻烦你了。”荆复洲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看看周凛那张气质温和干净的脸,补充了一句:“姐夫。”
安愿是因为肩膀上的痛楚而醒来的,最初的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去年,右肩部位是被子弹穿透的伤。神智慢慢回拢,这痛又显出了些许不同,丝丝缕缕的疼浮于表面,却像是被人扯住了少量发丝,拉扯着疼得人心烦意乱。
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帘半遮半掩,只看得到外面阴沉的天气。她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却不知道这会儿到底是早上六点还是晚上六点。烧已经退了,身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一层黏糊糊的汗。安愿起初以为肩膀的疼痛是幻觉,抬起左手,抚上那块疤,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撑着迷迷糊糊的脑子,安愿坐起身,随着她的动作,脚踝上的铁链发出轻微响动。
她静静地看着那条铁链,看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下床。桌子上早就摆好了一杯水,也不知道摆了多久,安愿倒是没介意的样子,拿起杯子送到嘴边,仰头的同时,穿衣镜前映出她的样子,形销骨立,苍白瘦弱,只在右肩的位置,如同被人画上了神秘的图腾。
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安愿眼神微微摇晃,吞咽下最后一口水,才走到镜子前面去。待到走近了,轻微近视的眼睛才看清了,原本横亘着疤痕的位置此时是一个字,虽然在字上面做了一定的艺术加工,还是不难看出,那是一个“檀”字。
“檀”字在古时候,有“情郎”的寓意,成语中也有檀郎谢女的说法。这也是安愿当初不肯将他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的另一层原因。这世上谁都可能是她未来的情郎,只有荆复洲不能,哪怕他想让她看到的,是当初那个不染尘埃的荆檀。手指在那个字上慢慢抚摸着,安愿眉头蹙紧,抿着唇,走去门口。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那是她的身体,凭什么要落在别人手里被控制被支配。可眼睛垂下去,安愿发觉自己内心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脚上的铁链只能够让她在屋内自由活动,出了房门就不够长了。她站在房门口,有陌生女人朝着她看过来,又被她的眼神瞪回去。屋内所有尖锐物品都被收走,她其实想要的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哪怕掉一块肉,也是要把荆复洲的名字从自己身上连根拔去的。
也是因为出了门,她才意识到,这应该是晚上六点。平日里,鼓楼的女人不可能起得这么早。也许是她的举动惊到了旁人,没多久,周凛便快步走了上来。
“醒了?”周凛皱了皱眉:“这窗户都开着,穿堂风大,你进屋去。”
“周医生,这是你刻的?”安愿转过身,迎向他的目光冰冷且咄咄逼人。周凛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给你做了局部麻醉,这也是洲哥的意思。”
“洲哥说什么时候要我的命?您能不能帮我催催他?”安愿靠在门框上,之前发烧的后遗症让她此时双腿发虚。周凛抿了抿唇,似乎在压抑什么,门口的位置并没有摄像头,但这不代表一切就不在荆复洲的掌控之内。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法,周凛笑了笑,礼貌而友善:“安小姐别乱想了,洲哥是真的喜欢你,他一开始给了你活路,以后就更舍不得要你的命。”
“哦,那我还要谢谢他了?”安愿斜睨着他,这男人斯文得很,内里其实也不过是荆复洲的一条走狗。她懒得跟他再多说什么,伸手:“给我把刀,或者你现在就帮我把文身洗下去。”
周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安小姐,除去一切外在条件,洲哥现在恐怕是这世界上唯一爱你的人。”
“巧了,”安愿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里拎着的医药箱上,“他也是这世界上我唯一恨着的人。”
周凛眉头蹙得更紧,带着怀疑和审视去打量她。或者说,他早已打量她很久了,从那时候她带着枪伤进了医院,他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揣摩和打量。可最终还是没有冒险,他后退一步,礼貌地把医药箱护在身后,她完全够不到的地方:“洲哥晚些会回来,这些事你跟他说,可别为难我了。”
他说着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男人走路时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走得小心翼翼。安愿脸上的笑容垮下来,转头看向旁边一个刚才就看热闹的女人,那女人被她的目光直直逼视着,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你叫安愿?”
安愿抬了抬脚,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似乎是想往前再走几步,但是困于脚下的束缚,只是这么抬了抬,并没有离开原位。搭话的女人了然,又说道:“我叫茉莉。”
还是以往的样子,鼓楼女人都是花名。安愿靠着门框,有些疲惫的样子,却不是萎靡的弓腰驼背。她任何时候都是微微挺直脊背的,即便现在脚上拴着畜生一样的链子,眼里还带着点倨傲。回应了一个微笑,安愿觉得自己应该在鼓楼有一个朋友的,一个可以利用,或者合作的朋友:“你的本名是——什么?”
茉莉也笑,她长了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这么笑起来就更显得人畜无害:“这种地方要本名也没什么用的。”
“你多大了?”安愿的脸色柔和一些,她猜测茉莉可能比她还要小,恐怕自她之后,荆复洲口味大变,现在放眼整个鼓楼,都没有看上去超二十五岁的。茉莉张了张嘴刚要回答,眼神忽然往后一偏,神色也跟着换了:“洲哥——”
安愿身子一顿,转了半个身子过去,却没有像茉莉那样跟他打招呼,就这么散漫地扫了一眼,她继续自己刚刚的问题,看向脸色有些慌乱紧张的茉莉:“问你呢,多大了?”
只一眼,荆复洲就知道,以往的那个安愿活过来了。
茉莉支吾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拿眼神去看荆复洲。安愿笑了笑,没有为难,但脸色也算不上好看。她大病初愈,在门口站了这么久,其实早就觉得冷汗从后背一层一层地发出来。茉莉并不如她想象中聪敏机灵,这个朋友也就没有交的必要了。
安愿回身进屋,脚上的铁链拖着地,声音落进荆复洲耳朵里。他看了茉莉一眼,没说什么,跟着安愿走进去。房门被关上,茉莉愣愣地看着门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房门自身后合上,安愿就站在门边,荆复洲一进来,两个人的距离便被无限拉近。她靠着墙壁,稍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脸色奇差。等那种虚脱的感觉过去了,这才再次抬脚。
荆复洲却在她身侧拦了一把,手掌撑在墙壁上,刚好阻断她的前路。安愿下巴的线条绷紧了,却没说话,更没看他,转了个身,打算从另一边走。
他伸出另一只胳膊,将她困在自己的包围里。
安愿背靠着墙壁,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从她被带回来,短短几天时间,发生的一切宛如噩梦。他气不过想要报复回来,那她认了,只是尚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被他踩到脚底下去。
抚摸着安愿的头发,荆复洲今天的眼神很温柔,他缓慢地凑过来,用自己的眼皮贴了贴她的额头,感受到了正常的温度,嘴角就翘起来:“唔,终于退烧了。晚饭吃了没有?我让他们做点清淡的送上来。”
“我不饿,我想睡觉,你得让开。”安愿低下头,懒得再看他。这个角度她的眼神刚好落在他的衬衫扣子上,他上面的几颗扣子没有系,微敞着露出锁骨和下面的肌肤。荆复洲没有很多的肌肉,但肌理线条匀称,这么伸着手把胳膊绷紧了,也能从衬衫上看到男人手臂的力量美。安愿眼神淡漠地扫了一眼,见身前男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再度抬头:“你想干什么?”
“让你吃晚饭。”他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
眼神角力,她眼角眉梢冷淡疏离,细长的眼睛不带丝毫感情;他也淡然地看着她,褐色瞳孔幽深难测。吃晚饭并不值得他们如此剑拔弩张,况且对于安愿来说并没有坏处,他现在弄死她何其容易,总不会搞下毒那样不入流的手段。于是最终是她妥协,首先避开眼睛,望向自己的脚,却不忘提出自己的条件:“那你把这个给我解开。”
荆复洲答应得很痛快,打开门吩咐了一句,又转身在她面前弯下腰。这是一个不设防的动作,他的后脑完全暴露在她面前,要是这时候她随便拿点什么东西砸过去,他不死也大概会脑震荡。安愿胡乱想着,转头看了看手边,空荡荡的屋子,墙角连个花瓶都没有。
随着荆复洲起身,脚上没有了铁链的束缚,安愿活动了一下脚踝,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坐下。晚饭大概早就准备好,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就有人送上来,安愿起身走到桌边,抬头却发现荆复洲在她对面坐下。
她一愣:“你干吗?”
荆复洲神色泰然:“一起吃晚饭。”
照顾着她刚刚退烧,菜色都很清淡,安愿没有多少食欲,但想到以后大约也是这么个活法,总得活下去,也就勉强自己喝了满满一碗粥。她摸不准荆复洲的想法,只觉得这温柔更像是暴虐到来的信号,就像他之前带自己去见许久昌,也在前面铺垫了那么久。他喜欢看她失望,看她错愕,看她因他崩溃激动,可她偏不,安愿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去在乎。
他今晚也许真的很闲,吃完了晚饭后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看电视。他们之间很少交流,电视里的人嘻嘻哈哈,安愿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忽然好奇一件事,当荆复洲进入房间的时候,房间里的监控器,还会是开着的吗?
她想着就朝那监控器看过去,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荆复洲声音清晰却温和:“开着的。”
安愿把目光收回来,又落到电视上去。
时间晃过了十点,安愿拿着遥控器换了几个台,明显没什么看下去的心思。假装打了个呵欠,她在暗示荆复洲走,虽然她一丝困意都没有。
身边一直靠坐在床边的人动了动,安愿以为他是要离开,却没料到他伸手揽了揽她的肩膀,轻轻亲吻她的头发,像是夫妻夜晚准备睡下之前的温存甜蜜:“去洗澡。”
“你不走吗?”安愿皱眉。
荆复洲放开她,轻轻地笑:“你进去洗澡,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散漫,明显只是随口一说,不具有任何值得人信任的成分。但安愿没办法去让他保证什么,那做法更像男女之间的娇嗔推拉。她细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浴室里去,玻璃门关上的时候,她看见荆复洲抱着双臂朝她微笑。
不知怎么的,安愿觉得毛骨悚然。
浴室里气温比外面要高,安愿醒来时身上都是汗,这会儿是真的想好好洗个澡。脱掉衣服,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肩膀的地方那么清晰地刻着别人的名字。安愿偏过头,不想再看,抬脚跨进浴缸里。
浴室门是没有锁的,荆复洲从磨砂玻璃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心里那种丝丝缕缕的痒又来了,床脚堆着她之前换下来的睡裙,荆复洲摸出一根烟,点燃以后慢慢地抽。等到一根烟都抽完了,他才伸手捞起睡衣,大步走到浴室门边。
玻璃门甫一推开,便有暖洋洋的水汽打在他脸上。安愿听到声音回了头,身体都隐藏在浴缸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隔着距离,她觉得荆复洲大概看不出自己眼里的鄙夷,可接下来,略带嘲讽的语气却出卖了她自己:“你不是说要走了?”
“给你送睡衣。”荆复洲扬了扬手里的黑色裙子。
安愿眼神不变,水面有一丝波动,她的手从浴缸边缘伸出来,湿漉漉的,沾着点泡沫,半截胳膊上还挂着水,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给我。”
荆复洲没有动,依旧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门口。安愿眉头皱得更紧,还未等她说什么,忽然听到荆复洲低沉的声音:“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给你穿上。”
安愿望向他的眼睛,瞳孔里暗潮涌动。她的手还垂在外面,水珠从指尖落在地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热气熏的,她脸颊边上带着点些微的红。荆复洲觉得这时候的安愿很漂亮,比平日里都要妩媚动人,那两抹红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将她送上高潮的时候。
其实也并没有很久。
心痒难耐,所以度日如年。
“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给你穿上。”
浴缸里的水还是热的,温度刚刚好,安愿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水温像是一层脆弱的保护,让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从这里走出去。荆复洲眼角有淡淡的笑,他今天似乎格外喜欢笑。黑色睡裙被随意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跟毛巾什么的堆在一起,他一边解衬衫的扣子一边走过来,似乎因为无奈而叹息:“真拿你没办法……”
这句话的的确确是带着宠溺的,安愿听得出,而这宠溺让她心惊胆战。属于她的小小领土被侵占了,他的腿迈进来,毫无顾忌地与她坦诚相见。安愿仰着头,随着他缓缓蹲下来,她的眼神跟随着他,直到视线平齐。
“荆复洲,鼓楼里不止我一个女人。”
“叫我阿檀。”
“荆复洲……”
“叫我阿檀。”
他的眼神偏执认真,安愿闭上嘴,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他却并没有回应她的眼神,注意力都被那个花体的文身牵引着。荆复洲低下头,手握住安愿的肩膀,几乎是带着痴迷的,将自己的唇印在那处文身伤疤上。
于是伤疤又活了,新鲜且疼痛。安愿在水下握紧了拳头,却并不能实实在在地做什么。他的吻起初很轻,慢慢地变为啃噬,牙齿刮擦着,伤疤下的血液都在翻滚沸腾。
荆复洲坐直了,将安愿抱进自己怀里。面对着面,她位置略高,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丝。依旧没有任何的措施,他们紧密相融,荆复洲动作温柔,吻着她的眉心,等她去适应。浴缸地方狭小,温水溅落在外面,安愿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仿佛承受不住。他把她的头按下来,手固定着她的后颈,唇瓣贴合在一处,忘情地缠吻。
人总有些时候是要遵从本能的,宠爱是最有效的攻陷。安愿缓缓闭上眼睛,环住荆复洲的臂膀。手下是他的皮肤,微凉,身体里的却滚烫,令人心惊。
他把她的头发都拨到一边去,露出那块文身。安愿此时也许并不是完全的安愿,而是在他意志干预下完成的一件艺术品。空气里都是急促的喘息,她如同幼猫,被他架在肩头颠簸着,咬着唇细细尖尖地轻哼。荆复洲忽而加重力道,安愿措手不及,哭吟声从唇齿溢出。
“唔……”荆复洲皱眉,怀里的人绷紧了,浑身战栗。一切偃旗息鼓,他却不退出来,半凉的水里,安愿喘息着将头抵在他的肩膀,只觉得双腿都在打颤。
“安愿,我可以放你走,但是我有条件。”荆复洲抱着她,缓缓抚摸她的脊背,眼里的情动散去了,又恢复到以往的阴沉。
安愿想从他身上离开,却被他按住腰身,她皱着眉倒吸口气,这才问道:“什么条件?”
“给我生个孩子。”
荆复洲笑了笑,在她耳边吻了吻,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僵硬:“别怕,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肯定对他好,将来把我的事业都交给他。”
安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事业,荆复洲的所谓事业,说白了就是犯罪。安愿没有软肋,那他给她一个孩子,何愁报复不够淋漓尽致。而这个孩子,最后也会走到荆复洲走过的路上,安愿无力左右任何事。
所以他不做措施,他是成了心要她毁灭。安愿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他按得更死,鼻子贴着鼻子,荆复洲啄了啄她的嘴角:“安愿,要记得按时吃饭,我们的孩子必须是健康的,所以你也必须是健康的。”
“我不会给你生孩子……”安愿艰难地吐出一句,却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荆复洲,鼓楼里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我给你生?”
“因为你恨我,我得让你看看,你的孩子叫我爸爸的样子。”荆复洲笑得温柔,末了又补充:“啊,或许应该叫,我们的孩子。”
安愿脸色苍白,他笑着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语气和缓:“我这段时间都住在你的房间,前面是骗你的,监控早就关了。”他说着在她脖颈上蹭了蹭,就这么抱着她起身,离开浴室。安愿怔忪地任由他抱着,任由他带她回到被子里,他自后面拥着她,轻轻研磨着,闭上眼睛:“睡觉吧,明天早上我叫你,把作息调整好。”
“荆复洲,你之前说的大概是对的。”安愿睁着眼,声线清冷。
身后的人怀抱收紧,将自己和她贴合得更为紧密,懒洋洋的:“什么?”
“我要是真的有了你的孩子,要么我不会让他出生,要么会在他出生后掐死他。”
荆复洲嗤笑,显然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的威胁:“你舍不得。”
“我舍得。”安愿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身后不再有回应,她身心俱疲,最终支撑不住也合上了眼睛。屋里灯还开着,等到她的声音慢慢变得绵长均匀了,荆复洲才微微退后,从她的身体里滑出来,起身走到门口把灯关上。眼睛瞬间接触黑暗,有短暂的不适应。他在门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床上去。
忽然想起带着安愿回来的那天,涛子问,“洲哥,怎么就非得是她。”
他也疑惑了,摸着安愿的肩膀,摸着那块凹凸不平的伤疤,轻轻吻着她的发丝,是白日里从没有的,怜爱和珍惜。
怎么就非得是她?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荆复洲真的帮她调整作息和食谱,做备孕工作。安愿觉得自己也许成为了一个容器,一个为他传宗接代的容器,越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越坚定她的心。她是舍得的,他低估了她的心狠。
抛去最终目的不谈,他们却又是和谐的。鼓楼里的女人虽然都还在,但并没有新鲜面孔出现。安愿熬过了夏天,为自己的身体提心吊胆,但一直等到秋天,荆冉和周凛婚期将至,她还是没有遂荆复洲的愿,为他怀上孩子。安愿不知道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暂时不会生下他的傀儡,悲的是这样的日子,好像并没有尽头。
鼓楼里人人都说,荆复洲对她是很好的,是让所有女人都艳羡的那种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跟茉莉的关系走得近了,渐渐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大多数女人是不待见她的,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发生过什么,但在她们看来,安愿是她们的对手,安愿霸占了荆复洲。
她早就明白,和平日子里的女人学不会同仇敌忾。
荆复洲也许有戏剧性人格,近来扮演好丈夫角色上瘾,归家准时,身上气息干净。床笫间温柔有度,虽然该做的也都不会含糊。安愿时常有种错觉,他也许是在温水煮青蛙,借着生孩子的借口把她套牢在身边而已。可转念又觉得自己高估了他,以前还相信的,他对她抱有的那点可怜的爱,如今也早就不信了。
她无法扳倒他,这让安愿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
荆冉和周凛的婚期定在了十月的某天,荆复洲对婚礼的事不怎么参与,只是掏钱的时候格外大方。周凛出身贫寒,父母早亡,也许是男人之间对于苦难的惺惺相惜,荆复洲很器重他。
镜子前灯光很亮,荆冉穿着婚纱,脸上笑容甜蜜。荆复洲靠着桌边,手里拿着烟,忌惮着荆冉,那烟就只是不断地被他送到鼻尖闻一闻再放下。伴娘是荆冉的朋友,不断将眼光往荆复洲身上晃,碰巧这时候周凛进来,开门唤的是一句“洲哥”。
伴娘连忙插话,纠正周凛:“哪能叫哥啊,你是他姐夫啦。”
周凛眼神微微一顿,有些尴尬。荆冉倒是不觉得怎么样,笑眯眯地跟着伴娘一起撺掇。安愿站在荆复洲身边,脚下的高跟鞋不太合脚,她换了个姿势站着,还是不舒服,腰上忽然被捞了一把。荆复洲箍着她的腰,让她将重心放在自己身上,极自然地对着周凛叫了声“姐夫”。
因为他的小动作,伴娘的表情有一瞬愣怔。
荆冉和荆复洲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一些婚俗礼节并不懂,只是觉得或许有“改口费”的说法,便准备了红包。这会儿荆复洲改了口,荆冉从周凛的皮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却并不递过来:“安愿,你也改口叫姐夫。”
安愿愣了愣,看见荆冉眼里很明显的芥蒂。心里忽然觉得别扭,好像如果真的叫了,什么就会被改变,就会被承认。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荆冉脸色愈发难看,就要发作,被周凛用手拦了一下:“好了好了,少一个叫的还能少给个红包。”
他说着把红包递给荆复洲。
这个婚礼前的小插曲,让安愿暂时忘了脚上的疼痛,等到走出休息室,等着婚礼正式开始的时候,才又觉出疼来。手还在荆复洲的臂弯里,安愿皱了皱眉,他不会让自己挣脱他的,索性就忍一忍。
婚礼该是什么样子,安愿从来没有概念。当荆冉穿着婚纱和周凛站在台前宣誓的时候,她看到女宾们有的在轻轻拭泪。心里的茫然更甚,她不相信那些所谓的誓词,但想看看在这一刻大家都是什么反应,转了转头,安愿环视四周。
目光忽然顿住。
许骏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他大概是跟着叔叔来的,那位警察局长。安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直到许骏下意识地朝她看过来。他现在应该是大四,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望过来的时候,眼神先是迷茫,后转为惊愕。
脚下疼痛越发清晰,安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叔叔来这,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许骏的眼神变了,他以前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黑白分明。心里的什么东西飘忽地坠下去,直到荆复洲在旁边轻轻吻了吻她的脸:“哭了?”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落了泪。
荆复洲却以为她跟其他的女宾们一样,为婚礼而感动落泪,他的心蓦地柔软下来,伸手揽住安愿的肩膀,挡住了后方许骏的视线。轻轻浅浅的吻落在安愿脸上,她低了低头,稍稍避开他:“我没事。”
荆复洲低头看了看她的脚:“鞋是不是不舒服?一会儿我让老董先送你回去。”
安愿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许骏眼里,是情人间自然的亲昵。他心里忽然就释然了,也许谁都会变的,人总要追求更多的财富和权利,这原本就没有错。他也曾经唾弃荆复洲,却还是要臣服在他的威慑下,就像安愿,附庸着她的金主。
没有人是不变的。
可心里终归是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刚刚安愿的眼神。他说不明白这不舒服究竟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她排除在了世界之外。他觉得不甘心,觉得他们半斤八两,她哪里有资格,用看待异类的目光审视他。
安愿提前离开,因为得了荆复洲的命令,老董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带着她出了门。刚走到停车场,就看见许骏站在不远处,朝她打招呼:“安愿。”
老董回头,带点警惕地看他。但是显然,他没有认出,他们曾经在凌川音乐学院有过一面之缘。
安愿脚很疼,却还是站住,礼貌地回应了一句:“好久不见了,许骏。”
他是她曾经的学长,安愿一度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音乐天赋。
“是啊,你退学之后就没再看见你,没想到在这碰见了。”许骏往前走了几步,随着他的靠近,那种陌生的感觉变得更重。安愿神色不变,笑了笑:“真巧。”
“还跟洲哥在一起呢?”
安愿有点没办法接受“洲哥”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所以她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态度让许骏心里的东西无限膨胀,压低了声音:“安愿,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世上你最没资格这么看着我。”
“你早就知道荆复洲不是好人,那你知道你叔叔跟他的关系吗?”安愿淡定地看着他,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神里她明白,他是知道的。心凉下去,安愿苦笑:“你以前唱歌真的很好。”
“谁他妈能真的当歌唱家?当名人?”许骏深吸口气,“你不是也傍着男人活呢吗?咱们到底有什么区别?”
安愿想起兰晓,坐在宿舍行李箱上哭泣的兰晓。她也是这么说的,谁能真的当歌唱家?那时候安愿想不通这话哪里不对,现在忽然明白,世界上留给你的路其实很多,可你急功近利,偏要走最错误的那一条。她曾经想把这句话说给兰晓那样的人听,却又觉得说教更显得苍白,谁的选择都是他们的意志,她无权干涉。
“也许你觉得我们没有区别,但我自己知道我们不一样,这就够了。”安愿说着转了身,看了车边的老董一眼。他满脸都是看热闹的神态,安愿垂下眼睛,拉开车门。
太难了。她在心里恍惚地感叹,却又不知道具体感叹的是什么。
万事万物都模糊,唯有脚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
提醒她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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