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贰之臣
被关在鼓楼的日子里,安愿极快地消瘦下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连荆复洲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女人来了鼓楼都是日渐丰腴的,唯独她,看起来半死不活。不是不心疼的,只是相比把她永远禁锢在身边的渴望,这种心疼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新年到来之前,安愿终于摆脱了铁链的束缚,原因是东西戴得久了,脚腕都要被磨出一圈细细的薄茧,缠绵时荆复洲的手滑过那里,觉出手感不好,第二天早上摸着她的脚踝,把那铁链踢到了床底下去。
人的意志力是会被时间消磨的,安愿是女人,他觉得女人相对来说更容易被掌控。就像是幼时就被拴在小木桩上的小象,长大后也不会再挣脱木桩。从结果上看,他的做法是成功的,不再戴脚链的安愿依旧不会走出这间房门,牢狱从一定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保护。
依照往年规矩,除夕是要大家在一起过的。以往每年除夕到来之前,薛老就派自己手下的人到处通知,还提前让会所那边布置准备。今年情况特殊,除夕成为了薛老的忌日,曾经他手下的心腹都已经各自为营,荆复洲无意聚齐大家,又觉鼓楼里女人太多,吵吵闹闹惹人心烦,最终决定带着安愿去泰国,那里有他的雇佣兵,有他的工厂,那里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同行的人还有荆冉和周凛,以及几个荆复洲信得过的手下。涛子在那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他们到。安愿没有出国的经历,第一次出国却是这样的情况,原本该有的喜悦兴奋,现下只成了漠然。
她最近常常失眠,睡着了便发噩梦,睡眠质量奇差。在飞机上坐下来,安愿合了眼睛只想睡觉。手被荆复洲牵住,他偏着头,看着她淡漠的侧脸,手下捏了捏,摩挲着她的手指关节。
因为这个动作,安愿微微侧过头来看他,眼底带着倦意:“怎么了?”
他其实想说,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睡,此时对上了她的眼神,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荆复洲把手伸开,胳膊垫在她的脑后,安愿垂下眼睛看了看,刚想坐直身体,被他揽住肩膀带进怀里。
“睡吧。”他没看她,侧脸的表情有些严肃,安愿的脖子梗了一下,又觉得这点小事,没有和他争执的必要。再次合上眼睛,她的头微微往他肩膀上侧过去,脸颊接触到棉麻衬衫的布料,粗糙地贴合着她的皮肤。荆复洲伸手帮她把垂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去,又在她耳垂上轻轻揉了揉,疲倦感潮水般涌来,安愿皱了皱眉,却还是沉沉地睡过去。
荆复洲收回手,抬眼便撞上荆冉的目光。他挑了挑眉,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你要留她到什么时候?”荆冉的声音不低,一旁的周凛在她说完这话之后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荆复洲依然笑得和煦:“暂时没想好。”
“别让算计过你的人算计你第二次。”荆冉眸色锐利,这一刻的眼神和荆复洲有九分相似。周凛笑得有些无奈,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大抵是夫妻间的共有秘密,荆冉瞪了他一眼,刚刚的犀利一扫而光。荆复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转过头,安愿靠着他睡得香甜,他低头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尖,安愿不悦地动了动,往他怀里更紧地缩了缩。
“放心,我不相信她。”荆复洲轻飘飘地回了荆冉一句,顿了顿,又补充,“我想试试对她好,要是这样她还要算计我,那我这辈子就算栽在她手里,我认了。”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安静下来,一直到飞机缓缓降落,安愿才从冗长的梦境中清醒。荆复洲半边肩膀是麻的,她刚刚起身,他便揉着关节活动了几下。这么一来就较别人走得慢了一些,他倒是不觉得着急,肩膀处的温度还在,存了些许眷恋。
安愿刚睡醒头脑昏沉,站起身时动作有些急,眼前花白一片,她皱了皱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摔在了荆复洲怀里。
“还没到晚上呢就投怀送抱?”荆复洲声音带着笑意,咬着她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安愿眉头锁得更紧,想从他腿上离开,腰却被箍住,紧接着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荆复洲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将她的唇含住,没有深入,只是在唇瓣边缘暧昧地舔了舔。
“该走了。”安愿偏过头,躲开他略显赤裸的目光。
涛子早就等在外边,现在正跟周凛一边点头一边说着什么。虽然是二月,泰国气温还是不低,安愿把外套脱下来搁在臂弯里,跟在荆复洲身后走得很慢。涛子喊了声“洲哥”,又看向安愿,犹豫了一下,那句“小嫂子”被他吞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唤了句“安小姐”。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下午,涛子晚上准备了接风的饭局。荆复洲在泰国是有自己的房产的,车子离开机场,安愿望着外面的陌生景色,忽然觉得几个月前自己在北方独自生活的那段日子,好像已遥远地成了梦境。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她开始分不清,这种迷茫在她看见青葱草木后面的独栋别墅时,在心里被无限放大。
她听见了,荆复洲说的,他说他想试试对她好。
荆复洲和安愿的房间在二楼,和荆冉他们隔着一条走廊,几个房间。回房间必须要先路过荆冉他们,才能到达走廊尽头。别墅装修是欧式的,和泰国本土并没有什么关联,只是二楼的某间房里供奉着佛像,上楼后荆冉进去跪拜,荆复洲却淡淡地拉着她回房间。
“你不信佛?”安愿坐在床边,仰着头看他。荆复洲回来的路上流了汗,正解着衬衫扣子,打算洗个澡。听了这话之后他转过头,原本准备去往浴室的脚步也换了方向,朝着她这边:“你信佛?”
安愿摇了摇头,眼神有些纯真和茫然:“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人,总会给佛祖多上些贡品,免得死后下油锅。”
她很久没跟他说过这么长的话,哪怕字字都透着刻薄。荆复洲笑了笑,衬衫的扣子已经都解开,他就这么敞着衣服朝她走过来,一只腿的膝盖搭到床边,支撑着他微微俯下的身体:“照你这么说,佛祖跟那些拿钱就能收买的贪官有什么区别?你要是信佛,这话就是大不敬了。”
“我不信。”安愿有些无趣的样子,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不是要去洗澡么,快去,有汗味。”
她的动作太自然,头低得又太快,所以没看见荆复洲眼里刹那焕发的光彩。很久很久,不曾听她这么跟他说过话。低了低头,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荆复洲虚虚环着她,声音也比刚刚要低:“一起洗?你不是也流汗了么。”
安愿没说话,看向他的眼神已有不耐。荆复洲叹了口气,倒不勉强,在她额头上浅浅吻了吻,起身:“你可以在别墅里走走,熟悉一下。”
浴室的门关上,安愿环顾四周,装修精美,她歪了歪头,总归闲来无事,于是起身往外走。别墅有三层,一楼住的是几个泰国人,据说常年在这里照看房子的,二楼给了他们,三楼的楼梯锁着,应该很久不放人上去。安愿在二楼绕了几圈,房间布局都差不多,路过荆冉他们的房间,门开着,里面的周凛听到声音,抬眼对她礼貌地笑了笑。
一楼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布局,她叹了口气,打算折回房间。脚步刚刚离开楼梯口,忽然听见下面有吵闹声音,她一愣,转身扒着栏杆往下看。
从二楼平台看下去,一楼大厅的情况一览无遗。两个男人用泰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踢着脚下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孱弱,基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安愿眼神漠然,不想看这场闹剧,转身欲走。
楼下的少年不知被谁踢到了小腹,蜷缩着身子喊了声“救命”。这两个字是中文,而且带着粤语口音。那是安愿的乡音,她脚步一顿,重新朝着楼下看过去,少年头发凌乱,鼻梁上沾着血迹,半边脸庞高高肿起。
因为听到响声,周凛和荆冉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几个中国人居高临下,看着几个泰国人围殴中国少年。这场景让安愿觉得胸口发闷,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往楼下走去。
老董就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对这一幕视若无睹。安愿从他身边绕过去,听见他喊了声“安小姐”,话语里有阻止的意思。安愿没回头,冷着脸朝几个泰国人走过去,她是跟着荆复洲进门的,又是极具辨识度的一张脸,泰国人记得,见到她过来,也就停了手。
少年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围着他的男人们散了,安愿看见他轻微抽搐的身体。她皱起眉,转头看向老董:“怎么回事?”
“安小姐,这事跟您没关系,您快上去吧,一会儿再伤着您。”老董语气并不恭敬,尽管一口一个“您”字。安愿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他:“我问你怎么回事。”
“安小姐……”
“怎么回事?”
“跟您真的没关系……”
“怎么回事?”
她似乎铁了心要问出所以然来,老董叹了口气,指了指刚刚爬起来的少年:“他爸吸毒,他是帮他爸来买货的,但是钱没带够,想硬抢。”
安愿低头看向他。
十六七的样子,是该明辨是非的年纪。少年已经伤痕累累,再打下去恐怕会没命,安愿挥挥手让那几个泰国人退后,走到少年身边蹲下:“你走吧。”
听到中文,少年猛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安愿的手腕:“姐姐……姐姐我求求你……我爸不行了他真的挺不过去的……您给我一点吧……”
“你爸爸是个无底洞,你该知道对错,以后别再来这。”安愿说着就要起身,那少年却拖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姐姐……您也是中国人……您就当帮帮同胞啊姐姐……”
安愿皱眉,挣了几下才挣开,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不是帮,那是毁了他,我让你走就快走!”
少年见安愿这幅样子,索性破罐破摔地指着她骂了起来:“装什么圣母?这房子里的有哪个是好人?不给就不给,别装着这幅嘴脸教育我!”
“行了。”楼上传来声音,安愿抬头,看见荆复洲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上还滴着水,就这么随性地走了下来。他也许是把事件听了个大概,也许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径直走到少年面前,丢了一包东西下去:“拿着快滚,别有下次。”
老董神色有些诧异:“洲哥?”
荆复洲淡淡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少年满是伤痕的手把那包东西捧过来,待看清了是什么,脸上的表情一变,原本愤怒的眼神猛然间就乖顺了,双膝跪地千恩万谢地对着荆复洲狠狠磕了几个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安愿站在一边,脸色苍白。
荆复洲伸手推了少年的脑袋一把,冲安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别谢我,我也是看在这位的面子上,去,谢谢你姑奶奶。”
刚刚还对安愿恶语相向的少年立马连滚带爬地过来,抓着安愿的脚腕不住地磕头:“谢谢姑奶奶……谢谢姑奶奶……”
安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底神色愕然。荆复洲挑了挑眉,在一旁发出轻笑。
少年拿着那小小的一包跑出门,左腿被打得有些跛,跑得歪歪扭扭。荆复洲收回目光,看向安愿:“看见了吗?那就是你在信仰中想要拯救的人,只要有货,他可以跪下叫老子爷爷。这个世界早就不流行圣母了,安愿,你得学会变通。”
安愿看向他,又环顾四周,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异类。在这个世界里她是异类,贩毒头子是神明,是佛祖,是人人供奉信仰的光。是她黑白不分,是她自以为是,是她错估了善恶。不管是之前的许久昌还是现在的少年,都在她脸上留下了漂亮的耳光,荆复洲用心良苦,不过就是想摧毁她从程祈那里得到的卑微信仰。
她真害怕,荆复洲就快要成功了。
拨了拨湿漉漉的头发,荆复洲扯着安愿上楼,晚上八点的饭局,在那之前他还想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他倒是没有苦心设计什么,可人心本就如此,她在坚守什么?世界听不到她的声音。
房门关上,荆复洲把毛巾扔给她。安愿接过来,把它罩上荆复洲的头。发丝在毛巾下,柔软潮湿,她的手顿了顿,毛巾微微向下,盖住他的口鼻。
手腕被握住,安愿低下头。荆复洲钳制着她的手,嘴角笑意清浅撩人 :“安愿,你杀不死我,别白费力气。我们是来度假过年的,今年除夕可别再有人死在你手里,不然你下半辈子的年,都不可能过好了。”
安愿勾起嘴角:“你信不信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他点头,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隔着衣服亲吻她肩膀处的文身,眼神温柔而缱绻:“我等着。”
晚宴地点定在距离别墅不远的酒店,从他们住的房间望出去,透过茂密树林可以看见酒店的白色墙壁。这地方分明是郊区,酒店开在这里,不是奢华至极,就是寒酸落魄。以荆复洲的排场,酒店必定是前者,也不知道进去之前是不是又要像之前去会所,把她折腾打扮成一件花瓶摆设。
安愿闭着眼睛,脸挨着枕头,脑子里想法纷繁,一丝困意都没有。荆复洲躺在她身边,她要是翻过身去,就可以看见他睡着时依旧紧绷的下颌线。
天色还亮着,屋里窗帘拉了一半,随着夕阳的不断推移,那道暖光就铺在了安愿的眼皮上。亮色让她怔了怔,微睁开眼睛,又眯起来,抬手把那光线挡住。安愿揣摩着兴许因为这里是热带,连日光都比家乡的浓烈刺眼,撑着身子坐起来,她光脚踩在地板上,打算走去窗边将窗帘拉好。
还没起身,手腕忽然被扣住,安愿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攥得更紧。她回过头,荆复洲的眉眼在夕阳里被镀了层金边,眼神还是慵懒的,声音却清明冷静:“去哪?”
“拉窗帘。”
他的神色松懈下来,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放松了,在她脉搏处轻轻抚摸了两下。另一只手在眉心揉了揉,想让自己快点脱离刚睡醒的倦意。安愿站起了身,他没有动,也没有刻意看她,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把鞋穿上。”
他语气熟稔,好像这场景已经在他们平时的相处里被重复了无数遍。安愿迟疑了一下,慢慢将自己的脚伸进拖鞋里。
荆复洲看了看表,晚上七点。涛子准备的饭局八点开始,时间还充裕。转过头,安愿这时候已经站在了窗边,瘦削的身影被夕阳笼罩着,边缘轮廓皆模糊一片。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怅惘,这怅惘不是来自过去,而是穿越自未来,他好像看见未来的某一天,他注定是要失去她的。
失神的时候,安愿已经转身走了回来:“我们几点出发?”
“七点四十。”荆复洲说着朝她伸出手,他靠着床头坐着,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光线透过窗帘混沌地勾勒着一切的轮廓。安愿没理会他,在沙发上坐下,去翻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那我找找衣服,再化个妆,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荆复洲低声笑起来:“怕出门的时候给我丢脸?”
安愿没看他:“女人化妆和男人没关系,就是想让自己漂亮点而已。”
“女人和女人还真是不一样。”荆复洲像是听到了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手上有点空落落的,他转头,从床头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出来,点燃。
“因为你根本没想过去尊重女人。”安愿拿出两条长裙,铺在沙发上比对着看。她眼里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活力,却又好像不一样。荆复洲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部过了一圈又缓缓吐出来,笑意不变:“那你教教我,怎么尊重女人。”
安愿却没了耐心,随手拿起那条浅色的裙子塞回箱子里,留了深色的那条:“不知道。”
“浅色好看。”荆复洲拿烟的手点了点,烟灰落在床头的白瓷缸里,安愿看向他,他的动作一顿,补充道:“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就穿深色这条。”
他在跟她展示自己刚刚学会的所谓“尊重”。
女人化妆比他想象中更烦琐,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但喜欢看安愿那股认真劲儿。说认真也牵强,只能说相比较其他的事,安愿在化妆时算专心致志了。荆复洲很想跟她搭句话,比如问问她那些东西都是什么,用在哪里,又觉得这些话于他来说太不相符,讨好的意味明显。或许不问才能成全她心里的那种尊重,他是想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
天渐渐擦黑,夕阳慢慢隐去,屋里光线越发晦暗不明。安愿换好衣服,收拾妥当,走去窗边双臂向外,将两扇窗帘一并拉开。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她又看到了酒店那边的白色墙壁,以及已经亮起的灯火。
荆复洲站在她身边,刚刚离得远没仔细看,凑近了才发现安愿的妆化得这么浓。他伸手在她殷红的嘴角抹了抹,指腹上沾了点口红,安愿不善地看着他,问:“不出发么,到时间了。”
“你不是说女人化妆和男人没有关系么?”荆复洲玩味地笑着。
“怎么,你又觉得我是怕给你丢脸才化的了?”
这样的风尘妆容,哪里是怕丢脸,分明就是存了心要让他丢脸的。荆复洲笑得无奈,没有反驳她,揽着她的腰往门口走:“你自己别觉得丢脸就好。”
而实际上,安愿也真的顶着那张调色盘般的脸走得理直气壮。荆复洲这个晚上心情很好,这心情好得太明显,以至于涛子手下反应向来不灵光的几个小弟都壮着胆子跟他搭话:“洲哥,有什么好事吗?”
荆复洲摇头,又点点头:“过一段时间可能有好事。”
他们这次来泰国,其实早就跟老挝那边打过了招呼,如果联系得顺利,将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荆复洲在这里面摸爬滚打多年,也不是没栽过跟头,所以每逢比较重要的货,都会把消息锁得死死的。这饭桌上的人毕竟还是太杂了,荆复洲没打算说,况且他真正开心的也不是这个。
男人们推杯换盏聊得开心,只安愿和荆冉是女人,插不进话。而这两个女人间的关系也并不好,荆冉没有理她的意思,安愿便自己在那一盅一盅地喝酒。酒量再好的人也经不住空腹这么灌酒,等荆复洲转头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了。
涛子看见这情况,笑了笑:“要不我找人先送回去?”
“不用,她跟我一起走。”荆复洲伸手在安愿的发顶摸了摸,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小狗。安愿动了动,似乎想躲开他,他便把手移开,重新跟其他人聊天。带着女人来参加饭局是常有的事,泰国这边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只是不等人尽兴就自己先喝醉的女人倒是少见。
男人一旦喝酒,饭局就被拖得很长很慢。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安愿中间酒醒了一次,自己拿着杯子又灌了两口酒下去,这会儿醉得深了,被荆复洲打横从车里抱出来。荆冉有早睡的习惯,周凛为了陪她回来得也早,这个时间估计已经睡下。别墅里静悄悄的,头顶的吊灯亮着,安愿抬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醒了?”荆复洲抱着她上楼,还没走到房间,忽然看见她捂住嘴眉头一皱。他也跟着蹙眉,脚步转了个方向,快步抱着她往洗手间走。安愿在瓷砖地上跪下,抱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随着干呕眼泪也冲出来,出门前化的妆便毁得惨不忍睹。荆复洲在她身后帮她抚着后背顺气,她一抬脸,他便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眼妆晕开,眼眶周围都是黑乎乎一片,好像被人揍了两拳,狼狈又好笑。他伸手抽了纸巾帮她擦,手腕却被攥住,安愿仰着头,借着他的力量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好就着她的动作,扶住她的手臂。安愿眼睛转了转,在洗手间里找什么的样子,最后似乎实在没辙,弯腰把马桶盖放了下来。荆复洲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她已经踩着马桶盖摇摇晃晃地站了上去,手还撑在荆复洲的双肩上,安愿眼神涣散,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我……我给你唱首歌……”
荆复洲一愣,原本想抱她下来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舍不得打断她。这时光对他来说弥足珍贵,那双手在半空中举着,形成保护的姿态,却没有碰到她。
她喝醉了,醉得很深。荆复洲甚至不知道,在此刻的她眼里,自己究竟是谁。
晃晃悠悠的,安愿在马桶上站直,见荆复洲举着手,便从善如流的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来保持平衡。他的眼睛温柔下来,凝视她花得有些难看的脸,安愿张张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开口。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
她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飘忽着落在他的眼里,像是想认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谁。可最终,思维混沌得厉害,她垂下眼睛,低着头,声音轻轻浅浅地哼唱: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这几句歌词好像是耗费了她大量的力气,声音弱下去,身子也软绵绵地倒下来。荆复洲伸着手,她便直接倒在他怀里,那双手臂收紧了,将她拥了个满怀。她脸颊有些烫,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着他的肩膀,是全然没有防备的样子。
照顾着安愿睡下,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荆复洲把毯子搭在她身上,又在她脸上摸了摸。烟盒里的烟还剩最后一根,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将烟盒丢进垃圾桶里,火光在房间里亮起,虚弱,明灭。
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歌词。
“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我得到没有,我得到没有?”
连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了好起来的趋势。安愿醒来时觉得头痛,喉咙干涩得厉害,坐起身,看到沙发上闭眼坐着的荆复洲。
烟头在茶几上堆着,屋内都是呛人的味道。她下了床,光着脚踩了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去穿上了拖鞋。荆复洲的手机放在床头,她想看看时间,又怕自己拿起手机会惹他误会,伸出去的手临时换了目标,端起水杯。
吃过了早饭,安愿跟在荆复洲身后走出别墅。他说要带她看看这边的情况,停机坪上有两架私人飞机,安愿眯了眯眼睛,有点分神。荆冉和周凛上了另外一架,荆复洲拉着她坐到机舱里去,机舱空间很小,加上驾驶员,就显得不是很宽敞。安愿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飞机起飞时她低头往下看,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从上空俯瞰,下面景色怡人,绿意盎然。荆复洲环着她的腰,手臂像是安全带一样将她牢牢固定在座位上:“下面那是种植田。”
安愿疑惑地皱了皱眉:“种什么?”
“罂粟。”
随着路线的改变,下面场景换了样子,人也跟着多了起来。荆复洲眯了眯眼睛,颇有些得意的样子:“那是我的工厂。”
“什么工厂?”
“毒品加工。”
安愿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她不明白荆复洲为什么要带她看这些,在明知道她的立场的情况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荆复洲笑笑,接着说:“安愿,其实上次,我就想带你来这儿。”
上次,他指的是曾经他们计划过的旅行,被搁浅在机场的旅行。安愿没说话,目光望着下面的青葱森林,他这话似乎带着点遗憾,又夹杂了最终实现目的的满足,不管从哪个角度,安愿都觉得不舒服。
由于宿醉,安愿早早就回了别墅,荆复洲下午约了人,吃过午饭后就离开了。安愿没有胃口,上午的出行让她觉得头昏脑涨,觉得大概是酒劲没过,打算问问周凛有没有相关的药,给她吃一点。
房门虚掩着,安愿抬手刚要敲,忽然瞥见里面的荆冉。她朝着门的方向躺着,正在睡午觉。安愿把手收回来,侧过脑袋向里看了看,没看到周凛的身影。
她有些讶异,他这个时间不该不在房间的。
头疼得更厉害,安愿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打算回房间。放佛像的屋子房门紧闭,她路过那门口,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推门。
她原本只是想看看,那传说中慈悲为怀的佛祖。
门被推开,安愿先看到的是香炉。她迈了一步打算进去,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什么事吗?”
她一愣,跟周凛四目相对。
鼻息间都是檀香味道,安愿看见周凛手里的手机,他正在打电话。男人的气场跟平日里很不相同,似乎原本的温和之上平添了一丝冷峻。他看着她,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刚要柔和:“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
——我是来找你要醒酒药的。
安愿知道她该这么说。
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安愿眼睛望向他的手机,有些无辜地眨眨眼睛:“周医生,我刚刚打不通你的电话,说是关机了呢。”
周凛眼神一变,也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对面的人也随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安愿知道,她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佛像静静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午后的别墅里很安静,安静到周凛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定定地凝视着安愿的眼睛,不慌乱,却也不像以往那么平静无波。谁也没动,保持着这样的安全距离,半晌,周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安愿,你没有手机。”
是,她没有手机,打从被带回来,荆复洲就没给她任何的通信工具。安愿神色不变,无所谓地往旁边瞥了一眼,再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严肃:“你要是再不把手机卡换回来,荆复洲就该真的打不通你电话了。”
周凛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又都显得不稳妥。他等着她来问他,他们彼此试探,却谁也不肯先交付信任。
安愿却后退一步,像是什么都没看到,顺手把门带上。拖鞋踏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声响又规律地渐行渐远。周凛提起来的心慢慢回归原位,掌心里都是汗,他揉了揉脸强打起精神,再度举起手机:“方队,我们也许可以找个线人了。”
头痛一直持续到傍晚,安愿躺在枕头上,眼睛闭上再睁开,就这么发了一下午的呆。一楼渐渐响起说话声,她知道荆复洲回来了,她现在不能面对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怕被他看出破绽。
安愿闭上眼睛,耳边的声音就更显得清晰。她听见他慢慢走上楼梯,走过长长的走廊,停在房间门口。荆复洲进门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他站在门口,安愿知道他正看着自己。
有另外的脚步声过来,随后她听见周凛一向温和的如同白开水的声音:“阿檀,晚饭做好了,你带着安愿下来吧。”
“她一下午都在睡觉?”荆复洲回身问道。
周凛似乎愣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倒是一直没出房间。”
安愿闭着眼睛,外面的声音被隔绝开,荆复洲将门关上,朝着她走了过来。他绕到她面前,低下头,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安愿,起来吃饭了。”
“……几点了?”安愿仍旧闭着眼睛,轻轻开口。
荆复洲看看手表,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七点了,你一直睡到现在?”
安愿翻了个身,卷着被子坐起来。她的头发蹭得有点乱,眼神里满是疲惫:“反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睡觉。”
“多睡点也行,今晚反正是要熬夜的。”荆复洲笑了笑,换下外面穿的衣服。见安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扬了扬唇:“忘了?今天是除夕。”
他不说,她真的差点忘了。安愿揉了揉脑袋,记起他们是来泰国过除夕的。去年除夕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一年竟也就这么活过来了。她抿唇,半晌后淡淡问道:“怎么,不给你继父上几炷香么。”
“我说了我不信这些。”荆复洲已经换上了舒服的衣服,嘴里叼着一根烟。
“你们家过年有什么习俗?”安愿换了个话题,惹他不高兴她毕竟也不会好过。
荆复洲点烟的动作停下来,因为她的问题认真思考了片刻,最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在哪长大的就是哪的习俗。”
“我……”荆复洲舔了舔唇,把烟点燃,烟雾从鼻腔里呼出来,他的脸就云山雾罩的,“我从小就到处跑,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安愿眨眨眼,把目光偏开。她从来没好奇过荆复洲的过去,只在当初荆冉讲的时候听到过一点。但不管怎么说,过去的悲惨并不能成为现在他大肆犯罪的通行证,原因或许身不由己,结果却仍是不可原谅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起身往门口走,荆复洲还站在原地,一根烟抽完了,才慢悠悠地跟上她的脚步。
不似从前在会所的奢华热闹,荆复洲更喜欢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馨气氛。只是这一家人里存了几种心思,就要另当别论。安愿昨天喝酒喝得狠了,今天只低着头喝饮料,荆冉大概觉得她碍眼,说话并不热络。
安愿悄悄去观察周凛,却觉不出和以往的不同。他的存在感向来不高,有时候安安静静地坐着,几乎要以为他不存在。安愿摸不清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有事瞒着荆复洲,跟荆复洲对立的人,无疑可以成为她的同盟,可在那之前,她得赢得他的信任。目光收回来,安愿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牛肉,手边有刀叉,只是餐刀的顶端并不锋利,她毫无胜算。
这些没有用的心思,一天要在她的脑子里转上几百遍,又都以失败告终。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大家各怀心事却又小心翼翼。安愿是最早离开饭桌的,也许她离开了,荆冉说话也就不会避讳了。房间里的灯开着,她拿了睡衣走进浴室,不忘回身锁好门。
安愿这个澡洗得有些久,出来时脸色绯红。荆复洲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了,此刻正坐在床上看杂志。毯子盖住了半身,墨蓝色睡衣领口松散地开着,见安愿出来,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盯着手里的杂志。
安愿忽然觉得,他似乎很久没碰她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她晃晃脑袋,拿了吹风机吹头发。机器运行的声响终止了荆复洲的阅读,他把杂志放到枕头边上,转头看向她:“早上不是还头疼?”
吹风机声音太大,又直接凑在安愿耳边,她没听见他的声音。荆复洲有点无奈,从床上下来,走到她身后接过吹风机:“给我。”
安愿的手握紧了,仰着头看他:“我自己可以。”
他没有坚持,又回到床边去坐下,眼神落在她身上。安愿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宁,发根还没怎么吹干,便收了吹风机。
有些事好像不需要说,什么时间,该怎么做,就这么水到渠成。也许是存了些心思的,也许只是为了能从他那里汲取信任。安愿安慰着自己,朝床边走过去,荆复洲张开双臂,她便依偎到他的怀里。
他带着她倒下去,床铺柔软,她比床铺更为柔软。疤痕上的文身被他握在掌心,拇指轻轻捻着她的耳朵,荆复洲慢条斯理地吻她,另一只手沿着睡裙下摆溜进去。
她的头发还没干透。荆复洲一手向下,一手抚着她的脑袋,修长的手指绕进发丝。他忽然抬了抬头,凝视她带着雾气的眼睛,嘴角挑起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安愿,湿的。”
他说的是她的头发,又好像不是。
夜很长,他们以这种方式跨过零点,安愿头抵在他肩膀上细细喘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除夕要守岁?”
荆复洲拥着她,吻她汗湿的鬓角:“据说除夕守岁,可以让家里的老人更长寿。”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有片刻沉默。
安愿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躺在他的臂弯里,看着天花板。她家里没有老人,荆复洲也是。或者说,至少荆复洲还有个家,她连家都没有。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她想自己的失眠大概是治好了。潜意识里却又生出了负罪感,她被他困在身边,怎么可以睡得香甜。她如同被撕扯成两半,一半还高举战旗屹立不倒,一半却已经丢盔弃甲连连败退。后者的诱惑力明显更大,没人会责怪她,能责怪她的人,早就在她之前变了。人何苦要坚持,她已经看过那么多,她是否要坚持。
梦境折磨着她,一夜并不安稳。醒来时荆复洲不在身边,枕头上还有他留下的微微的凹陷。安愿伸手在那凹陷上摸了摸,又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忙收回手来。
一楼大堂里没人,倒是有声音从偏厅传来。安愿原本是要去厨房找点吃的,却隐约听到了些黑话,便转头看过去。偏厅里只坐了三个人,荆复洲,涛子,周凛。
安愿缓缓打开冰箱,拿了盒牛奶出来,荆复洲说话时声音有些低,她听不清,周凛也是一样,只有涛子偶尔几句是清晰的。清晰的几句里能听懂的又不多,安愿仰头喝了口牛奶,看着上面鬼画符一般的泰语,再次凝神去听。
“……这么大?”
“最近查得太严了,好几个都被连窝端了,赶在这种时候……”
“洲哥,你信我。”
安愿舔了舔嘴角残余的牛奶,忽然听见其中周凛略微抬高的声音说了句:“这次做得大,结束了我就金盆洗手。”
偏厅里有短暂的沉默,安愿知道,荆复洲此刻一定用阴沉沉的目光凝视着周凛。她抬头看过去,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周凛的侧脸,他还是以往的样子,不急不缓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又或者说,不卑不亢。
荆复洲深吸口气,把烟送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前几天有消息,说咱们以前走货的那条线里藏了条子,不知道是哪个,你小心点。”
周凛点了点头,涛子也一脸凝重地点头。自阿洋去世,周凛接手了他的那一部分,算是正式入了行。他现在又是荆冉的丈夫,提出金盆洗手,荆复洲是默许的。只是这四个字听着叫人隐隐不安,似乎很多时候,承诺回来之后要如何的人,都没能回来。
“洲哥,这批货要是成了……”涛子似乎想说什么。荆复洲把烟灰敲在桌子上,打断他的话:“没有要是,这批货必须成。”
涛子挠了挠后脑勺,荆复洲笑着骂了句粗话,伸手在他脑子后面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俩给我注意点,别给我丢人。”
“洲哥,你去不去?”涛子觉得这批货至关重要,问出口就看到荆复洲眯了眯眼睛。他连忙打了自己脑袋一下,笑嘻嘻的:“得得,洲哥这么信任我,我还问这种狗屁问题。”
周凛抬眼,目光从涛子脸上一闪而过。这批货牵涉的太多,荆复洲不会交给不信任的人,如果涛子一直在,想必是没办法诱荆复洲亲自交货的。他皱了皱眉,偏头忽然看见厨房里的安愿,她也正看着他,眼神碰撞的瞬间,安愿轻飘飘地低下了头。
恍惚的,周凛心里的想法慢慢发酵:荆复洲对安愿是很好的。
周凛心里的不确定太多了,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铤而走险。况且就目前的交货位置来看,根本不利于抓捕,荆复洲在泰国有自己的雇佣兵,一旦发生冲突,必定死伤惨重。交货时间定在下个月,周凛得在这段时间里,找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他的目光再一次飘向安愿。
感受到他的注视,安愿打开冰箱又拿了几盒牛奶出来,抱在怀里往偏厅走。荆复洲回身,她已经把牛奶放在了桌上:“聊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
“什么时候醒的?”荆复洲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安愿不动声色地躲开,看看空着的椅子,又看看他,识相道:“应该是不能让我听见的事吧?”
荆复洲不置可否,把抽了一半的烟重新叼进嘴里。安愿知道他这是默认,转身欲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涛子一眼。荆复洲有些许愣怔,连涛子自己也是一脸迷茫:“有事啊,安小姐?”
安愿回过神似的笑笑,摇摇头出了偏厅上楼。
下午时候下了雨,原本计划的出行取消,荆冉跟周凛回了房间,安愿不想在屋里闲着发呆,说自己要去供奉佛祖的屋子里上香。
荆复洲觉得讶异,下意识就觉得她或许存了什么蹊跷的心思,可佛堂和房间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她恐怕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他眼里的不信任太明显,安愿细长的眼睛斜睨他,语气不阴不阳:“你要是信不过,可以跟我一起去。”
“我不信这个,你去吧。”荆复洲拿了根烟,坐到沙发上。
安愿眉梢一吊,冲他似笑非笑的:“你不信这个,那你信什么?”
荆复洲笑着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细细缠吻,分开时,眼底依旧黑白分明:“反正也不信你。”
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失望至极,扭着身子挣开了他的胳膊往隔壁佛堂走。她走的时候是关了门的,只是门锁没扣严,过堂风一吹,房门便虚虚打开一条缝。隔壁的门开了又关上,没多久再度打开,安愿的高跟鞋踩着地板声音清脆,大概是走到了二楼平台那边去了,天生带着沙哑的声音却压低了,似乎以为他听不见。
荆复洲神色晦暗地抬起头。
“涛子,这屋里的檀香用完了,你找点新的送上来。”
两分钟后,荆复洲听见涛子上楼的声音,隔壁房门开了又关,里面的谈话就听不见了。心里什么地方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荆复洲烦躁地把烟掐灭,下了床往佛堂走去。
手刚刚搭上门把手,周凛便从楼下急匆匆地跑了上来,神色较以往都更为严肃:“阿檀,咱们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之前说的那个条子,现在也在泰国。”
荆复洲的手从门把手离开,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周凛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些不安:“……阿檀,怎么办?”
“先等着,观望观望。”荆复洲转了身,嘴角笑意阴冷:“安愿,真是长本事了。”
佛堂的门关着,安愿把涛子手里的香接过来。见涛子转身要走,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很自然地问道:“涛子,你信佛吗?”
“不信。”涛子初中毕业之后就出来混,前几年跟了荆复洲才算生活得好点,在他心里,荆复洲是比佛祖还管用的存在。荆复洲不信的东西,他自然也是不信的。
安愿笑了笑,在垫子上跪下,又问:“为什么不信?”
她是在跟他搭话拖延时间,涛子没察觉,倒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问题的答案:“安小姐,我没什么文化,说了你也别笑话我。我就是觉得佛祖鬼神这些东西,如果真有用,那我现在早就成了大老板了,啥事许个愿就能成,哪有穷人和乞丐啊。”
安愿脸上的笑意更浓,笑容和善,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少了些清冷。涛子见她没有嘲笑自己,说话也比刚刚放得开了:“你说是吧?咱往回数,要是真的老天有眼,那之前日本鬼子杀人,老天怎么就不一个雷把他们全劈死?要我说啊,就算真有神,那神也是把人当小猫小狗似的养着玩的,你还给他们上香,上个屁!”
“小点声,洲哥在屋里准备睡午觉呢,你别把他吵醒了。”安愿笑着提醒了一句,把手里的香点燃,“其实话怎么说都有理,我从前也是不信的,现在觉得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那还不如拜拜佛,求个心安。”
涛子憨厚地笑起来:“心安值多少钱啊。”
安愿也笑,在佛祖面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并非什么都做不了,血液里凝固已久的东西死灰复燃,烧得她不得安生。凡人若将希望全部寄托佛祖,那不是虔诚,是愚昧。世间一切,其实都得尽人事,听天命。
涛子见她不再说话,也就转身打算离开了,走廊里空无一人,荆复洲的房门似乎开着,在地板上投下了小块的光。涛子记起安愿说的,怕打扰了荆复洲的午觉,原本拖沓难听的脚步声刻意放轻,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下去。
下到一楼,涛子自嘲地笑笑,倒觉得自己有几分鬼祟了。
安愿从佛堂出来,慢悠悠地回了房间,荆复洲侧身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她慢慢爬上床,从后面靠近他,素白的手伸过去,落在他脖颈处。
手腕被握紧,荆复洲翻身将她压倒,安愿躲避不及,身子重重砸进床铺里。虽然被褥柔软,可还是实打实的疼,她皱皱眉,不满地看着他:“谋杀?”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荆复洲冷笑。
他眼里的怀疑赤裸而不加保留,正是安愿想要的。她动动手腕,想要摆脱他的束缚:“我哪有本事杀你,快放开,痛。”
天阴得厉害,屋子里不开灯就好像提前进入了黑夜。荆复洲低下头,在她耳垂边蹭了蹭,手下的劲道松开了,却还是禁锢着她:“跟佛祖说什么了?”
“说佛祖保佑,让荆复洲财源广进开枝散叶,子子孙孙都有金山银山,保佑他万世其昌长生不老,可别死在我手里。”安愿声音很轻,带着她本来嗓音里固有的沙哑。荆复洲伸手去挑她的衣服领子,扣子解开了,他低头在那文身上不轻不重地啃咬了一口:“恐怕你当时说的都是反话吧?”
——佛祖保佑,让荆复洲债台高筑断子绝孙,惩罚他遗臭万年阴沟翻船,最好死在我手里。
安愿不说话,嘴角勾着,眼底却一片冰霜。这才是真的她,那个站在马桶上牵着他的手唱《一生何求》的女孩,只能存在于短暂的梦境。他不信她,却也信她,他信她对他彻骨的,不能磨灭的恨。
荆复洲低头吻她,唇齿交缠厮磨,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呼吸越发粗重急促。他挺腰进入,动作带着爱意,她不说话,咬死嘴唇闭上眼睛。于是爱和恨交融在一起,爱意汹涌,恨意坚韧。口中不能说出的话,身体可以代为回答,可终究,爱和恨的界限是什么,却又不好辨认了。
他们从床上辗转到沙发,又纠缠着进了浴室,荆复洲一言不发,身下动作凶猛而没有保留。安愿躺在浴缸里轻轻喘气,头发上沾着水,一条手臂还挂在荆复洲肩膀上,她歪头,发出一声轻笑。
荆复洲紧绷的嘴角稍稍柔和下来,摩挲着她的背,从浴缸里跨出去。他一边把浴巾围在腰间一边低头看向安愿,水面下她的身体被折射成诡异的形状。
他于是又把她从水里抱出来。
床铺上一片狼藉,安愿裹着他的衬衫站在一边,看荆复洲把床单换掉。他大约从不做这种事,好几次找不到前后,动作也慢。安愿静静地看着,半晌,她偏过头,嗓音还带着刚刚的沙哑:“荆复洲,你喜欢我什么?”
女人常常会在爱情里这样问,你喜欢我什么?这个问题是甜蜜的,有引导性的,爱你年轻漂亮,爱你心地善良,或与这些无关,我爱你是因为你也同样爱着我。可他们之间都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荆复洲能抓来大把,心地善良更是跟安愿贴不上边。她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她又知道,荆复洲确确实实,是喜欢她的。
这句话问的不似其他少女,带点娇媚,欲拒还迎。荆复洲扬手把床单摊开,被子都放好,床头的烟盒里还剩几根烟,他拿了一根在手里,又把打火机扔给她:“帮我点上。”
安愿的拇指在打火机上按了一下,火苗蹿起来,映得她眼底火红透亮。荆复洲低头凑近了把烟点上,呼出一口气,这才淡笑着看她:“你喜欢程祈什么?”
安愿皱皱眉,她不想从荆复洲口中听到程祈的名字:“那不一样。”
“要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还是这么过,你会不会认命,就这么混下去了?”荆复洲话锋一转,把烟灰掸掉,表情有些难以辨认。安愿靠着墙壁,没有任何思索地摇了摇头:“荆复洲,就算过一辈子,我也不会放弃想杀了你的念头。”
就是了。
荆复洲不说话,叼着烟,似乎是笑了。他喜欢安愿什么?最初接触,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喜欢她年轻,喜欢她对他毫不畏惧地说话,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就像当初什么也不是,闯荡在边境附近混饭吃的自己。单纯,狡黠,神秘,得不到。
后来放不下,还是喜欢,喜欢她一直不变的样子。如果安愿是另一个自己,那么她有着不肯妥协的灵魂,他曾经在岔路口屈服,而她没有。时光好像倒退了十年,他看见自己本该走上的另一条路,安愿此刻正无怨无悔地走在上面。
她知道自己的初心,她活得让人好羡慕。
荆复洲靠坐在床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疯魔了。他爱这样的她,却不能成全她,挖空心思想将她同化,又屡次失败。倘若有一天安愿真的选择了妥协,他还会不会爱她?好像不管怎么样,结果从来都是令他失望的。
他不信天,天就不肯对他给予哪怕一点的偏爱。
安愿在床脚坐下,背对着他躺倒在床上。她很累,以至于晚饭时间到了,也还是不想动。她知道荆复洲起床的时候凑过来吻了她的鬓角,那动作太珍惜太温存,让她的心尖微微发颤。
再次睡醒是晚上十一点多,荆复洲躺在她身边,毯子搭在腰上。安愿缓缓坐起来,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他没有任何反应,呼吸依旧均匀。
安愿舔了舔干燥的唇,从床上慢慢滑下来。四周很寂静,连下了一天的雨都停了,空气里满是清冽的气息。她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回身带上,黑暗里荆复洲的睫毛动了动,张开眼睛。
走廊在夜里深幽宁静,透着森森诡异。佛堂的灯还亮着,从门缝里透出些许光芒。安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没有声息,这才伸手推开了门。
她要单独跟周凛见一面,不被荆复洲怀疑的和周凛见一面。可是这件事她思考了几天,还是觉得难度大又危险。荆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周凛身边,对她防范得很,而荆复洲在别墅的时间很多,她要做的是让他怀疑涛子,而不是将祸端引到周凛身上。
安愿的心跳得很快,她想来想去,唯一能接近周凛的方法,便是受伤。佛堂里空无一人,她慢慢地把佛像转过来,看见白日自己藏在那后面的一把餐刀。
越迂回的方法越安全,况且她还不能确认,周凛究竟是不是程祈的战友。手里的刀握紧了,她眨眨眼,将刀刃抵上自己左手手腕。这一刀决不能切到动脉,而又不能透出虚伪,安愿深吸口气,刚要下手,忽然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从她房间的地方渐渐靠近。
那是荆复洲的脚步,她不会听错。
佛堂和房间不过就是几步的距离,安愿没有时间犹豫,在他推门进来的同时,刀刃划破手腕。那一刻她忽然记起曾经自己遇见过的一个女孩,似乎叫梨花,她的手腕上有那么粗的一道疤,想必下手不会太轻。
刀掉在地上,荆复洲推门而入。
在被他打横抱起的那一刻,安愿回头看了佛像一眼。或许上天真的是庇佑她的,这一次,她又赌赢了。
“好在切的时候没找准地方,不然这一刀下去,动脉肯定断。”周凛把纱布缠好,身边的荆冉和荆复洲都是一脸疲惫。他拍了拍荆冉的肩膀,安慰道:“你回房间睡觉去,这边我照看着。”又看向荆复洲:“安愿现在情绪不稳定,你也先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我来劝劝她。”
荆复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今晚的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前刚刚被带回鼓楼的时候安愿都没有想过自尽,这次却忽然反常。他想留在这边照顾,床上的安愿却冷着脸转过了头。
“那你辛苦了。”荆复洲说着起身离开,随后荆冉也推门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周凛把房门关好,声音有些隐忍:“安愿,你不要做傻事。”
“你是警察么?”安愿坐在床头,认真地凝视他。她没有太多时间,更没有其他的顾虑。周凛愣了愣,下意识地回身打开门往外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人,这才皱着眉呵斥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愿扬了扬自己包着纱布的手腕:“当然知道,我就是为了说这话才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眼神冷峻严肃,带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郑重。见周凛不说话,安愿放下手腕,直白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我也不可能跟你保证什么。但你得明白,这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想让荆复洲死,我已经失败一次了,我需要有人跟我合作,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周凛眯起眼睛:“什么?”
“你想要证据,你们卧底埋伏这么久,全部都是因为找不到证据。荆复洲太谨慎,如果从证据方面根本切入不进去,就只能从交货的时候下手,可是以他现在的地位,能让他亲自出面交货的,太少了。”安愿顿了顿,又说:“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们不该错过。”
“你的打算是什么?”周凛在椅子上坐下,清润的气质褪去了,变得危险而矫捷,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狼。
安愿看着他:“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警察。”
“你只要知道我跟你一样要扳倒他,我是不是警察又有什么重要?”
“不,很重要。”安愿固执地看着他。
周凛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思考她的可信度。这是一个思想斗争的过程,半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你好,我是程祈的战友,我叫邹临。”
安愿的眼眶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她学着他的样子,也缓缓地抬手:“你好,我是程祈的女朋友,我叫安愿。”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安愿声音放轻了,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寂静下来。他们像是两片在海上找到同盟的孤舟,迅速向对方靠近。孤军奋战的滋味太难熬了,她几次险些放弃,而周凛显然,比她坚持了更久的时间。
周凛摸了摸自己的脸,随着这个动作安愿可以看见他眼角的皱纹,他顿了顿,答道:“十多年前。”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
“一直埋伏在荆复洲身边?”
“差不多。”
安愿轻轻握住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思考片刻后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你有什么想法?”
“照我刚才的说法,荆复洲不去走货,你们根本抓不住他。现在他手下信得过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涛子,老董做事冲动莽撞,荆复洲不会重用他。”安愿说着皱了皱眉,“我之前听你们在偏厅谈话,这次的钱是不是数目很大?也就是说,如果涛子不在了,荆复洲不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走那么大的货。”
周凛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动了动:“你的意思是,干掉涛子?”
“干掉涛子,荆复洲怀疑的范围会缩小,你的身份就会变得更危险。他猜到有卧底,这几天连睡觉枕头下都压着枪。如果你信我,这件事我来办,下个月你们的行动不变。”安愿定定地看着他,清冷的眼神此刻更显得庄严。
“行动不变?”周凛眼底透着担忧,他不能不考虑后果。
安愿点点头:“这把不赌,你的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你现在身边有荆冉这个保护牌,荆复洲看起来狠厉,其实面对感情上的事优柔寡断。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时间指向凌晨两点,安愿身上带伤,脸色有些苍白。周凛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出那么一丝畏惧或退缩,但都没有。他伸手在自己眼皮上抹了一把,来缓解内心深处的疲惫:“安愿,你得知道,荆复洲现在不信任你。”
“他信我。”安愿扯起嘴角,笑得轻蔑而不屑,“他信我恨他。”
周凛深深地凝视她。
“之前他信我爱他,所以栽了跟头。他心底是极度自卑的人,以后肯定不会对我付出哪怕一点信任。所以,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我越坦荡,他就越怀疑。”安愿冷静地说完,看见周凛的眼神。她抬抬眉毛,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荆复洲对你很好,你会不会动摇?”
她微微一笑:“不会。”
“女人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温柔爱上一个男人,你怎么可以肯定?”
“我没肯定我不会爱上他,我只是说我不会动摇。这跟爱不爱没有关系。”安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歪头轻轻靠在枕头上。这一刻周凛在她身上看到了两个矛盾的灵魂,它们属于同一具身体,相互矛盾,却如她所说,没有关系。像是想到了什么,周凛低下头轻笑一声:“我突然想起来,程祈还在的时候,跟我提过一次你。”
安愿眼睛一亮:“他说什么?”
“说你很倔。”
她也跟着笑起来:“感觉不是夸我。”
在破晓到来之前,安愿沉沉睡去。人生好像忽然又有了盼头,一切都在心里蠢蠢欲动,让人兴奋又不安。她想起《色·戒》里面的王佳芝,想起那样荒唐的爱。现在似乎能理解一半,她会爱上他,也是情理之中。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爱或不爱都是选择,她心下释然,又轻轻叹息。
也不知道叹息声落进了谁的耳朵。
手腕上算是落了疤,是跟了荆复洲以来受的第三回伤。纱布拆下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距离走货的日子也不远了。这段时间安愿没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在别墅里疗伤,偶尔跟着荆复洲出门尝尝哪家店里的料理,也当没白来一次泰国。
她始终没有主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自尽,荆复洲也不曾问过。想象力是很可怕的东西,她任由它在荆复洲脑海里被无限发酵。
走货的那天,荆冉虔诚地跪在佛堂里祈祷,一日三餐都改成了素食,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祈愿显得诚心诚意。安愿也在佛堂里跪下,她知道这次走货不会那么顺利,她心里祈祷的东西,和荆冉相反,但异曲同工。
荆复洲坐在院子里,遮阳伞挡着阳光,身边站着老董和两个保镖。一早起来,一切的气氛都不一样,纵使是荆复洲这个身份地位的人,也罕见地谨慎了起来。他贴身带着的M1911手枪此时就放在手边,跟枪摆放在一起的是一杯咖啡,从早晨一直放到现在。
上午的阳光不算灼人,安愿从佛堂里出来,往着院子里走。她跟他们一样心神不宁,这一刻倒是真有了身为卧底的休戚与共之感。踏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老董先看见了她,随后荆复洲也淡淡地回了下头,朝她招招手。
安愿换了轻松些的表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这样一来那把手枪就刚好也在她的手边。她想控制自己的目光,可还是忍不住朝着枪身看过去,金属冷色的外壳,枪柄处的木质设计显得整体复古而冷艳。荆复洲偏了偏头,安愿垂下眼睛,听见他轻笑:“知道枪怎么用么?”
她靠进椅子里,没回答,明显是不会。当初拿着薛老的枪,不过是因为当时场面混乱,枪早已拉开了保险,她来不及细想也就扣动了扳机。
荆复洲笑意深了,把那把枪往她那边推了推:“给你试试。看见院子那边那个木板没有,瞄准了那个打。”
老董在一旁欲言又止,荆复洲抬抬手,示意他不要插手。那把枪在安愿手边,已经碰触到了她的小指,微凉的触感让她的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也许荆复洲,真的会死在自己手里也说不定。
可她不能那么做,她现在是周凛的战友,他们有完全的计划,要将整条生意链上的人一网打尽。荆复洲如果这时候死了,她只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舔了舔唇,安愿把那把枪握在手里,那枪比她想象中还要沉重,要两只手一起才能举起来。她皱了皱眉,晃晃悠悠地把枪对准远处的木板,刚要扣下扳机,便听到老董的笑声。
“安小姐,你没拉开保险。”
她一愣,回过头,荆复洲也噙着笑意看她,跟老董差不多的眼神。安愿把手放下,低头去摆弄手里的枪,枪口位置转了一圈,指向不远处的老董。老董神色一变,退开一步苦着脸:“洲哥,这哪是能这么玩的……您管管……”
荆复洲笑了几声,起身走到安愿身边把枪拿回来。安愿仰头看他,逆光的位置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隐约觉得他在笑。荆复洲握住安愿的手腕,拉着她离开椅子,走到烈日下:“来,我教你。”
“我知道一点。”安愿被他拉着站在太阳底下,有些不舒服地眯起眼睛:“三点连一线,我听过的。”
荆复洲站在她身后,把枪塞进她的右手,关于她是从谁那里听过这么一句话,荆复洲没问,安愿也识趣地没说。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声音带了点难得的认真,还真有几分老师的样子:“知不知道开枪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握枪姿势。”
安愿握住枪柄,荆复洲的手托在下面,给她提供了一个支撑的力,另一只手虚虚环着她的腰,手掌微微用力,让安愿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握枪的姿势对了,才能更好地瞄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击中目标。”荆复洲低声说着,拉开保险,食指牵动了她的食指,快速按下。子弹飞出去击中木板,后坐力让安愿整个手掌都模模糊糊地疼了起来。
他低下头,靠她更近了一些,随着刚刚的射击,安愿的手因为疼痛和疲累已经垂了下去。荆复洲把她的胳膊托起来,呼吸喷薄在她耳边有些微微的痒,却正经得很,不带丝毫挑逗意味:“右手握住这,枪把应该抵着你的虎口,找到你觉得最舒服的位置。要是觉得太沉,左手可以跟着一起拿枪。”
安愿照着他的话做,又扭头看他,像是寻求肯定。荆复洲从桌上摸了根烟点上,刚想往嘴里送,又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安愿,你的手要握紧。”
“我握紧了。”安愿抬头看他,眼神也很认真。
“还要再紧。”荆复洲把烟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再度回到她身边:“子弹飞出去的时候会有很强的后坐力,如果不握紧了会破坏瞄准线,还会伤到你的手。用你所有的力气去握紧,你握的是枪,是该让你拼尽全力的东西。”
他站在她身后,随着说话,烟草气息就缭绕在安愿耳边,飘进她的鼻息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神,似乎是被那烟草味带去了别的地方,再回神时荆复洲已经说完了话,边握住她的手帮她使力边询问她:“听懂没有?”
她一愣,胡乱点了点头,把手握紧,直到绷直的手臂微微颤抖。
“在刚拿到枪的时候手应该是垂下的,这个是准备姿势,当你要射击的时候就快速把手抬起来。”荆复洲在她身边做了一个示范,又把枪递给她。枪口朝着他自己的方向,而此时的安愿已经学会如何拉开保险。
荆复洲眼神淡然,烟雾从他嘴里轻轻袅袅地飘出来。衬衫在他胳膊上绷得有些紧,袖口挽在手肘处,安愿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她把那把枪接过来,拿在手里的同时,瞥到老董轻轻深吸一口气。
时间慢慢爬向正午,温度升高。安愿站在院子里,额头上沁出了汗。在不断地练习了几次之后,她勉强可以抬手击中木板,枪里没放几发子弹,她觉得不过瘾,却也知道不该再问荆复洲要。
“洲哥,午饭时间差不多到了,咱们回屋吧?”老董说着看了一眼安愿,安愿正低头摆弄手里的枪,研究弹夹,听到这话以后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荆复洲。
脚边的烟头堆了不少,荆复洲手里还拿着一根。抬手看了看表,他有些不易察觉的焦躁:“涛子那边还没消息?”
“……没有。”老董低下头。
“我饿了,先吃饭吧。荆冉也在佛堂里跪了半天了,不吃饭怎么行。”安愿说着站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拉荆复洲。她的手放在他面前,手指前伸,掌心因为刚刚握枪太过用力,现在有些发红。
荆复洲把烟按在桌子上,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捏了捏。随着这个动作他站起身,带着安愿往屋子里走。大厅里开着空调,比外面温度低了不少,安愿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走上去贴荆复洲近一些。
连一向不怎么懂得察言观色的老董,也明显感觉到荆复洲的低气压。
午饭顺应了荆冉的口味,准备的都是素色菜系。荆复洲在餐桌边刚刚坐下,老董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安愿回过头,手还搭在椅子背上,定定地看向声音来源。
荆复洲和荆冉也一并望过去。
“喂……嗯……什么?”老董皱起眉,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荆复洲看过去:“洲哥,出事了。”
安愿脸色一变,抓着椅背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站得很直很直。荆复洲慢慢伸出手,盖在安愿手上,也盖住她泛白的指尖,就这么温柔地看着她,声音里满是阴冷:“出了什么事?”
“走货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给条子知道了……”老董颤巍巍地举着手机,“人是跑出来了,货全被扣了……”
那批货价格不菲,纯度高,做工精细。荆复洲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压住安愿的肩膀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他的周身都是暴戾气息,让人不敢靠近,连荆冉都只是坐得远远的小心地观望着。她心里既要为荆复洲担心,又对周凛牵肠挂肚,听到老董刚刚的话之后非但没能松一口气,反而提心吊胆。
他们之中有卧底。更准确地说,周凛和涛子之间,有一个人是卧底。只有他们知道这次走货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荆冉的手心满是汗水,观察着荆复洲的神色,却不敢多为周凛说一句话。
片刻的沉默,只有安愿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手施加了什么样的力道,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她面无表情,仰起头,看向荆复洲:“阿檀,你信任的人,每次都不过如此。”
先是她,再是现在。
荆复洲点点头,面目极度阴寒,声音却放轻了:“安愿,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
安愿坦荡地点头,眼底一片不加掩饰的清澈:“我知道。但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
安愿转头看向荆冉,又淡淡地扫过荆复洲,在他愈发寒冷的眼神里,轻轻开口:“是周凛。那个潜伏在你身边的卧底,是周凛。”
她说完,看到荆冉颤抖着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似乎是想要帮周凛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证明他的清白。安愿勾了勾嘴角,仰头看向荆复洲,像是在问。
——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敢信吗。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周凛和涛子站在大厅里,看见荆复洲手里那把M1911。它像是玩具一样被荆复洲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安愿坐在荆复洲身边,脸上表情平静得过了头,反倒显得刻意。而整个屋子里情绪最激动的是荆冉,虽然没敢上去抱住周凛,却已经捂着嘴哭出了声。
伴随着细弱的哭声,荆复洲靠坐在椅子里看向他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洲哥……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挝那边的人里面绝对有条子!他妈的,这次差点栽了,那警察的子弹贴着我过去……”涛子颠三倒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们就,就直接到了交货的地方,不知道哪就打了一枪,一帮人冲过来……我不知道货怎么掉的……一帮人开枪全他妈乱套了!我得逃命……我顾不了那些货了,凛哥差点落他们手里……”
安愿定定地看着涛子,眼神顿了顿,又不自然地偏开。这一幕落在荆复洲眼里,他的枪口换了个方向,点了点周凛:“你也讲讲?”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涛子说的差不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货本来有一部分拎在我手里,但是我右臂中弹了,货就掉了。”周凛说话时声音有些不稳,左手按在右边的伤口上,指缝里还在不断渗血。那子弹现在应该还在他的皮肉之下,使他整个人脸色惨白:“阿檀,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实话跟你说,撤退的时候我看见老挝那边的人都落网了,我怀疑那个条子就在咱们中间。”
“……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涛子猛地转身看向他,“知道具体时间的就咱们俩,你他妈这是说我是条子?”
“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为什么偏偏就这次栽了,偏偏就这次损失得最惨。”周凛唇色发白,因为疼痛,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着,“阿檀,这事拖不得,这次是我侥幸,只废了只胳膊,下回没准要的就是咱们的命。”
他眼神阴狠,眼底没有丝毫犹豫迟疑,像是恨到了极致的样子。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荆复洲伸手在她手上捏了捏,把枪塞进她手里:“你去,谁是卧底,你杀了他。”
他教她开枪,就是为了在这一刻将她拖入深渊吗?
安愿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把枪她已经熟悉得差不多,拿在手里也比刚刚顺手多了。她看着涛子,又看看周凛,一时之间竟也有些犹疑不决。荆复洲不信她,却也很难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说辞,她得在他决定之前,干扰他的选择。
“安小姐,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是卧底……安小姐……”涛子后退了一步,忽然气急败坏地伸手指向周凛:“我知道了!周凛你才是卧底!我操你祖宗!你他妈把行踪告诉条子了还他妈让老子背锅,老子不干!”
他说着朝着周凛冲过去,一手拎起他的领子,周凛躲避不及,手臂上的枪伤疼得厉害,被他狠狠一拳挥倒在地。腥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周凛把被打掉的牙吐出来,仰着脑袋看向涛子,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涛子你少他妈在这装蒜!你之前跟安愿在佛堂里待那么长时间都他妈在说什么你当我猜不到,当洲哥猜不到吗?!下楼梯的时候连路都不敢走,你他妈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涛子还想动手,被老董在身后抱住拦了一把,他暂时动弹不得,便看向不远处拿着手枪的安愿:“安小姐,你说说,那天咱们在佛堂里谈的是什么……你说说……”
“我们没谈什么,就是简单聊了聊信不信佛的问题。”安愿声音很轻,看向涛子时目露担忧。周凛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冷笑:“信不信佛?涛子你们找借口能不能找得好一点,你跟别人谈信不信佛?你当这儿的人都他妈是傻逼吗!”
“你他妈爱信不信!”涛子挣脱开老董朝着周凛冲上去,眼看着又要动手,荆冉忽然扑过去代周凛挡了一下,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一直默不作声的荆复洲皱了眉:“都给我闭嘴。”
安愿还站在他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以至于荆复洲的声音似乎在她耳朵里微微震动着:“周凛,安愿说你是那个卧底。”
“你还信她?!”荆冉挡在周凛身前,因为这会儿的场景变得有些声嘶力竭:“阿檀,她就是想让你死你怎么能信她!!”
场面十分混乱,人的兽性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安愿手里还拿着枪,她在等荆复洲发话,赌自己性命去拼输赢。不是不紧张的,相反她紧张得快要窒息,如果不是背对着荆复洲,她眼神里的那点情绪恐怕会泄露得彻彻底底。
“安愿,我给你机会。”荆复洲的声音很冷,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根烟点燃,就那么拿在手里并不送到嘴边。安愿朝前走了几步,幽黑的枪口指向周凛,她看见荆冉眼里的仇恨,那仇恨像一把火,快要把她烧干了。荆复洲不说话,大厅里是死一般地寂静,周凛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压倒他汗湿的头发。
安愿拉开保险。
周凛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粗重,却一声不吭。安愿心跳如雷,要死死握紧枪把才能保证自己不要颤抖。这一刻时间全部焦灼在一起,她的呼吸全吊在嗓子眼,等着荆复洲喊出那句制止。
“够了。”
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致,荆复洲把烟扔掉,朝着安愿走过来。他步子迈得很大,几步就到了她身边,安愿仓皇地回头,被他握住手腕生生转了个方向。枪声响起得毫无预警,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惊,随着这声枪响,涛子轰然倒下。
安愿的食指还扣在扳机上,那枪确实是她打的,但其实是手指的本能举动。荆复洲给的力道很准,抬起的枪刚刚好对准涛子的脑袋。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可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用枪去杀人,双腿不自觉地发软,荆复洲的手一离开,她就瘫坐在了地上。
荆冉哭着扑进周凛的怀里,仿佛是人间一出悲情剧终于欢乐结尾。荆复洲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安愿这里,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安愿的头顶,他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哪怕此刻他真的那么想把枪按在她的头顶扣下扳机。
可他比谁都清楚,安愿若是死了,最后悔的人是他。
他拿她毫无办法,明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甚至千方百计想置他于死地。也许她那句话说的是对的,她就是他的报应,他这么多年来杀人放火的报应。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认了。
这个晚上是他们留在泰国的最后一夜,为了提防警方跟过来,临时决定离开。离开得太过匆忙很像是一场逃亡,安愿看见走廊里有人行色匆匆,好像离开了泰国,便又可以安全地去做那些肮脏勾当。
走廊里脚步纷乱,她静静跪在佛堂里,双手合十。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周凛被扶着进屋之前给了她一个眼神,短促而小心。安愿知道那眼神的意思,那是他无声地夸奖。
只有她有那个胆子,当着荆复洲的面撒谎却面不改色。
安愿在佛堂里一直跪到暮色四合,才缓缓回去房间。洗过澡之后她看见桌上荆复洲放着的烟盒,忽然想尝尝那烟是什么滋味。可心里的想法尚未付诸实施,荆复洲便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念头被自己压下去,光脚站在墙边看他。
这个夜里最为悠闲的人当属荆复洲,在查看过周凛的伤势之后,便回了房间紧锁房门。安愿被他抵在墙上,经过这样的一天他却还有心思去扯开她的睡衣领子,将手指伸进去。屋子里空调开着,却好像没起到什么实质作用,空气躁动而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墙壁上贴着裸色壁纸,睡裙掉在脚边,她像是从墙上走下来的。荆复洲神色痴迷,手指不断撩拨着那处文身,动作粗暴而不加保留。曾经他是很冷淡的性子,即便是在床事上,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并不十分投入。可安愿总是让他失控,他知道他得不到她的心了,便妄想去征服她的身体。
在这样的妄想里,他成全了自己的独角戏。唇齿相贴,分不清是谁在喘息谁在轻叹。身体相拥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是真的,猛烈地索取是真的,哭泣地迎合是真的,他咬着她的脖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恨不能将她揉碎了随身携带,恨不能把她肢解开为自己所有。可那些恨不得最终都得败下阵来,败给她鲜活的、花瓣一样柔软的身体;败给她咬着牙含泪忍住的呻吟;甚至败给她的不甘心不情愿——好像这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无望地爱着。
安愿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吊在他的身上挣扎哭泣。男人像是没有被驯服的野兽,寻欢也要弄得你掉一层皮,毫无分寸尺度可言。她被摆成他喜欢的姿势,连同床褥里都浸了汗水,到处湿漉漉,让她目眩神迷,不知所措。
他将她折腾得近乎虚脱,才抱着她在凌乱的床铺里喘息平复。安愿手下抓着一片床单,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她于是放开了手。
转过身,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安愿,明天回国之后,我们就搬出鼓楼。”荆复洲仰面躺着,手臂还垫在安愿脑袋下面,他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该承认,他爱她,所以他输了。
安愿侧身倚在他怀里,似乎是睡着了,没有说话。
“我们搬出鼓楼之后就结婚,我有三套房子都在凌川,你喜欢哪个,我们就住哪个。等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送他去外面最好的学校,我把我能给的东西都给你们。”
荆复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给的东西除了钱还有什么,童年在他的生命里一片贫瘠,是永远担心吃不饱穿不暖的饥寒交迫。他曾经极度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既然不能给他和荆冉好的生活,为什么还要生下他们,这世界的温暖美好尚未来得及感受,就要将阴暗寒冷都体会一遍。而转身看向来路,他也会有些不解,曾经那么憎恨活着,却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在继父手下活下来。
他看过太多算计,太多没有理由的背叛和苟且。可他得活着,活得比谁都好。谁说这世界就不势利呢,当他把命赌上放手一搏的时候,才终于看到那么一点点的亮光。
安愿的呼吸很均匀,在这样的夜里,像是他守在怀里的那一小块净土。荆复洲的心柔软下来,他轻轻吻着她的鼻尖,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了。那种柔软的情绪像是傍晚时候涨潮的海面,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记忆,他忽然想说点什么,她听不到最好,哪怕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必须得说点什么。
张了张嘴,荆复洲在黑暗里茫然地睁着双眼。他想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都讲给她听,可是又唯恐暴露了脆弱,那些过往被他尘封在最最隐蔽的角落,再想翻出来已经很难。手轻轻搭在安愿的肩上,把毯子扯上来包住她的身子,微凉的皮肤在他手下有了回温的趋势,怀里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蜷缩起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因为这次走货的失败,荆复洲损失惨重,可谓元气大伤。他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头再顶风作案,于是带着安愿一行人匆匆回了凌川,安安分分做他的夜总会老板。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梦死”里依旧夜夜歌舞升平,鼓楼里女人成群,整日泡在高档化妆品和衣服皮包里混吃等死。荆复洲也还是每天规律地上班下班,没有丝毫异样。
而只有少数人知道,鼓楼里的女人于荆复洲来说,都成了掩人耳目的摆设,除了需要打点高官,他基本不会再出现在那边,而是早就带着安愿住进了郊区的别墅。荆冉自从结婚后便随着周凛出去单住,这个房子空着,荆复洲便接了安愿过来。春天眼看着就要到了,安愿第一天站在别墅前,眼看着这座精致的小房子,绿意已经在院子里开始蔓延,喜人的颜色让她的心情稍稍安慰了些许。
她偷偷问过周凛,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凛告诉她,最少一年。一年的时间看似不长,可这一年里会发生多少的变数,她真的说不准。身后有车辆慢慢停下的声音,她缓缓回头,对着走下车的男人淡淡一笑。
那时候荆复洲看着她,不确定地想,她也该是时候认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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