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爱错
晃晃荡荡的,梦境里安愿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忽然之间无依无靠。有邻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充满同情地落在安愿身上。那些廉价的善良让她在一夜之间明白,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从今以后社会和他人会给她多少的爱和帮助,他们之间都是不一样的。
后来她上了初中,历史课上老师讲鸦片战争,讲中国的沦陷与屈辱,讲英国如何用鸦片让中国人步步沦陷。同学们埋头记笔记,顺便嗤笑当年的中国人是何等愚昧,当时的社会是多么无药可救。而只有安愿拿着笔神情恍惚,她知道,鸦片远比别人想象中来得可怕,它控制人,并毁灭人,其他人也许不会有感触,可中国的沦亡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所有的颠沛流离也都拜那些东西所赐。
梦境转换,她看见程祈。程祈站在楼下,夕阳里,他眉目清秀。若是以往,安愿早早便扑进他的怀里,而这次,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相望,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再走向他。
尽管步步为营,最终还是败在荆复洲的手里,她不肯认输,却毫无办法。
安愿在梦里落下泪来,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她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用,窒息的感觉将她层层包裹。有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脸颊上,安愿睫毛抖了抖,程祈的脸慢慢模糊,眼前是荆复洲深邃的五官。
随着视线的聚焦,安愿如同被救上岸的溺水的人,大口地喘着气。
“做噩梦了?”荆复洲眼神清明,完全没有刚刚睡醒的疲态,眼睛里挂着红血丝,他就这么坐在床边等着天亮,刚刚听到安愿抽泣,知道她是做了梦,她挣扎的样子落在他的眼里,让他有一丝于心不忍。
安愿没回答他的话,平复了呼吸,撑着胳膊坐起来。屋子里没开灯,但窗帘外已经透出了隐约的光。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一觉睡得太不安稳,醒来后反而觉得累,光着脚下地,安愿伸手拉开窗帘。
天色已经大亮。
窗外的光明提醒着她,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晨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腰从后面被环住,荆复洲贴在她背后,在她耳边轻轻吻了吻:“去换个衣服,他们快来了。”
“他们是谁?”安愿乖顺地贴在他怀里,伴随着转头的动作,两人的嘴唇刚好只隔了几毫米的距离。荆复洲凝视着她上翘的唇,思索片刻后回答道:“来提货的人。”
安愿的脑袋向后闪了闪,这样一来他们便能够清晰地看着彼此:“咱们这边都有谁?”
她问这句,只是想确定周凛来不来,如果周凛来,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荆复洲的手缓缓落在她后颈,手掌稍稍使力,安愿便被迫仰头向前。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唇瓣轻轻辗转,她的嘴唇冰凉干燥,他似是不满意,另一只手箍紧了她的腰,将吻加深。
安愿本能地想要抗拒,他的舌尖已经闯进来,更多的挣扎只会平白让他暴躁,她放软了身子,不回应地任由他攻城略地。一吻结束,荆复洲在她嘴角眷恋地啄了啄,眼神却比以往还要冷冽几分,竟是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安愿,周凛不来,他连这个别墅在哪都不知道。”
她的身子一僵,尽量冷静地看着他:“怎么,十多年的兄弟你都不信了?不还是你姐夫?”
荆复洲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下力道不轻,安愿吃痛皱眉:“荆复洲,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周凛之间有什么猫腻,但我量他没胆子背叛我,安愿,你也得记住了,他是我姐夫,女人吊膀子那一套,我陪你玩玩就得了,你敢招惹荆冉,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安愿一愣,瞬间是放下心的,好在荆复洲没有在别的方面怀疑周凛,只是觉得安愿这边不老实。事情好像忽然有了希望,安愿维持着脸上的苍白表情,把头偏开:“呵,荆复洲,说到底你就是怕我给你戴绿帽子,我在你心里也就那么一回事对吧。”
荆复洲蹙眉,似乎想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刹车声,他的表情变了变,探身朝下看了一眼,安愿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到一群男人朝着楼里进来。
“去换件衣服。”荆复洲催促安愿一句,自己打开房门下楼。屋里只剩下安愿一个人,她打开衣柜找了件白色衬衫和浅色紧身牛仔裤,换上衣时她的动作顿了顿,镜子里,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肩膀上的“檀”字。
荆复洲吻在上面的时候总会说,“安愿,为什么你的伤口总是长不好的样子,摸上去坑坑洼洼。”她便扭着身子跟他撒娇,说自己不喜欢这个文身。
不喜欢也的确是不喜欢,不过这次,她的手缓缓从上面掠过去,皮肤凹凸不平,只是一个穿透了的子弹而已,没理由留下这么大的疤。站在镜子前,安愿把衬衫纽扣系上,那块疤被掩盖住了,她的眼神也跟着平静下来。
楼下声音嘈杂,这个房间隔音极好,这阵子却还是能听见隐约的声音。安愿把衬衫领口的最后两颗扣子也系上,头发披散下来,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她忽然觉得这个样子不好,转过头,弯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出门之前,安愿只带了简单的几件化妆品,对着镜子,她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好,认真细致地给自己化妆。其间房门被打开,荆复洲走进来,看见她的动作明显一愣,就这么靠着洗手间的门框,浅笑道:“你倒是好心情。”
安愿将口红涂在唇上,原本气色全无的脸顿时生动娇艳起来。她转身看了他一眼,把口红的盖子盖好,手伸到脑后把头发挽起来:“等得急了?”
“不急。”荆复洲抱臂看她,像是等妻子化妆出门的模范丈夫,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她为了自己去打扮去费心。安愿却看不出他眼里的神情,把刘海整理好,她回头:“走吧。”
这么一打扮,她整个人有种飒爽气质。
下了楼,可以看见大厅里坐成两边的人。荆复洲这边人不多,那边也是,但每个男人都带着严肃表情,气氛紧张。想必别墅下面另有乾坤,可以藏人,荆复洲这边的人昨夜就住在别墅里。安愿作为唯一的一个女人,刚一走下楼梯就得到了众人的瞩目,对方为首的男人皱了皱眉,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阿檀,你可没说这还有女人。”
在他们的固化印象里,女人是麻烦的象征,只有等生意成功了,女人才能派上庆祝的用场。这一行里女人本就不多,出来混了十几年可能都碰不上一个,对方的表现荆复洲并不意外,手搭在安愿的腰上,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不是外人,是我女人。”
安愿微微向前了一步,眼神冷冷落在男人那边。一般这样的场面,女人早该怯场,这表现倒是出乎意料,男人挑了挑眉,点头:“这丫头看着可不是什么善茬。”
“这不是想带她见见世面,真是让辉哥见笑了。”荆复洲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安愿还站在原地,他没有让她坐下,伸手指了指一旁放着的箱子,对安愿说道:“去,把这个拿给辉哥看看。”
那是个硕大的行李箱,下面有滚轮。安愿深吸口气,将箱子滑到辉哥面前放倒,还没开箱,就听到男人的笑声:“阿檀,多少年没看见你亲自出来了,好不容易见你一次,还带了个女人。你看看这猫大的劲,开个箱子都费劲。”
“辉哥这是看不起女人啊。”荆复洲还没开口,安愿便仰着头笑起来,笑容里有浓浓的不屑。正巧她想拖延时间,这个男人倒是给了她机会:“货给您送到,您点点对不对就行了,怎么里里外外,就顾着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呢?”
荆复洲眯了眯眼睛,笑容里带着无奈的宠溺,跟辉哥对视一眼,他无辜地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辉哥有些尴尬,依旧坐在沙发上,拿脚在那行李箱上踢了踢:“那你倒是打开,让我们的人看看这货有没有问题。”
安愿也不跟他争,弯腰把行李箱打开。她从没有直观看见过毒品的样子,甚至就连之前在“梦死”,也只不过是听一起唱歌的女人绘声绘色描述过而已。那时候她们说这东西分好几种等级,纯度越高自然越是金贵,为了运送这东西,来来回回的花招数不胜数。新闻也时常播报人体藏毒的新闻,安愿不知这么一些东西,该耗费多少心力才能运到这里来。
辉哥朝身边的人挥挥手,黑衣服的男人便走到行李箱边上。安愿后退了一步,抱臂看着那些人检查,回头看到荆复洲那边的人也在点辉哥带来的钱。黑道交易似乎公平,荆复洲和辉哥的脸上都挂着信义二字,可这信义之下,又赔了多少人的命进去。
安愿胸口发闷,额头上渐渐有了汗。荆复洲一直盯着她,却没看见她有什么小动作。也是,事已至此,她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也终究是没有用的。
“阿檀,我就喜欢你办事,靠谱得很。”辉哥命人把箱子合上,表情满意:“改天你带着你这个小女人再来老挝,我找个好点的酒店请你吃一桌。”
荆复洲也笑,老练成熟:“好,等以后有机会。”
“对了,泰国那边上次怎么回事,听说你们有内贼?”辉哥原本要站起来,想起了这件事,重又坐下。荆复洲抿了抿唇,明显不想说这件事,却依旧礼貌地笑着:“已经解决了,最近条子太多,辉哥你那边也注意着点。”
“就是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让老子看见哪个条子,老子就把他挫骨扬灰!”辉哥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样的交易通常都是越快越好,谁也不会抱着一箱毒品和别人闲话家常。安愿的心提起来,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征兆。她的心沉下去,偏过头,看见荆复洲脸上的笑容。
如果这一秒,如果这一秒警察能够到来,荆复洲插翅难逃。
身边的男人在寒暄告别,一场交易完美结束,荆复洲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安愿身边,笑着跟辉哥点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安愿的侧脸,是化妆品都挡不住的惨白,他慢慢环住她的腰,让她后背紧贴着自己:“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安愿心如死灰,连一句挖苦的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她低下头,好像终于认输,毕竟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荆复洲,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门忽然被大力推开,正午的阳光放肆地照进大厅,照得辉哥等人均后退了一步,像是无所遁形的蛇虫鼠蚁,声音里是猝不及防的慌乱:“阿檀,你没说还有别人啊,你什么意思?”
荆复洲也是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两边忽然闯入大批的特种兵,举着武器将大厅里的人围了个严实。辉哥眼睛一瞪,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操!荆复洲你他妈报警了?!”
没有人回应他,警察包抄过来,几个人便轻易地被按倒在地。行李箱打翻了,价值不菲的毒品散落一地。从安愿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辉哥脸上的绝望,在那样的情境里,安愿听见自己内心快意的笑声。
程祈,你看,这便是你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的结果。
“阿檀,走货这么大的事你不带着我,看来是不信任我了。”
人群里,周凛走进来,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迷彩服。这身衣服将他整体勾勒得极为硬朗干练,映在安愿眼里,是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是程祈曾经的样子。这样子让她眼眶滚烫而酸涩,好像多年的信仰终于有了皈依,甚至忘了去看身后荆复洲的表情。
安愿下意识地想要向前一步,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朝着光源处而去。还没跨出步子,腰上的手忽然收紧,冰冷的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耳边是荆复洲冷静的声音:“别动,你们敢动一下,我就开枪。”
短短几秒的时间,她从他的爱人,变为他的人质。
周凛脸上的表情有瞬间凝重,与安愿四目相对。他是要保她的,不仅仅因为她是他们的线人,更因为她是程祈的女朋友,是战友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挂。稳住了心神,周凛示意身边的特种兵不要轻举妄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包抄的对策。
安愿把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余光扫过屋内,特种兵的人数比他们多出了两倍还不止。她忽然觉得心安,好像漂泊了许久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宿,她该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该用一颗干干净净的心去面对程祈,告诉他,正义不灭依旧是她的信仰,这信仰尽管脆弱,却从未有过任何的动摇。这信仰驱使着她,在这个时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能成为周凛他们的绊脚石。
缓缓闭上眼睛,安愿低声开口,声音庄严肃穆,从容且视死如归。
“荆复洲,你开枪吧。”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拉了一半,有阳光从另一半落进来,将屋子分割成两边。茶几上放着一把枪,那枪里原本有一发子弹的,因为躲进房间时击毙了一个警察,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隐没在黑暗的这边,荆复洲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着房门,特种兵们在想办法把特制房门打开,不时有枪声落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那些人打不开的,可同样的,他也出不去,这么耗下去,最后损失的只会是他。
床脚的位置蜷缩着一个人,白色衬衫,浅色牛仔裤。安愿之前扎起来的头发现在已经散开了,她低着头,外面偶尔的枪声像是胜利的号角,击打在落败者的伤口上。她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角,胸口里裹了一团火,烧得她苦不堪言。她宁愿刚刚荆复洲那一枪爆了她的头,也算让她死得漂亮,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好跟程祈做一个交代。
而眼下荆复洲即便败局已定,她依旧提着一颗心,不能有一刻的放松。
他们彼此沉默,一个等待着已成定局的结果,一个还在穷途末路中企图寻找一线希望。
“荆复洲,你伏法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愿哑着嗓子开口,“没有机会了,你这次输得彻彻底底。”
荆复洲的拳头握紧了又放开,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不会的,安愿,我在外面闯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你等着,那些警察都是饭桶,撑死只能耗上三天,等我出去了……”他顿了顿,眼里有掩饰不住的不安,“现在要是出去了一定就是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不想活,谁也没法子弄死我。”
他说完,深吸了口气,猛然听到枪声从窗口的位置传来,防弹玻璃发出闷响,他如同惊弓之鸟,目眦尽裂地望向窗边,脸色灰败。
安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四面楚歌,山穷水尽。房门外的响动停了,显然那些人在没有先进设备的情况下根本拿这扇门没办法。荆复洲像是松了口气,冷笑一声,伸手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盒烟,还没点燃,突然听到周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他是不可能站到窗边的,那里太危险,即便有防弹玻璃也不一定能保障绝对的安全。这个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周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被大大削弱,几乎就要听不清。随着声音响起,安愿猛地抬起头,荆复洲的瞳孔狠狠晃动了一下,身形依旧不动如山。
“荆复洲,你认罪吧,荆冉已经都承认了。”
荆冉,荆冉。他如梦方醒,想起自己那个被他安置在凌川的姐姐。他的姐姐从小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穷尽一切,不过就是为了给她好的生活。而如今,拖她下地狱的,却也是他。直到这一刻,荆复洲忽然明白,他这么久以来亲手建立起的属于他的王国,是真的覆灭了。他是站在孤岛上的人,以往全部的罪孽,得用命去还。
可他又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哑着嗓子,他看向对面的安愿,眼里依旧带着阴冷,却隐隐颤抖:“安愿,事情到这一步,你不用再骗我。周凛不知道这个地方,他能找过来,跟你有没有关系?”
遮光窗帘把他的表情衬托得更加阴森,安愿思索片刻,脑海里的东西纷繁复杂,顿了顿,她把衬衫的扣子解开,露出肩膀上的那一片文身:“荆复洲,当初周凛给我文身的时候,里面藏了追踪器。”
这件事并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在那时候他们甚至还不是同盟。周凛将安愿当作棋子,安愿对一切毫不知情。直到他们透露了身份,她才知道,自己只要跟在荆复洲身边,周凛就可以掌握他全部的动向。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荆复洲,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相信善恶有报。”
他手里还拿着那根没来得及点燃的烟,听到这话之后恍惚地笑了笑,竟顺着她点了点头。或许她说得没错,善恶有报,所谓不报也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他千算万算,偏偏输在那一块小小的文身上,更讽刺的是,那文身刻的还是他的名字。
荆复洲把烟放下,从地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些许摇晃,走到衣柜前面去。
柜子的最底层有个保险箱,他输入密码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枪。那是一把P210,是许多收藏家们狂热的爱,价格高昂,一直被他藏在保险箱里。枪里有满满的子弹,他把它拿在手里,转身朝安愿走过来。
以往他这样走近,周身都是不可侵犯的强大气场,而如今,却忽然像是落败的丧家之犬。安愿从地上站起身,面对着面,荆复洲把手枪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冷冷的枪身吸引着安愿的目光,却也让她原本尘埃落定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你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除了我自己不想活,谁也没法子弄死我。”荆复洲凝视着她,“安愿,我承认我输了,但我不是输给他们,我是输给你。你一开始来找我,是为了取我的命给程祈报仇对吧?枪在这,我给你机会。”
P210枪身设计精美,带着复古的味道。安愿死死盯着它,那东西距离她那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握在手里。可终究是担心有诈,她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因着这样的眼神,荆复洲的心坠入谷底,事已至此,她却依旧连一丁点的爱都不肯施舍给他。他眨了眨眼,把眼眶泛上来的酸涩眨回去,将那把枪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露出一个悲戚的笑容:“安愿,你要是够狠心,现在就拿它打死我。全世界这么多人,我只甘心死在你手里。”
她依旧没有动,荆复洲站起身,把枪塞进她的掌心。他人生中经历过无数次赌注,输赢都有,有时候赌的是钱,有时候赌的是命。而现在他在赌什么?大概是用自己的命去赌她心里的那一点爱。他赌她会不会舍不得,赌她到底是个女人,那么多的日夜,他的心意她不可能毫不动容。
倘若她不忍杀他,那今天他就算拼了命也要给自己杀出条血路东山再起;倘若她真的狠心,那死在她手里,也不枉他这辈子,痴人说梦地爱错一回。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焦灼,是比刚刚被警察包围了还要焦灼的感觉,他看着她,而她低着头,目光无比专注地望着手里的枪。
“荆复洲,我没有这个权利,该制裁你的是法律,是警察,而不是……”
“我说过了,”他打断她的话,“安愿,全世界这么多人,我只甘心死在你手里。”
他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却无法确定这纠结里有几分情意。心里焦灼,他拿起烟叼在嘴里,抬手用打火机点燃。苍劲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紧张,紧张这一次他是不是,又会输在她手里。
呼出口气,荆复洲晃了晃手里的烟,朝着安愿道:“我给你一根烟的时间考虑,这根烟抽完,你要是做不了决定,主动权就在我手里了。”
安愿低着头,因为这个动作,她没有看到荆复洲眼里近乎痴缠的眷恋。扶着床沿,安愿缓缓地坐下来,那把枪被她放在腿上,她神情有些凝重,后背挺得笔直,白色衬衫的扣子还开着,隐隐透出肩膀上属于他的名字。
荆复洲手里拿着烟,烟头的部分有淡淡火光,他没有把它放进嘴里,只任由它静静烧着。哪怕能跟她多待一秒也是好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他一早就知道,比她知道的还要清楚明白。
屋子里很安静,只是偶尔有警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后来连那声音也没有了,警察已经知道他逃不出去,死死防守在外面只等他挨不住倒下。荆复洲举着手里的烟,站到窗帘后面看了一眼,苦笑一声,他转头看向安愿:“安愿,我们互相问一个问题吧,从这间屋子出去,可能以后都没机会再见了。”
安愿抬起头,细长的眼睛望向他,黑发红唇,面容依旧年轻鲜艳。她跟着他多久了?两年还是三年?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里,她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初见时十九岁的样子。荆复洲舔了舔自己的唇,重又在她面前坐下,他知道这问题有多无聊,可这时候不问,以后便再没有机会。
“安愿,从遇见到现在……”荆复洲把烟掐在手里,瞳孔隐隐晃动,“你爱过我没有?”
安愿一愣,定定看向他。
那一瞬间,荆复洲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他记起他们在西荒的家,他抱着她打游戏,记起她站在高台上看烟火,低头扑进他怀里,记起他将手贴在她的小腹等待着新生命的来临,记起台风夜里他赶往酒店,将她抵在墙壁上深吻。他还记起他站在广场上听她唱歌,记起她在“梦死”里第一次给他点烟,记起她的白色宿舍楼,记起他们一起看的唯一一场电影。那电影的名字叫《色·戒》,《色·戒》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推我入地狱的人,也曾带我上天堂。”
他望着她,眼神不变,心里疼痛难言,几乎肝胆俱裂。
也是这一瞬间,安愿凝视他瘦削的脸,忽而记起程祈坟墓前,那抔随风而散的骨灰,记起他将她按在浴室的镜子前强行求欢,记起他介绍许久昌时脸上阴冷的笑。她记起他将半杯的冰水倒在她头顶,记起他用铁链把她锁在房间里动弹不得,记起他箍紧她的身子,他曾那么清晰地说过,“安愿,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她回望他,眼神平静,心里忽而释然。
沉默的时间太长,安愿张了张嘴,刚要回答,荆复洲忽然抬手,打断了她:“算了,当我没问过。”
他卑微至此,最后关头终于幡然醒悟,不忍去听那个会让他失望的答案。安愿脸上的表情一顿,原本到嘴边的话被她吞了回去,他手里的烟已经烧了一半,眼看着就要到头。荆复洲等她开口,他们说好的,每个人都有提问的机会。
抿了抿唇,安愿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从他的唇一直向上,与他四目相对。这样近的距离里,她缓慢开口:“荆复洲,我只问你一次,你后悔没有?”
他脸上的表情很温柔,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说哪件事?”
他做过的错事太多了,后悔的又岂止一件两件。他后悔利用安愿的手杀了他的继父;后悔扬了程祈的骨灰;后悔逼迫安愿给他生孩子;后悔她说让他金盆洗手的时候,他没有答应。那些事都让他悔不当初,虽然明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却还是想要让她知道,那些事,他是后悔了的。把这后悔告诉她,无疑是在坦诚他的爱。
安愿没有动,他的手还落在她发际,低下头,安愿回答道:“走上贩毒这条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荆复洲,你后悔没有?”
他的手臂一僵,脸上表情有瞬间凝滞。不同于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场景,荆复洲缓缓将手收回来,深吸口气,再看向她的时候,他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我不后悔。安愿,就这件事,我从不后悔。”
是她预料之中的答案,安愿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他死到临头依旧固执得无可救药。
荆复洲垂下头,烟已经快要燃尽,指尖有灼热的温度让他感觉到微痛。他怎么会后悔,如果他不是荆复洲,她又怎么可能处心积虑地来到他身边。因为他是他,所以遇见安愿,遇见了安愿,又何来的后悔。
带着各自的心思,荆复洲从她面前站起来,把烟叼进嘴里。
“一根烟的时间到了,安愿,你决定好没有?”
仰着头,安愿浅笑:“我决定好了。”
“我决定好了。”
窗外夕阳渐渐染上天空,荆复洲把烟头按灭,辛辣的气息在胸腔里扩散。他看见安愿拿起了那把枪,看见她把枪口对准他,动作如同慢放,让他竟觉得心悸。
是了,这才是安愿,不管世人如何,只认准自己心里的那一杆标尺,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她是最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没有动摇没有畏缩,因为她足够心狠。
而荆复洲不是,尤其在她面前,他爱得卑微且狼狈。面对面站着,他深深凝望她的眼睛,顿了顿,轻轻开口:“安愿,站那别动。”
他说着转了身,从桌上拿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手套。在安愿警惕的目光里,他用棉布把枪柄上的指纹擦拭干净,自己伸手握了握,又看向安愿:“把手套戴上,枪响之后你把它塞在我手里,跟那些警察说我是畏罪自杀,他们就不会为难你。”
安愿愣怔地看着他,荆复洲扯开嘴角,笑得很自然,好像接下来要发生的不过是生活中最为平常的一件事:“安愿,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他的人生终于走到了尽头,挂着笑,他握住她的手,闭眼在她额头上重重吻了一口。转过身,荆复洲面向窗子的方向,窗外晚霞灿烂,他忽然心生遗憾,他们还没在一起看过一场雪。而今后,她还有大把好时光,总有人陪着她,把他留在她心里的痕迹一点点抹除。闭了闭眼,他放松身体,背对着她站好,看不见她的脸,一些话也就变得好说了些:“安愿,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怎么开枪?”
身后没有声音,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亲手教她开枪,最后那枪口对着的,竟是他自己的脑袋。
安愿浑身都在发抖,手里的枪像是有了千斤重量。她知道她是足够心狠的,她恨他,从一开始看见他,便盼着这么一天的到来。可他太过阴险狡诈,直到最后一刻,还要说这样的话去动摇她的心。爱没爱过?安愿也问自己,端起枪,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
她还欠他一个回答。
举着枪,安愿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颤抖着开口:“荆复洲,你刚刚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我只说一次,你得听好了。”
他的脊背僵直,没有回头,夕阳渐渐隐没下去了,他眼看着绚烂的色彩在眼前一点点消失。几秒的沉默后,身后忽然传出歌声,那是属于安愿的嗓音,没有刻意矫揉的媚态,只有她天生的一点沙哑,带着无法掩饰地颤抖。她的声线与这个傍晚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张旧唱片,将他带回到某一个午夜,人烟稀少的电影院。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伴随着这样的歌声,荆复洲表情有瞬间愣怔,紧接着,泪意汹涌地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再哭过,以至于那样的酸胀感几乎让他忍不住掩面。眼泪滚落,他红着眼睛仰起头,这一刻,时间的残忍在他脸上肆意,他双唇颤抖,泪流满面,嘴角却微微上翘着,缓缓点头:“……我知道,安愿,我知道了。”
她未能亲口说出的话,他瞬间便尽数明了。
背后有清晰的手枪上膛声,他含着笑意,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好像终于得以放下,背叛也好,欺骗也罢,他要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回答而已。她让他贫瘠的心里开出了一朵花,他的小姑娘心里始终明晰着善恶的界限,一次次打击都仍旧不肯妥协。她倔强起来的执拗,看在他的眼里,那样可爱。
他想,他是愿意用命去成全她的信仰的。山穷水尽之时,他还有一条命,去给她最后一次宠溺。
安愿端起手臂,握紧枪柄,眼圈泛着红,缓缓钩住扳机。
“阿檀。”她轻轻唤他。
他甘之如饴地点头。
片刻后,枪声响起。
一年后。
距离荆复洲的势力撤出凌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梦死”依旧还是“梦死”,只是背后换了金主,照旧进行着每天的歌舞升平。人们也会好奇,昔日鼓楼消失,那些女人都去了哪里,继而又有人笑侃,那样的女人,倚靠着男人就能活啦,男人总归是不少的,有钱又愿意为女人花钱的男人更是好找,何愁活不下去。
一年里还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比如公安局长许久昌落马,由此牵涉出的十多位高官也被一网打尽;比如许久昌的侄子在叔叔落马后放弃从政,离开凌川外出寻他的音乐梦想;又比如荆复洲的死讯,那看起来英俊潇洒的男人竟然是东南亚大毒枭。
当年荆复洲在老挝畏罪自杀的新闻曾震惊整个凌川,而如今事情早已散了热度,无人问津。台上有人在唱歌,台下角落里坐着个女人,微微仰头,目光清冷。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角落里的女人脸色微微一变,因熟悉的旋律。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我共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有人在讨论台上唱歌的女人,隐约中似乎提到她的名字,茉莉,茉莉是一朵花。自鼓楼消失,倒少见这样的名字了。茉莉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有圆溜溜的大眼睛和小巧的下巴,唱歌时腰肢款摆,眉目间尽是风情。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的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席间,角落里的女人站起身,离开了“梦死”。走出大门,她回头看了一眼里面,觉得自己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路过曾经的学校,路过她唱过歌的广场,抬头,看见午夜电影院的牌匾。
凌川到了夏天,夜晚就变得格外热闹,有情侣手牵着手走进电影院里,现在是午夜时分,电影院通常会播放一些老旧的影片,重温经典。
小情侣站在电影院门口的摊位前,摊位上摆着些花哨的小东西,女孩缠着男朋友撒娇,男孩宠溺而无奈,把自行车放在门口锁好,买了包糖。女孩欢天喜地地挽住他,亲亲热热往电影院里走,不远处她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待那对情侣走远了,她才缓缓走到摊位前来。
“小姐想买点什么?我这货都很全,你看看有喜欢的便宜卖你。”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裙子,可以看出来身材瘦削,白皙的手指在那些东西上游移了片刻,停留在一条浅粉色的丝巾上:“这个怎么卖?”
“十块钱,不讲价。”
她抿了抿唇,把丝巾重新叠好放回去,摊主以为她是嫌贵,不情不愿地喊道:“……要不再便宜点?八块钱你看怎么样?”
女人头也不回,径直往电影院里走,摊主轻哼一声,只当她是怕赶不上电影开场,所以才那么着急地往里走。转而又觉得好笑,这个时间段的电影,都是在电视上播过几百回的,网上随便一搜就能看到,何苦大半夜的来这里看。把摊位上的东西摆整齐些,摊主忽然觉得刚刚那女人有些眼熟,每天摊位前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一般是不记得的,只是那女人的气质很不一样,眼睛细长,看人时总是带着点淡淡的疏离。
又或许真的是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
电影院里光影变换,深夜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是情到深处一刻也不舍得分开的情侣,要么是形单影只来排遣寂寞的单身男女。光暗下去,汤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回首低头都是万般风情。她试探,接近,一步一步,却把自己也带进了圈套里。
有人在窃窃私语。最后一排,她静静凝视银幕。
剧情进展到后半部分,汤唯躺在梁朝伟怀里,唱了一首天涯歌女。歌声响起的瞬间,没人看见最后面的角落里,她面色沉静,脸上却已经泪流满面。
曾经,她坐在车里,车子奔驰过茫茫夜色,一直到天边曙光初现。她把手伸出车窗外,浅粉色丝巾随风飘舞,她说,“汤唯躺在梁朝伟怀里唱歌,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爱上他了。”
扣下扳机之前,她说,“荆复洲,你刚刚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我只说一次,你得听好了。”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手轻轻放在右边肩膀的位置,熨帖着那处的伤疤。伤疤上至今仍旧留着一个字,笔画复杂,是他这辈子最为干净单纯的过往。时至今日,她在电影院里安心地流着泪,承认恨,也承认爱。
荆复洲来自地狱,安愿穷尽一切,是为了送他回地狱。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狠心与坚定,男女之情在信仰面前也该俯首称臣。可是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界限,恨着恨着,也能被爱围困。荆复洲不曾后悔自己走上那条路,安愿也是。他们是两个极端上的人,相似,所以不能妥协。
站起身,安愿没有看电影的结局。走在去自首的路上,她始终记得自己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那是她的债,她甘愿去还。影子被路灯拉扯着,安愿微微仰头,望向夜空。
荆复洲,你不在了以后,这人间忽然变得很是乏味。我起初以为,这乏味是因为我再无人可恨,后来才明白,大约也是因为,被你爱过后,我再难确信别人能有多爱我。我倒也不是贪恋被爱,我得承认,我大概只是想你。
荆复洲,要是真的有来世,我依旧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正义不灭。
到时候,你可千万记得,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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