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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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干部,你们这么多年来,老把心思放在整老百姓上。其实,我犯了什么了不起的罪呀?我就是养猪、养兔、养蝎子,最大的缺德事,也不过是饿死人那年,我油里掺水卖给了公家。老弟呀,你们早把心思放在怎样叫百姓发家致富,像如今开草制品厂这样的事上,我不早就好了吗?”老哥越说越激动,他至没有看到,一串串的老泪从老弟的脸上滚下来。直到老弟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他才叫声:“老弟……”

    可是,田霜没有回过头来,他慢慢地走进院子,把门关上了。田茂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真想看看老弟是否回家睡去了。忽然,他看见了墙根上的梯子,便走过去,像田霜过去那样,悄悄地爬上了墙头。他看见,田霜从墙根里搬开了梯子,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他手一松,梯子就在院子中间倒下了。

    月光如水,照耀着趴在墙头上的老哥,照耀着站在院子里发愣的老弟,照耀着横在地下的那架很有历史的梯子……

    老茂的心病

    什么?什么?!你是报社的记者!……呀,呀,你来看我,真叫我担当不起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快坐下,咱一块儿喝两盅,今格儿是八月十五,我这庄稼巴子和记者还有一段喝酒的缘份,真是!真是!

    喝什么?红的?白的?要不就像戏匣子里说相声那样,喝完白的喝啤的?……嗨,到底是闯外的人,实在,坦荡。油子他妈,拿大盅来!快点!

    哟,你知道我今天送猪啦?还是专门为这事来采访我?……唏,我早就对油子他妈说,记者是最了不起的人!干你们这一行,得有一双千里眼,再配一双顺风耳!你年纪轻轻的,就有这本事,真了不起!

    咳咳,我那事儿,真叫马鬃串豆腐——提不起啊!大队上照顾我,发展我当专业饲养户,我还不该多下点力?你听说我送出几头猪,发了大财,那都是闲人瞎吵吵的,其实没道道。从开卷到现在,顶星星戴月亮的干,忙乎半拉年,才有一比,我卖猪得那几个钱呀,咳咳,好比是沙滩上拣小米——不够工夫钱啊!

    啊?你还知道我今天卖了五十张兔皮?……不,不,没卖上那么些钱!……兔毛你也知道啦?嘿嘿,这世道就有些人长舌头。不过,兔毛没有十斤,才九斤七两半,隔十斤差一大截子哩!……你说,只差二两半?嗨,二两半也能卖三五块钱!到了节骨眼上,一分钱也能逼死好汉子,更甭提三五块啦!差多了,差多了!黄岑比地瓜——差得粗了!

    油子他妈,你磨蹭什么?快! 你看看,我老婆子完啦:手脚慢,腰背疼;走一步,扭三扭;隔三差五的还犯偏头风!在早她可不这样。不是我在你面前吹老婆,年轻时候,她走起路来好像在水面上打漂,脚尖也不见碰着地;就是头年吧,她屋里屋外走一趟,还像是刮起一阵风,那利索劲儿甭提了!你看,就这半年,全垮了!怎么整的?就是叫这些狗养的兔子们带累的!早晨起来,刮兔窝、填新土;头晌过晌满山跑,找草、拔草、往家背草;晚上呢,还要侍候那些太太们——给她们梳头挠痒痒。你懂吗?就是梳兔毛——两天不梳,兔毛就卷成团团,到时候送到采购站,特级毛一下子捋到三级毛,十块八块的就填进去了!……梳啊梳,一直到鸡叫。你说,人怎么抗得住这样折腾?嗨!王八羔子兔子们,狗崽子兔子们,叫你们害了我老婆半条命啊!……嘿嘿,记者同志,你看看,庄稼人挣几个钱多不容易?那才叫磨盘眼里挖粮食——硬抠的!

    什么?你问我到底总共收入多少钱了嘿嘿……嘿嘿……左一笔,右一笔的,算不清啦!我这脑子,也叫那些猪整坏啦!你想:我这半年老蹲在猪圈里,连大门也不出,光和猪交往,不和人交往,猪话懂了,人话忘了,这脑子咋的不坏? 还有呢,一天到晚猪圈里泡,猪粪里沤,硬是把脑瓜子也熏臭啦!

    你说,你要为我写文章?还要把我的事迹登在报上?啊呀呀,使不得,使不得!你想:书记、队长有的是,我算哪门口的神神?俺岚柳村人死得只剩两个,那一位也得领导着我呀!到时候,我田茂的名字在报上一露脸儿,张书记、李书记、王二麻子大书记都好问了:“谁是田茂?”“就那个养猪老头?”嘿嘿,他们就好火了:“羊圈里蹦出头驴子——显出他大个来啦!”你说,我还不得吃不了兜上,兜不了背上吗? 你倒好,拍拍巴掌挥挥手,坐上那屁股冒烟的家伙,回报社领赏去了……嘿嘿,我不干,我不吃这大头亏!

    啊?你说这是上级规定的任务?你说这是为了更好地落实农业政策?……这么说,我是跑不了啦,啊呀呀!

    嗯,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先慢慢喝酒,我得和老婆子商量商量,啊,不!我进屋去看看存折,到底有多少钱。

    油子他妈,祸事啦!又要上报啦!可怎么了得?可怎么了得?

    你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说得好听,什么学习,什么交流。赶明儿风头一变,说不定就是他来批判我,送我的终!

    我说,你千万别漏出钱数来。我看他还毛嫩,画个圈儿叫他钻钴。你一话也别说,装熊,装哑巴!

    好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在这会儿要威风!等客人走了,叫我怎么地都行。我的命根子,我唱“锯大缸”给你听,我给你磕头,我给你洗脚……哎哟,拧死我啦!

    哈哈哈,记者伙计,在我这院子里喝酒,还有点滋味吧? 你看这月亮,真是……真是,哈哈,真是个月亮!

    油子妈,再炒个鸡蛋!你别磨蹭,小心我变脸揍你。哼,老婆是破车,敲破强牢些!

    咱们谈工作吧。可是你得先喝酒,来,满起来,再添添……嗨,你那不叫满起来,庄稼人喝酒说反话,满起来,就是干了!对,对,你真是英雄海量!

    哎,哎,这眼睛……哎! 哈哈,记者伙计,你别害怕,我没喝醉。我拍额头,是因为右眼直跳。你没听说吗?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拍额头是赶晦气,使拍两巴掌,灾祸就散啦!这还是我姥姥教我的绝招儿,使了一辈子啦!哎!

    来,我给你倒酒。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高出杯口一层,还一滴不被,这叫“玉浆奔月”。快用嘴抽抽!……你要给我倒酒?嗳,我这儿挺高的,挺高的!……“挺高的”你不懂?哈哈,看得出你在酒场上混得太少,那是挺满的意思,懂啦?

    你问我到底得了多少钱?我这就告诉你。可你得先听我的。庄稼人喝酒规矩多,你在我这儿喝酒,从不从俺的规矩?从?好,你再喝一杯。这叫作“逢单缺一,双喜临门”!……你说你不能喝,那叫耍鬼,是瞧不起我。这杯酒你不喝,想问出我一句话来,是墙壁上挂门市——没门!……对,你喝了,问什么我讲计么。好样的,我陪你喝一盅!

    啊,好酒!这酒是我的小舅子他表姐夫从贵州捎来的,你闻这香头,你尝这劲头……好,好,我说话算话,谈正事儿。你问我,今天一共收入多少钱?实话告诉你吧,我呀……我这人就是这样,对上级忠心耿耿,向来说话是碾砣子碴碾盘——实打实的!虽说我这人爱财,可我知道,没有共产党,我就没有今天!旧社会,我是卖粽子的……

    看,我这脑子硬是不听使唤,说着说着就跑题,亏了你提醒我。我得说什么味?对了,我说,我呀……哎!哎!这眼睛又跳了,哎!不知道要倒点肾么霉,八成是破财。哎!

    我呀,我今天捞到一笔大钱,我这一辈子,看也没看见这么多的钱。你当记者,怕也沾不上这样大笔钱的边儿!你猜我得了多少钱?我呀——我得了五百元!!

    什么?你不信,你说不止这几个钱?咳咳,记者伙计,这就看出你太年轻,不知道农民伯伯的苦处啊!我过去卖粽子,挑着副担子满集中,一天才挣十几个铜子。这三邻五村的人,口边上老挂着一句话:“老田茂卖粽子,牙呲呲眼瞪着。”什么意思?笑话咱呢!那时候卖粽子,论个儿算钱,糖就白蘸了。咱小本经济派头也小,人家一蘸糖,我就心疼得直咧嘴,所以说“牙龇龇眼瞪着”。你看,我为了几个钢子儿,光着腚推磨——转周儿丢人呢!可你,五百块还嫌少,五百块钱呀!

    什么?你要给我算算帐?那,等一等……

    来,咱俩干一杯。啊?你说信不过你,不喝酒了?嗨,那哪能啊!你是上级派来的记者,在我门里是高客,我怎么改不信任你?你说光卖五口猪,就不止五百块钱?咳咳……

    记者老弟,你看,我站起来啦,我老汉站着敬你一杯酒!怎么样?你喝不喝?你好意思不喝吗?……哎,对了,这才够朋友!

    老弟,从你喝这杯酒,我就看出你是个仗义的人。这样吧,咱俩交个朋友,你不嫌我这庄稼巴子吧?

    好,你这番话说得好!我就是农民,我就是人民,谁敢小看我?毛主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造出世界的动力!”他老人家还说:“真正的墙壁是什么?是人民,是我们这样的人民……”我还有两下子吧?这都是脑子叫猪粪熏坏了,要不,我能背个百八十条语录呢!那些年批判我,我爬上了台,张口就背语录,一口气背上几大段,把脸都憋紫了。下面的人就叫我逗笑了,笑得前翻后仰,怎么也压不住会场。这么着,批我就批得轻啦!

    老弟,我是吃过亏的人呀!从办起了人民公社,哪次搞运动都要批判我,因为我是走资本主义的老典型呀!我刚才背语录,你好一个笑,可你不知道我为了学这一手,挨了多少巴掌?我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识不上一担半,背语录也是照葫芦画瓢,小和尚念经,瞎背半天,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为这,我还出了不少洋相。说段笑话你听听:有一次,造反派在集上抓住我了——不用说,我又是在搞小买卖——要斗我。他们事先教我背语录,逼找自己上台来那么一段,“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可是,上了台,我一毛神,就忘记那词儿啦!我在台上抓瞎了,心里一急,倒张口就来了:“鸡斗豆虫,一斗一鼓涌”哈哈哈……

    老弟,不瞒你说,我挨这些年的批,越批越滑了,如今变成条老泥鳅。你想,我见你这个生人,肯把实底儿透给你吗?现在好了,我和你是朋友了,我啥事儿也不用瞒你,口对口,心对心,青石板上钉铁钉!来,俯耳上前。老弟啊,我悄悄地向你透个底吧,今格儿我出门闻见赵元帅,发了大财啦!你知道我到手多少钱?看,这个——八百块啊!

    从前,我是偷偷摸摸地搞,钱没到手多少,批判会倒参加过不少。如今好啦,队里让我专搞饲养,我光明正大地走歪门邪道!呸,什么歪门邪道?我这脑子真叫法粪熏糊涂啦……我走的是光明大道!你看,我把全身的武艺都拿出来啦,养猪,养兔,还养蝎子,养得多好啊!你过来看看:这是猪圈;猪圈墙就是兔子窝;你猜猜兔子窝下而是什么?猜不出来吧?这下而是条水泥打的暗道——蝎子窝!今天,我一家伙卖了两百块钱的蝎子,那玩艺儿可是来财呢!我在院子搞饲养,最难办的是没地方。你看我老茂多有点子?搞个上中下三层楼,哈哈哈!这才叫调动社员积极性呢,我累死在这臭猪圈里,也乐意啊!

    老弟,你干记者,最重要的是把心眼儿放正了。写文章可不能光写一头,你可不能只写八百块钱啦,老茂发财啦,叫人看着想:这个老茂,一准是坑了集体,肥了自己,牛粪堆爬出的黑虫虫——不用种就知道是啥玩艺儿!那就不公平啦,你还得把我对集体的贡献也写上。我现在,一天往队上交两块钱,队里给我记上工分。一年,我贡献给集体七百多元现金呢!这还是小的一头。我每年还给队里攒三千车猪粪,五百多车兔粪。这些粪,保管五十亩地大丰收!每亩地算它打八百斤粮,五十亩地打就能打四万多斤的粮呢!你看,我的贡献大不大?两话并作一句话吧:肥了个人,富了集体,如今的政策,才真是为咱农民呢!

    嗨,越说越高兴,这酒也越喝越香啦!油子他妈,拿棵生葱给我!老弟,你不知道这道道吧?这叫“喝酒就生葱,一盅顶两盅”,最带劲啦!怎么样,你也试试吧?

    不吃生葱也行,酒可得大口的喝。来,满起来!……怎么?你光笑不喝酒,是不是又要耍鬼?那可不行,我知道你的量,你呀,你和我两个半斤对八两,谁也倒不下!我喝酒,腋下直流汗,这叫什么?你又不懂了!这叫“酒漏”,有了酒漏子,管喝多少也醉不了。老弟,你也有酒漏,我一看就知道。你腋下也在流汗,是不是?

    你怎么还笑?有啥话就直说吧,来个小胡同里扛竹竿子——直来直去!

    啊?!我刚才说什么来?我说今天卖蝎子卖了两百块钱? 这……这真叫扒着眼皮照镜子——自找难看啊!哎哎,这鬼眼,哎!这狗眼!

    好,老弟,既然你是明眼人,我就不抓唬你了。实对你说吧,我今天呢,嘿,我今天呢,嘿嘿嘿……

    嗨,这笔财发得太大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猜猜我到底到手多少钱?一,一……一千元整呢!

    你问我为啥老是躲躲闪闪的?咳咳,不瞒你说,记者我也见过。见了一次,我就得了个怕记者的病。

    你问我怎么回事?说来话长了。前些年,我养了一些长毛兔,叫我的老霜老弟知道了,报告给公社。公社书记领着一个工作组到我家,开了一个现场批判会。有一个戴眼镜的伙计,胸前挂个方盒子,便叫我爬到燕窝上去站着。咱也摸不着头脑,真格儿爬上去了。那伙计捧着方盒对准我直瞄。开完了会,书记一声令下,民兵们乱棍齐下,把兔子都打死了。可怜我家窗前,挂上了好大一串剥去皮的冻兔子,用兔肉做菜,一直吃到过年,也没吃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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