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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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明摆着吗?老茂一千一千地往回抓钱,早晚还不变成财主?我穷,早晚还不成他扛活的?如今这世道,什么都讲钱,说媳妇也得花一千。哼,就不讲讲成份?就不讲讲依靠贫雇农?老茂搞资本主义光荣,发财光荣,当模范啦;我呢?老贫农、老党员、老干部,反倒灰溜溜的,人前面抬不起头来,连儿子都……”

    他说不下去了,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咳嗽了半天,他又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都变了,世道变了,人也变了!前些日子,我去找了王书记,把老茂的情况报告给他还告诉他,我想不通,为什么现在啥都变了?为什么现在不批资本主义了?可是,王书记当着办公室里那么多人的面,把我训了一顿,说我脑子里‘四人帮’的流毒还没肃清。呸!我气得指着他鼻子骂:‘命令我爬梯子的是你,说我脑子里有流毒的也是你,你的话还不如屁!你才不管什么主义呢,你只管升官!’骂够了,我转身就走,找家酒店喝闷酒。正喝着,王书记来了,硬拽我上他家去玩玩。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拍拍我肩膀,说:‘好同志,坚持下去,形势会变的,懂吗?’我说:‘不懂!你一个县委书记,为啥不出头说话呢?你就眼看着资本主义泛滥?’他说,‘这是策略……’我说,‘见鬼!我算看透啦,你们都是屋檐上的草,刮什么风,就顺风倒!’我一甩胳膊,一个人回村去了。走在路上,我掉泪了,我的心好疼,好像被人打伤了,在淌血哩……哎哎,人呐!”

    老汉说不下去了,粗大的喉结动了几动,又把干瘦干瘦的脸,埋到大巴掌里……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同情他。

    松涛呜呜地响着,好像在为老霜的话伴奏。老霜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涌现出崇高的表情:“我不用他们了,我谁都不用!我自己干,干应该干的事!我爬梯子,看着老茂玩什么花招,看着他从集体的地里偷回几斤粮食,看着他从集体的山上拿回几根草!我这一片心,没人知道,他们都骂我,笑我……可是日后,大家都会明白的!还有孩子们呢,孩子们长大了,只要说一句:‘老霜爷爷为咱们站过岗呢!’我这一辈子,就是穷死、屈死,也乐意!”

    老汉说着,站了起来罗面对着夕阳,他眯起了昏花的眼睛。我望着他,不由暗自感叹:多么美好的愿望,多么正直的心啊!然而,一个人,在历史的迷雾中走错了方向,这种愿望还有多少价值呢?

    人们很难理解他。

    六

    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我们在山中巡游,老霜扒开棘丛,摘了一把山马枣,准备请我吃。忽然,一阵细微的响动,从山洼里传来。老霜停住脚,把马枣塞到口袋里,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便敏捷地穿过树林,朝山洼奔去。我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响声的出处:几个孩子趴在山洼里,猫着腰,飞快地割着嫩绿的青草……

    “呔!我把你们这些毛猴……”老霜大吼一声,跳到孩子们面前。

    小孩吓坏了,一腚坐在地上,乌溜溜的小眼睛,恐惧地望着

    老霜。老霜哼哼地喘着,将孩子们手中的镰刀,一把一把地拿到

    手中;又摘了几根长蒿草,把镰刀扎着一捆。“哼,到大队部去领镰刀吧!”

    这几个孩子显然常和老霜打交道,摸得着他的脾性。他们互相看了着,齐声求饶道:“大爷,饶了俺吧,俺再不敢了……”

    “老师就教你们偷封山里的草吗?”老霜脸色缓和下来了,但嘴上还很凶。

    “我错了。”“俺听你的话就是了!”“饶了我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嚷道。

    “这是最后一遭,以后抓住再不饶了!”老汉开始解那蒿草。他解得很慢,嘴里教训着孩子们,“小人,要学好,要读书,可不能把眼睛盯在钱上。小时偷草,长大偷宝,等你们把集体偷光了,吃什么?穿什么?要想想国家,别光瞅着鼻子尖下的小家……”

    孩子们耐心地听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那解蒲草的手。等老汉解开了,他们呼地围上去,一个个伸出小手嚷:“大爷给我吧!先给我!这把是我的!”镰刀到手之后,他们轰地朝山口跑去,好像怕老霜反悔,再收他们的镰刀似的。

    老霜看着飞跑的孩子们,舒展开细密的皱纹,嗬嗬地笑了。“毛猴子们,就得常教导着点啊!”

    孩子们跑上山口,却不走了,一起朝我们这边看。老霜愣了

    会,诧异地道:“丢了什么啦?”他转着圈,在草洼里看。忽然,他立住脚,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一丛小树看。

    小树边上,有一个大水坑,坑沿上长着几蓬蒿草。那蒿草被压倒一片,显然是有人在上面打过渡。老霜向前走几步,来到水边上,蓦地,他吼了一声:“出来!”

    微风吹得小树摇摇晃晃,没有人从坑里出来。老霜趴下身子,伸手一抓,从水坑里拎出一个小孩。老霜暴怒了,将小孩一把搡倒在草地上。可怜的孩子,身上是水,脸上是泥,浑身颤抖着,用两只手撑地,一点一点地往后挪去……

    “好哇,原来是你!”老霜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的,“真是老茂的好孙子,和你爷爷一样滑头!”

    孩子的小嘴一张一翕,努力想说话,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爷爷叫你来割草是不是?割了草回家喂兔子是不是?我说那兔子昨长得快嘴,原来是吃了封山里的草!你爷爷就是这样发财的吗?就是这样一千一千地往回挣吗?”

    老霜的脸被仇恨拧歪了,眼里却射出轻蔑、鄙视的光来。

    他转了个圈,迅速地把孩子们撂下的草收拾成堆:“这些草,一块钱一斤!”

    “这,这不是我一个人割的……”小孩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把镰刀拿来!”老霜吼道。

    小孩从腰间抽出镰刀,犹犹豫豫地向前递,口里可怜巴巴地叫道:“二爷爷,饶了我吧……”

    “饶你?你长大了,村上又多了个老茂!”

    “二爷爷,我,我再不敢了……”

    那凄切的声音,似乎打动了老霜,他看着孩子,半天没说

    话。孩子的衣服,在水坑里泡透了,秋风一吹乡,他浑身发抖……

    “镰刀,拿来!”老霜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当啷”,镰刀从孩子手里落下来,落在一块石头上。他咧开嘴,绝望的哭了,哭得非常伤心;脸上的脏水,和着泪水,滴进他的口中……他一边哭,一边从地上站起来,趔趔趄趄地朝山口那边的伙伴们走去。

    我觉得老霜做得太过份了,想劝一劝他。可是他刚刚还呆呆地看着孩子的背影,这会儿忽然捡起镰刀,飞跑着去坏孩子。我想,他还要干什么呢?便也跟着跑去。

    接下来的事情,使我大吃一惊!老霜追上那孩子,一把将他抱入怀里,泥、水沾了他一身,他也不在乎。“别哭啦!镰刀……镰刀给你!”他一边喊叫,一边将镰刀硬塞到孩子手里。

    喊声压倒了哭声。孩子由于惊骇,由于意外,闭紧了嘴巴,只瞪着两只黑亮的眼睛,惶惑地望着老霜。

    老霜的神情急剧地变化着。他紧紧地搂着孩子,下巴的胡须触到孩子的耳朵尖上,急急地、喃喃地说道,“二爷爷屈着你啦,你甭哭、甭怕啦……你呀,你为啥趴在水坑里呀?……嗨嗨,都怪你爷爷不好,自己财迷脑袋,还教坏了孩子……二爷爷老啦,脾性不好,爱发火吵吵,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听着这充满柔情的话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看了看老霜的脸,那每一根皱纹里,都嵌满了痛苦与矛盾,失悔与希望。于是,我似乎理解他的极其复杂的心理了。

    老霜把孩子放到地上,让他走。可那孩子紧紧地握住镰刀,惊异地看着喜怒无常的二爷爷,竟没有挪步。老霜就地转了个圈,仿佛要找什么东西,来弥补孩子感情上的创伤。忽然,他把手插到布袋里,摸出了那把山枣。他掰开孩子的拳头,将山枣塞满他的小巴掌。“吃吧,吃吧,吃着枣回家念书去!”

    山口上的孩子们,打起了响亮的唿哨。这唿哨声似乎唤醒了老茂的孙子,他猛地转过身,跑了。跑了几步,他一撒手,把马枣扬在道边上;又用两只手紧握镰刀,更快地向山口跑去……

    老霜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他蹲下身,垂着花白的脑袋,将草丛里的山枣一颗颗地捡起来。然后,他又站起身,朝老茂孙子跑去的方向看。那孩子已经跑到山口,他的伙伴们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仿佛在奚落老霜。老霜怔怔地站着,许久,用力一扬手,将山枣扔到沟里去了……

    “这是何苦哩,这是何苦哩……”当我走近他身边时,听见他这样自言自语道。我看了老霜一眼,只见两行老泪,沿着那满脸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淌了下来……

    七

    从山上回村,有人告诉我,报社里来电话叫我回去。

    我在老霜家宿最后一个夜晚。我整理好行装,捆好书本,等着老霜从厢房里出来,好和他话别。从吃过晚饭,他就钻进厢房里,一直不肯出来。我是知道那小厢房的特殊功能的,便想,或

    许是他这一天受了太多的打击,被苦闷所压倒,又要到那神秘的小屋里去恢复精神吧?于是,我没有去打扰他。

    约摸等到小半夜,我靠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了,忽听见厢房门“哗啦”响了一下,便惊醒起来。我正要上院子去,老霜却轻轻地踅了进来。他径直走到炕前坐下,闷头抽烟。

    我对他说:“大爷,明天我要回去了。”

    “知道了。”老霜应了一声,依然抽他的烟。

    我很想对他讲点什么,比如劝他认清形势,思想转弯云云,却又很难启齿。看看面前这干瘦干瘦的老头——那迟滞的目光,那愁苦的皱纹,那固执的唇角(这次厢房里的“妙药”竟没起多大作用),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你要走了,”老汉忽然开了口,用一种低沉的声调说话,“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宝贝。”

    “宝贝?”

    老霜不再说话了,磕磕烟袋,起身走出屋去。我赶紧跟出去,只见他径直走到小厢房前,把门打开了。

    我怀着激动而又好奇的心情,走进厢房。我感到庆幸,在我离开老霜家的最后时刻,终于有机会解开厢房的谜了!屋里一团漆黑,黑暗中,一股潮湿的霉味向我袭来。老霜划着了火,点亮一盏小油灯。借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了挂在梁上的苞米串,放在地下的大囤子,还有一铺没有锅灶的小炕……

    老霜擎着油灯,走到小炕前。他把油灯挂在一颗钉子上,又将炕中央的一只小箱拖到怀里,抱好。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郑重地说:“你要走啦,回报社去写文章。我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再叫你看看这箱子吧!”

    他把箱子打开了,我凑到跟前去看。箱里有一块绿绸子,好像是从旧时的袍子上剪下来的。我想,这或许是他老伴出嫁时的新衣?或许是土改时分给他的果实?但不管是什么,我确信这块绿绸子下面,珍藏着老霜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老霜庄严地瞅了我一眼,轻轻地掀开了那块绸子。我急忙去看,啊!箱子里面竟放着一叠奖状!面对着老霜的“宝贝”,我不知道问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汉拿起一张张的奖状,对我讲起过去的故事——他当英雄的故事。他那神态,活像关云长败走麦城时,讲起他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往事。他讲得很兴奋,我心中却渐渐地涌起一阵酸楚。

    “瞧,这七张!都是大跃进时得的,那一年我就得了七张奖状啊!嗬,那可真是一个红红火火的年头,公社建起小高炉,庄稼人自己炼钢铁!我带着民兵队,把全村的坟都扒了,扒出棺材板子炼钢铁,倒出地来好种小麦,还破除了迷信哩!干啥都要带头,我自己动手,把我爷爷的坟扒了……为这,县里发了奖状给我——‘破除迷信急先锋’。老茂那家伙出来装孝子,满街骂我,骂我没良心。他有良心?他处处和社会主义捣蛋!就说办食堂吧,大家都把粮食交给集体,偏偏他埋起一袋面粉来,给自己开小灶。可是,我每夜都带着民兵队巡逻呢,眼睛就盯住烟囱看,他的烟囱一冒白烟,就让我逮住啦!这事情报到县里,县委又发给我一张奖状,就是这张,‘阶级斗争的哨兵’。嗨,想一想,我每走一步都要和老茂斗啊,一松劲儿,他就钻空子啦!

    “这些年,我也得了老鼻子奖状了。我年年都是学‘毛选’的积极分子。哼,那晚上老茂还背语录给你听,想吹牛哩!他背一句,能错半句;脑子那么灵还会错?就是心不诚!我脑子笨,可我背语录,连一个字都不差。那年开‘贫农爱学老三篇’大会,五个代表比赛背《为人民服务》,我得了第二名。瞧,就是这张。为了背那篇文章,我还落得个头痛病;现在想想,我还觉得丢人:学毛主席的书,怎么好头痛呢?嘿嘿……

    “你再看这些奖状……”

    老霜一边讲,一边把一张张的奖状排在炕上,铺成一条金色的路。他讲累了,两只眼睛盯住奖状看。他的皱纹全舒展开了,眼睛里跳着两朵火花罗油灯一晃,那干枯的脸上,泛出一阵红光……

    我看着他,心里蓦地一动,想到:难道这不是他的财富吗?我只看见老霜穷,却没想到他竟有这样一笔财富!这笔财富像一只沉重的包袱?压得老霜老汉步履蹒跚……他还像过去一样,是一个贫农吗?他还能像过去那样,丢下卖粽子的担子,积极投身于社会变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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