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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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霜收起了奖状,依旧盖上绿绸,盖上箱盖,郑重地锁好那只小箱子。他抬起头,望着我,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平静而庄重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在我这儿住,是要摸底,是要写文章批我。批吧,我不怕,只要你写得实在!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写出来,好叫大家知道。我心里也苦闷,人谁还不巴望好好过日子?媳妇吹了?儿子怨我,小孩子也不把我当人待……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还会好受吗?遭罪太大了,我也想:这是何苦哩?可是,转过身,看看这些奖状,我就好像靠在一堵墙上,脚跟站得稳了;静下心来,把过去的日子,从根到梢地想一想,我心里就更踏实啦!人不能三心二意,走一条路,就得走到底,遭罪也不能变。谁对?谁错?我心里明白。心里明白,还跟着老茂这号人瞎哄哄,就是昧了良心!我老霜不肯昧良心,我是一个老贫农,老党员!”

    我听了这番话,久久地沉思着。难道老霜仅仅为了守住那奖状——他的财富吗?认真追究一下,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奖状,还有它另一方面的意义。

    回到屋里,我上炕睡觉,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我苦苦思索

    着:那另一方面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回味着老霜讲的故事。这些故事一个一个地联结起来,变成一条锁链。这条锁链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老霜性格的一个部分。每当他荣获一份奖状,锁链上就增添一个新的环节,他的性格也就随着奖状的性质,发生一些新的改变。如此看来,奖状竞在塑造着老霜的性格!这不正是我要寻求的另一方面的意义吗?

    天蒙蒙亮了。隔壁院子里,响起了老茂粗犷、响亮的歌声,他是在唱“锯大缸”几只小猪哇哇地叫着,好像在为老茂伴奏。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院子里欢腾、辛劳的情景。

    这时,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门“吱呀”声,轻轻地打开了——是老霜出去了。我重又闭上眼睛,这回,我看见了老霜!他站在梯子上,披着一件夹袄,正监视着他的老哥。那张脸,也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细密的皱纹布满脸庞,妤似无数根麻丝勒着,勒得那么紧,那么深,一直勒进肉里,勒进灵魂里……

    告状

    天晓得,在信访室工作,会碰到些什么人!

    一天中午,我在信访室值班。天热得很,太阳晒得街上暴起一层尘土。这天气对我很有利,倒不是我不怕热,因为天越热,来告状的人越少。我得了这点清闲,便一面揺扇子,一面看报纸。

    忽然,门响了一下,我抬头一看,竟吓了一跳。来者是一个驼子老汉,他先将上身探进门来,翘着脑袋把屋里打量了一番然后挪动了两下罗圈腿,将下身也移进屋来。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从腰带上抽出一支长得惊人的烟袋,一声不响地往烟锅里装烟。

    我放下报纸,打开笔记本,堆出一脸笑容,问:“老大爷,你有什么事?”

    老头磕巴磕巴眼皮,看着我,那双陷得很深的眼睛,顿时射出雪亮雪亮的光来。他没吱声,又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来,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划火。他伸长两只胳膊,一下一下地划着,“哧”,火柴头跳起一团火苗,可是没等火柴杆掩着,火苗就熄了只留下一咲呛人的青烟。“哧哧”“哧”……结果都是一祥的。

    我希望老头一边划火一边说话,因为要等他划着火,点着烟。恐怕时间不会很短。于是我又问:“老大爷,你仃卜么情况要向县委反映吗?”

    老头不放声,还是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哧”……

    这老驼子八成是个烟鬼,不拘上几口烟,怕是说不出话来的。我一拍脑袋,想起老王抽屉里又只打火机,我很快找到那只打火机,殷勤地从办公桌上探过身去,打着了打火机,说:“老大爷,你用这个吧……”

    老头倔强地摆摆头,“当”,烟锅砸在打火机上,打火机从我手中落了下来。

    我没去捡那只打火机,我心中有数:这回又碰上怪人了,我干信访工作有点经验,大凡来这里的人,都是告状的。告状者,伸冤也!没有冤仇,为何要告状呢?冤仇太重,总会压得人性格变态。所以,在信访室里遇见怪人,并不是稀罕事情。

    我坐回桌子上,冷静地观察驼子老汉。他大约有六十来岁年纪,头戴一顶乌毡帽,身穿黑衣裤,最引我注目的,是那些皱纹像树皮,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有。再配上那七弯八拐的身材,和他咬在嘴里的那支长烟袋,我怎么看,怎么像一株盘根曲节的老柳树。

    “哧”哧”“哧”……火柴一根接一根地落在地上,好像下雨。那一缕含硫磺的青烟,积少成多,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我咳嗽了,老汉也咳嗽了,汗水、眼泪、鼻涕从我们的眼里、鼻里、汗毛孔里流出来……我受不了啦,远远地躲开他。站到窗前大口喘气。而他,还在那里顽强地划火柴。

    怪了,他非要亲手把火划着干啥?莫非他的冤仇和火柴有联系?我按照推理小说的方式思索着,眼前顿时冒出一堆熊熊大火,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火中挣扎……

    啊!老驼子终于把火点着了!我急忙奔过去,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火,慢慢地向铜烟锅冲去。唉!他的身子本来就向前伸出一大截,嘴里又咬着这样长的一支烟袋(自然也是向前伸),从胸前到烟锅,有多少长的距离啊!他的双手渐渐伸向前去,腰也渐渐地弯向前去,啊,还差一点点……

    好了,火柴总算到达“目的地”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老驼子撒手扔掉火柴,双手捧住长烟杆,猛烈而又急促地吸起烟来。我定睛一看,原来,火柴只烧着了铜烟锅的一角,便又熄灭了。他在抢救那一点火星,那一丝希望……

    唉,可惜,星星之火没能燎原,烟锅那里升起一丝青烟,消失了。老头放下烟袋,把背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较善于见机行事,这时候,马上拣起桌上那只打火机,打着了火,递到驼子老汉面前,恳求道:“老大爷,请你用这打火机点烟吧?”

    不料,我这句话仿佛是提醒了他,老驼子瞪我一眼,马上用牙咬住翡翠烟嘴,腾出两只手,飞快地划火柴……

    天哪!这是我所碰到的最怪的一个人!我敢说,他的案子一定也最离奇!好吧,好吧,我就耐心地等,县委书记不是说过吗?对待上访的人,一定要耐心,耐心!老驼子也更来劲儿了,他把长烟袋从嘴上拿下来,搁在办公桌上;又将火柴盒翻过来,找到还没划烂的磷面,继续划。过了一会儿,能干脆把剩下的火柴都倒在桌子上,排成长长的一溜,划一根,拿一根加快速度划火柴。我回到我倚子上坐好,眼睛盯住那一溜儿火柴看。我知道事情有盼头了:只要把那些火柴划光,老驼子的奇怪的开场白就好结束了。我有点得意地想道:没有火柴,这老烟鬼只好用打火机了。我把打火机拿在手里玩,等他要用,让他开口问我借。

    “哧哧哧”……火柴行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终于,这场折磨人的游戏结束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咔嚓咔嚓”地打起打火机来。我不时地瞅瞅老驼子,等他开口借打火机。

    老汉慢慢地拿过烟袋,“笃笃”地在椅腿上磕了起来。那刚刚烧糊了一点的黄烟末,纷纷地飘撤在地上——不,飘撤在一片火柴杆上。接着,他慢吞吞地把长烟袋斜别在裤腰上,把乌毡帽正正好。他站起身,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把空火柴盒包好,往我面前重重一放,“叭”!然后,竟然蹒跚跚地向门口走去……我急忙扔掉打火机,追了上去,连叫带嚷道:“咦,老大爷!你……你一句话还没说呢!你到底要告谁的状?”

    驼子老汉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盯住我看,那目光是雪亮雪亮的。看了半天,才向桌子那边撅了撅嘴,道“我是来告它的状!”

    “可是,可是……”我实在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你去看看自然就明白!”老头说完这句话,转过身,走到街上去了。

    我连忙赶到办公桌前,只见那张包火柴盒的纸是一张广告,广告把光明牌火柴吹得天花乱坠。再看那火柴盒,赫然醒目地印看两行宇:“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来到门口,向驼子老汉走的方向看去、他已经走远了,只在街道的尽头朝下一个黑点。然而,我对这个黑点涌起一阵很深很深的敬意……

    队长马大哈

    听说塔庄出了个“自留人”,我便准备去采访。公社秦书记知道我要去塔庄,就说:“你住到马大哈家去吧,那家伙能写成一篇好小说!”

    在公社吃饭时,干部们也在谈沦马大哈,你一句我一句谈得津津有味,笑得饭都从嘴里喷出来了。我问:“马大哈是干什么的?”大家告诉我,马大哈是一个生产队长,塔庄的新闻多半和他有关。

    这一来,我拿不定主意了:我原打算写一篇自留人的故事;可冷不丁蹦出了个马大哈,大家对他感兴趣,我也被吸引住了。这到底写谁好呢?

    且先去塔庄看看,马大哈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吧!……

    一、马大哈“自留”光棍汉

    我到了塔庄,大队书记把我安排在马大哈家住。铺盖背去,放在东屋,我就向一位主妇模样的人打听马大哈。那妇女抱着小孩,满屋找小孩袜子,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上山去啦,一个饼子没吃完,装在口袋里就走啦……可你说袜子哪去啦?”

    小孩一只脚穿着红袜子,另一只光着脚丫,一下一下地乱蹬。她姥姥也在翻箱倒柜,嘴里嘟嘟噜噜:“早上娘儿她爹给她穿袜子哩,可穿着穿着就没了一只……”

    我对小孩袜子不感兴趣,就扛着镢头上山去找马大哈。好久没上山了,我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山坡上长满青草藤蔓,间或闪出一片绚烂的山花;几只蜜蜂嗡嗡嘤嘤,在花瓣间穿行。太阳晒着花瓣草叶,蒸发出一缕缕醉人的芬芳;芬芳聚集起来,化作朵朵看不见的香云,在绿色的山谷里飘悠,弥漫……我抬起头,向前方看去:远处,巍峨的群山背衬蓝天,雄伟、苍劲!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在一位看山老人的指点下,我很快就找到了马大哈和他带领的包工组。

    五六个社员在锄地瓜。锄在头里的是一个精瘦、细长的汉子。他穿着一件黑夹袄,没扣扣儿,两手一挥锄,抹黑夹袄就向后飞起来,打远处看,有点像一只山鹰在拍打翅膀。我凭印像就认出那人是马大哈。上去一打招呼,果然不错。我向他说明来意(说来采访自留人),他笑了,指指我扛的镢头问:“你来采访,扛着这玩艺儿干啥?聋子的耳朵——摆设。”我脸红了,想说自己是来助阵的;可看看人家手里的锄头,又觉得一解释,越发显得自己不通农事,只好罢了。这家伙见面就开人玩笑,叫我难堪!

    “伙计们,抽袋烟再干!”马大哈吆喝一声,自己领头筏了块树荫地坐下。社员们围住他坐好,直瞪着眼看我。马大哈说:“上级派来个写家,要写写咱队的自留人,大伙提供材料吧。”

    大伙有点儿拘谨,你一段我一段地谈起来,好像开会发言似的。这一来,生动的故事变成了“材料”,枯燥极了。简单点说,就是有个叫田福奎的光棍,干活老胡搅,没人肯和他凑一个包工组。于是马大哈就让他“自留”,分给他十亩山地,到秋天向队里交两千斤地瓜,其余收入归他自己。那光棍挑着行李进深山,一个人住在破山庵里,果真种起地瓜来……我听了,觉得没劲儿,心里隐隐地对马大哈不满。都说他是个有趣的人哩,我看他没多大意思。

    忽然,马大哈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很响,把一个老头的发言打断了。大家都笑起来,说:“到时候啦!”

    “可不,饿得慌,得吃点什么才成!”马大哈揉揉肚子,接着,从夹袄右边那只口袋里,摸出一块饼子来,那饼子沾满了黄烟末,一看就叫人恶心。他倒不在乎,拍拍饼子,大口咬起来。有人说:“就点咸菜才好吃哩!”马大哈伸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碎烟叶,又扒了扒,果真找出一块咸萝卜头。他把咸萝卜上的烟末擦去,就着饼子,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我看他那模样,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一来,社员们好像得到了解放,全都放声大笑。有个小青年还跑到马大哈身后,用拳头擂他的背……我笑够了,才问:“那日袋里怎么啥都有?”

    “这叫百宝囊!”那小青年说道,“你还没看到好的呢!有一年,他老婆病了,叫他赶集捎碗饺子回来吃,饺子买了,没地方装,服务员问:‘放在哪里?’人家马大哈拍拍口袋说:‘空空水,就倒在这里吧!’哈哈哈……”

    小青年笑倒在地上。马上有个社员接上话茬道:“这黑夹袄也是宝呢!从开春穿上,到老秋才脱下,三伏天也不肯换换。刚结婚那年,他老婆叫他换换衣服,追出三条街去;他边打哈哈边跑,到底没追上!”

    “这家伙,就爱气他老丈人!守着老丈人说话,动不动来向:‘嗨,那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他那老丈人呀,正好是个秃光头呢!”

    “哈哈哈!”我笑得前跌后仰,手中的笔记本也掉到地上去了。社员们争着说队长的笑话,比刚才的发言生动多了!

    我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马宏魁,“马大哈”是他的外号。

    马大哈开始还不笑,最后憋不住,也大笑起来。他笑得也怪,大嘴张得四方,却没有动静;等到气快了啦,才发出惊天动地的“哈哈”声。完了,他把剩下的饼子往左边口袋里一塞,拍拍巴掌道:“娘的,糟塌起你们队长来,什么本事都有啦!干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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