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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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活时,我跟在马大哈身后拣草。马大哈给我讲自留人的事:“自留人是我放出去的,我算捅了马蜂窝啦!书记、大队长都来找我,好像鼻尖底下长出资本主义尾巴啦!我说:‘不同意,你们和他在一个包工组干活!”把他们吓退了。那条光棍,谁也拿他没办法。干活不好,你说说他,他就指着你鼻子唱大戏:‘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再说,他就和你动拳头玩命!过去,一个大锅里搅勺子,集体养一个无赖;如今搞包产组,谁还包得起这位大爷。正好,他说要自留,我就同意了。打发他上黄庵山,那里的地隔村子太远,又是水洼地,光长草,荒了好几年了。我看两个废物加在一块儿,也许还有点儿用处。”

    他又告诉找,自留人放出去之后,他最头疼的是那位老丈人。老人家干了一辈子生产队长,去年才“让贤”给女婿。他啥事都管,整天絮絮叨叨。放出了自留人,他天天往黄庵山跑,回来就用手比划着对女婿说:“草长得这么高啦!”再不就说:“那可是集体的地,你就叫光棍胡作吧!”马大哈只好开玩笑,打哈哈,岔开话题。

    “你不知道,我是个养老女婿呢!”马大哈笑嘻嘻地说,“结婚时,我把爹娘得罪了;往老婆家一搬,又把老丈人得罪了。看看,我成了童养婿啦!”

    我想起他刚才吃饼子的模样,心想,谁家招这么个女婿,也真是够呛!不过,我又打心眼里喜欢他,守着他,不知道瞌睡呢。天傍黑,我们一块儿往村里走。他又饿得不行了,把手伸进左边那只口袋里,摸刚才剩下的一口饼子。他对我说!“我二饿起来就要命,眼发花,手发麻,吃晚了就肚子疼。可是吃两口就他,吃不下呢!”

    我说:“怕是有胃病。”

    “嗯哪!”他一边应声,一边抓起一团东西往嘴里塞。“等等!”我喊了一声,我看见那团东西是红的。“糟糕,是我闺女的袜子哩”他一边笑,一边把袜子放进右边那口袋。接将,他又找到那块饼子,大口地嚼起。

    这家良真是个马大哈!

    二、马大哈常气老丈人

    回到家,马大哈邀我在他家吃晚饭。我答应了。我们坐在炕上,他一边和老婆说话,一边把小孩袜子偷偷地塞到炕席底下。等他丈母娘问起那只袜子,他就掀起炕席,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会儿。“这不在这儿吗?你们真是……”他把小红袜往炕上一丢,正儿八经地说。我憋不住吃吃笑起来……

    已经是上灯时分了,还不见老丈人回来。老大娘说:“咱先吃吧,这位同志在家呢。”

    “别掀锅盖,他快回来了。”马大哈说。大娘抱歉地对我说:“他就这脾气,有一口好吃的,也要等他丈人爹一块儿吃”

    这时,院子里响起一阵咳嗽声,一个老汉走进屋来。他戴着一顶单帽,长得十分削瘦,脸颊深深地陷下去,变成两只大窝窝。他咳嗽着,走到炕前。

    “我来介绍介绍。”马大哈对我说,“这位是周老耿同志,俺四队的老队长,我的……”

    老汉瞪他一眼,没理他;又转身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上炕坐好,把帽子一摘,顿时露出滚瓜洲圆的秃头来。我想起马大哈那句歇后语,差点笑了。

    老汉有急事,不顾我这客人在场,就朝着女婿瞪眼睛:

    “你坐在家里没事了,事情闹大啦!“

    “怎么,草又长高啦?马大哈严肃地问。

    “还提草呢,人都没影啦!”“啊呀!人没了,会不会饿死在山里?”“他才饿不死呢。门上了锁,不知上哪儿瞎逛去啦!我去了两次,也没见他回来。”老汉气呼呼地说。

    马大哈像是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说:“爹,你再别吓唬人。光混没饿死,你大惊小怪干啥?自留人,你管他上哪去?”

    “好好好!”老丈人气得直拍炕沿,“你真宽心,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当了二十年队长,没见到你这么胡闹的!你分地吧,你叫社员单干吧!我看你……哼,我看你想干什么!”

    马大哈看看我,态度认真地对老丈人说:“实话对你说,爹,我想搞试验。”

    “试验?”老汉吃惊地拾起头来,“啥试验?”“我想看看,自留人到底留出个啥结果来?”

    “我老天。”老队长捶胸顿足了,“那是花生?那是地瓜?那是个人!试验,你试出资本主义来怎么办?我当队长二十年,二十年走社会主义道路;你当了两天队长,倒想试试走资本主义……你!”

    马大哈说:“这里面有个经济学问题: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用其他方法经营生产,算不算社会主义?我看这里面很有讲究。试试嘛,各种方式都试,反正地在集体手里。试出香花养着,试出毒草锄掉,怕什么?”

    “你少讲大理论,我不懂!”老汉执拗地说。

    “不懂就想患,就学学。闭着眼睛走路,瞎走!如今党中央放开手,叫咱庄稼人自己闯路子,你倒好,不会走了,吉怕了。怕什么?这时候不大步走,你等啥时候再走哇?”马大哈激动地说,“我不管,我要试试看!就是秦书记也挡不住我!”

    饭端上来多时了。老汉气乎乎地拿起饼子,大口咬起来。马大哈也吃了,一边吃一边看老丈人。他怕老人生气,吃饭不舒服,又打开了哈哈:“今天我又犯错了,把娘儿的袜子带上山。后来我饿了,找饼子吃。不叫写家同志拦得快,你们猜咋的?我差点把袜子吞进肚里去!”

    全家哈哈大笑,骂他糊涂。那生闷气的老丈人,也憋不住笑了。他看看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吃完饭,马大哈上队部去安排活计。我一个人回到东屋,整理铺盖。事完了,我把屋子打量了一番。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怪现像:墙边安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叠着厚厚的一摞报纸。我翻开看看,那些报纸都被剪过。一个个大窟窿,好像一扇扇天窗。报纸的种类很多,有《人民日报》《大众日报》《参考消息》、《中国农民报》等等。我心里直纳闷;这是谁剪的呢?被剪的是些什么样的文章呢?剪下文章,又干什么用呢?

    我准备睡觉时,马大哈回来了。他径直跑进东屋来,脱鞋上炕,端坐在我那干净的枕头上。“怎么样?这屋子安静吧?这是我的书房。”

    我想问问他报纸的事,他却没容我开口,就兴致勃勃地说开了:“嘿,写家,那个自留人跑啦,村里人都轰动啦!你这小说有写头,我再把刚刚听来的顺口溜给你念念,你也可以写进去。听好——

    光棍遇上马大哈,挑起铺盖进山洼。地里长满水青草,顶着名儿种地瓜。种地瓜,人跑啦,大队干部抓了瞎。赶明(儿)来了秦叔宝,看你队长再哈哈!

    嘿,这顺口溜,编得多带劲儿,你写上吧!那个秦叔宝,就是公社秦书记,我给他起的外号!”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套,我连插嘴的功夫也没有。别看他说得轻松,我能听出来,他肩上的压力不小呢!

    “秦叔宝讲义气,把你安排到我家住,这是给我送老师来啦!咱别客气,以后我天天和你在这屋睡。”说完,他跳下炕,上西屋拿被子去了。

    好了,我真的做到和马大哈同吃同睡同劳动啦!这个马大哈,精力太充沛了,躺在炕上提问题,一提提到半夜,第二天照常干活。他告诉我,这叫“挤油”,说作家有知识,“油水”多。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作家,没多少“油水”。可不等我开口,他就挤开“油”了。他的问题,水平确实不低。有一天,他问我:“为什么一样是集体所有制,各个国家的农业生产差别很大?”接着,也给我举了一大串数子,用苏联、波兰、加拿大、新西兰等不同国家的农业经济情况来说明它们之间农业生产的差别。

    老实说,我当时真是大吃一惊。半天才说,“你还真懂点经济学呢!”

    马大哈兴奋地坐起来,说:“我在高中时,就对政治经济学感兴趣。高中毕业,闹‘文化大革命’,要不,我早去哪个大学的经济系读书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有点来头的。我又问:“可是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中学里学不到呀?比如匈牙利……”

    “我自学。我给你看看我学的教材!”他跳下炕,点亮灯,打开八仙桌底下的箱子,抱出几本厚厚的大本,往我面前一放,“看吧。你是内行,换别人我是不肯露的……”

    我拿起一个大本,只见封面上写着几个毛笔字“国外农业经济情况”。打开一看,里面贴着剪报,大都是从《参考消息》上剪下来的。再拿起一本,是“国内农业经济情况”,也贴满了剪报。这些文章,主人是认真学过的,行行黑字之间,有红笔画的杠杠、圈圈……

    我问他“你搜集这些资料,花了不少饯吧?”“什么钱,大队里订的报纸,多的是。没大有人看,都让干部们拿回家糊墙了。我看到有用的文章,就顺手牵羊,捎它儿张回来……嘻嘻,庄稼人干事,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你这个人,有野心哩!”我意味深长地说。“不错!”他更加兴奋了,一边挥动长胳膊,一边大声说道,“原本,我是喜欢这些东西,看看:学学,心里亮堂。现在,中央把权力下放给生产队,让庄稼人自己闯路子;我呢,又正好干上了生产队长,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上啦,为什么不甩开膀子干干呢?我想,在我的队里搞试验;包产到户、联产计酬、饲养户、自留人……样样法子都试一下。有一条:坚持社会主义所有制,那就行!资本主义的经营方法,我也敢拿来试试!这也叫科学种田,对吗?”

    我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能行吗?”“唉,难说。咱这个地区,刚开始搞生产责任制,只许成立包工组,别的都不行。保守得很呢!出了个自留人,公社反对,大队反对,老丈人反对,有的社员也反对我担心,三反两反,把我头上的乌纱帽反掉,那什么试验也搞不成啦!不过,干一天队长,我就得同一天新路。叫我踩着老丈人的脚印走,不干。”他长胳膊往下一劈,果断地说。

    马大哈那细眯的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芒。我看着他,一种敬佩的情感油然而生。

    马大哈吹灭灯,钻进被窝里。他打了一个哈欠,说:“咱们农村穷,除了政策多变,条件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写小说,可得写进去。”

    “什么原因?”“庄稼人不爱动脑筋,看事短。放开了手让他自己走路,他还不知往哪走。”

    “你不是庄稼人吗?你就很爱动脑筋!”

    “我是老高中生,有福,读了十二年书。我还学过俄语呢!”他顺口嘟噜了几俄话,“可我老丈人管这叫兔子叫。他才是正南摆北的庄稼人哩!”

    我笑了,他却睡着了。听看他的鼾声,我陷入了沉思:马大哈表面上嘻嘻哈哈、丢三拉四,可心底有多少值得挖掘的东西呀!

    三、马大哈舌战“秦叔宝”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马大哈已经走。我穿好衣眼下炕,两只脚往鞋里一插,觉得不太对劲。我蹲下身子细看,原来是马大哈的鞋子!这家伙穿着我的鞋走了。我的鞋能比他的小一指多,他竟觉不出来!

    我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一阵晨风拂面而来,清新、凉爽。几只母鸡围到我脚前,“咯哒咯哒”地叫唤。接看,西屋的门开了,老大娘端着一只小瓢,一边唤鸡,一边把小瓢里的玉来倒在地上。于是母鸡扑打着翅膀,飞跑过去,争相啄食地上的玉来……

    “同志。”大娘笑盈盈地招呼我,“昨晚睡得好?”

    “好、好!”我连声道。我还想跟大娘拉几句家常,忽然,马大哈一阵旋风似的跑进门(亏他还穿错了鞋),惊得母鸡东跑西飞。“光棍子回来啦!”他大声吆喝,脸上红光焕发!“什么?”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光棍回来了,还赶了一大群羊!”他一边说,一边拉我走进东屋,“这小子,耍我老丈人呐!弄把青草放在灶洞里,烟囱冒了几天烟!人,半个月前就偷着溜了,跑到黄河边上,跟发了棉花财的亲戚借了钱,买回这些羊来。嗬,好羊,长毛的,真正蒙古种!那价,比咱这儿便宜一半!”

    “你看见啦?”“我刚从黄庵山回来。好小子,有心眼儿!见那黄庵山的水洼地,草比庄稼长得好,干脆买羊放牧,不种地瓜专种草啦!你说他多有办法?我和他修改合同,到秋交钱顶粮,也算队里一桩副业呢!”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好像这个好主意是他想出来似的。我真替他高兴,心想:这下好了,没人会反对马大哈自留光棍汉了!

    “哈哈,我这队长也快干到头啦!‘秦叔宝’来了,我老丈人领他上黄庵山去。路上跟我走了个碰头,冤家似地瞪我一眼,连招呼也不打。我估摸着,回头就好找我算帐了!”马大哈大大咧咧地说道。他脱鞋上炕,搓揉着大脚子,“怎么了?脚疼!大概是跑急了……”“你看看,你穿看谁的鞋?”我抬起脚让他看。

    “嘿嘿,又犯个错!”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要和他们辩论!试验搞到这地步,起码出了一个成果:懒汉改造好啦,想法子搞生产啦!我去看他,他在割草,说是晒干了,留到冬天喂羊。瞧他多有打算?赶上个队长!要是留在包工组,他干吗?根本不干!他锄地,锄到苞米地中央,就躺下睡觉,找也找不到他……这多好,一自留,干劲比谁都大!他自己也说,养羊不成,他就好在黄庵山上吊啦,哈哈哈。”

    “那,秦书记为什么还要找你算帐?”我担心地问。

    “‘秦叔宝’,好人!忠义汉子,可就是和我老丈人一样,心眼儿死。你说一碗豆腐,行;你说豆腐一碗,他就把筷子摔了……待会儿,他来整我,你听听就清楚了。”

    马大哈打开箱子,摸出个练习本,迅速地写了几个宇。我问:“这本子上记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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