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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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道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展,柿子树和野菊花好像没有尽头。春子把红包献换到另一条胳膊上挎着,继续向前走。一只野鸡从松树墩里扑楞楞地飞起来,吓了她一跳。等她醒过神,只看见花斑斑的翎毛在阳光下一闪,消失在对面的山坡上。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一声啼叫:“咯咯咯——”

    啊,他可能忘了春子,不愿见春子,或者像春子一样,希望回避开对方!想到这一点,春子气愤、委屈、痛苦,转而又产生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什么了不起呀!当年谁,解你?谯支持你?哼,要不是知道你在干事业,我才不会真正爱你呢!

    对,假如白云一辈子守着春子唱黄梅戏,春子不会最后捧出自己的爱情的。黄梅戏的曲调是软绵绵的,可是白云的内心有一种坚硬的东西,春子一旦发现了它,我再也不能自禁,深深地、深深地陷入了爱情的罗网……

    白云住的小屋,老是亮着一盏小油灯。深夜,全村只有一扇商户亮着,好像一只永远不肯闭上的眼睛。没有人知道白云在干什么,庄稼人都睡了。

    春子心里挂行白云,自然注意到这“眼睛”。她出于好奇,深更半夜趴到那扇窗户上看。她看见白云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放着一张小炕桌,许许多多张纸叠成一堆,放在炕桌上面。他在动脑子,显得很伤脑筋,眉毛皱得那么紧,用心结出个疙瘩他手中捏名一支烟,抽两口,就呛得咳嗽。他咳嗽,可还是发狠地抽。春子看着他削瘦的肩头一抖一抖,自己的心尖也一样的……

    “笃笃!”她忍不住了,伸手融融玻璃窗。白云趴到窗上,一眼见是春子。他打开窗,笑着问:“什么事?”

    “你……你老咳嗽。”春子腼腆地笑道,“啊,罕烟劲真大,我抽不惯。”白云说。“为啥不抽香烟呢?”

    白云摸摸眼镜腿,不好意思地说:“哪来那么多钱买香烟?我干一天活,才挣三毛钱……你进屋坐吧!”“俺不……”春子抚弄着辫梢道。白云没有勉强她。两个青年人,一个趴在窗上,一个站在窗下,细声慢语地聊着天。他们好像有许多话说!又好像没有话说,东一句西一的,老绕着烟卷打转转。“你为什么老抽烟呢?”

    “我在动脑子……”“动脑就得抽烟?”“不知道。我心里激动,就摸烟抽。平时,我可是不抽的。”

    春子瞟了他一眼,问:“干什么那么激动呀?”白云犹豫着,拿不准要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春子。他摘下眼镜,慢慢地擦,擦了许久,才说:“我在干事业。”

    春子不知道是惊奇还是失望,茫然地道:“什么?干事业……”

    “我在写。”白云低着头,只顾擦眼镜,“写我们生活中的事情……”

    “那也算事业?”春子哧哧地笑起来。她只知道共产主义事业。

    白云戴上眼镜,眼睛里放出神采来。他庄重地说,“是的。我要告诉人们,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我还要告诉人们,我是怎么生活的,你是怎么生活的,而我们应该怎么生活!这是一桩很大的事业。”

    春子不笑了,抬起头来,久久地凝视着白云。她第一次发现:白云和团委书记、牛栓,还有她自己,完全不一样。他是另一种人:心里装的不是锄头镢柄,不是二分钞票,而是一个世界!春子凭着女性的直觉,相信他会成功的。

    春子想帮他一把,可是自己对那事业一点儿不懂,怎么办呢?她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个好办法——给白云买香烟。她家也很穷,她只有很可怜的几个零花钱。但她把钱全部捏在手心里,向供销社的大门走去。

    春子买香烟,闹了个小笑话:香烟有贵、有贱,一包贵的顶好几包贱的。春子想,还是多买几包吧,再贱也是香烟,白云抽香烟就不会咳嗽。于是,她买了好多一毛五一包的“黄海”牌,送到白云的小屋里去了。

    白云知道香烟的差别。他看见那么多“黄海”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地把香烟一根一根排在窗台上……

    春子真爱他听!但她只能用女人的方式去支持他的事业。

    山道随着起伏的田岭,忽上忽下。到了一个地方,忽然又岔出一条小道,通向山沟里去了。春子来到岔道口,犹豫起来:从岭上的道走,还是从沟里的道走?她站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她又觉得身子很乏,索性坐在道旁一片野菊花里。嫩黄嫩黄的花瓣挨得那么紧,山风吹过,它们一起晃动起来。

    山沟里有许多伸树,比山岭上的柿树还想,还老。有棵老柿树长在悬崖石壁前,两条粗大的根裸露在地画上上在两条根中间,一道清泉汩汩地流出来,泉水很甜,仿佛溶解了沛汁。泉水很细,却流不断——再早,泉水电不干再涝,泉水也不旺。就这样,终年流明流,人们叫它林泉。

    春子想到了林泉,那股清泉好像流进他心里。她痴痴地坐着,两颊逐渐绯二起来。廸的手,下意识地搞了一朵菊花,插入乌黑的头发。她闭上眼睛。看见水面上映出了用5个身材窈窕、留行长辫的姑娘……

    哦,让她在旧日的梦境里沉浸一会儿吧。也是菊花盛开、柿子发黄的季节。春子要到大北沟割棘子。棘子是在春天用的。庄稼人在菜园的矮石麻上糊泥巴,再把棘手一棵挨一林地插入泥巴,尖尖的棘针连成一片,能挡鸡、挡牛、挡顽皮的小孩。春子爹是个会过日子的庄稼人:他总是在头年秋天就把棘了一预备好。

    春子扛着杠子,带着柴镰、绳索,哼着歌儿往北沟走。村后有一口白云在井边提上。

    “嗨,哪去啊?”他看见春子,欢欢喜喜地叫道。

    春子告诉她,她要去割棘子。白云扶扶眼镜,问他可不可以跟着去。春子一摆长辫,格格地笑起来:“你去干啥?沟里有马虎!”“那我更得去了!”白云勇敢地说。“他往四下看看,没人,又补上一句,我可舍不得你喂马虎。”

    春子脸红了,心里却很舒服。她头里走,白云跟在后面,两个青年人进了北沟。北沟很长,有十几里,一直通往春子的姑姑家。越往里走,树木野草越茂密,棘子也越多。秋天,棘子也很漂亮,枝杆变成紫色的,挂满了彤红的山枣。那枣又酸又甜。春子一路摘着山枣,递给白云吃。山溪在乱石中蹦蹦跳跳,翻出洁白的水花,弹出动人的曲调。只有她和他,这山沟,多么宁静,多么甜蜜啊!

    “棘子浑身是针,怎么制呀?”白云拿着镰刀,对着一丛棘子犯愁。

    春子笑他书呆子,夺过柴镰,砍下一根树杈,三削两削,削成一把小权子。她用权子叉住棘子,刷刷地割起来。长辫子真捣蛋,老是溜到前面去。春子把辫子盘起来,再用发夹卡住,于是,她变成一个泼泼辣辣的野姑娘了。她的身段美,在劳动中显得更加突出:杨柳细腰灵活地扭动,使她的动作变得轻盈;圆润的肩头一抖一抖,显示出青春的活力;两条细长的腿蹬住山坡上的石头,好像扎下了根,显得稳当、很坚定——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生动。

    他们只要在一起,时间就过得快,到晌午了,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割了许多棘子,走得很远很远。后来,春平娇嗔地说:“我饿了。”

    白云说:“那就快回家吧!”白云把棘子捆成两大捆,抬上杠子,自己挑着走。春子跟在后面,浑身软乏,不时被石头绊得踉跄几下,白云不放心地扭过头,关切地说君“小心些,小心些。”

    到了柿泉,春子央求道,“歇歇吧!”老柿树下面,有一块巨大的圆石。白云跳上圆石,伸出手,将春子拉上来。两人并排坐着。柿树伸展出粗长、茂密的枝叶、为陋门撑起一把巨伞。肥厚的柿树叶子泛出淡淡的红色,柿子则黄澄澄的,闪着亮,好像某种叫不上名儿的美玉。从树根里流出的清泉,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圆石,又从那些暗绿的鲜苔身边滑走,汇入了喧闹的山溪……

    是饿了?是累了?春子觉得身体像棉花似的,没有一点支撑。她慢慢地转过身子,靠在白云的肩膀上。白云轻轻地抱住她,让她的脸颊贴着胸脯,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春子忽然感到自己多么软弱,多么需要依靠!她更紧地贴住他。而他,却捧起她的脸,在红润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哦,第一个吻,多么甜美啊!春子睁开眼睛,凝视着蓝天上的一朵白云。许久,她喃喃地道:“你是天上的白云,很美很美。可是,白云早晚会飘走的……”

    白云沉:吠地看着泉水——那股从柿树根里汩汩流出的泉水,一他的眼镜片上跳动着闪闪的水光;“不。”他说,“我是北沟里的柿泉,不管流出多远,泉眼就在这里,在这棵老柿树的根下……”

    春子笑了,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芒。她记住了白云的话,永远记住了。临走,他们在老柿树前跪下,脸对着脸,饱饮一顿甘泉。喝够了,春子捧起清凉的泉水洗脸!白云却悄悄绕到她身后,摘一朵怒放的菊花,插入地乌云般的头发里……

    于是,镜子般的水面上,映出一个身段窈窕、面目俊俏的姑娘,她的头上,还戴片一朵嫩黄的野菊花。

    山腰间,有一条公路。公路像黄色的带子,盘绕着山岭,伸向遥远的地方。春子听见一阵阵呜呜的声响,就把目光转向公路。她看见一辆蓝色的小轿车,从她的村庄的方向开来。她睁大眼睛,想看看车子里坐着谁。可是小轿车疾驶而过,一片飞扬的黄土遮住了她的视线。

    春子慢慢地站起来,心里感到叶阵很深很深的失望。昨称她,那么渴望见到他,哪怕是躲在树后看,哪怕只看一眼……可悲现在这种心情消失了,埋藏得很久的失望升腾起来,笼罩了她的心。

    她把头发里的菊花拔下来,搓揉了几下,手一松,细碎的花瓣飘落到地上。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去的轿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蓝点,最后消失在群山里……唉,他走了……地走了。知识青年都回城去了。那是夏天,春子送白云,送到公路上。天很热,太阳映在水湾里,好像天上、水中有两个太阳,同时炙烤着大地。花儿草儿长得很菩盛,却又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公路上老是浮动看看不见的细尘,憋人、呛人。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路旁的树林里叫个不停,宛转凄惶,啾啾动人……

    春子走得很慢很慢,她老有种预感:似乎他们从此分别再不相见,似乎她是在与爱情告别,在与自己的青春告别,心里酸楚,有种朦朦胧胧的、却又很深切的悲哀,在胸臆同久久地回旋……

    “你会回来看我吗?”“当然会。”“将来有一天,你路过这里,心里还记得我,肯来看看我,我就……我就没在世上白活一场。”

    春子说出这句话,眼泪涌上来。地扭过头去,凝视着远处的山峰。白云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地抹去她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又久久地盯着她。他目光是诚挚的、坚定的,他不相信也们会从此分别。他拍拍她的脸颊,责怪地笑了;好像说:小傻瓜,别胡思乱想了!然后,匆匆离去了,步履坚定,身姿潇洒。走到山的隘口,他又转过身,向春子挥挥手,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春子扶着路边的小树,仿佛自己是泥塑的,就这么看着他走了。

    当白云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春子忽然叫出声来。后来,白云从南方给她寄来了信。他是爱她的,他没有变心。可是,他的父母、朋友都反对这种爱情,这也是早就预料到的。白云有自己的计算:心准备把春子的户口报到城市郊区,先结婚,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于是,春子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步棋上,一天一天地等待,等着去南方。她的梦境里,常常出现一片茫茫的细雨……

    春子爹看见女儿如此痴情,不由恼火起来。他天天骂人,骂白云,骂春子。他觉得庄稼人最靠得住,自作主张地将春子许配给牛栓。牛栓呢,还像个警卫员似的,不紧不远地跟着她,目光老是那么阴郁。春子当然不肯接受这一切。

    生活中又很多事情,看着简单,真要办,却越办越难。春子的户口像一座大山,白云使尽浑身的力量,也不能使它摇晃一下。斩;也他山:宋们中流露出烦躁的情绪—一这是信心失却的征兆。有一次,他忽然提出:他要和春子结婚,然后调回北方,调到县城或公社工作,守着春子,一起过日子。这倒是办得到的。

    春子坚决拒绝了,她提出两人分手。为什么呢?春子想到他的事业,想到他要走出小屋的雄心——已经走出去了,怎么能再把他拖回来呢!春子宁愿牺牲自己。

    以后,他们的通信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白云一封封来信要求结娇,春子一封封回信却要求分手。以后,通信越来越少。终于,断了。

    这时候,春子真正地感到了痛苦——一种巨大的痛苦!她天天到大队办公室去转一圈,希望看到白云的来。可是,明明不会有的。牺牲,是她自己选择的,然而她暗中盼望白云坚持下去,盼望自己终于答应了白云的结婚的要求……当一切盼望都落空了,她竟恨白云,恨他到底不是真心爱她。失望、后悔、痛苦轮番折磨她,她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内心的力,终于与牛栓结婚了。

    与牛栓结婚了,这多么可悲啊!岁月流逝,痛苦渐渐地隐去,隐到心的深处。她和牛栓生了两个孩子。她很爱孩子。生活平静下来。

    她听说白云的一些事情,他的事业开始成功,报纸上、广插上、书里,经常可以看到他写的东西——写人们是如何生活的。于是,人们开始说,白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白云也结婚了,爱人是个大学生,两人相亲相爱。那边,生活也平静了。

    有时候,有点小事情,会掀起些波澜。那天,邻村放电影,春子抱着小儿子去看。却不知,那电影竟是黄梅戏《天仙配》!春子哭哇,从头哭到尾!许多地方,人家笑,她却哭。比如,老槐树给董永与七仙女散媒,多有趣。可是,春子想起了北沟的老伟树,想起了柿泉,想起了白云的第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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