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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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子没能看完电影。下面的故事她都知道。她抱着孩子,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走。周围,是无边的田野,黑黝黝的山岭,世界显得那么空旷。她,一个女人,就在这空旷的世界里走着走着,眼泪流呀流,短发蓬乱,随着晚风飘呀飘……

    她重新咀嚼着生活的苦果。若是白云不下乡来多好哇!她可以顺着自己的生活轨道走。没有额外的痛苦。然而他来了,闯进春子的生活里来。若是白云不走多好哇?她可以和他生活一辈子,白头偕老。可是他又走了,抛下永恒的思念和遗憾。社会就这样来回动荡,毁了春子,破碎了她的心。

    山道爬上一个高坡。站在坡顶上,可以看见春子的村庄了。那是一个小小的、掩映在茂密的树木中的山村,远远看去,仿邮一块碧玉镶嵌在山谷里。

    春子顺着山道下坡,步子加快了。她心里很难受,因为没有见到白云。可是,她又后悔: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呢?为什么她那样想见白云呢?

    一道山溪流出丛山峻岭,在村前拐了个弯儿,变成一条河。春子过河的时候,遇上几个洗衣服的妇女。她们问候春子,又叽叽格格地笑着,告诉她,白云回来了。白云在村里住了一宿,看望了许多乡亲。早上,小轿车把陆接走了。

    “没准儿,还到你家串了个门呢!”一个女人笑咪咪地望着春子说。

    妇女们哄笑起来:“怎么没准儿?他一定去看春子了,老相好嘛!”

    那个女人反驳道:“可不一定,他就不怕牛栓把他吞了?”

    春子离开了河边。她的脑子轰轰作响,嘴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她用手提着红包袱,疲乏地往让走。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保枣附,知道到家了。春子多么希望扑到炕上,沉沉地睡一觉啊!

    牛栓在家里,修理着一辆小车。他看了春子一眼,目光是阴郁的。然而,阴郁的目光很快变得惊讶、关切了,他闷声闷气地问道:“怎么,病了?”

    “没有。”

    牛栓又埋了头,转他的小车轮子去了。春子忽然不想睡了,无端地在院子里拾掇拾掇;把鸡粪铲进猪圈里、把乱草抱到灶边,把绳子挂在墙上……这都是一个念头驱使若干的,她非常想问问:白云有没有到家里来过?然而,又怎么好问呢?

    “家里来没来人?”春子抹了抹头发,问道。“没有。”牛栓头也不抬地回答。“那么,白云……他也没来?”春平鼓足勇气问。这次,牛栓抬头了。他看了春子一会儿,怪模怪样地笑起来:“没有。”

    春子低下头,又去找活干了。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牛栓隔一会儿,就看看春子,眼睛里老是含着笑意——这是很少有的。春子受不了这种目光,真受不了!她收拾了些脏衣服,放在脸盆里,端着出门去。“哪去?”“上河。”春子走上大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些。可是,泪水却老在眼睛里打转转,她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侮辱。是谁侮辱她?河边洗衣服的女人?牛栓?或者,是白云?……她说不清。

    她端着脸盆,往北向走。她来到溪边,在一块石头上坐着,搓洗衣裳。秋风阵阵,几片枯叶在收割过的土地上打旋。高大的白杨树上,两只喜鹊啾啾喳喳地鸣叫,不时地蹬落干枯的细枝。太阳略略偏西,连绵的群山已在山沟里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溪水明净爵发苛,却是寒人,透骨透肉地寒人……

    你说过,你会来看我的。还记得吗?分手时,我对你说:“将来有一天:你路过这里,肯来看看我,我就没在世上白活一场。”我说的是真话。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只要你还记得我,肯来看看我,我就决不后悔!你呢,你答应我了,却没来看我。你出名了,忘记我了。天哪,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靠得住呢?

    春子想着,眼泪哗哗地流。大颗的泪珠落在溪水里,溅起珍珠般的小泡。山溪把水泡冲到乱石上,碎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春子洗完衣服,把衣服一件件展开,铺在石河上上,等山风把它们吹干。没事情散了,只剩下痛苦的回忆。她想站起来走走,于是,她顺着山溪,漫步朝沟里走去。她看见探长在悬挂石壁前的老柿树,看见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圆石。迷朦中,她觉得这地方非常熟悉。她站住,不走了。

    这里,就是林泉。春子屏住呼吸,走到老柿树下:弯下腰,看了看那股从柿树根里流出的清泉。她捧起泉水喝了一口,泉水还是甜的。地抬起头,看了看挂满枝头的柿子,沛子黄澄澄的,闪着亮;肥厚的柿叶,则泛出淡淡的红色。她又转身看看四周,山坡上,一丛丛辣子挂满了山枣,枝干变成紫色的,十分漂亮……啊,春子好像走进了梦境,这地方一切照旧,只是少了个人……

    于是,她去寻找哪个失落的梦人。她费力地爬上那块圆石,却呆呆地站住了。她的眼睛慢慢地睁大,睁大,久久地凝视脚下——脚下,许多过滤嘴烟的海绵头布满了网石!

    蓦地,春子脑海里跳出一幅情景:白云敝腿坐在心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旱烟卷!旱烟呛得他直咳嗽,可他还是发狠地抽。

    他来看望过她了。也许,他在这块圆石上坐上整整一宿。

    “你是天上的白云,很美很美。可是,白云早晚会飘走的……”

    “不,我是北沟的柿泉,不管流出多远,泉眼就在这里,在这裸老柿树的根下……”

    春子仰起头,遥望蓝天上的白云。她终于找到了他——过去的那个女!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用南方普通话轻轻地对她说:“人生尽管坎坷,总还有些美好的东西,世道尽管艰难,总还有些值得追求的光明。”

    她懂了,她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满山满坡的野菊花,在秋风中摇曳。春子踩着菊花的海洋,往山外走去。她的眼睛里放出光彩,脸上泛起红潮。她心胸脯挺得靛高,两条细长的腿迈得十分轻盈。一棵又一棵的柿树移到身后去了,一片又一片的野菊花在面前展现。眼前总是一片黄色,使人心里感到一种暖暖的、迷朦的调子。不过,在有了信心的春子看来,这钟黄色像征着美好的、理想的境界。

    春子现在挂念着石滩上的衣服。衣服好干了,该去收起来。要不,山风会把它们吹走的。

    她还要好好地生活。

    奋斗记

    忠广是我堂房大哥,我管他妈叫二妈。我回乡插队那些年,就住在他家。

    自从我写了几篇小说,调到地区创作组工作以后,忠广大哥见到我,总要感叹一番:“老弟,讲脑子好使唤,讲心眼儿巧,我不宾服你!你就是比我有福气罢了。唉,这才叫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啊!”

    这几话勾起我对过去生活的怀念。我终于拿起笔,写一写我和忠广大哥共同奋斗的故事。

    我和大哥

    我的家乡竟是那样的穷,那样的苦!一九六九年,我刚下乡,自己挣自己吃,一年只分了四十斤小麦,地瓜倒分了一千多斤。今天地瓜,明天地瓜,吃了上顿吃下顿,吃得肚子胀,胸口闷——如今想起地瓜,我胃里还难受。记得我当时踩着脚对二妈说:“今辈子不吃地瓜,我也不会想它!”

    吃饭时,妈端上一只笊篱盘,热气腾腾的等热气散去,只见顶上有一个焦黄的苞米饼子,余下全是地瓜。饼子是给大哥吃的。他身体不好,腰有病,人干瘦干瘦的,活像小老头。大哥拿起饼子,来回地在手中倒动,口里还朝饼子吹气。那香气飘到我鼻子里来啦,我就忍不住朝大哥手上溜几眼。大哥也在瞅我呢,他笑了,于是掰半个饼子给我。他有五个妹妹:都吃地瓜,一面吃,一面看我手中的饼子……唉,回想起这情景,我的鼻子一酸一酸的……

    大哥比我大八岁,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可是和我一样争强好胜。那时:我学着写小说,常常向他吹牛:“看,我一夜就写了一万字。”他就说:“一万算什么?谁还写不出一万?”我说:“你呀,划杠杠也划不上一万!”大哥火了,脖子伸得老长,硬要和我打赌,说他一夜能划十万条杠。好,我们真的打赌啦!他把我的稿纸反过来,划了整整一夜杠一第二天早上,我到他屋里看看,只见他手脚摆成个“大”字: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呼吸困难,眼看活不出来啦!可是桌上堆着一摞稿纸,数一数,真的有十万条杠哩!

    二妈、大嫂都骂我:“你尽想些歪门邪道!打算把你哥那把骨头拆散呀?”

    我赶忙卖了一麻袋地瓜干,请大哥下馆子喝酒,算是还账。喝酒时:他吹开了:“老弟,你看我的毅力比你怎么样?要是论脑子,只怕是我的更棒!你敢不敢再打个赌?”

    我怕二妈说我,没敢再去激他,只顾低头喝酒。反正我算知道他脾气啦!

    可是大哥钉上我啦!我们到队部记工分,常常听喇叭头广播样板戏。我听几遍,学会了;他呢,也有这水平。他就来挑战要和我比。好吧,我们就比试开。光唱词儿还不算:连那些幕间曲,过门也都背了下来;还用嘴摹仿胡琴、小号等乐曲,“滴滴嗒嗒”闹得不亦乐乎。最后,总是忠广大哥占上风。他就拍我肩情,得意地说:“老弟,你不行吧?”

    回想那段日子,真是带劲儿极了!我门在队部闹列半夜,各自回家睡觉。走到街上,但见地上一片积雪,冷清的月光洒在雪上,反射出莹莹的光。一阵北风吹来,地上卷起雪尘,打着旋儿从我们面前掠过。我打了一个寒噤,却更加兴奋起来,拉开嗓门就唱:“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大哥立即指出:“你的腔拖得不对,应该是这样:风光——昂昂——”

    啊,那时候,我觉得大哥唱得好极了!你想想:面前雪尘飞卷,大哥清亮的嗓音穿过飞雪,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洁白的原野上回荡!村里人早睡熟了,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却只有这样一个声音:“昂——”

    生活是苦的,但仔细辨辨味,也有点甜的。

    天才的设想

    大哥觉得自己比我棒,可又找不到地方发挥他的才能,真闷死了!他天天晚上到我屋里,和我聊天,听我谈理想、谈事业,一聊就是半夜。他那干黄的脸上,常常会焕发出一层红光。他那深陷下去的眼里,常常会跳出两朵火花。他激动了,就用拳头砸土炕:“嗨,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嘭嘭嘭!”二妈敲壁子啦,“还不快睡?熬干灯油啦!”第二天吃早饭,二妈就要挖苦我们:“小老鼠钻在地洞里,打算得丁是丁,卯是卯;小了洞,遇见猫,就没章程啦。”再不就说,“夜里打算千条道,白天当不了卖豆腐!”

    每当这时,我和大哥总要撇撇嘴,抬头望望房梁;嘴上不敢讲,心里却在嘀咕:“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

    有天晌午,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大哥在“用脑”(他老爱这么说)。那模样真可笑:院子中央有辆自行车,他围着车子转圈儿;他的腰有病,勾勾着,两只手来回甩,身子随着步子摇摆,看上去,像只鸭子。走一会儿,他蹲到自行车跟前,摇车蹬子。天上下着细碎的小雪,他那打满补丁的短大衣拖在地上;两只手冻红了,却还在揺啊摇啊……

    我知道,也只在脑子里转什么念头了,便不去打搅他。可是,我不相信他能搞出什么道道。

    夜里,大哥悄悄地来到西炕,在我的小炕桌前坐下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要造一部机器。”

    “哈哈!”我笑了一声,继续写小说。“一部从来没有过的机器!”

    我收下笔,看着他,心里更觉得好笑。他挨到我身边,煞有介事地问道:“你懂不懂蹬自行车为啥比走路快?”

    “就是两个齿轮呗,一个大,一个小;大的转一圈,小的转几圈,把车轱辘带动啦……”

    “嗨嗨,关键就在这里!”他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想想:要是车轱辘上再拴一根链条,又带上一个小齿轮,会怎么样呢?”

    “那,小齿轮转得更快了……”

    “对啦!小的带大的,大的带小的,带它一大串儿……要是我把十辆车子都联起来,你猜会怎么样?哈哈,我在第一辆车上瞪一下,最后那辆车就会转几万下,比摩托都跑得快呢!”

    我拍拍脑袋叫道:“有道理!”“有道理?道理还在后面!如果让最后那个轮子,再回过头,带动第一个齿轮,可就热闹啦;它能转上几万圈!而最后的齿轮会转几百万圈,几千万圈,越转越快啦!”

    “……”我呆住了,我被大哥的设想震住了——这真是一个天才的设想!

    大哥越说越激动,抓住我的肩膀摇起来:“老弟,这可是一部了不起的机器呀!你懂吗?咳,我说得明白点:只要你蹬了第一下,它就自己转开了,永远转下去,而且越转越快!……我在最后那个轮子上,带上一台发电机,发出电来点灯、抽水、磨面……哈哈!世界上有了这套家什,就不要柴油了,不要煤了,什么都不要了!都省去了!你懂吗?”

    “啊。”我过了许久,才喊出这么一声。

    大哥怂恿我:“跟着我干吧,将来包你当工程师!别写小说了,写那玩艺儿有啥用?不如发出电来,让咱矫家泊点上电灯,实实在在的!”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好,我的事业被放弃了,跟着大哥跑啦!真怪,这位其貌不扬,未老先衰的大哥,身上总有一股特别的力量,我像一根铁钉遇到了磁石,不知不觉得就被他吸引过去啦……

    大哥的笑话

    大哥腰不好,不能干活,大队让他看山。他有的是闲功夫,整天“用脑”,画那部机器的图纸。

    说起画图纸宋,大哥可闹了不少笑话。别的且不说,单单是那轮子,他就画不圆。你看他那样子吧,人趴在炕沿上,手笨拙地捏着一支铅笔,眼瞪着,嘴抿着,慢慢儿,慢慢儿,眼看那圆儿要合上了,偏偏手一抖,完了!他恨的,咬咬牙,再画。可是这回用力太大了,笔刚挪一下,“啪”,铅芯断了。“啊呀!”他大叫一声,翻身躺到炕上,用力揪自己头发,“谁能画得圆?是人就没法画得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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