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没能实行他的自学计划。回村后，他找不到书，数学、物理，什么课本也找不到。“机器”终于被丢到一边去了，他没有办法。后来，他还搞过几次革新，但都没成功。于心他依然看山，依然和二妈、大嫂过日子……
那位宋主任，在批林批孔时下台了。人家说他依靠知识分子，连收留我们这样的人住宿，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
只闻大名，未见其面的王子信，终于结婚了。他的媳妇，竟是招待所那个漂亮的姑娘！怎么谈的恋爱？怎么结的婚了全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他从招待所里狼狈逃跑，和这件亲事是有联系的……
我记录着这些人物的命运，心中不时地涌出一阵酸楚。他们都是失败的奋斗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业绩。但我服气大哥说的话，论才智，他不比我差，只是命运不佳。所谓命述，就是奋斗的条件——在贫瘠的土壤上，很难长成参天大树。
然而，回忆着往事，我又忽然激动起来：在那么混乱的时代里，在那么贫瘠的土壤上，却还有人在奋斗！他们失败孔然而他们是高唱着胜利的凯歌失败的。这是何等英勇的精神啊！每当我拿起笔来，就觉得这种精神在鼓舞我，好像是大哥在看着我，无数的失败者在看着我他们的力量聚集在我的血液中，推动着我去奋斗！
文章已经写完，忽然又接到大哥的来信。我拆开信封看着，信上说，我的小侄——就是屁股上挨巴掌的那个小侄，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不日将启程赴校！我捧着信，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打湿了信纸……
我补上这一笔，算是交待了这篇小说中最后一个人物的命运！
挡浪坝
这天，他接到作家协会寄来的一个大信封。他非常诧异：在那里我并不认识谁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部新出版的中篇小说。书名：《起步》，作者：华翎；扉页题词：献给敬爱的老师。他惶惑了——华翎，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怎么会是他的学生呢？但是，夜里，他打开这本书读起来，亲切的生活，熟悉的人物，使他激动了，激动了！书中的情节，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沉浮，萦绕……
大海，富有魅力的大海。他又来到海边漫步，呼吸潮湿的、略带腥味的空气，凝视在阳光下跳动的浪峰。他默默地审度着自己的一生。是时候了，应该有个结论。诚然，他还不老，离退休年龄尚远，但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使他不能看书、不能拿笔，不得不离开了教学岗位。现住，他像真正的老人那样，留恋着海，留恋着阳光，整日耽于沉思冥思。
海在退潮。浪花扑打着礁石，依然来势汹汹势，沟沟痕纵的礁上，海水像小溪一样奔流。毕竟是退潮，沙滩在浪花下展露出来，渐渐伸向海的深处。赶海的人紧逼着浪花，在沙滩上挖掘、捜寻。他们的身后衬着一片蓝海，几点白帆。
他也在挖掘、搜寻。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希望找到一些细节，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他总是失望，没有什么能安慰他。
他登上灯塔山，看见挡浪坝。在大海与港湾之间，有一条白色的人工长坝。从山上看去，只是扁扁的一长条，好像镶嵌在拓翡翠上的像牙雕。人们修建它，是为了挡住大海的巨浪，确保港湾的平静。它扎在很深的海里，两端是轮船出入港湾的航道。
看着挡浪坝，他的心胸开阔起来——人啊，如何修建这条坝的呢？难道先把整个大海的水抽干吗？要知道，此坝建于一八九五年。他想像中出现一群赤身裸体的人，日复一日地劳动、劳动……终于在这片海面上打下了人的印记！他久久地凝视挡浪坝，仿佛得到某种启示，又仿佛要寻找更深更远的意义。
他沿着崎岖的小路走下灯塔山。这里边犬牙交错的礁石丛。他太虚弱了，爬一座小山似的礁石，多么吃力呀！他站住了，背靠着湿漉漉的礁石，手伸在衣袋里，紧紧抓住那本《起步》。他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那里似乎传来一支断断续续的旋律……多么熟悉的歌啊！他记不得歌词了，记不得什么时候唱的了，但他的心鼓胀起来，嗓子哽咽了……这旋律，把他带到一个人生的起点！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告别了亲我的老师，告别了熟悉的校日……”
新老师走进教室时，我们正在唱这支歌。他靠在门上，静静地听我们唱，两只眼睛眯得很细很长。唱完了，该上课了，他还陶醉在这支歌里，轻声说：“这歌真好，真好……”
我看出来啦：新老师很好说话。上课时，老师不小心碰翻了粉笔盒，我带头笑起来。老师拾起粉笔，推推眼镜有些慌乱，又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这两件小事，是新老师给我留下的第一印像。这个印像使我不太尊重新老师，可又非常喜欢他，有时甚至想摸摸他的眼镜。我的胆子大起来，随便领几个同学到他往的小屋里去玩。新老师也不见怪。有时，他还会上我的当，记得有那么一回——
“老师，我听说一种奇怪的物理实验。”
“什么？”
“弄一碗水，要满满的，放在地上；再拿一块板，盖在碗上；我们四个人，一人伸出一根手指头，按住四个角，过十分钟，板就会自动转起来，转得飞快。”
“真的？”新老师惊讶地睁大眼睛。
好，我们做实验了！一个大人，三个孩子，傻平平地蹲在地上按木板，蹲了许久许久。后来，木板真的动了起来。我们跟着木板转圈跑，直到弄翻了木板，踢滚了碗。我们笑啊，笑得直不起腰来。新老师入迷似地想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道理？电磁感应吗？地心引力吗？……”
他扫了我们一眼，问：“谁推木板了吗？”
我吐吐舌头回答：“嘿嘿，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新老师跳起来，打我的屁股：“你这小坏蛋儿！”
热闹一阵，他就讲故事给我们听。天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故事！可我更喜欢听他朗诵诗：他背着手，在小屋里走啊走，声音从此胸膛里发出来，嗡嗡的，像敲铜钟。背着背着，他感动了，眼泪落到衣襟上。于是，他就拿掉眼镜，把泪水擦擦……这时候，我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撞着，往嗓子眼里一顶一顶……
“你们要热爱文学。”新老师总是那么说。
我们哈哈地笑起来。我问：“你热爱文学，为什么不写呢？你写了，我们读！”
“啊，我写，”他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庄重地回答，“我在大学里一直写，你们看——”
他拉开抽屉，摸出一本厚厚的、非常精致的手册。我翻开一看，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剪报。老师说，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散文诗。“我还要写，还要发表，直到贴满这个手册。然后，就开始写长篇小说……”
我瞧瞧剪报上印成铅字的老师名字，又抬起头，敬佩地望着他。不知怎么，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你是老师呀，你要上课，要批作业……你要教我们呢！”
“不！”老师坚定地说，“我不会当一辈子教师的，我的理想是当作家！你们明白吗？理想！”
“哦，我的理想……”他靠在湿漉漉的礁石，闭上了眼镜。记忆的屏幕上，展开了少年时代的画卷——
他坐在小河边，读高尔基的《童年》。眼睛累了，心也太激动了，就放下书，舒展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平柳树、白杨树交错，透过晃动的树叶，他看见天空。放牛娃的笛声在空中萦绕，两只小鸟追逐着笛声盘旋。太阳，把天空染成金海；灿烂的金光四下流溢，穿过树叶，一朿束地刺在他的眼上，射到他的心里……这时，一个金色的梦想萌动了：“我把这一切写下来，多好啊！写下来！写下来……”
他似乎很有才华。在大学里，同学们都推他为文学社长。朱丽，美丽、纯洁的朱丽，一直用深情的目光注视养生在事业道路上前进的脚步。有一年夏天，他们听说有一个作家在这里疗养，就拿了几篇习作去求教。这需要勇气。是朱丽陪他去的，只有朱丽陪他。
“你有丰富的想像力，善于构思。”作家说，“但是，在文字表达方面，你不是天才。那不要紧，笔头是练出来的。你写，大胆地去写，先写一百万字看看。我相信，功到自然成！”
功到自然成，这就是希望！他和朱丽离开疗养院，心中多么激动啊！在海边，月光下，朱丽久久地凝视着他，似乎在探索，在询问。他懂得朱丽的意思，庄重地说：“我会好好下功夫的，写一百万字、两百万字、三百万字！为并不难……”
朱丽笑了，笑得那么美好，两腮闪出对浅浅的酒窝……
作家有几种人。一种是才气十足，往往处女作就一举成名，什么都挡不住他们。这种人很少。多数人是有一定的才能，尚需长期努力，经过千锤百炼，方能成功。也属后一种人！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是，他的目标明确了：努力，下苦功夫——这在他看来并不难。
然而……
他睁开眼睛，继续往礁石顶上爬。他询问自己：你努力了吗了你实现对朱丽做出的保证了吗？到今天，结论已经很明显了：没有。这就是悲剧所在。他的心紧缩起来，感到一种很深的痛苦。到顶了。他十分疲劳，颓然坐下，蜷起双腿，脑袋无力地靠在膝上。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写出那一百万字呢……
新老师的小屋像一块吸铁石。
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小屋玩。新老师真有意思，我们一进屋，他就板着脸说：“去，去，今晚我要写东西！”可是我们像粘糖似的，粘住他不放，让他讲故事，让他朗诵诗，让他凌文学理想……
“你们一定要多读书。”新老师教导我们说。
上哪去搞书呢？我们学校是农村中学，图书馆刚办起轧没有几本小说。于是，老师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五十三本书……
“我们班有五十三个同学，一人可以分到一本书。”新老师在课堂上说，“但是，立一条规矩：看完了就交上来，换本再看。这样，全部轮一遍，每个同学就可以看到五十三部书了！”
从此，我们班有了个小小图书馆。馆址就设在小屋里，新老师就是图书管理员。放学了，西天边烧起红红的晚霞，走读的同学拥进小屋，借书、还书。天黑了，月亮升起来，我们住校生又拥进小屋，借书，还书……新老师忙得团团转，汗水冲得眼镜直往鼻尖上滑。书，堆在老师的炕上。我们七手八脚地翻书，有时候还推推搡搡地吵起来。新老师便把书一本一本地从我们手中夺走，哑着嗓子喊：“别乱翻，一个一个地来先登记！”可是他一转身，我们又伸出小爪子，飞快地抓起一本本书……
小屋，多么热闹！小屋，多么亲切！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等我们散去之后，老师才能备课、批改作业、作文、周记……每天深夜，小屋里都亮着灯光……
新老师越来越关心我们，班里的大小事，他都要管管。他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严。可我对他不尊重，常常伤他的心。终于有一天，我把他惹火了。
那是上语文课，老师叫我上黑板默写生字。我来了调皮劲，从课桌底下“嗤溜”钻出去，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新老师批评我几句，我假装诚恳地说：“我改。”可是，默完宇，我又“嗤溜”一下钻回去了！我料想，他只会哭笑不得，没有办法。
可是！新老师怎么啦？他两眼直瞪瞪地盯住我，两腮的肌肉微微颤抖，手中的粉笔“咔嚓”一下，被捏断了……我害怕了吵心怦怦地跳起来。
“站起来——”新老师严厉地说。我顺从地站起来。
“从课桌下钻出来！”他低声地命令道。
“钻！”他猛地吼道。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再给我钻回去！”我站着，梗着脖子不动。同学们不笑了，我觉得许多目光射在我的背上。我看看新老师，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狂怒，一种决心。我想反抗，又不敢。我第一次领略到新老师的威严，同时，对他的爱也消失了。我含着眼泪，又从桌子底下钻回去……
老师背着手，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空气好像冻住了，寒人，压人。老师把眼镜扶正，庄严地说：“刘保良，你应该知道：我希望人们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纪律和文明，首先建立在相互尊重之上。”
我牢牢地记住了新老师这句话。我不再到他小屋里去了，尽管我常常躲在暗处看同学们从小屋里出出进进，上课我也不敢闹了。我尊重他，但远远地避开他。我觉得新老师恨我。我也恨他，常常朝他的背影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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