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是心满意足了。一进屋子，我就发现空中挂着电灯，伸过手，就把电灯拉开了。我望着电灯，心里多么激动啊！在山沟里，我整年也见不到它；如今见到它，竟想起了上海，想起了家……
那姑娘看着我的傻样，抿嘴笑了。她准以为我是第一次见到电灯吧？大哥也充起大个的来啦，拍拍我道：“有什么看头？等我那‘机器’造成了，先给咱矫家泊安上电灯！”
旁边那姑娘笑着说：“快去领饭吧，晚饭早开过啦！”
她走了，一面走一而笑，笑得“格格格”儿的。
我们没理会她的劝告。我急切地间大哥：“怎么样啦？”大哥得意地说：“图纸留在机械局里。那个局长——就是宋主任说，今晚上召开技术员会议，打个夜班，研究研究。要是不太费事，立刻让县机械厂生产这种机器。”
我惊异地喊道：“成功啦！”“当然！”大哥的眼睛里跳动着奇异的光亮，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擦，“宋主任还握住我的手说：‘小伙子，真了不起呀！今年，俺县革委就送你上大学，俺说了算！……”我急忙说：‘还有我老弟，图纸上的圆，就是他画的’怎么样，伙计？大哥没忘了你吧？”
我忙问：“他没说也送我上大学？”
“没说准话，不过也差不多。”我当时那懊悔劲儿，就甭提啦！要是我老老实实地跟看大哥去献图，该有多好哇！说不定局长看我在场，不好意思抹面子，也当场许愿送我上大学呢！
夜里，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我们打开了话匣子。大哥憧憬着上大学的情景：我们兄弟俩一个班，展开学习竞赛，就像比唱样板戏一洋。自然，我要比他略逊一筹，他就来帮助我……
我听着不服气，就得他的短：“说不定你又犯了老毛病，一上课就头疼……”
“不会，不会！现在让我读书，我再不会贪玩了，再不会抓雀卖钱了……怎么还会头疼？”大哥急急忙忙地说道。
真的，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大哥再去念书，一定是最出色的学生！
“真能去念书吗？”大哥在被窝里翻着身，咕咕哝哝地道。他坐起来了，从裤袋里摸出一分钱，不好意思地冲我笑道：“咱来算算命。丢三次钱，如果尽是国徽朝上，我这学就上成啦！”
他虔诚地摇了摇钱，往空中一地，落下来，真的国徽朝上。一连三次都是这样。
我一把抓过钱，说：“我也试试！”可是，我的运气不佳，一连两次国徽朝下，整得我没信心再丢钱了。
我们这样闹，其他睡觉的人可忍耐不住了。咳嗽，翻身，叹气，用各种办法向我们提抗议。我们赶紧躺下，再不吭声。
大哥睡着了，在梦中还和我说话：“老弟，我真想读书，真想再当一次学生……再让老师揍我，管教我……”
结局（二）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床了。肚子饿得厉害呢，俺俩赶快上餐厅吃饭。早饭真好，大馒头雪白，小米稀厦嫩黄；最叫我难忘的，是那五分钱一碟的炸酱，里面有葱花，有肉，还有许多油。在乡下，我常用大葱蘸生酱吃，和这滋味比比，不知差多少倍，多少倍！
大哥见我吃得香，蠕动着塞满馒头的嘴，呜呜噜噜地说：“机器成功了，天天请你吃炸酱！”
吃完早饭，我们赶到机械局去听回音。刚跨进门，就听见人喊：“你们搞些什么鬼玩艺？”
“宋……宋……”大哥瞠目结舌，回不上话来。
我抬头一看，发脾气的人有四十岁左右，瘦高个，眉毛一很粗，穿着一套半旧的工作服。如果在那左胳膊上套一个“某某工人造反队”的袖章，他的身份就更清楚了。
他把我们的图纸迎面扔来，又不换气地骂道：“混帐！骗子！唯心主义来唬弄我大老粗没文化吗？这是搞些什么东西！不种地，混饭吃，一群二流子！”
大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亏得一位戴眼镜的同志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宋主任，别生气，我跟他们谈淡吧。”他向我们点点头，走出门去。
俺俩赶紧跟着走。宋主任追到门口，又大声吆喝：“李技术员，谈完了，他们态度还不老实，送公安局！”
那戴眼镜的技术员，把我们领进一间小屋，客气地让了坐，还箱我们抽烟。接着，他开门见山地道：“你们的图纸，昨夜已经研究过了，不行。很久很久以前，欧洲就有人多次试验，全失败了。这叫永动机，是一种不科学的幻想，你们想想，世界上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按照一种方式运动呢了这是形而上学观点在……”
大哥忽地站起来，固执、恼怒地问：“你说，自行车为什么跑得快……”
“知道，知道，你的理论我全知道。利用传动装置，是可以省些力量，但那是有限度的。你以为用大大小小几个齿轮，相互传动，那机器就会永远转下去了，可是你考虑到摩擦力吗？摩擦力会消耗掉动力的。不管设计得如何巧妙，你永远克服不了摩擦力。”
李技术员滔滔不绝地讲着，越讲越深奥。我听不懂了，也不想听。我只觉得心里难受，非常难受……一座大厦在我面前倒下了，那是多么辉煌的大厦呀！
大哥仿佛命抓住大厦的一角，不肯让它倒下。他像只斗架的公鸡，腰躬着，脖子伸到人家面前，愤怒地喊道：“为什么不能试一试？你们试试嘛！只要造一架就行了，定会永远转的！你敢打赌吗？”技术员扶扶眼镜，两手一排，做出一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样子。我记起来主任说过“送公安局”的话，连忙扯住大哥的胳膊，硬把他拖出屋来。大哥梗梗着脖子，大声嚷嚷：“我不服！我不服！”惹得旁边几个办公室的人都出来看。我急眼了，用力推他，一面推一面叫：“得了，别倒驴不倒架了，快走吧！”
我们出了县革委大院。大哥在后面走，走得很慢很慢我回过头，看见他在用手擦眼睛——他哭了！泪，顺着他削瘦的脸颊淌下来，挂在下巴上；一阵北风吹过，泪珠碎了，飘洒在他的胸襟上……
我赶紧回过头，装着没事，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看见他哭了。我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在发哽，鼻子也在发酸。世我知道，此时，我的痛苦比起大哥来还轻得多，轻得多呀！
结局（三）
我门回到招待所，又遇见那漂亮的姑娘。姑娘咯咯地笑着，叫我们去算账，好像她早已料到一我们的结局似的。
大哥阴沉着脸问：“住一宿多少钱？”“八毛。你们住的是最便宜的房间。”幸好，钱够了！我真感激那姑娘。要是她被大哥唬住了，送俺俩住高级房间，这会儿可不就完啦？
算账时，姑娘主动和我的说话：“挨骂了吧？宋主任就这脾气。能是个工人，最关心机器；只要你们打着机器的旗号，他准把你当作贵客待……”
大哥把一肚子委屈倒出来，对姑娘说：“这人不讲情面，昨天看了我的图纸，还说我了不起，要送我上大学，可是今天就翻脸。”
姑娘咬着笔头，咯咯地笑：“他懂什么？他也是个文盲。不是他重用手下几个技术员，天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我一听这话，从头顶到脚心，全凉透了！天哪，一个局长的水平还不如大哥高，这不乱套了吗？他到乡下来，说不定会帮俺俩一块儿摆弄“永动机”呢！
姑娘又说：“你们呀，都是神经病！不好好干活，尽想些怪事，结果当然会碰钉子。像你们这样的人，还真不少哩！你们崖子公社有个王子信，挺机灵的小伙，可三十二了还不结婚，整天搞什么试验。去年他来了，住了几天，也叫宋主任臭骂一顿。他可狼狈了，连铺成也交不起，逃走了。唉，我可怜他，帮他垫了钱……”
听了姑娘的话，我觉得她更美了。我真想替那个王子信谢谢她，替所有的倒霉蛋谢谢她。
我们离开招待所，天下起雪来。风不如昨天那样猛，可雪花片儿好大呀，从灰蒙蒙的天空中“噗噗”地跌下来，好像有人躲在铅板似的云屋里，往地下一筐一筐地倒雪。大道上没有人，田野里没有人，山岗上也没有人，到处是洁白的雪。我们口袋里没有钱，只好顶着风雪往家走，前面还有一百多里路呀，我和大哥慢慢地走着，身后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大哥究竟是大哥，他很快从那样沉重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他瞅瞅找，嘲笑道：“你怎么了？一副熊样予，真没出息！刘邦百战百败，还得了天下；咱才赚了一个钉子，就草鸡啦了……我说，把那花手帕藏好，等我干成了事业，再给你大嫂。”
我道：“还干呢，怎么干？”
“你有没有胆量？跟我上济南，那里有识货的，他们肯造我的机器！”
我愁眉苦脸地说：“咱们没钱。”“没钱，慢慢儿攒。你想，要是机器造成了，全世界都不用煤，不用油，有多少钱？现在下点本儿，值得！”
他不说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低着头走。走了一阵，抬起头，道：“先回家吧，我应该先做这件事情……”
“什么事？”我问。
大哥不放声，用劲儿爬面前的山峰，速度很快。我担心他太累了，顾不上说话，便不再追问他了。
一会儿，到山顶了。山上风大，那风，“呜呜”地吼叫，抓起大把大把的雪片往我们脸上摔。大哥却来了威风劲儿啦，双手一叉腰，迎风站着。凭借着风力，他竟挺直了佝偻的腰；他把眼睛眯缝起来，向天地间眺望……
“大哥……”我想问：你说每件事是什么？可是刚一张口，就叫冷风呛一下。我夸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哥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是风声太大，我只看见他嘴动，听不清声音。
“啊？你说计么？“
“回家后，我要学习，学物理，学数学，自己学！”他把两只手掌圈在嘴边，大声地冲我喊道。
“能行吗？”
“行——！”他一扬手，哈哈大笑，“摩擦力，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学会了物理，就叫摩擦力见他娘的鬼去！“
“哈哈哈！”我高兴地大笑。忠广大哥，真是好样的！谁也打不倒他！
“来吧，唱有戏住家走！”
于是，大哥那清亮的嗓音，那“昂昂”的鼻音，又穿破风雪，在峡谷间回荡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霄汉！……”
我们就这么唱着，一溜道跑了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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