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棵柳树-老茂发财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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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听这话,叫了一声:“孙子才画得圆!”就笑得蹲到地下去了。他问我笑什么,我就把“阿Q画圈圈”的故事告诉他,他听后,也笑了。

    “ 唉,人读书少了,就是不成……他把两手枕在脑后,看着房梁发怔。隔了一晌,他又叹息道,“当年,我把初一读完了也好!”

    我一听,他连初一也没上,大吃一惊,问道:“你脑袋瓜么灵,怎么还不读完初中?”

    大哥听我问这话,又活跃起来啦:“我刚上初中,就得了种奇怪的肺病,上课钟一响,就头疼,轰轰地疼,好像要炸开似的。可是下课钟一响,你猜怎么了?马上好了,一点儿也不疼了,蹦高打球,比谁都棒!哈哈哈……”

    我跟大哥一起笑,笑得前翻后仰。我问:“你怎么得了这么一种没出息的病?”“这就有故事了。那时,我就爱上马石山抓雀,拿到集上去卖钱。你二妈说家里穷,也不花我这份饯!可我不听,还是逃课,上马石山。长了,功课就拉下了。俺老师可厉害了,俺背背底里叫他‘一拳倒’——学生不听话,他上去一拳,就把学生放倒了。他和咱家沾点亲戚,不好意思打我。可你二妈看我不成材,急了,自己去找他,说:“别惯孩子熊毛病,不听话,使劲揍!”这一下我倒霉了,老师提问,我答不上来,他照我心口窝就是一拳——那拳头,都搞进棉袄里去了,费好事才拔出来……打那以后,上课钟一响,我就害怕,落下这怪脑病了。”

    我惊讶地问问:“你们老师怎么这样野蛮?”“算啥?咱山区的老师都兴打学生,还有句话呢!学生是破车,砸巴砸巴强牢些……”

    我说:“我们上海就不是,我一进中学,就赶上打老师,有劲的学生,也是‘一拳倒’。打够了,就卷起铺盖下乡……”

    “反了,反了!我说嘛,你是上海洋学生,画起圆来,怎么连我也赶不上。”他伸手一勾,勾住我的脖子,头顶着我的头道,“老弟,论脑子,咱俩天下第一,就是没赶上好年头呀!”他放开我!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朗声地说:“我可不是那个‘阿球’,我一定画得好网!我不是划过十万条杠了吗?再画它十万个圆!”

    也说到做到,真格画起圆来。在山上,他坐在道边,用树枝画。小孩偷了草,打他身边走过,他也不知道。村里人都觉得奇怪,向找打听大哥在搞什么玩艺儿。我趁机把大哥的伟大的机器渲染了一番,让嘴巴过过瘾。

    山村的人最会挖苦人,不几天,地头上传开一段小快板:

    矫忠广,不好养,坏了腰,还胡想。盖房子,上东夼,西三间当办公室,东三间安发电厂。发电机,没轱辘,画着圈儿慢慢想。今儿想,明儿想,想得家里断了粮,想得老婆跳了墙!

    这又成了大哥的一段笑话。

    压力

    大哥不在乎人家笑话,照样画圆。可是家里受不了啦!他看山不好,被大队罚了一百工分,还把二妈叫去训了顿。二妈气得直骂,骂支书,骂大哥,也骂我……

    有一次大嫂上西炕为我缝被,缝着缝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找的被子。我大惊,忙问道:“大嫂,你怎么了?”

    大嫂抹了一把泪,说:“兄弟,嫂子待你怎么样?”

    “不错呀!”

    “可你对不起嫂子,你老出歪点子,叫他想东想西,把他的心都弄野啦……他,他本来就别我不好,现在更,更……”

    我怔住了,一话也说不出口。我知道,大哥的婚姻是不幸的。他原来找我们村上一个女教师,那姑娘也爱他。二十岁那年,也想去当兵,二妈因为他是独子,腰又不好,死活不让。女教师却支持也,鼓励他。于是,二妈就说人家出了馊点子,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硬逼大哥和她拉倒。大哥当然不答应,可二妈是个硬性子女人,干什么事,非干成不可。她自作主张地应了一门亲事,又搬来长辈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往炕头上一坐,成宿成宿地纠缠大哥。大哥受不了啦,又犯那脑病啦!也怪他自己不坚定,终于让步了,当年就娶了大嫂。

    “他不搭理我,难得说一句话,也是连吆喝带责打……前些天,他对我说,他悄悄地找了转头村的刘祥算算命,人家说他好比一把锥子,装在布袋里;锥子尖捅破布袋,已经出来了,可锥子把出不来……他说我就是锥子把带累他……呜呜兄弟,你别引逗也了,叫他死下心过日子吧!呜呜……”

    我难过极了。大嫂是一个好人,太忠厚,太愚钝,她不应该受到伤害。可是大哥呢?他的事业,他的一生……

    正在这时,我的小侄子跑进来,两手扒着炕沿,闪动着乌亮亮的眼睛,奶卢奶气地:“妈,爸爸叫你挑水去。”

    大嫂抹抹眼泪,殷切地瞥我一眼,走了。小侄伸伸小手,抓住我的衣角,鬼头鬼脑地说:“负负(叔门),爸爸叫你过去……”

    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向着爸爸哩!我一把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小脸蛋上。

    夜里,我躺下睡了,东炕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起因正是我那小侄,他急着看爸爸画图纸,小手一抓,把图纸撕坏了。大哥脾性火爆,朝儿子的光腚上打了一巴掌,顿时暴起五条红印。大嫂哭了,她把一肚子委屈发泄在图纸上,将图纸撕得粉碎!大哥要打嫂子,二妈尖着嗓子跑过去,又哭又骂:“滚吧,带着你的机器滚吧!俺受不了啦,全家都受不了啦!……”

    大哥来到西炕,一声不响地钻进我的被窝。东炕传来二妈、大嫂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大哥长叹一声,道:“走吧,咱们走吧!呆在家里,什么事业也干不成啊……”

    我问:“上哪去?”

    大哥没放声。一直等了很久,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见他喃喃地道:“上县城,找领导……那么好的机器,领导会喜欢的!”

    进城

    我们村在山区,隔县城有一百多里路。

    清晨,我们出了门。这是一个暴风雪天气,北风尖利地呼吼,原野上卷起一条雪龙。它翻腾滚搅,直扑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我和大哥转过身,背对风雪,倒退行向前走。我看见,雪龙从我身后窜过来,扑打着路边的枯树;枯树挣扎、哀号、树枝被折断了,随雪龙在空中打旋……

    我们到了崖子。摸摸口袋,两个人的钱加在一起,还有五块多钱,于是就打了两张车票。看看时问,知道车来还早,我们便到街里蹦跶,大哥东看看,西望望,见到一家饭店,急忙拉我进去。我心中一喜:这冷的天,喝两盅地瓜干烧酒,倒是不错的!

    可是,我想错了。大哥对我说:“空着手,光凭嘴说,不算正经搞技术的,咱们趁这功夫,把图纸画一画吧!”

    我说:“哪有纸啊?”大哥伸手到我大衣布袋里一摸,摸出一卷纸,我看看,是我以前写的小说。大哥笑道:“你这人马虎,好些天了,我就看见你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了一张饭桌,把盘子碗筷拾掇拾掇,抹去满桌的骨头鱼刺,铺开了稿纸,旁边有一帮人在喝酒,喝得脸红胖子粗,吵吵嚷嚷,……我笑了,心想:世界上最伟大的机器,竞是在这种地方诞生的!

    天冷啊,大哥的手冻红了,身上在打颤颤。但他用力着笔,指关节泛出青白色,总算把笔稳生了。也咬住牙,抿着嘴,脸颊好似用刀削出来的一般,身子佝偻成一团,一笔一笔地画。我望着他,不由肃然起敬——真正的奋斗者就是这样的,保尔?柯察金不足也很瘦吗?

    忽然,我灵机一动,拿过一只碗来——那碗底,不正是一个圆吗?大哥望望我笑了,接碗就画。咳,我可是立了一功!人都有急智,在家画圆时,我就没想到这法子。

    画完图纸,看看饭店里挂管的冲,只差几分钟就要开车了。我们穿大雪,拼命地跑。别看紧张,我们心里却高兴极了,一边跑一边唱:“跨上了青鬃马,趁着漫天大雪,一口气跑上威虎山!

    坐上车,时间就快,打了个盹儿,就到县城啦!我和大哥下了车,在街上走。

    大哥说:“得找个人打听打听。”我们走进一家百本商店。大哥没找人打听事儿却趴在柜台上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问我:“还剩多少钱?”

    “三块来钱,干什么?”

    “算了,算了……”他喃喃地说,“我想给你嫂子买块包头巾。瞧这花儿,挺俊的……可咱还得打车票回去吧!”

    我说:“昨天还说人家是锥子把,今天倒要买头巾了,你这人真怪!”

    大哥不好意思了,解释道:“你嫂子也算倒霉,跟着我没过好日子。如今咱行了,进县城,还能忘记人家?”

    我说:“那,买块手帕给她吧,也算一份心意。”

    于是,我们买了一块手帕。大哥又向服务员打听县革委,人家告诉他:有关机器的书,去找机械局。她还说,机械局革委会主任姓宋,是个热心人,最支持搞发明创造,我听着,心里一动,伸手提提大衣布袋里那份稿子,插嘴问道:“送稿子,送到哪去?“人家说上政治部。大哥不让我多问,拉着我就出来了。

    去县委大院的路上,大哥埋怨我多嘴,他哪里知道我的心事?眼见得他的事业要成功了,我的事业心也痒痒啦!我想:正好,我也带着稿子呢,何不去碰碰运气?

    我把这想法告诉大哥,他撇嘴,冷嘲热讽:“你写的文章,连我也看不下去,怎么还好意思往外拿?还是留着纸,让我画图纸吧!”

    到了县革委大院门口,我们俩不欢而散。哼,我就不信我的文草那么糟糕!他往机械局,我奔政治部——就这么分手了。

    结局(一)

    我的结局,就别提了!政治部的人对我说了一通知识青年参加劳动的意义,就打发我早早往家走。稿子留在那儿,说是要研究研究。我懊丧地站在大门口,等候大哥的佳音。

    不久,大哥来了。他眉飞色舞地挥着一张纸条,对我嚷:“走,走,先住下!”

    我诧异地问:“住哪儿?”

    “县革委招待所!”他嚷着,头里先跑了。

    我跟在大哥后面跑,心情甭提有多么激动了。这,这不是证明大哥的机器成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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