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美
街路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探进公园深处。公园绿意盈盈,却有桃红粉红轻轻将绿意打破。柳絮开得模糊,阳光里飘起,落满松软的一地。鸽子们悠闲地散步,孩子们快乐地玩耍,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沁人心肺。春天属于山野,属于城市,属于公园,属于公园里,每一朵勇敢开放的丑丑的小花。
春色惹人醉。
可是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慌乱并且毫无章法。灾难突然间来临,令她猝不及防。现在几个月过去,她仍然不习惯手里的棍子,不习惯战战兢兢地走路,不习惯眼前永远的黑暗。女孩面无表情,棍子戳戳点点。于是,那棍子,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
老人发出极其轻微的“嘘”的一声。
对不起。女孩急忙停下来,对不起……戳痛你了吧……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盲人……
没关系的。老人轻轻地笑,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不便。
只是有些不便?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可是我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我却不能……
可是孩子,老人说,难道春天只是为了给人看吗?难道春天里的一花一草,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说,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这朵花很小,淡蓝色,五个花瓣……也许它本该六个花瓣吧?那一个,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花瓣接近透明,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然而你看不到。可是这朵花因为你没有看见它而开得松懈吗?或者,就算我今天没有坐在这里,就算我今天也没有看到它,就算整个春天都没有人看到它,它会因此而开得松懈吗?
……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有多少人会注意它?或许它的一生,都不会被发现,被关注,被赞美,可是,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啃了骨朵,比如被风雨所折断,被石块所挤压,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去开放呢?
……
春天或许是花儿最美的季节,却绝不是惟一的季节。你该知道,当秋天来临,所有开过的花儿,都会结成种籽。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它也会结出它的种籽……这与它的卑小无关……更与它的残缺无关……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你认为呢?
……
你在听吗?孩子。
是的奶奶,我在听。
花儿就像你,你就是花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
我没有放弃春天……可是我看不到春天……
你还可以去触摸,孩子……你可以触摸花草,触摸鸽子,触摸土地和水,阳光与柳絮……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感觉,甚至,用爱……
您是说,用爱吗?
你认为呢?你该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爱你和关心你的人……如果你连春天都不再去爱,那么,你怎么去爱他们?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可是你的心里,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只要你还相信春天,那么对你来说,这世上就还有春天。只要你是快乐的,那么,你的亲人也是快乐的。只要他们是快乐的,那么,你也就快乐了。我说的对吗?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奶奶,你愿意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很乐意……你的面前有一朵花儿,蓝色的花儿,五个花瓣……你的旁边有一棵树,树长出嫩绿色的叶子,那些叶子很小,漂亮的心形……再旁边有一个草坪,碧绿的草坪,有人在浇灌它们……再往前,是一条卵石甬道,鸽子们飞过来了,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柳絮落下来了,就像一条一条调皮的毛毛虫……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然每一种变化,都是天真和幸福的。似乎,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
女孩是笑着离开的。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步履轻松。她像春的精灵。
……然后,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她说虎子,我们该回家了。她戴着很大的墨镜。她悄无声息地走向春的深处。
春光美,春色惹人醉。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嗨,迈克!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零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突然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轮椅,捧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子。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子。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离他而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老宅的门口。
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他看到,那墙上,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迹:
嗨!迈克!
最漂亮的鞋子
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坐在轮椅上,鞋子藏在裙摆里。她衣着光鲜,笑容灿烂。
是一个笔会,组织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景区多距市区很远,一群人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她总是走在最后。上车的时候,她会温婉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她将身体前倾,双臂撑起大巴车临门的座椅,便上了车。然后,靠着双臂的支撑,身体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很多人盯着她看,赞赏的或者怜悯的,她都不理会。她有修长的双腿,可是那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她在走自己的路,用了结实的双臂。
她总在笑。笑着,你就忘记她的腿,忘记她的不便。然后,待下车或者上车,便再一次注意到她。——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她前倾了身子,双臂撑起,她微笑着说,我可以。
五天的行程,天天如此。
最后一天下午,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结伴出去购物。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下来,不觉来到一家鞋店。进了门,想起她在,才感觉有些不妥,想退出来,又似乎太过造作和夸张。看她,却并不在意,笑得更灿烂。她说,我最喜欢逛鞋店啦。
心中不觉一惊。
这才注意到陪伴她五天的鞋子。
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红色,高帮,高筒,高跟,有着动人的弧线和温润的皮革光泽。鞋子像两朵盛开的红色百合,或者两只尊贵的金樽。鞋子一丝不苟地系了时尚的鞋带,银亮的鞋花告诉我们,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
我知道,其实之于她,哪怕再昂贵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许也仅限于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轮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摆里,根本无人注意。仅仅在上下大巴的时候,她的脚尖才会艰难地轻点一下地面,她的鞋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红。并且,我一直弱智地认为,对所有有着足疾或者腿疾的人来说,鞋子应该是一种痛,一种伤,一种刺目,一种回避,而不会成为鞋子拥有者的美丽或者骄傲。
看来是我错了。
她自然是美丽和骄傲的。她指着脚上的鞋子给我们看,她告诉我们什么样子的鞋子最合脚,什么样的鞋子物美价廉,什么样的鞋子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裤子或者短裙。她说,我家里,收藏着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呢!
还有什么话可说?其实,漂亮的鞋子之于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种自信,一种行走在世上的态度。那么,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自信,怎样的一种行走态度呵。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并不把腿疾当一件严重的事情,或者,她对于腿疾的欣然接受,远比我们想象中乐观和彻底。万水千山走遍,凭借的,不是脚,不是钱财,而是乐观,是信念,是态度。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里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诚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那么,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里最漂亮的一双吧?我指指她怀里的鞋子,问。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每一天,我脚上穿着的,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脚,抬起头,骄傲地说。
尊重每一扇门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又饥又渴。他遇到一栋木屋,一圈篱笆将木屋环绕。那些篱笆是如此之矮,仅至少年膝盖。篱笆里面,一位老年正躺在藤椅上休息。他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少年几乎闻到了井水的清洌与甘甜。
少年欣喜若狂,奔向木屋。他从篱笆上跳过去,站到老人面前。老爷爷,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老人扫他一眼。当然可以,孩子,老人说,不过你不应该从篱笆上跳过来,篱笆是我的墙,你怎么能够翻墙而入呢?你应该走那扇门。
老人的手指向篱笆一角,那里有一扇几乎看不出来是门的门。门由细竹片编扎而成,与周围的篱笆混为一体。那扇门与篱笆同样低矮简陋,仅仅及膝。
少年撇撇嘴,退回去。这一次他从门的位置跨进来,他的腿轻轻一抬,篱笆门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老爷爷,我想喝碗水,少年第二次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说。
你又一次犯了错误。老人说,你不应该从门上跨过来……
可是它那么矮……
可是它是一扇门。
少年只好第二次退回去。他弯下身子,轻轻将门推开。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有礼貌。老爷爷,他说,这一次,您可以给我一碗水吗?
老人摇摇头。你又犯了一个错误,老人说,你应该敲门的。
可是它只是一扇篱笆门……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知道我要进来……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却就是不敲门。老人说,你想到我家里来,难道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吗?
少年有点急了。可是他看看老人,只得第三次退回去。他轻轻敲响那扇几乎不能够发出声音的篱笆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老人笑了,起身,为少年打出一桶井水。那井水果真甘甜清洌,少年一连喝下三大碗。
你可能会对我有些成见。送走少年时,老人说,可是孩子,你应该记住,再简陋的墙,也是墙;再简陋的屋子,也是屋子;再简陋的门,也是门。“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摇摇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都没有关系。老人笑着说,不过你该永远记住,世上的每一扇门,不管如何雄伟或者如何简陋,不管如何坚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击,都是至高无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护的,是一处私人的空间,你必须学会尊重它们。
的确如此吧。事实上,尊重每一扇门,不仅仅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寻找一处桃源
寻找一处桃源,一处宁静和恬淡的所在。
那里该有一片桃林,春天时扬起一簇簇粉红。那些桃树应该古老,长着老者的筋骨和白髯。那些桃树又应该年青,结出少女般娇艳的果实。桃林近处会有一口水井,青石砌成井台,苔藓爬上脚板。那井里会有一只绿色的青蛙,睁着明澈的眼,唱着响亮的歌。
该有一处房子。红色或蓝色漆就,不大,却很精巧。有尖尖的挂着阳光的屋顶,有直直的散着炊烟的烟囱。房前会有一个篱笆,外面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面是开满玫瑰花的小院。田野里会有一条羊肠小路,路边会有几棵白桦或者香樟。玫瑰园里会有一张躺椅,趴一条土黄色的狗。狗吐着粉红的舌头。躺椅轻轻摇摆。
不远处当然会有草地。清晨的草地是凉的,挂着露珠;夜里的草地是暖的,散着温香。草地散着或甜或苦的气息,走上去,或坐上去,或跑两下,或躺下来,都是一种至高的享受。甚至可以把饭桌搬到这里,甚至可以不打帐篷露宿。没有人在意你和干扰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远处有山。山是很绿的那种。山上会有松树,有知了和野兔,有蘑菇和美丽的石头,有山鸡蛋和小虫的啾鸣。那山也是属于你的,因为这是一处桃源。
没有电话和网络,没有信件和明信片,没有公交车和出租车,没有信用卡和小区保安。在这里你会享受从肉体到心灵的最充分的自由,似乎全世界上只剩下你。
你当然向往这样一处桃源。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我知道你厌倦了世俗,你渴望恬淡和宁静,安逸与自由。
你会在这里住一天,住两天。住一个月,住两个月。住一年,住两年。可是我还知道,你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厌倦,就像厌倦世俗般厌倦桃源。
是的,这里有桃林。可是桃林里不仅有桃花,还会有害虫。那口水井里可能根本没有水,或者,即使有,也被那只可恶的青蛙搞脏。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这需要你不停地补修。冬天它可能奇冷,你在屋子里升起一团火,浓烟将你的脸炝黑。还有草地。草地上当然有鲜花,有蝴蝶,可是草地上还会有蚊虫,有毒蛇。山上有野兔和鸟蛋,还会有蝎子和野兽。总之你的桃源并不只有美好,你的隐居,更似探险。
这种探险是异常艰苦的。你喝的水,需要自己去挑;你吃的面,需要自己来磨;你喝的酒,需要自己来酿;甚至,你住的房子,也需要自己来盖。你寂寞了,不会有人陪你聊天;你生病了,不会有人前来探望。那是真正接近于原始的生活。那种生活,对心灵,或许是一种净化,但对身体,无疑于一种折磨。
很多人经历过这种生活,比如陶渊明,比如梭罗。我相信他们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恰好跟生活的艰辛成正比。我更相信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忍受这种艰辛。——把桃源当成度假胜地可以,但要定居,需要很大的勇气。
其实陶渊明和梭罗的桃源,也并不彻底。那还不是真正的桃源,即使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隐居。他们有书籍,有猎枪,有朋友,有聚会,他们偶尔或者经常遭受打扰。他们跟市井和世俗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做不到完全隔离。
我指的是,一个被世俗浸淫过的人,根本不可能回归桃源。即使你可以回归苦难。即使你抛开书籍和猎枪,朋友和聚会。或许肉体可以,但精神不可以;或许形式可以,但本质不可以。我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里,也许可可西里或者非洲丛林真有那样一处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但假如我们知道,假如我们过去,那里便再也不是桃源。那里变成现代社会的一角,它跟现代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那里的生活,接近于原始。——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个传说。
那么,到底有没有桃源?我说,有。
真正的宁静,或者回归,我认为,不是寻一处地理意义的桃源,而是寻一处灵魂意义的桃源。那是一片虚幻的桃源,它藏在你心,由你构建。所以,每个人的桃源,其实都不一样。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场,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许仅仅是一栋木屋,几句诗行。你生活在城市里,走在大街上,坐在办公室里,躲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只要心中藏一处桃源,那么,无论你在干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干什么,你都是陶渊明或者梭罗,甚至,你比他们更加彻底和高明。那是由你构建的真正桃源,那是灵魂的桃源。那里只有宁静和美好,没有阴暗与艰辛。你是那里至高无上的国王,或者与世无争的农夫。
其实,寻找一处桃源,就是寻找你的内心。
家有好饭
好饭的概念是什么?
对儿时的我来说,一只煮熟的鸡蛋,一根腌渍的黄瓜,一个发黄的馒头,或者,菜里的一丝肉沫,都会令我垂涎三尺。
家有好饭,许是过年,许是有人生日,许是别的重要日子。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时,吃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粗茶淡饭”也许是一种境界,但我宁愿把这看作是贫穷生活的无奈之举。小时我骨瘦如柴,病病歪歪,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近年来我却胖了,甚至微微凸出啤酒肚。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取笑那是“白菜帮子”基础,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家有好饭,好饭是难得的;难得的好饭,理应是属于全家人的。但母亲却没有份。饭桌上,她把这些好的吃食让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会去问,不会由此而产生丝毫内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只鸡蛋,一块肥肉,或者一根黄瓜。那时吃一顿好饭,会让我一整天快乐地忘乎所以。而母亲的快乐,丝毫不少于我。
后来长大了些,也懂些事,母亲便会寻一些借口。比如吃过了,比如吃饱了,比如不喜欢吃,等等。便信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天仍然是快乐的。家有好饭,好饭的概念是不同于平常的饭。好饭的另一个概念是我的廉价的快乐,以及我的快乐所赋予给母亲的快乐。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了,但好饭依然存在。难得的好饭从腌黄瓜和黄馒头升级,渐渐被鱼肉所取代。在难得的好饭面前,母亲仍是坚持着她以往的借口,吃过了,吃饱了,不喜欢吃,等等。然而我却是不信了。
被母亲“欺骗”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还能够相信呢?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便拒绝那些好吃的。有时她会慢慢地啃着手里的馒头,偶尔夹一口菜,她说:“真得饱了,你们吃吧!”母亲在饭桌前,有着非凡的表演才华。
便学了母亲,也不去动。以为把那些好吃的剩到最后,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吃掉。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我同母亲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战争”。然而却没有胜利者。直至收拾饭桌,母亲也不会去动那些“好饭好菜”。
母亲常常会把这些东西留下,第二顿、第三顿、或者第许多顿,吃剩的好饭被母亲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面目全非。她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她以为我们远比她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母亲是快乐的。
到现在,也是如此。有时我随口说喜吃苦瓜,母亲便很少在饭桌上动苦瓜;有时我随口说喜吃香椿,母亲的筷子,便基本上不会指向那个盛香椿炒蛋的盘子了。我随口说出的话,成为母亲判断好饭的唯一标准。
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认为,所有的这一切,缘于我们的贫穷,缘于我们对贫穷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但现在,我认为这种感觉太过肤浅了。我相信,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母亲的习惯,也是如此。无论生活如何美好,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
对母亲来说,好饭的概念是什么?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曾经喜欢吃的,或者,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这里面,惟独没有自我。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
所以,好饭的概念其实是,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
爱,最高明的智慧
某地举行一个类似“极限生存”的电视直播游戏,参赛者以家庭为单位,最终的胜出者,将会得到一笔非常丰厚的奖金。报名者众。
可是能够最终胜出并不容易。主办方表示,要想撑到最后,必须“智慧与勇气”并存。就是说,一味胡冲乱撞肯定不行,还要有明确的分工、超常的智慧,而一家人的齐心协力,更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比赛在一个小岛上进行,竞争异常残酷激烈,每一天,都会有几个家庭被淘汰。半个月过去,岛上终于只剩下四个家庭。
他们迎来最后一项挑战。
最后一项挑战,看似却不太难。主持人告诉他们,一家人只需将船划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便可以了。当然河有很多分叉,终点不过在其中一条分叉之上;当然河水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主持人说,最先到达终点的,就是最终的胜出者。
一声令下,四条小船如风似箭。可是不久他们就遇到麻烦,正如主持人所言,一路上,危险重重。看似不宽一条河,却时而拐了急弯,时而暗藏险滩,总之小船的速度越来越慢,行进也越来越困难。然四条船仍然并驾齐驱,拉不开明显的距离。
竞争空前激烈。
那条船上,坐着大胡子的男人、娇小的女人和他们调皮的儿子。男人划桨,女人掌舵,儿子在一旁拍起巴掌为他们加油鼓劲。小船摇摇晃晃,男人不时提醒儿子要小心。其实都穿了救生衣,其实,不远处就有主办方的预备救援队。可是男人仍然不能够放心:儿子太小,他只知比赛,只顾兴奋,却不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
小船拐进一个叉流,又转一个弯儿,终于冲到第一。男人看到胜利的希望,加大了划桨的频率和力量。可是突然,不远处的前方,几条一字排开的鳄鱼突然从水里探出宽大丑陋的嘴巴。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鳄鱼,主办方也当然不会用他们的生命做为游戏的赌注——那不过是用橡胶做成的并不逼真的鳄鱼模型,起到的也不过是类似路障的作用,可是它们挡在那里,男人一家的小船根本不能够通过。很显然他们拐上一条错误的支流,距离终点越来越远。后面的小船已经开始掉头,男人的第一名,转眼变成为最后一名。
男人一边奋力划桨,一边让女人快些掉转船头。可是来不及了,水流太急,小船一点一点接近那些排列紧密的虚假的鳄鱼。胜利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男人终于不顾一切,一个猛子,扎进河水。
剩下的事情,变得非常简单。只需用手推开那些鳄鱼,小船就可以继续前行。男人这么做了,不费吹灰之力。待他重新爬上小船,他发现,终点竟然近在咫尺。
只需拐一个弯儿,就到了。事实上只有他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通道,他们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当然,主持人要对男人进行几分钟的采访。主持人对观众说只有男人阐释了这次极限挑战的全部内涵——智慧与勇气:当遇到障碍,绕开,是一种智慧,迎上去,也是一种智慧。男人一家人显然选择了后者——其实那些鳄鱼模型非常之轻,只需轻轻一推,小船就可以顺利通过。就这么简单。——对障碍,不要怕,勇敢地迎上去,这是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一味地怀疑自己,往往就会失去取胜的最佳良机……
男人站在一边,嘿嘿傻笑。
主持人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不全对。男人说,我跳下水,并非有什么大智慧,更非如你所说得那样不顾一切迎上障碍。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眼镜被溅上了水……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男人笑了笑,因为我是高度近视。我错误地将那些模型当成真正的鳄鱼,所以那时候,为了保护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只能选择跳下水。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我想应该是,“爱”吧?
感谢疼痛
疼痛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应该学会感谢。
或许,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不舒服,然后开始感觉疼痛。因了这疼痛,你去医院就诊,找出症因所在,服药打针或者手术,于是,这疼痛便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疼痛是身体向你发出的最友好的警告,你应该感激它。
或许,某一天里,你失去一大笔钱财。你万分不舍,当然心痛。钱的失去也许是因为你的大意,也许是因为你的狂妄。但不管如何,你都应该意识到,失去的钱,永不会再回来。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谨慎,学会自谦。无疑,这谨慎,这自谦,正是因了你的疼痛。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明智,继而慢慢变得成熟。
或许,与你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里,突然离你而去。你心如刀绞,痛比切肤。可是细想,假如她真的爱你,她会离你而去吗?假如她早已经不再爱你,那么,即使你们相守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清醒,只有蜜糖才会让人永远蒙在鼓里。
认识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他的胸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他有多么怀念还有疼痛的日子啊。疼痛会让他知晓各个器官的存在,知晓自己的存在——疼痛会让他确知自己还活着。享受疼痛会让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间。
享受疼痛,这个词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也许,只有连疼痛的感觉都失去权力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吧?
还认识一位老者。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他说,活到这把年纪,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指的当然不是超脱一切之后的那种淡然,而是个体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放弃。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兴趣,能让他产生哪怕一丝疼痛的感觉。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先肉体而死去。
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吧。因为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有疼痛。
疼痛至少说明你还活着,至少说明你还认真地活着。或许我们不可能做到“享受疼痛”的那种境界,但是至少,当疼痛来临时,我们可以少给它一些诅咒,而多给它一些感激。
是一尊雕塑
男人站在很小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流如织。他的浑身上下涂满了白色的油彩,他摆出或庄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动不动。他将自己装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驻足观赏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边放一个敞口的陶瓷花瓶,那里面散落着几张行人投掷进去的零钞。他说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方式让我感到新奇。
和他聊过天。每隔一段时间,或一小时,或两小时,他都会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休息,抽一根烟,或者喝两口水。我问他别人能接受您的这种行为方式吗?——毕竟这里不是欧美。他说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但肯定有人喜欢。他指指不远处的那个花瓶,骄傲地说,我的工作不是无偿的,我靠它来糊口。我小心地问他,您的身体,有什么不便吗?他说没有。我身体很棒,一口气能做五十多个俯卧撑。我说似乎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轻松。他说岂止是不轻松,是非常累。我说那为什么不试试换个别的工作?他说为什么要换别的工作?这工作难道不好么?那天,当我发现这广场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这里了。我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有成就感的人——只有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城市的惟一。他喝了两口水,告诉我,他要继续工作了。然后他站起来,继续扮成雕塑。
他的收入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免费欣赏的,不必为他支付酬劳。他也不要,只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曾提醒过他,说您可以提醒别人付给您钱。他笑笑说,您见过张嘴说话的雕塑吗?我说那您可以做一个小的提示牌,放在花瓶旁边。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自认为在工作,又并不要求别人必须支付他酬劳。他说他不是乞丐,那么难道他是艺术家吗?我只知道在夏天里,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阴暗里,以避开毒辣的阳光。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仅仅为别人充当了一把遮阳伞。——也许躲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人,真把他当成了一尊不会疲倦的城市雕塑。
可是后来,那个小广场真的多了一个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伫立在广场的中央。那么他,似乎是多余的了。
那几天他变得垂头丧气,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两个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几罐啤酒。我说您还可以重新找个地方,比如公园,比如码头,比如超市门前,比如别的广场……他说不行,那样不协调。我问什么不协调?他认真地说,我和背景不协调,文化内涵上的不协调。我笑。我说有这么严重吗?我没敢多说。我想他把自己看得过高过重了,这远远超过事实。他扮成一尊雕塑,还要考虑雕塑与背景的搭配,还要考虑城市文化的相互协调,显然,这太过认真,认真得近似于神经质。事实上,我想,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为也是乞讨或者接近于乞讨。那不过是一种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讨方式而已。我想那并不是真正的艺术。
几天后他就重新开始了工作。仍然是那个小广场,仍然在身上涂满白色的油彩,仍然扮成一尊雕塑。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样大小,那雕塑手持一把宝剑。有时他也会手持一把宝剑,扮成与雕塑对决的剑客;有时他会手捧一个剑鞘,扮与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双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杀掉的敌手。他与雕塑浑然天成,真假难辨。——他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这是对一尊敬业雕塑的最好奖赏。
那天我请他喝酒。还坐在那个石凳上,还是一包花生米和几罐啤酒。是正午,我记得阳光很毒。我说您近来收入不错。他说是这样。不过那些钱,我只能拿走一半。问他为什么只能拿走一半,他说,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门——他们是城市雕塑的拥有者。我说谁规定的?他说没有人规定。可是必须这样。您想,我们两尊雕塑赚下的钱,岂能由我一个人独吞?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我都会把钱分出一半给他们。把钱给了他们,我才心安。我说你也太认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他说,您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他的行为甚至带有一些自虐的色彩。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乞丐。——其实他以前也不是。——只不过,我,以及城市里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地把他当成一位乞丐。
问他留下的那一半钱够不够花。他满意地说,够了……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我还得为他赚学费。我问他的学费全部靠您吗?他说是……我是离过婚的。问他,您儿子同意你以这种方式赚钱吗?他苦笑。他说,当然不同意。他不仅仅是怕我辛苦,还因为,在他看来,我的行为是怪异和荒诞的,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他甚至偷藏过我的油彩。我说那您还要做?他说,要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因为我的儿子在读大学。因为读大学是要花钱的。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脸上的油彩几乎全部被汗水冲掉。他开始为自己补妆。他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一边说,总有一天他会懂我的,就像您懂我一样。然后他站起来,他说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开学了,需要很多钱……
我想我愧对他的夸奖。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一位乞丐。还因为我其实并不懂他。我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现在我只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这尊雕塑,对我们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为他的护卫。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缩在他的影子里,急急地往脸上扑着香粉。他站在那里,高傲着表情,一动不动。他为姑娘遮挡了阳光,却无人为他擦一把汗水……
不要站错你的队伍
一位年轻人找到一位智者,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
我是一位作家,年轻人说,我的作品虽然比不过鲁迅,比不过莎士比亚、泰戈尔、卡夫卡、卡尔维诺,但是我相信,我的作品还是非常优秀的。我出过很多书,得过很多奖。我自认为可以挽救人的灵魂,导人从善。可是为什么,似乎总是有人在排斥我、挤兑我呢?
哦?智者问他,哪些人在排斥你?
如果是作家同行们,也便罢了,这说明我的作品还不够好。年轻人说,可是排斥我的都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比如商人、农民、警察、白领……
何以证明他们排斥你?
比如说,我去参加一个商人的聚会。当论到我发言时,我就会跟他们探讨文学、探讨小说,这时候他们就会说,哦,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小说有什么用呢?作家又有什么用呢?能促进贸易吗?能解决经济危机吗?再比如,我去到田头,跟那些农民们闲聊。当不小心聊到文学,他们就会摇着头说,哦,又是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能吃吗?能穿吗?能改善生活吗?能灌溉庄稼吗?
就是说他们不但对你毫无兴趣,甚至会反感你的存在?
正是这样。年轻人说,因为这些,我很苦恼。
智者想了想,说,现在,你跟我来。
智者把年轻人带到一个花坛前。花坛里开满了红黄相间的郁金香,芳香四溢。智者指了指花坛一角,问年轻人,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皱皱眉头说,那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大煞风景的杂草。
然后,智者对年轻人说,现在,请再跟我来。
这次他们来到一块田地前。田里生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生机勃勃。智者指了指田地的一角,问年轻人,那又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再一次皱皱眉头说,那也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与庄稼争抢养分的杂草。
可是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年轻人有些不解。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刚才我们在花坛里看到的并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棵瘦弱的庄稼;同样,我们在庄稼地里看到的也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株没有开花的郁金香。智者笑着说,之所以我们会认为它们是草,会认为它们毫无用处,甚至讨厌它们,不允许它们长在那里,只因为它们长错了地方,站错了位置。所以,它们首先会受到排斥,然后会被除掉……
您是说,人们排斥我,只因为我站错了队伍?年轻人恍然大悟。
正是这样。智者摊开两手,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要站错你的队伍,是你事业成功的前提,也是最最简单的人生智慧啊!
知恩
知恩,才能图报。
问题是,很多时,我们并不知恩。
父母将你养育,你知,这是恩;朋友助你成功,你知,这是恩;上司将你提拔,你知,这是恩;医生救你性命,你知,这是恩。
可是有些恩,也许,你并不知。或者,并未意识到。比如,一棵树。
烈日炎炎之下,汗流浃背,无处躲藏,恰逢一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你坐在树下,乘凉休息,体力回归,重新上路。这时,树对于你,是有恩的。一荫之恩。救命之恩与一荫之恩,人类之恩与植物之恩,或有大小,但无贵贱。你须知。
那么,栽树之人于你,也有恩吧!他(她)早已死去,化成一把青灰,这不要紧,他(她)栽下的树,仍然活着。树没有延续他(她)的生命,却延续了他(她)的恩泽。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是乘凉的后人,你在享受前人给予的一荫之恩。你须知。
那么,你可曾意识到,养育这棵树的——我指的是我们的环境——我们的世界——或者更大些,我们的宇宙——对于我们,更是有恩泽的。它将树养育,送你一荫。还有,我们所有的一切,大到一座山,小到一粒米,大到一生,小到一时,都由它所赐。它养育我们的前人,它有恩;它养育我们,它有恩;它养育我们的后人,它有恩。你须知。
知恩,如何去报?对一棵树,如何去报?对逝去之人,如何去报?对世界、对宇宙,如何去报?我说,可以报。对树,对前人,对环境,皆心存感激,不打扰,不惊扰,便是报恩的一种吧?知恩,感恩,报恩,由心生,由心始,无终。
生命里的恩泽,无处不在。一朵花,一株草,一缕阳光,一阵清风,一把黄土,一片蓝天,一杯白水,一顿美食,一点空闲,一掌阴凉,皆为恩。我们知,心存感激,然后享受恩泽,如可以,栽一棵树,点一粒种子,留待后人,足够了吧?
你没有资格心存侥幸
朋友酒后驾车,结果出了车祸。车子撞得一塌糊涂,好在人并无大碍。回来,信誓旦旦,从此不再酒后驾车。可是两个月以后,朋友就将他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问他不怕再出事?朋友笑笑说,不会这么巧吧?只要多加注意,只要不超速,只要不违章,应该不会有问题。而这时,朋友的身后就坐着我们,车祸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像现在坐在车子的后排。可是现在,我们的想法,竟和这位朋友惊人的一致。——不会这么巧吧?
还有一位朋友,英年早逝。虽然病因很是复杂,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他工作起来太玩命,结果积劳成疾。圈子里的朋友们谈及此事,一个个长吁短叹,一边为逝者痛心疾首,一边发誓要从此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三五天过去,似乎,所有人都将自己的誓言彻底忘掉。照样不吃早饭,照样烟酒无度,照样熬夜,照样不注意锻炼……直等到下一次聚会,再谈起生老病死,再发一遍誓言。我当然知道朋友的想法,那就是:这种生活习惯的人太多了,不幸的事,不会偏偏落到我的头上吧?
想起那些骗子,那些窃贼,那些贪官污吏,那些做尽坏事的人,其实,他们也深知自己所做的事情的严重后果。我相信,当他们听到同行被绳之于法,心中,或许也会产生放弃继续犯罪的念头。可是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不是他们不怕,只因为他们心存侥幸。他们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偏偏落到自己头上,于是一次一次,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心存侥幸地生活。有关健康的,有关生命的,有关事业的,有关道德的或者法律的。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人们具备的惟一的共同性格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心存侥幸”。
但是,无疑,很多本应该避免的事端,很多不应该发生灾难,恰恰就是由于我们的“心存侥幸”。
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你比那些不幸者高明到哪里?既然你心存侥幸,那你又有什么资格,逃离不幸?
——不会这么巧吧?所有不幸或者灾难的序幕。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2004年九月下旬,我接到一封信。是一封读者来信,不过是一堆滥美之辞,并无特别之处。之所以对这封信有些印象,是因为,这封信寄自韩国。似乎是一位在韩国打工的年轻人,又似乎是一位在韩国定居的华人,无论看笔迹还是看语气,都感觉年龄不大。信握在手里,很轻,就像一片树叶。事实上那里面真的夹一枚干树叶,绿色,脆弱,手掌形,叶脉清晰。信在书桌上躺了一天,黄昏时我有了些空闲,想给他写一封简短的回信,却正好有朋友打电话约我小聚,那封信于是被扔进了抽屉。这一耽搁便是很久,直到2005年夏季,这封信才再一次被我翻出。
是一位搞集邮的朋友来访。朋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一次,翻拣我废弃不要的信件,试图从里面找到有价值的邮票。大多时他都会空手而归——尽管我的信件很多,有价值的邮票却极少。可是那天,当朋友看到这封信,立刻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他把信抓在手里,问我,信封还有用吗?
于是,这封信从记忆中再一次被翻出。
那个下午我放下手头的工作,为来信者写了一封简短且客气的回信。后来我认为那不过是一堆废话,无非是鼓励对方好好写作,坚持到底必有收获等等,和我的千百封回信没什么不同。信写完了,去邮局的路上,顺手在路边拾一片绿叶夹进信纸。那是我第一次给国外的朋友回复信件,却像例行公事一般,草草了事。
后来这件事终于被我彻底忘记。
直到2006年冬季,又一封信从韩国寄来。仍然是上一次的地址,仍然充满了太多滥美之辞,仍然在信里夹一枚脉络清晰的绿叶。可是我还是注意到两封信的不同之处。其一是字迹不一样,显然是两个人所写;其二语气也不太一样——一封不长的信里,竟然用了十多个“谢谢您”。
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正好那天没事,于是给他写了封回信。几句客套话之后,提出了我的疑惑。当然在信寄走以前,我不忘在信纸里夹一枚绿叶。满城都是花店,即使在冬天,寻找一片绿叶也并非难事。
一个月以后我再一次收到来自韩国的信。整整一个下午,我把那封信细细地读了三遍。——那封信背后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
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三封信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第一封信的确是一位年轻人所写,而写后两封信的,则是他的父亲。年轻人很小就跟随父亲去了韩国并加到韩国国籍,可是他非常喜欢中国文化,他的父亲说,家里的书架上,几乎摆满了中文读物。
从其中一本书里,年轻人认识并喜欢上我。确切说是认识并喜欢上我的文字。而在那时,年轻人已经身患绝症。
他问他的父亲,能不能给我写一封信——这之前他还从没有给陌生人写过信。父亲说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万一对方不回信呢?那多尴尬。父亲说不会的,他肯定会回信。在父亲的鼓励下,他开始写信。他没用打印机,他说那样不礼貌。他只用钢笔,先打一遍草稿,再在草稿上修改,改完了,再工工整整地抄一遍,然后从一本书里找一枚绿叶夹进去。他的父亲告诉我,其实那时候,他并不能够肯定我会回信,更不能够肯定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活到我给他们回信的那一天。他们直等了大半年,仍然没有等到回信。正当他们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一封来自中国的信送到他们手中。
他的父亲告诉我,接到信的那一天,他的儿子心情非常好。尽管那时他已经极度虚弱,可是躺在病床上的他仍然在笑。然后,几天以后,他的儿子永远离开了人世。
为表示感谢,父亲模仿他的笔迹与口气给我回了封信。他不想让我知道自己儿子太多的事情,他试图隐瞒。他说为什么要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呢?更何况,我已经帮他、帮他的儿子太多太多。
可是我帮了他们什么呢?我想我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帮助。我只是给他的儿子回了一封简短的信。那封信字迹缭草,废话连篇。可就是这封信,给他,给他的儿子,带去了太多的快乐,并让他的儿子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对另一个国家的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没有失望。
后来与他的父亲慢慢熟识,竟然通过几次电话。记得有一次我问他,假如我终未回那封信,你的儿子会恨我吗?
他说应该不会恨,不过他会很失望。他的儿子曾经听别人说,作家都是很高傲的,特别是中国的作家。他不信。不过如果你没有回信,那么,他不但会带着遗憾离去,并且,或许会真的认为中国的作家都是高傲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年轻人叫金东会,男,23周岁,家住韩国仁川市,死于白血病。
那天放下电话,我竟然产生一种刀锋掠过头皮的感觉。假如那封信不是被我放进抽屉里而是随便扔掉,假如那位集邮的朋友没有来或者即使来了也没有见到那封信,假如那天我没有给他回信,那么,我伤害的绝不仅仅是一位韩籍华人,而是所有中国作家们的人品了。
我常常想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究竟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后来我想,也许带来什么不是关键,关键是别让这个世界失去什么。比如纯朴,比如认真,比如做人最基本的礼貌,等等。除此之外,如果你能为别人带来几个落于纸面的故事,带来哪怕一点点智慧的火花,带来哪怕一丝丝心灵的温暖,足够了。
即使做不到这些,那么,最起码,我们还能给远方一位喜欢你的陌生朋友,回一封简短的信。
交换与分享
有一句话这样说: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彼此交换,每个人仍然只有一个苹果;你有一个点子,我有一个点子,我们彼此交换,那么我们每个人,就会有拥有两个点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交换?
假如你的苹果比我的苹果好,你就没有与我交换的理由,你不会这样傻;假如我们的苹果一样好,就没有交换的必要,我们不会这样傻。同样的道理,假如你的点子好过我的,你会傻到将你的点子告诉我吗?点子是什么?是智慧,是策略,是市场,是金钱,商场如战场,没有人会轻易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何谈彼此交换?
还有一句话这样说:将烦恼说给你的朋友听,你就会少掉一半的烦恼;将快乐说给你的朋友说,你就会多出一倍的快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为什么要说给朋友听?
假如对方真的是你的朋友,你又何必用自己的烦恼给你的朋友增添烦恼?就算烦恼会减半,那么那一半烦恼哪里去了?转移给你的朋友了?可是他(她)是你的朋友啊!你有什么权力让别人跟着你不痛快?何况烦恼减半或许不过是你的一个错觉,在他(她)那里,纵你天大的烦恼,还不如嘴里的一颗虫牙令他(她)痛苦。
分享快乐就可以将快乐翻倍吗?不见得。你的快乐在别人那里也许不值一提,因为那是“你”的而不是“你们”的;你的快乐大多时候只与“你”有关,而不与“你们”有关。你们当然是朋友,可是你们是两个人,是两个人,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快乐。将你的快乐讲给朋友听,他(她)也许会替你高兴,但是仅此而已——快乐绝不可能翻倍。
那么,世上之事,到底该不该交换或者分享?我说,应该。到底能不能减半或者增倍?我说,应该能。但前提是,你不能存有私欲。
私欲是什么?私欲就是你与别人交换苹果,为的是得到别人的苹果;就是你与别人交换点子,为的是得到别人的点子;就是你向朋友倾诉烦恼,为的是让朋友分担烦恼;就是你与朋友分享快乐,为的是让自己更加快乐。所有的这些,都因了你的自私。你只为自己着想,你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在世间,只要私欲还在,就永没有真正纯粹的交换与分享。
路过一棵受伤的树
路过一棵受伤的小树,你或许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什么也不做。你知道它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它只是一棵树。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然后动了恻隐之心。你找来布带和绳子,将伤口细细包扎。你希望伤口能够愈合,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虽然,它不过是一棵树。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为它包扎伤口而是在它的伤口上又划下几刀,你只是恶作剧,绝非心理阴暗。几天后你发现这棵树枯死,你稍有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它只是一棵树,没有人在乎一棵树的生命。
包括你。
可是,假如你路过的,是一个受伤的人呢?你或许也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去,什么也不做。你知道他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这世上,受伤的人实在太多。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将那个人细细打量。虽然他与你毫无关系,你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你为他做一点事,很小一点事。你真心希望他好起来,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试图医好他的伤口而是加重他的伤口,你只是恶作剧,绝无恶意。然几天后你发现,因了你的做法,受伤的人更加受伤。你有些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你只是路人,那个受伤的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说,只要你能够开心,你怎么做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对树,或者对人。
可是我还想说,很多时,其实,你绝非毫不相干的路人。你可能,并且极有可能,终有一天,并且肯定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棵受伤的树,或者那个受伤的人。
你的容量有几何
十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崑嵛山区旅游。晚上,宿在山下的一个旅店里。天热得让人睡不着,只好搬了马扎到院子里乘凉。那晚有淡淡的月光,我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正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人,穿着大汗衫,倚着树干,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小调。
一个人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走过去,跟中年人搭讪。对方自我介绍后,我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名子我早有耳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教育理论家,并且,我以前曾零零散散地读过他的一些书。想不到,今夜竟能在这里遇见。
和他聊了很多。一开始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后来就开始向他讨教,并向他倾诉我的苦闷。这时天突然变了,下起雨来。可是我却意犹未尽,于是随他去了他的房间,接着聊。
“你刚才说你很苦闷?”他问。
“是的。”我说,“我正在跟一位很有名气的美术教师学画,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进步太慢。并且我最担心的是,他在短时间内,不会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传教给我。”
“你的基础怎么样?”他继续问,“我是说,就算他明天就把他的所有都传授给你,你能全部装得下吗?”
“这……”我有些没有信心。
见我支支吾吾,他拿出两个瓶子,一大一小。他把大瓶装满水,然后把两只瓶子都递给我。“现在,你把大瓶的水全部倒进小瓶里试试。”他说。
当然不可能全部倒进去。当小瓶灌满水后,大瓶里剩下的水就再也灌不进去了。
“你的薄弱的基础,不成熟的思想,以及你的年龄,决定了你现在的容量——就像这个小瓶。”他说,“而你那位老师的容量,就像这个大瓶。就算现在他把他的东西全都倒给你,你能装得下吗?不过不要紧,你会慢慢地进步的。随着你基础的积累、思维的成熟、年龄的增长,你的容量就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只要你努力,自然会把老师的东西全部拥为己有。并且,你的进步肯定会越来越快。”
我记住了他的话。回去后不再急躁,牢牢地打着基础,一点一点地锻炼着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果然,进步比想象中要快很多。可是两年后,问题又来了。我发现自己再一次陷入到一种毫无方向的焦虑之中,好像,我再一次开始停滞不前。
于是,我拿着他留给我的地址,再一次找到他。
听了我的诉说后,他再一次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瓶子。不同的是,这次他把小瓶灌满了水。他再一次把两个瓶子同时递给我,“现在,你把小瓶里的水全部倒进大瓶。”
就照他说的做。当然,小瓶的水全倒入大瓶后,大瓶里也不过只有半瓶水。
“现在,你已经达到这只大瓶的容量了。”他说,“而你的那位老师,相比之下,可能是那个小瓶的容量。就算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倒给你,你也不会满的。”
“那怎么办?”我问,“难道我再也不能进步了吗?”
“那倒不一定。”他说。接着他再一次取出一个小瓶,灌满水,然后让我倒进大瓶。
当然,这次大瓶被灌满了。可是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困惑,“你很想把自己这只‘大瓶’灌满是吧?那么,你只能再寻一只或者几只这样的‘小瓶’。也就是说,你必须继续拜师。显然,你现在的这位老师,已经满足不了你日渐增长的容量了。——当然,你永远别想把自己这只瓶子彻底装满。因为你必须不断增加自己的容量。一旦你的容量固定下来,那么,你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进步了。”
他的话,再一次让我顿悟。
回去后,照他的话去做,果然,再一次进步神速。后来我的作品多次在市里得奖,并最终在一个独资企业做了一名成功的服装设计师。我想,这与这位教育理论家的点拨,肯定是分不开的。
当然,我还要感谢所有教过我的老师。没有他们,我的这个瓶子,不管是大在小,也永远是空的。
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小时候她一直住在小镇子里。母亲带她去镇上买菜,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公路不宽,车也不多,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在公路上无所事事地散步。年轻的母亲牵着她,每天在这条小路上往返。总是母亲用右手牵着她的左手,让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从来不曾改变。这种单调的姿势让年幼的她常感厌烦。她一边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问母亲,为什么我总是要走在你的右边呢?母亲捋捋她额头的乱发,笑着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的右边。
是这样?她不懂。她看着路边懒散的行人,以及公路上急驰而过的汽车,一点一点地长大。
后来她离开了小镇,再后来她也有了女儿。每天她要带女儿去超市买菜,也需要经过一段公路。是市郊,马路不宽,车也不多,她牵着女儿的手,每天在这条马路上往返。有一天,女儿突然问她,为什么我总要走在你右边呢?这时她才猛然发觉,一直以来,她都是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让女儿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走在马路的最边沿,从来都不曾改变。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习惯,和母亲一模一样?于是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右边。
那天一辆汽车紧擦着她开过去,带起一阵疾风。她惊出一身冷汗,吓得两腿瘫软,却又庆幸此时的女儿,正好站在她的身体右侧。那一刻她恍然大悟,之所以一定要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是因为,她要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啊!这样,万一有汽车朝她们碾来,走在右边的女儿,应该会安全很多。
回老家的时候,像小时候一样,她再一次问母亲这个问题。想不到母亲和她的答案,竟然完全一致。母亲说,这样万一遇到车祸,走到右边的你,可能不会有事。
她突然对这件事产生兴趣。她找到在交警队做事的朋友,要他帮忙查算一下,假如两个人手拉手走在人行道上,假如这时恰好有一辆汽车胡乱地冲过来,那么,走在右边的那个人,较之走在左边的那个人,避免发生车祸的概率,有多少?
几天后朋友告知她答案,这答案令她震惊。朋友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场车祸将是无法避免的。但也有例外,比如右边那个人也许会幸免。因为毕竟,汽车是从马路中间冲过来的。但是这种概率很小——小到只有十万分之一。
十万分之一,这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数字。可是,她的母亲为了她,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们为那十万分之一的概率,竟一次也没有忽略。
十万分的保护,乘以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其结果,就是天地间完完整整的母爱了。
把山当成一块石头
几年前一个假期,我和几位朋友相约去爬山。那是一座阶梯形状的山,确切说,是两座紧紧连到一起的山,一高,一低。我们的目标是到达最高峰。这必须首先把那座较低的山踩在脚下,然后以那里为起点,继续攀登。
平日里朋友们大多以车代步,是属于那类被娇惯坏的城市人。这次去爬山,虽然一个个豪情壮志,可当终于艰难地爬到那座较低山峰的峰顶时,一个个还是不想动了。其实对我们来说,爬山不过是一种消遣,没必要太过认真。既然已经抵达了某一个山顶,既然已经把某一座山踩在脚下,那么,也算一种成功吧?于是我们决定停下来,在那里聊着天,喝着水,吃着干粮,只等养足了体力下山。
只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在得知我们不肯继续攀登以后,他独自一人向那座更高的山进军了。平日里他也是以车代步的,并且,他是我们这些人里体质最差的一个。谁也不知道,在那时,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勇气?
黄昏的时候,我们到山下集合,再一次见到了他。他已经下来了,正拿出他在山顶上拍摄的照片给我们看。似乎他并不累。他的表情非常轻松。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爬上山顶呢?你的信心和勇气,是怎么来的?
他说,我们最初制定的目标,不就是要爬上山顶吗?其实我不过是把较低的那座山,当成一块较大的石头。即使我把它踩在脚下,也不过是踩了一块石头。这当然不是终点。不过这块石头无疑垫高了我的双脚,使得我距最终的胜利,近在咫尺。
我想他说的对。生活中我们订下的很多目标,其实,不过是更高目标的一块块垫脚石。我们抵达一个目标,其实并没有成功,这不过让我们距更高目标更近一些而已。要抵达最终的成功,就必须不断地把每一个胜利踩在脚下,把每一个胜利,都当成实现终极目标的一块垫脚石。
把山当成一块石头,我们还怕什么呢?把山当成一块石头,我们就没有理由,在这块石头上停下脚步。
简单是一种心境
简单是一种心境。然我们看到的大多,却仅仅是一种行为。
吃厌大店名馆,住烦大厦高楼,便想到山野小菜,乡间炊烟。于是前往市郊或者乡间,寻一农家饭庄,点几个土里土气的农家菜,手捏酒盅茶盏,便以为回归了山野。岂不知那饭庄仍然是城里人开的,那山鸡仍然是养殖场的产品,那农家菜仍然是名厨的作品,那石磨、水井、粗瓷大碗、斑驳并且沉重的木桌,更是经过很多道工序打造而成的工艺品。你所看到的、触摸到的、感觉到的简单和回归,其实只是表象甚至幻象。那种简单比复杂更复杂,换句话说,你被自己欺骗了。——你的愿望和你的做法,南辕北辙。
天天以车代步,渐感体力不支,于是想到锻炼,于是想到健身房,于是驱车前往,办金卡,办银卡,上跑步机,上臂力机,上腹力机,跳舞,打拳,将自己弄出一身臭汗,然后,洗浴,桑拿,汗蒸,推拿,按摩,再然后,驱车回家。完事。我并不反对锻炼,我只是认为这样的锻炼,前部分多了表演的成分,后部分多了享受的成分。其实很简单,丢下车子,每天走路或者跑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就达到目的了。锻炼其实很简单,将这种简单置于金卡银卡,置于健身房桑拿间,便成为一种复杂的简单了。而复杂的简单,便是虚假的简单,伪装的简单。
我认为,崇尚简单是人类的回归。这缘于我们对于复杂和繁琐的厌烦,更缘于人类渴望回归的自心。既如此,复杂的简单,如同错误的向标,容易让人误入歧途。最起码,也会让本应的简单变得不简单,让我们越活越累。
当然,我们做不到最纯粹的简单——即使向往山野,也不能丢下城里的工作而去山林隐居;即使热爱徒步,也不能天天在上班的途中狂奔。可是我想,至少,我们还能够做到心境的简单。说白了,就是不要欺骗自我,不要将一棵盆景当成参天大树,不要将一盘石磨当成山野乡间,更不要将经过化妆甚至伪装的复杂,当成真正的简单。
而最纯粹的简单,我认为,该是我们的内心。我指的是,与人交往的内心。真正的简单是什么?是信任,是给予,是真诚,是清澈,是宽容,是博爱。这些美好的品质,容不得虚假,更容不得伪装。
简单是一种心境。如果心境简单,吃荤也是吃素,坐车也是走路,纵有十面埋伏,也能寡欲清心。
给他们一个机会
朋友资助一个贫困山区的孩子已有几年。但是近来朋友说,他很不快乐。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了解到那个孩子的近况并不乐观——据说他经常在课堂上调皮捣乱,学习一点儿都不刻苦。
可是你当初资助他,就一定想让他在学业上有所成绩吗?我问。
那倒不是,朋友说,当初我只是看他可怜。
那不就对了?我说,你只是看他可怜才资助他,而他在你的资助下有书读有学上,等于你的资助已经有了回报。至于他的功课好不好,学习用不用功,应该是他自己和他父母的事情吧?
我在想还要不要继续资助他。朋友说,他的事情真的让我很不快乐。
可是你应该快乐的。我说,资助已经构成了快乐的本身,这种快乐而不应该再加上别的任何条件——既然你资助了他,那你就不应该对他再有别的附加要求,否则你的资助,便和要求回报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我要求的回报只有成绩啊!朋友说,如果他真的不好好读书,我的那些钱岂不打了水漂?
我对他说,你的那些钱永远不会打水漂。其一,他的调皮捣乱不求上进也许是暂时的,你知道,几乎每个人在孩童时期都会调皮好动,当然也包括曾经的我们;其二,即使他真的在学业上没有任何成绩,那么,你还给了他一个可以回忆的童年,可以走进校园、结识同学和老师的童年;其三,就算他最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而辍学,那么,最起码,你还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和别的孩子同样走进教室捧起书本学习知识的机会。你认为你的钱会打了水漂吗?相信我,一分钱都不会浪费。
最终朋友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仍然定期给那个孩子寄钱,资助他读书。朋友说如果那个孩子能够读到大学,那么,他会一直资助到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朋友说我说的没错,给那些贫穷的孩子们的一个机会,对于资助他们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拿出一点点钱,就给了别人一个机会。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第二辑 路在山的那一侧
路在山的另一侧
高三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去位于胶东半岛的崑嵛山区旅游。那天我遇到一座不高的小山,经过与地图的仔细对照后,我知道这座山的顶部有“老子道德经”的石刻。于是我决定爬上去,凭感觉,我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用半天的时间到达山顶。
根本没有路,我只能借助突出的岩石和疯长的青藤艰难攀爬。不断有松动的石块从我身边滚落,过程的艰险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
途中,有那么几次,我几乎想放弃。但那个石刻牢牢地吸引了我,激励着年少狂妄的我继续。
终于爬到山顶了,人却累得骨头散架。我坐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一边喝水,一边很有成就感地四面眺望。突然,我发现,在山的另一侧,有一条路。
一条青石铺成的台阶路,从山脚,缓缓地通向山顶。台阶的两侧有铁索做成的扶手,台阶上行走着游人,甚至有兜售矿泉水和纪念品的小贩。比起我刚才的狼狈相,这些人更象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
显然,这才是一条登上山顶的正确的路。
我的目标其实只是那个石刻,而不是探险和爬山。那么,我刚才的选择显然是一个错误。虽然最终还是爬上了山顶,但我却付出了比别的游人多出几倍的艰辛和时间。
其实假如我多看一眼地图,或者找个当地人问一下,那么,我完全可以及早发现这条台阶路,而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在山的另一侧攀爬。但是我没有。年轻的自信和冲动,很多时候,其实是盲目的另一种解释。
通向目标的路,有很多条。在这很多条中,有那么一条,无疑是最短、最安全、最快捷、最适合你的。只所以没有发现,只因为你的面前有一座山。这座山,暂时遮挡了你的视线。
而那条路,其实就在山的另一侧。
当然你还可以自己开辟一条路,比如我艰难攀爬的那条。不过这需要过人的胆识、无畏的勇气和充足的时间,以及你对于这条路的了解和把握。而当时我的选择,却不过是一种急躁状态下的盲目罢了。这显然太过危险。
人生短暂。当目标不可动摇,那么,先静下心来选择一条正确的路,远比不顾一切的盲目行动,要重要得多。
真正的尊重
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一架脚踏琴。她像一位登台表演的钢琴家,柔和的灯光中,脸上,骄傲并虔诚的表情。
和朋友去作协办事,刚下车,就被她吸引。确切说,一开始吸引我们的,是她的琴声。流水般的声音,在嘈杂的市井,静静地淌。
她的面前,放一个小巧的塑料筐,里面散落着几张零钞。她并不看那个塑料筐。她的目光盯着围观的人群,盯着街角的合欢树,盯着店铺的招牌,盯着远处的公共汽车。
她的目光无处不在,却并不看那个塑料筐。
那时她弹的是《致艾丽丝》。很经典的曲子。
姑娘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架脚踏琴搬到那条繁华的步行街的,但我知道她不是骗子。一个人可以伪装出贫穷和残疾,可以编造出让人同情的谎话,甚至可以流下虚假的眼泪,惟独伪装不出那种善良和纯净的眼神。
姑娘的眼神,纯净并且善良。
琴声如月亮般清澈和明净,迎面扑来。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那琴声的弹奏者,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
谈不上震撼。那一刻,却被她感动。
和朋友对视一眼,各自掏出十块钱,郑重地放进那个塑料小筐。然后,我拉起朋友,欲走。
朋友瞪我一眼。他轻声说,听完!
我知道朋友并不喜欢这首曲子。或者,即使喜欢,这首已经可以背下的名曲,也完全没有重听一遍的必要。特别是,那天我们本来已经迟到。时间紧得很。
朋友仿佛怕我走开,他紧紧地攥着我,听那位姑娘的琴声。
一曲终了,朋友轻轻鼓掌,声音不大,却很郑重。我听到姑娘说,谢谢。她并不看我们,也不看那个塑料筐。她喝下一口水,然后,又一支悠远的曲子从她的指尖流出。
后来朋友说,你认为,那十元钱,是对她的怜悯吗?
我说不是。
朋友说,那就对了。其实那天,我们是在欣赏一位乐者的演奏。所以我们要给钱。所以我们要听完。
我想他说得对。那位姑娘当然不是乞丐。甚至,演奏是她的事业,乃至生命。那天我们去欣赏的,其实是她的露天演奏会。我们听了曲子,给了钱,但是,交易并没有到此结束。我们应该听她奏完那首月亮流水般的曲子,我们应该为她的精彩而鼓掌。无论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还是一位街头的卖艺者。
这是对她和他人的尊重。真正的尊重。
节制与心态
朋友对我说,如果他再打牌的话,就剁掉自己手。其时,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似乎他与麻将,不共戴天。
我理解他的心情。麻将耽误了他的工作,熬坏了他的身体,输光了他的私房钱。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回家太晚,他与妻子已经打了一个星期的冷战。
让我不理解的是,麻将有什么错呢?
麻将没有错。麻将非但没错,还是好东西。闲时,朋友聚到一起,喝几杯清茶,打几圈麻将,既能调节身心、锻炼心智,又可丰富生活、增进友谊,将一个懒洋洋的下午愉快地打发。既然麻将存在了三四千年,自有其存在三四千年的道理。所以,朋友之错,错不在牌,而在自己。
他没有节制。
没有节制,必玩物丧志。喜欢一件事物,事实上,从喜欢的那一刻,就应该警觉——喜酒,便可能酗酒;喜牌,便可能嗜赌;喜钱,便可能成为财迷;喜闲淡,便可能精神沉沦。没有警觉,没有节制,必会越陷越深。为什么?因为那些事情,让你快乐。任何让你快乐的事情,都可能耽误你的工作,熬坏你的身体,消磨你的意志,刮光你的钱财。
所以,凡快乐之事,凡玩得快乐之事,必应有度,超过这个度,肯定出问题。
类似这位朋友的誓言,生活里还有很多。比如: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炒股了!我再也不开车了!我再也不玩游戏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其实,万事皆无错,错在自己。
我还认为,对于类似痴迷,除了必须的节制,心态更为重要。
比如打牌,有些人,哪怕一辈子只打一次牌,哪怕那次牌只打一局,哪怕那个局只往脸上贴贴纸条,也会窝火闹心,气炸心肺。为什么?因为他们绝不是“玩”的心态,而是“赢”的心态。赢了,便得意忘形,输了,便拍桌子骂娘。说白了,就是不会玩,不会休闲。玩为高兴,为放松,玩是没有输赢的。凡事定要论个高下,盖过你,比过你,非得将你打倒,击败,那便不再是玩,而是战争。你想想,战争还有快乐可言吗?
如今,玩在生活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可是我认为,比玩更重要的,一是节制,二是心态。
静的境界
市场上摆一豆腐摊。
摊主是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戴着啤酒瓶底似的眼镜,总是捧一本厚厚的书,投入且安静。你把一元钱递过去,彼此不说话,握刀一切,块儿或大或小,也不称,递给你,笑笑,继续看他的书了。
某次我注意了一下,看到封面上写着《欧洲哲学史》。于是,佩服得不得了。
试问,如此喧哗之闹市,能得一宁静心境,岂非易事?深山老僧、古庙方丈,也不过如此吧?
豆腐吃得烦了,也买排骨。肉摊摊主是位中年人,长得很张飞,闲时喜下象棋,敲着剔骨刀,吼着对方,快啊,快啊。似要吃人。
典型的市侩模样。
一次买排骨,正好卖完。摊主说等一会吧,马上就到。就等一会。棋是不下的,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于是谈起那位戴啤酒瓶底眼镜的年轻人。我感叹到,不容易啊,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竟还可以读书,那种宁静,那种心境,岂非一日之功?
卖肉的笑了,笑得有些放肆。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那不叫宁静。
那叫什么宁静呢?卖肉的继续说,要么卖豆腐,要么读书,边卖豆腐边读书算哪门子事?你说他是卖豆腐宁静了还是读书宁静了?要读书就在家里读,跑市场上干嘛?摆姿态?
可能是生活所迫呢!我说。
那就好好卖豆腐!卖肉的再一次把剔骨刀敲得啪啪直响,那就大声吆喝,那就想办法早些卖完,多赚钱,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读他的书去!农贸市场是读书的地方吗?
这时排骨来了,他开始剁排骨,凶态毕露,游刃有余。我就很宁静,他笑着,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卖肉。哪天我想读书了,我就只读书,我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读书。什么叫宁静,什么叫超脱,这才算啊!与现实生活脱轨了,不务实了,还宁静个鸟?
他把剁好的排骨扔到称盘上,算算,一伸手,给钱!
回去的路上,我想,也许这个卖肉的,才真正算得上古刹老僧呢!
酒肉朋友
按以往说法,世上最无用最经不起推敲之朋友,便是酒肉朋友。酒肉酒肉,喝酒吃肉,酒浅肉尽,一哄而散。这样的朋友,能算得上朋友?
当然算。
喜好吃吃喝喝,并非人之劣性,更是对生活的一种热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享受人生,首先应该享受美食和美酒,否则,便无美食家之说。两个人,或者几个人,因了“吃喝”这个同样的爱好走到一起,能不算朋友?如果这都不算,那么钓友、笔友、牌友、旅友、茶友、网友,更多仅靠单一爱好聚集到一起的朋友,便再也不能称之为朋友了。
真正的酒肉朋友,其实极为纯粹。首先没有“求人”之说,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肉,便只为酒和肉,只为味蕾和气氛、生活和友谊,绝无官场或者生意场上的腥臊之气;其次,一桌酒肉用完,一段节目也就结束,绝无虚假的问候或者纠缠不休的电话;第三,下次再想酒肉,便呼朋引伴,想来就来,不来也可,来之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绝无惺惺作态,绝无不得已之应酬,绝无捏起鼻子灌酒之事,更绝无种种不堪入目之酒后丑态。
想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酒肉朋友,非世态炎凉,非人心不古,非淡漠,更非冷酷。酒肉朋友是纯粹的朋友,喝喝酒,聊聊天,高兴了唱唱歌,不高兴了骂骂娘,无所求,无所想,无所伎俩和文章。身边有三两这样朋友,放松,轻松,人生一大乐趣。
蚂蚱的价值
农贸市场的尽头,长年守着一位卖菜的女人。经常见到她的女儿,八九岁的样子,扎一对冲天小辫,粉嘟嘟的小脸,很乖巧很可爱。小女孩常常把作业本摊开在水泥台面上写作业,偶尔也会帮妈妈招呼一下顾客,稚嫩并且认真的声音,常常引得买菜的人哈哈大笑。
今天她没有写作业。她低着头,兴致勃勃地玩着手里的一个贝壳。她告诉我作业在学校里已经写完了,刚才她还去大海边玩了一会儿呢。你看你看!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我拣到的,多么美丽的贝壳!
贝壳不但非常漂亮,并且极其稀少。本市一些小作坊常把这种贝壳稍作加工,钻个孔洞或者涂上油漆,就可以卖到二十多块钱。女人夸小女孩很能干,小女孩高兴地咧开嘴笑。
在女人那里买了些菜,临走以前跟小女孩开起玩笑。我说把贝壳卖给我吧。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好啊好啊。她又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我见到,她的手心里,还有一只绿色的蚂蚱。这只蚂蚱也卖给你,小女孩说,这是我在海滨公园的草屏边上抓到的,费了好大劲呢。
我说行,贝壳和蚂蚱我都买了,你开个价。
小女孩想了很久,然后认真地对我说,贝壳一块,蚂蚱五块。
我笑。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她分不清手里的两样东西,哪个更值钱。
于是就问她,为什么这样好看的贝壳只要一块钱,而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却要卖到五块钱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黑葡萄般的眼珠飞快旋转。因为贝壳是我拣来的啊,没费一点儿力气。我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下子就拣到了。她得意洋洋地说,可是蚂蚱不一样啊!它总在蹦,它很调皮,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抓到它……
原来这样!原来对小女孩说来说,一种东西的价值,并非取决于它的稀缺程度,而是取决于得到它的艰难程度——得到越是艰难,那么理所当然,它就更有价值,就更值钱。
那天我花掉六块钱买下了小女孩的贝壳和蚂蚱。临走前我对小女孩的母亲说,这个小姑娘长大以后,可能成为哲学家或者经济学家。
可是刚刚转过街角,我就随手扔掉了手里的蚂蚱。
因为,对一位成年人来说,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无论得来如何艰难,也是毫无价值。
猜书
楼下公共车站点有一报亭,常在那儿买份报纸,当成饭后消谴。久了,便与老板混熟,偶尔等车时,就会随手取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
杂志大多印刷精美,封面也大多站一衣不蔽体的漂亮女生,培养着市民的审美,陶冶着百姓的情操。内页也不错,总是配着大幅的插图,像看连环画般,扫一眼,基本就理会了内容。
但总有些事令人不爽。比如,部分精美得让人眩晕的杂志,便不可以随便翻阅。这些杂志被一张天衣无缝的塑料薄膜封紧,摆着硬梆梆拒人千里的造型,模样像极了超市里的大洋烤鱼片。想品尝?交钱。
好在对这些杂志,并没有非读不可的兴致,还不至于影响到我的情绪。但后来,在书店里竟然也常见这种“烤鱼片”,这时心情,便很有些忿忿然了。
“烤鱼片”们大多挤在书山之中,或许有一个诱人的书名。拿起来,却翻不得,想冒着被擒的危险拆开其透明包装,看看头顶的监示器和店员们警惕的眼晴,只得做罢。于是开始猜,从书名猜内容,自觉有了七成把握后,看看定价,伸伸舌头,却定不下要买的决定。如此价位,万一猜错了呢?比如,你从《不想上床》能猜到什么呢?摇摇头,只得将书归位。叹一声,“蹭看”时代,已逐渐远离矣!
我认为文刻甲骨是最亲切的书,封面就是内容,内容即为封面,一个乌龟壳儿和牛肩胛上也刻不了多少字,古人们扫上两眼,一本书就看完了。后来有了竹简,虽然捆起来略显笨重,但同样并不设防,展开,点几下脑袋,一本书就读完,舒服得很。我猜想,古人之所以惜字如金,古汉语之所以用词精练,大抵与此有关。后来发明了造纸术,又有了活字印刷,这书就有了封面,如同穿着一件衣裳,发展下去,语句也变得啰嗦起来,像憋了三年的长舌妇。经常,你翻开一本“名家”大著,先是作者介绍,年龄藉贯何时何地得过何种奖励,然后是前序,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再然后是书评,另一些大家对该作品的肯定,再然后,才是内容。内容也是斗大的字,间着一些插图。插图也许抽象化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有毕加索遗风。但这些毕竟还可以忍受,只要你有耐心,书们穿再多的衣裳,你总可以看到内容,然后根据内容来决定购买与否。哪像这些“烤鱼片”书籍,得冒冤大头之险,窝火得很。
己故的梁实秋老人家曾很怀念北平购书的日子。“你迈进门去向柜台上的伙计点点头便直趋后堂,掌柜的出门迎客,分宾主落席,慢慢的谈生意。搜访图书的任务,他代你负担,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数,一有所获立刻专人把样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翻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气气。书价么,过节再说。”我想,那时的爱书之人,估计是不会购错书的。就算你根本没有买的打算,只想蹭看,也无人揭穿你。想想,读书人生在那样的时代,真是幸福。
那个时代毕竟一去不返了。书肆成了敞亮的大堂,掌柜的成了企业家,店伙计成了保安,书们也被包得严实,像深居闰楼的娇羞少女,容不得你贪婪的眼睛。
你只有猜了。
那些令我幸福的时光
给某文学期刊发去一个中篇,几天后接到编辑电话,说,很好,将刊于杂志下期。这样的消息我听过无数次,心里早无什么兴奋可言。可是编辑接着说,因为你的这篇小说,编辑部的某位编辑给远在故乡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问为什么,他说,那位编辑,被你的文章打动了。
小说写的是一位母亲一生之中的几个片断,却用去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作的过程异常痛苦,以至于好几次我有过放弃的打算。稿费当然很低,可是现在,我认为很值。我不知道除了这位编辑以外还有没有别的读者因了这篇小说而给他(她)久未联系的母亲打一个电话,我只知道某个下午,一位远在乡下的母亲听到她城里做编辑的儿子的声音。那一刻母亲注定是快乐的,幸福的,我认为这足够了。我的文章能让一位母亲感受到幸福,我那一个月的时间,就没有白费,我的这篇小说,就有了价值与生命。更何况,因了那位编辑的电话,整整好几天,我都是快乐和幸福的。
一位写手朋友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她上幼儿园的儿子有一天放学回来,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问是谁教你的这个故事?儿子说是老师教的。老师从一本杂志上读到这个故事,又把故事读给他们听。儿子说这个故事让他很开心,他希望他的妈妈也会开心。
朋友见过这个故事,从我送给她的我的集子里。朋友问儿子知道这个故事是谁写的吗?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叫xxx。她的儿子于是更开心了,他说,原来是妈妈的熟人!明天我就告诉幼儿园阿姨,我妈妈认识写这个故事的人。
那天我很快乐。那几天我很快乐。因为我的一篇千余字的文章被幼儿园阿姨读给孩子们听,因为这些孩子们很喜欢这个故事。还因为,其中一位孩子的母亲,就是我同城的朋友。我想这足够了,我的文字能让天真单纯的孩子们感到快乐,那么,这些文字就是快乐的、幸福的,当然,我也是快乐的、幸福的。
老家的父亲给一个工厂做门卫,并且负责给每个科室分发报纸。那天,父亲突然从当地晚报的副刊上看到我的文章,父亲告诉我,那一刻,他“欣喜若狂”。其实只是一个豆腐块,文章也很是普通,可是那一天,父亲还是把那个豆腐块一连看了好几遍。父亲给科室送报纸的时候,会指着那篇文章问,知道作者是谁吗?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于是父亲说,是我儿子。一整天父亲都是乐呵呵的,晚上,他甚至喝了点酒。
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我的样刊样报从此没有再寄回乡下,于是父亲读我文章的机会,就变得很少。当然当我的新书出版,我会送父亲两本,可是我认为,那种快乐更像“批发”而不是“零售”。其实父亲更愿意从零散的杂志上发现我的文章,那样,他的快乐就是连续的,甚至是递增的。他会把刊有我文章的杂志拿给朋友们看,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儿子。父亲略通文学,略通文学的父亲为我和我的文字骄傲。尽管那些文字,其实是那样不值一提。
因了父亲,那些天的我,快乐并且幸福。我想,即使世界上只剩下父亲这样一位读者,我也愿意将写作继续下去吧?
写作时间太久,事实上,因写作而产生的幸福感就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当然发表会带来幸福感,出版会带来幸福感,稿费也会带来幸福感,但是这些幸福比起写作的艰辛,真的是微不足道。还好有他们,有善良的编辑们,有编辑的母亲们,有单纯的孩子们,有孩子的母亲们,有我的朋友们,有我的亲人们,他们因了我的文字而欢愉和幸福,那么,在他们的那些幸福时光里,我就是欢愉和幸福的。这些欢愉和幸福是文字以外的,甚至是写作以外的,它们属于人情,抑或属于人生,我加倍珍惜。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下去呢?
财富与负担
每次出差,我都会在行李包里塞上厚厚一本书。这本书我只读过两三页,我怀疑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它读完。书是我买来的,只在书店里匆匆翻了翻,便再也没有仔细读过——它实在晦涩难懂,枯燥乏味。买它时我认为自己能够像蚂蚁啃骨头般将它啃完,然而每一次读它,却都没有足够的兴趣与耐心。特别是当它立在书架之上,和众多我爱不释手的书们挤在一起,命运更是可想而已——每一次,我的手指都会划过它,然后抽出另外一本书。
于是只能希望在旅途中读完它。旅途是寂寞和枯燥的,因了这份寂寞与枯燥,我极有可能在万般无耐之下,把这本书当成惟一的消谴。
但是,很不幸的是,尽管每一次它都塞在我的行李包里,但当我回来,它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被翻动的痕迹。其实即使是枯燥的旅途,也有很多事情可干,比如玩玩手机游戏,比如浏览当地晚报,比如同陌生人搭讪,比如欣赏窗外风景,比如休息,比如胡思乱想,等等。旅途已经枯燥难捱,何必再啃一本同样枯燥的书?这本书一次次陪我踏上旅程,又一次次被我带回。也许这一辈子,我真的没有机会将它读完。
然而突然有一天,这本书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出门前把它塞进行李包,回来时,它却不翼而飞。可能它被列车上的扒手当成皮包偷走,可能它被我遗忘在旅店,也可能它悄悄从我的背包里滑了出去……总之它不见了。它不见了,我发现,我变得沮丧并且懊恼,就像丢失一件极其贵重的物品般伤心不已。
和朋友谈及此事,朋友笑了。他说就算这本书不丢,你认为有一天你会读完它吗?我说肯定不会。不但不会读完,可能连一页都不会去翻。朋友说这不就对了?一本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的书,丢失反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其一,你的背包会因此变得轻松;其二,万一这本书落到喜欢它的人的手里,你岂不是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似乎是这样吧。那本书不但对我百无一用,并且已经成为我的负担——背上的负担,以及心上的负担。
可是,我说,那本书是我的财富啊。尽管我没有读过它,但它摆在我的书架上,揣在我的行囊里,就是我的财富。现在这财富突然变成别人的,你叫我心里怎么能舒服?
朋友说什么叫财富?只有对你有用的东西才能叫做财富。可是这本书对你没有一点儿用处,那它就不再是你的财富,而成为你的负担。你缷下一个负担,你当然应该庆幸。
的确。我承认朋友说得有道理。可是一连好多天,我仍然在为那本书惋惜不已。
生活中,你和我和他,有过太多类似这样的经历吧?明明一件毫无用处的东西,一件毫无用处的事情,却越抓越紧,感觉它们对于我们,是那样不可或缺。但其实,我们所抓紧的,不过是强加给自己的负担罢了。
菜里那根头发
很小的时候,家里条件非常糟糕。可是那天母亲突然做出一盘红烧肉,红烧肉端上来,浓烈的香气顿时让我口水澎湃。吃相自然是贪婪并且狼狈的,母亲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浅笑。
如果不是那根头发,我想,我会将整整一盘红烧肉吃得精光。
我不停地吃,不停地吃,我是世间的皇帝或者君王。终于红烧肉只剩四五块,可怜巴巴地挤在盘底。盘子里渐渐空旷,那头发于是闪现出来。
是长发,是黑发。漂亮的长长的有光泽的黑发。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
头发。我抬起头,说。
父亲正嚼着一小块咸菜。和母亲一样,他的筷子曾至没有碰过那盘红烧肉。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盘子里头发。没事,他用筷子挑走那根头发,继续嚼他的咸菜,不过一根头发。
头发怎么掉菜里去了?我顺嘴说。其实心中并不在意那根头发,说话的时候,我心花怒放地夹着一块肥墩墩的烧肉。
不小心掉进去了。父亲瞅我一眼,怎么那么多事?
菜就脏了!我将红烧肉塞进嘴巴,菜脏了怎么吃?
父亲扔下筷子,高举起他的巴掌。父亲眨眼间变得凶神恶煞,即使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明白父亲的无名之火到底从何而来。是因为不懂事的我独享了这盘红烧肉?是因为我对红烧肉的不敬?是因为我对母亲的不敬?还是因为我的喋喋不休?总之父亲的巴掌狠狠掴上我的脸,将我含在嘴里的红烧肉打飞。
我愣怔片刻,嚎啕大哭。母亲紧张地跑过来,一边护住我,一边大声斥喝父亲。可是父亲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天,父亲变成一只暴躁的狮子。
我是哭着睡过去的。后来我被母亲叫醒,月光下,我看到她的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静静地躺着最后三块红烧肉。
我终于没去吃那三块红烧肉。我想这或许是对父亲最严厉的惩罚。那三块肉被母亲热了又热,最后还是被父亲吃掉。为这件事,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那是他们惟一的一次吵架——只因为那根头发。
只因为那根头发。那根头发像针一样深深扎进我的记忆,让我时时想起,心怀愧疚。
今年夏天回老家,跟父亲谈及此事,父亲说,你特别恨我吧?我说我不恨他,可是我难受……我不应该淘气的,更不该一个人吃掉那盘红烧肉。父亲说你都吃掉还好了……就因为你漏掉三块,你妈她半个月都没有理我。
和父亲说这些时,母亲就坐在旁边。她的头发花白,皱纹堆积。曾经年轻的母亲,正在走向老迈。
这些日子,你妈开始脱发。父亲告诉我,脱得很厉害……真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变得秃顶。
母亲笑笑,不说话,起身,去厨房做饭去了。她当然要给我做一盘可口的红烧肉,她知道那是儿子最喜欢的一道菜。厨房里叮叮当当,母亲正在快活地忙碌。和父亲闲聊了一会儿,我决定去厨房看看母亲。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母亲正用锅铲翻动着她的红烧肉。香气弥漫中,她哼着曲子,神态轻松轻盈。可是她的头上,却缠了一条粗布头巾!
缠头巾干什么?我纳闷。
哦。母亲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因为头发,她看着我,小声说,怕头发掉进菜里……
你每次做饭都要缠上头巾吗?
当然不是。今天,是你回来……
我想我明白了。为那根曾经的头发,我内疚了三十多年,母亲又何尝不是呢?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内疚罢了。这内疚没有任何道歉的举动,更没有任何试图的补偿。可是母亲呢?母亲为给她的儿子烧出的菜里不再有头发,竟然在夏天、在闷热难当的厨房里,包上了多年不用的粗布头巾!
我默默转身,退出厨房。我不想打扰母亲,更不想阻止母亲。这时的母亲是无比快乐的,我不想让她难堪。那时我只希望饭菜里不要再有头发。千万不要。
可是吃饭时,我还是发现了头发。仍然出现在那盘红烧肉里,只不过,那头发已经不再漂亮。它是花白的,干枯的。它没有光泽,它无精打采。它浅浅地黏在一块暗红色的红烧肉上,模样甚至有些丑陋。是的,单看那根头发,它的确丑陋并且哀伤。我偷看一眼父亲,我发现父亲也在偷看着我。现在我们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当然多年以前,因为那根头发,我们也曾有过交流,只不过那是一位成年人与一位孩子之间的交流,而现在,却是一位男人与另一位男人之间的交流。
我们做到了不动声色。我们都知道,假如母亲发现那根头发,那么今天,她注定是伤心和自责的;甚至一连几天,她都是伤心和自责的;甚至,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深深伤心和自责。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让我的父亲,全都大吃一惊。
……我看到母亲悄悄将筷子伸向红烧肉,伸向那块沾了头发的红烧肉。我看到她的筷子第一次没有夹稳,我看到她重新夹了一次。我看到她把沾着头发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轻轻咀嚼,慌张地咽下。我看到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一直装作漫不经心。然后,当这一切做完,她偷偷看我一眼,露出浅浅的笑……
母亲笑着说,海亮,多吃些,今天的菜里,不会再有娘的头发。
饭桌上我没有哭。饭桌上,我将所有的菜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吃完饭,当我站起来,当我背过身去,我发现,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
吃饭这点事情
当她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似乎,有时候,连吃饭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似乎那时候母亲很少吃饭,她看看碗里的饭,看看她,微笑着,对她说,慢点吃啊。那时她并不知道粮食的金贵,活着的艰辛,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管。她的全部心思只在吃饱,只在千方百计让自己饥饿的胃得到一点暂时的满足。若干年后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可是她竟一次也没有回忆起来年轻的母亲吃饭时的样子。
当她长成小姑娘的时候,家里日子好过了一些。是仅仅能够吃饱的那种,绝没有闲钱可以享受。偶尔,母亲会做一盘好菜,每到这时,她便像过节一样开心。其实好菜不过是几块红烧肉,一条鱼,一盘炒蛋,或者一盘辣子鸡块。到这时,母亲的筷子便很少伸向那盘菜。充其量她只是将象征性地动动筷子,然后,便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她对母亲说,您也吃点。母亲笑笑说,好。筷子伸向盘子,却什么也不会动。母亲也需要营养,母亲的味蕾也能够分辨出粗粮与美味,可是她在家人面前,总是心安理得甚至无比幸福地拒绝着来之不易的好菜。
然后她结婚了,有了爱她的丈夫。家里日子自然不会太过拮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似乎,她遗传了母亲在饭桌旁的习惯。当然她会与丈夫一起分享一道好菜,可是当那道菜所剩不多,当丈夫仍然意犹未尽地吃着那道菜,她便绝不会再动那道菜。她并没有亏欠自己的感觉,她认为她必须这样做,或者,只有这样做,她才能够心安。她爱她的丈夫,非常爱。世上还有比偷偷为自己的爱人省下几口好菜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吗?甚至,她以为,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吧?
再然后,当她有了天真漂亮的女儿,她便坚信自己真的遗传或者继承了母亲的习惯。女儿有挑食的毛病,喜欢吃的菜更少,每到这时,她对那道菜更是连一口也不敢吃了。她认为她对快乐和幸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想一家人的快乐和幸福不正是她的快乐和幸福吗?假如能够让他们的胃口得到满足,那么,即使她顿顿馒头咸菜,又有什么呢?每每碰到女儿喜欢的菜,她的筷子便会转变方向,甚至,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她想她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想她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难得有了假期,一家三口回到乡下。她知道母亲的习惯,所以那天,每道菜她都做了很多。那些菜即使十个人吃都足够,她想,她的母亲终于不必只为给她省下一点好菜,而只啃手里的馒头了。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啊。
可是吃饭时候,她突然发现,每当母亲的筷子伸进一道菜,她的女儿便会拒绝再去碰那道菜。桌子上有八道菜,几分钟以后,女儿竟然拒绝了其中的四道。她瞪了瞪女儿,可是女儿看着她,满脸无辜。她把女儿拉到一边,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女儿眨着眼睛,认真地说,姥姥脏!我嫌姥姥脏!
女儿自然是挨了打的。那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儿,那天她下手很狠。母亲惊慌地跑过来护住外孙,又哄又逗半天,终于让她再一次坐回饭桌边。可是,重新回到桌边的母亲,筷子再也没有拾起。她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有时低下头,喝一口白开水,然后抬起头,冲她的外孙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里绝没有半点埋怨和不满,从母亲的眼睛里,她只看到了满足与快乐。
那天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她终于明白,其实,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母亲,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女人,更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亲情。亲情是美好的、真挚的、温馨的,可是为什么,有时候,亲情竟也这般残酷,令人心碎?
大山深处的土屋
土屋隐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进入到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隔一个月,父亲仍然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儿子都会心存不满,然后疲惫不堪。
问父亲原因,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了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划过,椅子被挪动,被褥尽管叠放整齐,却不是他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听不懂。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至少一夜。现在他虽然离开,不过这间土屋和土屋的东西却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捱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第一个人。我们不过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侧,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他。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再次来到这间土屋。不过每隔一个月,土屋里就会迎来一位与他长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后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或者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某一位路人。
第一次印刷
我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这些书,一部分是从书店购回,一部分是从旧书摊上淘回,一部分是朋友所送。密密麻麻的,似拥挤在一起的历史。某一日,一本一本地翻,本来毫无目的,后来,却几乎翻遍了书架上的所有。这时的心情,也愈来烦躁和不安起来。
我见到,大部分,绝大部分,在前几页或后几页上,印着,第一次印刷。印数,五千册居多。抛开其它因素,这等于说,这本书,世上仅存五千册而已。好像,一种物什,剩到了这个数量,就应该身价倍增了。而这些书,这些不过印了五千册的书,却常常遭受被人打捆送到废品站的命运。
书印上了“第一次印刷”,不仅代表了印次,更代表了信心。否则,只需“一次印刷”便罢,“第”字就显得毫无作用。想想看,“第一次印刷”之时,出版社和作者,对书的前景,怀着怎样的一种期待啊!然而,第二次,却只能永远成为一种美好的幻想罢了。假如书有生命,那么,我不知道,这是它完成了一生,还是夭折在襁褓。
也有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若干次印刷。不多,但有。一本书,突然间就火起来,火得你猝不及防、莫名其妙。然后,其中一些,被拍成电影,或者电视剧,或画成漫画,完成它的普及。作者们,也从幕后走向前台,端一张笑脸,便似普度了众生。
说这些书是庸俗的,对作者和读者,都不太公平。那么,称通俗吧,好像更恰当一些。通俗的东西得以广泛流传,通俗的制造者得以名利双收,也是好事。毕竟,图书的出版,更多地是以一种市场化的行为在操作。但我想,那么多“第一次印刷”且仅仅完成了“第一次印刷”之书,真高雅到百姓看不懂的地步么?不过是一些大气的散文,一些厚重的小说,一些生活的所悟,一些对文化和历史的精辟见解,或者,一些我们本就应该知道的事情甚至常识。难道我们,难道我们的脑子,真得没有多余的一丝丝空间,装下这些东西么?
并非要捧起谁,棒击谁。但一些时尚作家的书在畅销,以一种蜂拥之式,将一些出版社、书店、书架和脑袋们塞满。但另外的一些人呢?那么多沉重和厚重的东西,那么多生命的炼历和思想的精华,却只能接受“第一次印刷”并仅有的“第一次印刷”的命运。谁在读书?谁在读谁的书?
并非要逼人读书,并非要逼人研究学问。但我想,泱泱一大国,却有那么多“印数五千册”并“第一次印刷”之“绝版书”,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5千比13亿,这个比值,于是让人的心,变得沉甸甸不知所措。
丢失的信任
小时候的村子里,全村锁头加起来,不会超过十把。门倒是结实厚重,关上,严丝合缝。门上两个大门环,其中一个门环上,拴一根红布条。逢需锁门时候,红布条往另一个门环上一搭,就算锁上了门。锁上门,别人就不能擅自闯入。那时候,对村人来说,一根一扯即断的红布条,远比现在的防盗门结实百倍。
想想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啊!红布条其实更像告诉别人,现在家里无人看管。然从我出生直到我离开村子,也从未听说过谁家丢过东西。后来我将这件事说给朋友听,朋友说,因为贫穷吧?家里没什么东西,所以才不怕偷。我笑。我想他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才会这样说。事实上,越是穷苦的日子,一点点生活资料才显得尤为珍贵。随便一个人,随便推开一家,扛走一袋或者半袋粮食,都可能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没有。
所以来到城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人与人之间那种相互提防的紧张感极不习惯。为防贼人歹人,防盗门紧闭;为防受到欺骗,不与陌生人说话;为防受到伤害,不敢对朋友推心置腹;为防受到讹诈,不敢见义勇为。因少了信任,我们活得小心翼翼,苦不堪言。
还有,我们去饭馆吃饭,会怀疑他们的饭菜不干净;我们去公司应聘,会怀疑他们是否只为骗取我们的报名费;我们购买打折的商品,会怀疑商品的质量有问题;我们看到电视上的明星广告,立即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骗子!
信任之所以丢失,是因为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曾经受到伤害。我们不想受到伤害,所以,对别人,对别人的所为,我们宁愿不信任。
我常常想,信任之所以丢失,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包括你我。在这个信任缺失的年代,也绝没有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包括你我。
前几日回老家,见到农村的变化,很是欣喜。然欣喜之余,又很是伤感。我见到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铁门和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锁头,那种一根红布条就可以让别人莫入的年代,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在超市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突然交给我一只脏兮兮的断线的风筝,然后命令我,帮我看一会儿!人就跑进超市。他在超市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在超市门口替他看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我非常忙,但是那天,我必须也只能拿着那只也许永远不会再飞上天的风筝,直到他再一次从超市出来。
因为那天我隐约看到一根搭在门环上的红布条,因为那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来自于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我想,不管可不可以,就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里重新开始吧?
口舌之快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空洞无物之人。
因为空洞无物,所以凡事必论个高低。你说一,他偏说二;你说上,他偏说下;你说有,他偏说无;你说地球是圆的,他说不,地球也可能是方的。我指的不是那种观念或者理论上的辩争,而是那种常识上的谬误。谬误也就罢了,偏要自我袒护,死不认输,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到头来,只能愈发显露自己的肤浅和无知,让人怡笑大方。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心胸狭窄之人。
因为心胸狭窄,所以凡事必争个高下。逢有理之时,自然口若悬河,得理不饶人;逢无理之时,也是能言善辩,争它三分。我甚至听过这样的对话:——你怎么不讲理?——我没理讲什么理?自知无理,仍然喋喋不休,振振有词,果真头重脚轻腹中空,我是流氓我怕谁,到头来,只能愈发显露出自己的狭隘和无德,自取其辱罢了。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目光短浅之人。
因为目光短浅,所以凡事必争个结果。常识的争论是在浪费时间,而观念或者价值上的争论多是毫无用处。一个人几十年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等,不可能因了几句话而轻易改变。理不辩不明,但事实上,这种人辩的并不是理,而是面子。口舌之争其实太过正常,但一定要将对方打败打跑,则是无趣、无聊乃至无品之人了。
呈口舌之快,害人尚浅,害己太深。在此奉劝诸君,永远将最后一句话留给对方去说——此为人生哲理,豁达温敛之人,乃世间君子。
父辈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只有两天与生命真正有关:一是生日,一是祭日。这是生命的两个端点,代表了起始和结束,中间是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自生日起,自祭日止。或许还可以这样认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阴间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几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当死去那一刻,连他自己都毫无防备。他留下写了一半的小说,画了一半的油画,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寿保险。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后他们自然全都赶回来,却只能守着父亲冰冷的尸体抹一把眼泪。几小时以后他们的父亲变成一把清灰,伴着他们长长的哭泣。——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热闹的旅程以后,终化为清灰或者尘埃——无神论者的生命,只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开会,没有参加他的祭日。今年,推开一些琐事,终是去了。他的家在遥远的鲁西南乡下,那里有延绵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村路,有敢把一条毒蛇握在手里的脏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坟茔。朋友长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间的全部。
那天,我见到了他的三个孩子。
小儿子从县城赶回来。他带着他的未婚妻,买了父亲最爱喝的酒,最爱抽的烟。他自己出钱为父亲出版了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他说他相信父亲可以在那边将这部小说写完。他还说出版一部小说一直是父亲多年的夙愿,今年,他终于帮父亲将这个愿望实现。他红着眼睛将酒洒到父亲坟前,又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放上父亲坟头。那天阳光很毒。我看到那支烟无精打采地燃着,终于熄灭。
二女儿从省城赶回来。她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她说她必须赶在父亲祭日这天回来,她说她要赶回来看看她受了一辈子苦的老父亲。她带回来很多纸扎:房屋,汽车,电脑,手机,打印机,宠物狗……火车上禁止运输这些东西,我猜想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纸扎忧伤而又滑稽,却代表着她的全部希望。她哭起来了,她的眼泪将干燥的地面击起灰色的烟尘。
大儿子从北京赶回来。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飞机,汽车,蹦蹦车。他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他带回来很多书,国内的,国外的,哲学的,文学的……那些书包装精美,价值不菲。他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烧掉,他说这些书可以陪伴父亲熬过那边的孤单的日子。他跟父亲说了很多话,从中午直到黄昏,一刻也没有停歇。那些话他以前或许跟父亲说过,或许没有说,可是现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请了假。假是那样难请,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他们请假,只为回来看看已故的父亲,看看隐在青山间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仅仅是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交待。
我注意到他们的母亲没来。她将他们送到门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杀了鸡,切了腊肉,将园子里的青椒、黄瓜和西红柿们摘光,然后专心致志地为孩子们准备晚饭。她坐在小院里择菜洗菜,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你绝对看不到她的悲伤。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悲伤呢?后来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里,她都会去老伴的坟头,默默坐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琐碎的,吵吵闹闹的,或者安安静静的日子。她的悲伤是连续的,散开的,而不是集中的,爆发的。我相信她会将这悲伤,一直持续到她的死去。
然后,待孩子们归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祭日就过完了。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门口,送孩子们离开。她绝不远送,她知道送得再远,孩子们也是要回去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生日与祭日之间,我们把这段过程叫做生命,叫做生存,叫做生活,一回事。
我跟她说您真有福气,三个孩子这样孝顺。她听了,淡淡一笑,说,可是老伴过生日时,他们却很少回来……他们在电话里说,祝老爸生日快乐。就完了。他们总是那样忙……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不满,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到任何埋怨——这只是她对事实的一种复述。并且我相信,那时候,即使她的孩子们要回来,她和她的老伴也会加以阻止。他们忙。他们的事情远比父亲的生日重要。事实上生日真的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开始,那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样的道理,祭日也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结束,那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过”生日和“过”祭日,不过是世人对于自己或者对于他人的一种仪式,甚至,一种形式。
可是我知道的是,生日是快乐的,祭日是忧伤的。你可以祝他们生日快乐,他们听得到,感受得到,触摸得到,他们笑着,喝着酒,讲着往事,吹了蜡烛,脸上抹满奶油,哼着歌,打着饱嗝,他们会在心里说,哦,又过生日了。你们面对面坐着,你们可以愉快地交流。
可是祭日呢?你能祝他们什么呢?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或许这仅仅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就算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又能如何呢?你们面对面坐着,可是你所面对的,不过是一把清灰,或者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你们的交流,不过是你的自言自语。你又能干什么呢?
说说你的生命吧!它自生日开始,自祭日终止,中间,被切成很多个片断。切开一个个片断的是每一年的生日,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纪念日。那么这一天,你最需要感谢的人是谁?
当然,是你的父母。
秦歌
老朽的周王朝似一位垂暮的老人,颤抖着将七滴残墨甩落上一张千疮百孔的生宣。它们相互渍渗,扩张,挤压,吞并,重叠,交融,杂乱且有序地完成着一副壮阔惨烈的金戈铁马图。然后,秦的朱红印章,狠狠地盖在那里。
其实,当昏庸无能的周幽王拥着如冰的褒姒点燃烽燧的烽火,当深邃干练的商鞅在暗夜中为一条新的律令苦思冥想,当圆滑奸诈的吕不韦怀揣着大把的银钱在秦国四方游走,当冷漠而乖张的赵政在邯郸城饱受质子之苦,秦王朝已经开始了。那是一座楼宇的地基,一件利器的淬火。那是挥毫前的研墨,四季里的惊蜇。那是大秦乐章的序曲。
“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亦王之尺”,由弱至强的秦国自秦孝公以来,严格地遵循着这样的强食逻辑,缓慢且有条不紊地蚕食着他邻的土地。而秦王政的即位和李斯的《武力统一天下论》,则把这种舒缓的蚕食,变成为快板的鲸吞。
秦王政三年,“岁大饥”;秦王政四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秦王政五年,“冬雷”;秦王政九年,“四月寒冻,民有冻死者”。百姓的疾苦并未让这位体弱多病的少年心生怜悯,上天的灾祸也并未让这位雄心勃勃的君王放缓一统天下的脚步。当内史腾的十万大军兵临韩国新郑城下,一场由秦王政发起的建立在武力和杀虐之上的统一大业,开始真正拉开。
秦的战歌就此响起,雄壮威武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春风中站一位少年君王,他的眼睛,忧郁而又贪婪。
统一的脚步迅速简洁而又节奏强烈。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按部就班地展开。对东方六国来说,秦国注定是他们无法躲过的灾难。一觉醒来,城易主,国易君,旌旗下满目疮痍的我土,从此被一堵高墙圈起,成为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
秦王政十七年,韩亡;秦王政十九年,赵亡;秦王政二十二年,魏亡;秦王政二十四年,楚亡;秦王政二十五年,燕亡;秦王政二十六年,齐亡,天下从此统一。那一年,秦王政三十九岁。年近不惑的秦王政从亲政到灭齐,仅仅用了十七年的时间。一滴残墨,终于泼成江山。
难怪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曾经兴奋异常地振臂高呼:自上古未尝有,五帝所不及!战歌在此时开始顿歇,异化为一曲颂歌。一段终了,响起秦始皇得意洋洋的独白。
但秦始皇自己却没有打过一次仗,更没有亲自指挥过一场战役。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面对刺客荆轲手中的短刃,甚至紧张到拔不出佩在身后的宝剑。但他有吕不韦、李斯、尉缭、顿弱、内史腾、王翦、蒙武、王贲……他有二十万大军六十万大军一百万大军……他有前人给他留下的宝座和商鞅给他留下的秩序……他具备打赢一切战役的一切条件。秦始皇成就了历史,历史也成就了秦始皇。
秦始皇统一天下,唱着挽救百姓的调子;偏偏这时,众生却发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凄惨之音。君王与百姓,总是这样格格不入。
如果说君王的秦歌是肤浅和短暂的欢笑,那么百姓的秦歌,便是深刻和久远的哀号。而当君民同歌,那么,便有了反抗。
当然有反抗。反抗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当荆轲拖一条伤腿将手中的匕首象标枪一样掷向秦王政,当高渐离瞪着空洞的眼眶将灌铅的筑琴狠狠砸向秦王政的脑袋,我想此时的他,也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的歌声至此,也会惊吓到变了调子;而当一个叫孟姜女的村姑把自己的无限悲伤当成武器,不知此时的秦始皇想过没有,哪怕一条绵延万里固若金汤的高墙,其实也抵挡不住女人的一滴眼泪。
人同伦、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天下后的秦始皇以一位总工程师的姿态,继续着对秦的统一和改造。以前是土地和疆域,现在是称呼与器具;筑长城、建阿房、修陵寝,秦始皇一边为活着的自己建造一个金碧辉煌的巨型宫殿,一边又为死后的自己规划一个举世无双的享乐世界。然后,耗尽全国财力围起一堵高墙,试图达到秦的永恒;而到焚书坑儒,中年的秦始皇已经接近疯狂,各国国史与诸子百家的书籍统统被焚烧,博士诸生们统统被活埋和暗杀,秦的上空已经听不到百姓的赞歌,只剩下文人和草民的恸哭。此时的秦王朝其实只剩一人,那便是秦始皇,大臣儒生草民们不过是他所饲养的牲畜,任其随意地驱赶和杀戳;至于泰山封禅和寻找不死之药,不过是秦始皇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近乎于独角戏般的人间闹剧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刚刚从战争阴霾中走出来的百姓,还未及露一下笑脸,又一次掉进人间地狱般的悲惨境遇。战歌已去,颂歌已歇,此时的秦,只闻哀歌与悲乐。这哀歌与悲乐是属于百姓的,也是属于秦始皇的,更是属于秦王朝和中国历史的。而当秦始皇终在第四次巡游途中病死沙丘平台,接替皇位的秦二世却没有就此罢休,比起他的父亲,胡亥对于百姓的压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有了陈胜吴广,有了项羽刘邦,那是汉的序曲,也是秦的丧歌。短短的秦帝国终于在农民起义的风暴中,匆匆奏完最后的一个音符,吟完最后一个字节。秦歌嘎然而止,秦帝国风消云散。
一同风消云散的,还有他们的墓陵与尸骨。只剩下那些陪葬的陶俑,还在忠心耿耿地守着那些已去的历史,并试图告诉未来的人们,在遥远的过去,秦王朝曾经有过的辉煌。
公元前206年,汉立。又一次从战争阴云中走出来的百姓,再一次看到海市蜃楼般缥缈的希望。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漫漫封建王朝,这几乎等同于,一个永恒的真理。
于是,秦歌再一次重复……
父亲的包子
大概有那么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那是他的午饭。记忆中好像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我和哥哥都小,一人拖一把大鼻涕,每天的任务之一是能不能搞到一点属于一日三餐之外的美食。
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里做石匠,早晨骑一辆破自行车走,晚上骑这辆破自行车回。两个包子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点着油灯为父亲包的。其实说那是两个包子,完全是降级了包子的标准,那里面没有一丝的肉沫,只是两滴猪油外加白菜帮子沫而已。
父亲身体不好,那是父亲的午饭。父亲的工作是每天把五十多斤重的大锤挥动几千多下,两个包子,只是维持他继续挥动大锤的资本。
记得那时家里其实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很不连贯。而那时年幼的我和哥哥,对于顿顿的窝窝头和地瓜干总是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于是,父亲的包子,成了我和哥哥的唯一目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对自己年幼的无耻而感到羞愧。
为了搞到这个包子,我和哥哥每天总是会跑到村口去迎接父亲。见到父亲的身影时,我们就会高声叫着冲上前去。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挎包里掏出本是他的午饭的两个包子,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包子虽然并不是特别可口,但仍然能够满足于我和哥哥的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期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母亲。所以母亲仍然天不亮就点着油灯包着两个包子,而那已成了我和哥哥的零食。
后来家里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我和哥哥开始逐渐对那两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包子才重新又属于我的父亲。而那时我和哥哥,已经上了小学。
而关于这两个包子的往事,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因为那不是父亲的零食,那是他的午饭。两年来,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竟然没有吃过午饭。这样的反思经常揪着我的心,我觉得我可能一生都报答不了父亲的这个包子。
前几年回家,饭后与父亲谈及此事,父亲却给我讲述了他的另一种心酸。
他说,其实他在工地上也会吃饭的,只是买个硬窝窝头而已。只是那么一天,他为了多干点活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已经买不到窝窝头。后来他饿极了,就吃掉了本就应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后来在村口,我和哥哥照例去迎接他,当我们高喊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父亲搓着自己的双手,他感到很内疚。因为他无法满足他的儿子。
他说:“我为什么要吃掉那两个包子呢?其实我可以坚持到回家的。我记得那时你们很失望,当时,我差点落泪。”
父亲说,为这事,他内疚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件事我早忘了,或者当时我确实是很失望,但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我年幼的无耻,或者我并不真得需要那个包子。然而我的父亲,他因为不能满足一次他的儿子,却内疚了二十多年。
没有成就的成就感
成功地为家里交上电费,你会有成就感吗?可是冬奥会冠军杨扬说,那一刻,她“成就感极其强烈”。
是从中央电视台奥运频道看到记者对杨扬的采访。——杨扬退役以后,过起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常年在集训队训练的她,竟然连交水费交电费这类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她不懂什么自动交款机,不知该去哪个银行。冰场上叱咤风云的杨扬,生活中却如同一个懵懂的孩子。于是,当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交上了电费,她就有了我们所不可能体验到的成就感。
即使是回忆,当跟主持人谈到这件事时,杨扬的表情也依然带着兴奋,眼睛也在突然之间变得很亮。我想杨扬可能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点点成绩,都会让她很是满足,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寻求更大的突破。
交电费是这样。运动场上,也是这样。
成就感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它代表着时间和精力所换来的对于结果的满足。有了成就感,你才会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价值,就有了继续做下去的动力。别人的鼓励固然重要,但很多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个人的鼓励和暗示——成就感无疑就是最好的鼓励和暗示。
更重要的是,成就感可以带来快乐。
认识一位老人,没什么大的嗜好,惟独喜养兰花。屋子里,院子里,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兰花。别的老人喜欢遛鸟遛狗,这位老人遛君子兰。搬一两盆兰花到路边,老人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遇到有路人感兴趣,老人就会告诉路人,什么样的兰草喜阴,什么样的兰草喜涝,等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老人把他的兰花视为宝贝,某一株兰花长出一片新叶或打出一个花苞,都能让老人高兴整整一天。
老人笑着说,看自己的兰花抽出新叶鼓出花苞,就很有成就感呢。
比如杨扬,比如老人,他们的成就感,在我们看来,实在不是算作什么成就。
其实,成就感只是一种满足,一种快乐,一种心境,一种对于人生的态度——把成就感降低一些,生活中就多了成就感,当然也就多了激励,多了快乐,多了一份做人的智慧。
哪是朱,何为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非刀枪不入的战士,你必然会受到濡染。
因为惧怕“近墨者黑”,所以孟母选择了三迁;困为坚持“近朱者赤”,所以保罗•艾伦成为微软公司的副总经理。我们当然深知“近朱者赤”和“近墨者黑”的道理,我们当然幻想自己能够离“墨”而近“朱”。问题是,我们如何来辨别“朱”与“墨”?它们有没有一个统一固定的标准?到底哪是朱,到底何为墨?
其实,“朱”与“墨”,对不同的人,肯定有着不同的标准。假如孟子是一位刀客,那么,与屠夫为邻,或许可以学到失传已久的刀法;假如保罗•艾伦是一位诗人,那么,跟定比尔•盖茨,无疑会是人生中最大的败笔。“朱”与“墨”并不是红与黑这样简单,它的标准绝非是统一的,更绝非是固定不变的。你不会有一个直观的签别它们的办法,它们的脑门上更没有贴上标签特别是贴上适合你来接近并试图接受濡染的标签。
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或者家世,但是我们却可以选择“近”的对象。问题是我们常常莫名其妙地选错,我们会把“朱”错当成“墨”或者把“墨”错当成“朱”,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因为我们往往会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然后由这个判断来决定你的交友圈子甚至人生的最终价值取向。所以,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既成不了孟子,也成不了保罗•艾伦。
正确地分辨出适合你接近的“朱”和你必须远离的“墨”,不仅需要一双慧眼,更需要一个慧心。所以,练就你的慧眼与慧心,才是“近”与“离”的前提;练就你的慧眼和慧心,才是奔向成功的根本。
第三辑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于健康并且强韧的身体,单调并且超负荷的劳动。石匠只与脚下的石头与手中的铁器有关,同样冷冷冰冰,让秋天的双手,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车至村头,铃铛便清脆地响起了。我跑去村头迎接,拖两嗵鼻涕,光亮的脑瓢在黄昏里闪出蓝紫色的光芒。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咧!然后,一路铃声欢畅。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纯正的胶东打卤面,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那时的父亲,可以干掉四海碗。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里听见母亲下地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地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气,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气里上路,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他心爱的二十多公斤的开山锤。父亲干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1500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然我,却开始离家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长出喉结,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我骑了父亲笨重并且结实的自行车,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亲。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然后,毕业,我去到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受不住,就会找个借口回家,然后在家里住上一阵子,一段时间以后,当认为伤疮已经长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无着——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化的腼腆的单纯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楼大厦令我恐惧并且向往。
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她将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离开家门。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得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母亲把她的爱和责任,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我知道这苍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图个什么呢?
想,母亲的话,该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再图个什么?出门平安,回家长久,足够了。
然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亲只好独行。头天晚上,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会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可是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然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父亲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亲却从来未曾忘记未曾耽误哪怕一次“起身的饺子”。很多时,我想母亲已经超越了一个母亲的能力,她变成一尊神,将我和父亲的守护。
然她却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家里有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和丈夫,却无人为她,煮上一碗饺子。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以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暂时变得年轻。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
回家
回家的路,候在那里,等得有些心焦。我却总是视而不见。
常常,列车把我丢进随便一个城市的随便一个角落。冬天里,外面冰天雪地,车厢里却燥热难当。到处都挤满了人,座位上,过道里,行李架上,甚至,厕所里。列车像一听巨大的沙丁鱼罐头,超载着离乡或者归家的人们,把他们变成同样的味道。却有些静,也许在狭小的空间里,连语言都会被压缩。心事会被压缩吗?愿望呢?梦想呢?压缩后的愿望会扭曲吗?扭曲后梦想会反弹吗?没有人知道。
有时我会昏昏欲睡,听着轻微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声响,也许广播里还会播放一首曲子,或一支老歌,配合一种纷杂的思绪。列车不时停下,下去一些人,上来一些人,到站或者启程的梦,被按部就班地吞吐。在接近终点的时候,车厢里大概都会响起那首凄婉的萨克斯曲,却并不理会人们,是真的回家,还是抵达另一处陌生。
离家,再回家,衣锦还乡了,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真正衣锦还乡的归者,又有多少呢?梦折断了,破碎了,呈无可奈何的细小的屑,抛在旅途,晶莹的,不规则的,伤感的,白花花一片,满世界飞舞。回到家的,也许只剩一身伤痕。伤痕被一些柔柔的心包融着,回了家,就看不到伤痕了。
伤痕还在,伤痕被包起来了。更多时,家只是不必花钱的旅店,一个休养站,一个虚假的卧薪尝胆之所。再一次离家,在某个异乡的夜里,在某个阴冷的雨天,伤痕再一次裂开,淌出一滴血。这滴血,注定是还给家的。
家,可以千百次回。每一次,都可以当成下一次离家的借口。家不会计较,家人不会计较,家里的桌椅板凳不会计较。哪怕那些离家的理由和梦想是支离的,肤浅的,张狂的,错误的,或者,干脆是一场灾难。没关系。有家。有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一直候在那里。她等得有些心焦。
我在不停地忙。我们在不停地忙。梦想被自以为是地夸张,然后透过万花筒,你看到虚幻的七彩。村口有驼背的白发亲娘,出站台有翘首的爱人,某个角落有望眼欲穿的眼睛,有思念和企盼,祝福和泪水。那泪水是属于你的,涌动着关于你的一切。你感觉得到,却不想张望。你只看到城市的霓红,穿巷而过的疾风,银行的取款机,敲打街路的高跟鞋,你桌上的那一杯浓茶,你的狂妄的心脏。世界被你分离了。你认为,梦想与回家,是那样格格不入。
终有一天你想家了。终有一天你想回家了。这或许与你的梦想无关。你突然发现回家的路有些荒芜,杂草丛生。她在你的笔端,在你的茶杯里,在你的窗外,在你的心里。她一直在,她无处不在,她总是被你忽略。你对着镜子,你发现自己正迅速衰老,正迅速追赶着你衰老的父辈。你的眼睛混浊干涩,全没了当初的炯炯模样。你的细小皱纹里藏着逝去时光的伤心碎屑,你把他们抹平,他们再一次固执地堆起来;你拔掉鬓角的一根白发,那里又飞快地长出另一根。
是的,该回家了。也许是回家,也许是回家看看;也许是回家,也许是下一次离家的前提。你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你只知道,该回家了。是的,回家。
那一年临近春节,我从呼和浩特乘列车,回家。家在胶东半岛的某一处小镇。车进了山海关,我开始盼,盼那支萨克斯曲子,我盼它为我抹去异乡的尘,唤起沉睡多年的心漪。但直到走出地下通道,我也没有等到,那支安抚我的曲子。
列车的终点,是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它不会在意我的心情,它要把曲子留到终点。我想,对于它来说,我只是它行程中的一个过客。那首曲子,又怎会因我响起呢?
朋友去新疆
朋友去新疆。那是他的梦。那里有他的梦。
我在站台上挥手,把一句祝福扔进车厢。朋友的眼睛晶莹湿润,像吐鲁番的某两粒葡萄。
我给他买火腿肠和啤酒,以便他在车上独饮;给他买一本厚厚的小说,以便他在独饮后解闷。但即使没有小说和啤酒,朋友的行程也注定是舒坦和美妙的。
因为他在奔向新疆。
朋友为去新疆,做了多年准备。他熟背了那块版图上的所有城市和荒滩,他把网名改做“买买提”,笔名换成“呀克惜”,他蓄了胡子,买了花帽,他的鼻子扇动着,嗅着这个城市所有看似正宗的羊肉串摊。
朋友辞了工作,别了女友。朋友把他的从前留在站台,当他再一次走出车厢,呵,新疆!
可站台上我在想,在新疆,也会有类似的我,也有类似的我的朋友,类似的我去送类似的我的朋友,类似的我的朋友,也会表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可能也会熟背我脚下这片版图上的所有城市和村镇,操练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或许会满乌鲁木齐寻着并不正宗的海鲜酒店,也会别了女友,辞去工作。登上列车的那一刻,我相信他的眼睛,也会闪烁出一种大海所特有的蔚蓝。
对那个类似的我的朋友来说,我所生活的这个海滨小城,甚至整个胶东半岛,甚至除了新疆以外的所有的土地,都是神秘的,神圣的,充满着诱人的生机。就像我的朋友,长久以来对于新疆的向往。
生长的故土不会有梦想。无论这块土地如何富饶,如何博大,也包融不了梦想。故土不适合梦的飞翔,故土是用来衣锦还乡的。
梦无限大,于是延至远方。尽管有时这些梦目的混乱,甚至是一个错误,一场灾难。但梦,在所有人看来,都毫无例外是斑斓的,充满着迷人的七彩。
挥别故土,抵达另外一处风景。有人说,这是有梦的人生。
屁大点事
无疑,在诸如打嗝、打喷嚏、剔牙、挖耳朵、抠鼻孔等等不雅之事中,当众放屁最令人难堪。甚至可以说,你努力维持的个人魅力,你努力经营的个人形象,都极可能在那个熟悉并且令人讨厌的细小声音里土崩瓦解。
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比一屁之声更令人讨厌,更令人难堪,更令人恐惧,更令人不知所措。
所以,大多人都学会了掩饰。继续不动声色,继续谈笑风生,继续写字,看电影,吃饭,等等。虽然痛苦,但是毕竟可以掩饰和伪装——掩饰和伪装本就是人类之强项。然气味是掩饰和伪装不了的。再帅再儒雅的男人,再美再动人的女人,其屁之气味也与普通劳苦大众的没有区别。——上帝在某些地方,的确很公平。
气味不像光,可以轻松地寻到来源。当气味散开,气味的源头,便变得模糊。不快是自然的,然而,冤无头,债无主,既然气味无出处,也只好作罢。皱皱眉头,或者扭过头去,继续自己的事情。其实就算找到源头又能怎么样呢?因你,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所以只好宽容。——如果自己的过错同样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们的宽容,就变得容易得多。
但有时,这种事情却掩饰不住。其主要有二,一,只有两个人时;二,声音清脆响亮时。这时便会有故事发生,人类的聪明才智也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见过一女,很漂亮,聚会吃饭时,响过那么一下。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大家都是有素质之人,假装没听见,继续吃饭。然此女却欠欠身子,将椅子往前拖动一下。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吱”的一声。此女笑笑,说,什么破地板?响个没完?大家都笑了。为她的机智。
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说某女在众人面前突放一屁,或发生在公车,或发生在影院,或发生在朋友聚会时,当大家不快时,便有一男站出来,说,是我放的。于是此女颇为感激,便与此男交了朋友,有了感情,结了婚,生活从此美好。想想此男泡妞成本极柢,一句话,便够了。况且,其实,在当时,又有谁肯相信此男的话呢?心知肚明,给此女一个台阶而已。
可是我见过这样一位女人。响声过后,她站起来,抱歉地对别人说,对不起啊!于是,很佩服她的勇气。再细想,有什么大不了呢?一个屁而已。并且,如果你有恻隐之心,便不忍让一位女人为一个屁受尽折磨。我等不会作诗,换成某位唐代诗人,甚至有可能为此做出一首“吐气如兰”的千古佳句吧?所以,时间久了,变香的,并非仅仅是酒。
然不管如何,之于此事,大多人仍喜欢憋着。实在憋不住,便只好憋了声音。连声音都憋不住,便只好假装无辜。不看不知道,一屁真奇妙。再细想,生活里,一生中,又岂止一个屁事如此?
屁大点事。屁,大事。
如果你足够优秀
多年前一个夏天,我选择了报考美术师专。复试在县城的美专进行,因为全校只有我一个人通过初试,所以复试是没有老师陪同的。参加复试的头一天,父亲问我,需要我陪你去吗?我说,不用了。父亲说那你一个人去好了。反正我去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于是第二天早晨,我一个人挤上通往县城的惟一一班公共汽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年我十七岁。
下了汽车,按照父亲的嘱咐,我寻了一家旅店。我记得自己很紧张,结结巴巴地跟服务员要着房间。然后我找到了第二天要进行复试的考场。考场设在那个美术师专的一间教室,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画夹画板,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石膏模型。我兴奋得浑身颤粟。能在这样的教室里画画,我愿意用所有的代价交换。已经来了很多考生,他们坐在教室里,在老师或者父母的指导和陪同下打着线条。没有多余的位子,我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熟悉了一下环境,就离开了。
那天我彻夜未眠。躺在陌生的旅店,兴奋与紧张紧紧将我裹挟。我想明天将注定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假如我发挥得好,就将实现画一辈子画的梦想;假如发挥得不好,那么,极有可能,我会和我的那些父辈一样,将自己的一生,消耗在地头田畔。当我第三次起床喝水,天已经亮了。
那天我发挥得糟糕透了。我想即使我发挥得再好也没有用,因为,在等待进考场的时间里,我听到一些考生的风言风语。他们说考试完全是一种形式,而最终的人选,其实早已内定。他们的话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看到校门口的轿车排成一排,我看到很多可疑的人站在那里鬼鬼祟祟交头接耳。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可怕。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原来还有另一种力量可以操纵一件事情的结局,并轻易埋葬一个人的梦想。
考场上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是我做不到。我的手心里全都是汗。我不停地用着橡皮。——稍有素描常识的人都知道,过多用橡皮是素描中的大忌。总之那天我的发挥异常糟糕,我稀里糊涂地交了考卷,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父亲在村口接我。他不停地给我讲这两天来村子里发生的事。他做了一桌子菜,打开一瓶酒。他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他给我的酒杯里倒满了酒。那天我和父亲说了很多话,但惟独没有谈起考试的事。其实用不着问,父亲能从我的眼神里读到一切。
两个多月后,录取通知书仍然没有盼来,我知道,我考上美专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我终于跟父亲讲起那天的事,我告诉他被录取的人员可能内定得差不多了。为证明我的话是正确的,我给父亲举了很多例子。父亲听后,看了我很久。他说,我相信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可是,如果你足够优秀,那么,他们就没有不录取你的道理。现在你被淘汰了,你怨不得别人。你被淘汰的理由只有一个——你还不够优秀。
我想父亲的话是正确的。美术考场的特点是,每个人的画作都是开放的,别人都可以轻易看到。假如我发挥正常,那么,或许我还有被录取的可能;假如我技惊四座,那么,他们肯定会将我录取。可是那天我的发挥是如此糟糕——我看了很多考生的作品,他们画得都比我好。
有时候就是这样。这世上的确有龌龊、有阴暗,有我们想不到的复杂。我们不喜欢这一切,可是我们无法改变。然而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我们可以努力把自己变得非常优秀。你变得足够优秀,那么,你才有战胜这些龌龊和阴暗的可能。当你的才华光芒四射,任何龌龊和阴暗,都不能够将之遮挡。
当然,很有可能,你一辈子都达不到足够优秀。可是你应该有将自己变得足够优秀的想法,并将这个想法,变成为自己的行动。假如你只为“变得足够优秀”而活,那么,首先,你不会变得龌龊和阴暗,其次,你会快乐,第三,你极有可能真的变得足够优秀。
现在我所从事的,是与画画毫不相干的职业。可是多年来我一直相信父亲的话:只要你没有成功,只要你被别人击败,就证明你还不够优秀,这时所有的怨天怨地,都是悲观和毫无作用的。你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这不是对龌龊和阴暗的妥协,这是另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
如火,如茶
小街上新开了茶馆,朦朦胧胧中古香古色,拥挤着五金商店和洗头房,顽强地营造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文化氛围。
便被朋友拉去,坐定,穿旗袍的小姐露了白得透明的大腿,挂了勾人魂魄的微笑,似误入凡间的女神,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指挥着我们一看、二闻、三品。墙上挂的是民国时女演员的挂历美照,背景音乐却是呜呜咽咽的,是高渐离的筑的声音。于是几分钟内,人便从二十一世纪回到民国,再从民国,回到了前秦。精神也恍惚起来。
对茶香的渴望却愈来强烈,理由是已有几分干渴。小姐却不急,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她的表演程序。途中不忘停下,很敬业为吾等扫盲,“茶道,至少要经历27道手续。”于是我拍了茶墩,恨不得把那个乒乓球大小的茶壶一口吞下。
自然是失礼了。朋友说我那天的表现“透露出浓郁的乡土气息”,你以为这是在炕头上灌沧州白干?我说怎么能不急呢?那样慢吞吞的喝法,不干死,也得弄个皮肤缺水。书云,不是要“如火如茶”吗?
其实是“如火如荼”的。读初中时,戴了高倍眼镜的语文老师早已教导过多次。好在后来多读了些闲书,才知“荼”并非象老师所讲单指“茅草的白花”。古文字中,“荼”和“茶”原是通用的。虽后来解释为“早采者为荼,晚采者为茶”,却同是为了那一杯温热的汁汤。
前几年生活动荡,便好与人拼酒,尤其是烈酒,有诗人说那是“液体的火”,便很为自己的这一技艺得意;现在,生活开始平淡,却是喜茶了,几十元一小捏的极品铁观音或几块钱一大把散装茉莉花,全能品出略苦的甘香。如果酒是奔放和热烈的,那么茶,则无疑是温和和粗淡的,带着安闲与恬静的品质。
于是便可以斗胆解释:所谓“如火如荼”,还应有另一层意思,便是“似酒似茶”。生活可以像酒一样热烈,也可以似茶一样恬静,更多时,二者兼而有之。不正是那句“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么?
古人常说“粗茶淡饭”。再怎么穷,茶是不可缺的。一把粗黑的茶叶扔进同样粗黑的瓷碗,一壶滚水泡开,入口时涩,细品则香,生活就有了“苦尽甘来”的滋味。的确,人生需要一份品茶时的安闲与放松,这份安闲与放松,是对熊熊烈焰般人生拼争的补充,却绝不是茶馆里那种做作和繁琐的茶道表演。
茶可以令你迅猛的人生冲刺得以休憩片刻。变热烈为理智;变狂猛为宁静;变头痛欲裂,为身心舒适。不信?看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不是都捧了一壶浓茶来解酒吗?
如火,如茶。喝两杯烈酒,品两口苦茶;做一番冲锋,得片刻清闲。所谓人生,不过如此。
生命总该绚烂一次
做为一棵竹,从它开花那一刻,便宣告了生命的失去。然千万棵竹仍然争相奔赴绽放,然后,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那也许是竹的宿命吧?开花是宿命,死亡亦是宿命。
其实一棵竹,即使拒绝开花,也会死去。死亡有很多种,意外,疾病,自绝,寿限。竹子开花算什么?意外吗?疾病吗?自绝吗?寿限吗?子非竹,岂知竹意?但是,不管如何,竹子开花的那一刻,无疑是它生命里最绚烂最美丽的时刻。在最美丽的时刻死去,竹是伟大的,无憾的。竹不枉一生。
竹如此,人亦如此。
死去之前的生命,总该绚烂一次。
绚烂没有标准。对有些人来说,事业的成功便是绚烂;对有些人来说,家庭的和睦便是绚烂;对有些人来说,能够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便是绚烂的生命;而对有些人,对那些我们常常忽略的残疾人,其实,能够站起来,能够看看这个世界,能够听听这个世界的声音,能够赤脚在草屏上奔跑,亦是一种绚烂吧?
关键是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关键是我们能够将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做到哪种境界。比如竹,它能够开花,它只能够开花,足够了。
绚烂是一种境界。与生命有关。与死亡有关。亦与死亡无关。
手纸武器
一卷普通的手纸能不能当成对付狮子的武器?英国人保罗告诉你,完全可以。
36岁的保罗是一位旅游爱好者,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身背一个像机,游走于世界各地。那天保罗驱车来到一片草原,他感到困倦难支,决定下车休息一会儿。保罗在距车子不远的地方铺上毛毯,又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躺倒在毛毯上,闭上了眼睛。本来他只想躺一会儿,可是疲劳的他竟然睡了过去,并且这一睡,就睡了很长时间。
保罗醒来时,陡然感觉到气氛的异样。他似乎闻到一股微腥的气味,那气味丝丝缕缕,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声。保罗猛一回头,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就在他的身后,一头浅黄色的非洲狮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那狮子大约4英尺高,6—8英尺长,黄褐色的眼珠瞅着保罗,利齿在阳光下闪出寒光。保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起来逃进自己的汽车,可是理智马上提醒他,如果真这样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假如这是一头饥饿的非洲狮,那么,逃跑无疑会刺激到这头狮子捕食的欲望。只需一秒钟,狮子的利齿就能够切断他的喉咙。
时间似乎凝固起来,保罗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紧紧地盯住狮子,狮子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它在寻找适当的猛扑上来的机会,又似乎,它对坐在毛毯上的保罗仍然心存顾忌。狮子之所以不肯扑上来,肯定有它的理由。保罗心想,它会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一段时间,在确信没有危险以后,才会对他发起致命一击。保罗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几分钟以后,狮子终于开始走动起来。它围着保罗不停地转着圈儿,保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从嘴里呼出来的带着腥味的热气。
保罗知道,此时,他必须对狮子发出警告。好像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打消狮子攻击它的念头。可是保罗的手里什么也没有,难道仅仅依靠挥舞拳头就能吓跑一头饥肠辘辘的非洲狮吗?保罗一边同不断逼近的狮子紧张地对峙,一边替自己寻找着武器,可是,他的旁边只有一卷从汽车上拿下来的手纸。手纸不是手雷,保罗心想,难道自己今天注定要葬身狮腹了吗?
突然保罗想起一位朋友的话。朋友曾经告诉他说:当你在野外与一头猛兽狭路相逢,当你手无寸铁,这时候,尽量要使自己保持镇定。你要用目光狠狠地盯住它,千万不能紧张和退缩。然后,寻一个适当的机会,对猛兽发起虚假的却是逼真的攻击。所有的动物都怕人类,朋友说,所有的动物都怕人类的攻击——对你面前的动物来说,它分不清你手持的是猎枪还是木棍,石块还是手雷。
保罗悄悄拿起那卷手纸,他想试一试。而此时,狮子的鼻子几乎可以触及到保罗的手。
保罗大喊一声,冲狮子抡起手中的手纸。丝毫没有准备的狮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保罗再大喊一声,将手纸猛地向狮子扔过去。奇迹出现了,狮子被突然飞过来的东西吓坏了,竟然一扭头,逃出去至少有三四十米。待它再一次转过头来,保罗早趁着这段短暂的时间逃上了汽车,并且将车子发动。
车子上的保罗长嘘一口气。他战胜了狮子。却仅凭了一卷普普通通的手纸。
所以,我想说的是,生活中,当你身陷险境,意欲发动反击的时候,其实,你手持什么武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发动攻击的时机,以及你无畏的态度。
团队的生存法则
狮子也许是猛兽中最热衷于组成群体的动物。狮群的组成已经远远脱离了原始的血缘关系。哪怕它们本来互不相干,可是一旦狮群组成,立刻就会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强大战斗力。狮群的战斗力缘自它们严格的纪律和慎密的分工:有的负责驱赶,有的负责拦截,有的则负责突袭。只要狮群全力出击,很少失败而归。
偶尔它们也会失败。失败的原因,多是因为其中一只狮子。这只狮子也许由于生病,也许由于受伤,也许由于其它原因。总之它在狮群的袭击行动中没有尽到全力,于是猎物逃脱,最终导致自己和整个狮群受到饥饿的威胁。猎物总是在没有尽全力的狮子面前逃脱。——猎物经历了太多危险,它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寻到狮群里最薄弱的环节。
被狮群攻击的也多是一个团体,比如斑马群。当狮子们发动攻击,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逃命。上苍没有为它们生出两排利齿两只犄角或者像一个如乌龟般坚实的外壳,那么,跑得比别的同伴更快一些,就成了它们能够活下来唯一机会。
庆幸的是,绝大多数斑马都做到了。对它们来说,危险落到自己身上的几率非常小。假如这个群体有一千只斑马,那么每一只斑马被捕获的机率就是千分之一;假如群体里的斑马有一万只,那么被捕获的机率就是万分之一;假如群体里的斑马变成十万只,那么,死亡的机率就变成了十万分之一……虽然逃跑的方式是唯一的,但是,跟定一个宠大的团体,危险无疑会降低很多。假设群体中的个体数量接近于无限大,那么,被捕获的机会就接近于零。
对一只斑马来说,当危险降临,只能够拼命跑。拼命跑,自己就有希望,群体就有希望。任何一只斑马都不能心存侥幸。只要它稍慢一步,就会马上变成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狮子们身经百战,它们在攻击的时候,肯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整个群体中最弱的一员,然后依靠群体的力量将它捕获。
生活中,我们习惯把这个群体称之为团队。可是太多时你根本不能分辨你所依附的团队是狮群还是斑马群,有多大或者有多小,有多强势或者有多弱势,所以,你能够做的,只剩下拼尽全力。
——哪怕是为了自己。
微笑的力量
一位深圳女孩笑容灿烂的照片,竟然出现在万里之外一位英国小伙子新买的iphone手机里。小伙子将这些照片传到网上,引起无数网民的关注。
2008年8月20日,一位英国小伙子在“苹果产品爱好者”论坛发帖,声称自己“在当地买了一部全新3G版iphone手机后,发现手机内存有一位‘可爱小妹’的几张微笑照片。”“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他说,“我刚把崭新的 iphone 手机激活,就看见已经有人设定了图片作为壁纸……”随后,他贴出3张照片,画面中央都是一位脸蛋圆润、笑容灿烂的亚洲女孩,身穿工作服、头戴工作帽。这个贴子立即引发了无数网民的强烈关注,从国外到国内,从网络到纸媒,“最美 iphone 中国女孩”在短短6天内迅速蹿红。
后来,富士康相关负责人解释说: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是质量检验员。当时的情形是检验员要检验这部手机的拍照功能,就临时对着这位女孩拍了几张,但是事后忘记了删除,于是这组照片流向了最终的客户手中。
我见过被称为“最美iphone中国女孩”的照片,的确,女孩那灿烂无邪的笑容顿时令人心旷神怡。据说后来有人怀疑此事“从头到脚都是策划的”,并摆出理由一二三四,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张笑容甜美灿烂的中国女孩的照片六天之内“席卷”互联网并“蹿红”却是毋庸置疑。想想看,在互联网时代,在歌星影星的花边新闻主宰大众眼球的时代,在每一天我们都能见到美女帅哥横空出世的时代,很难想象几张灿烂的笑脸就能够得到数以百万计的网民关注和“追捧”,我想,这就是微笑的力量吧?
或许,又正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的微笑的稀缺,才使得“最美iphone中国女孩”广受关注并被众网友毫不吝啬地给予褒奖吧?
微笑永远是世界上最时髦和最友好的表情——没有人会向仍然微笑的别人动怒,没有人不会为一抹单纯灿烂的微笑而动心。微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怕你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拿很低的薪水,做很辛苦的职业,但是,只有你还有灿烂的微笑,我相信,这世界就会还你一抹灿烂的阳光。
我在想,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拥有“最美iphone中国女孩”一样的微笑,那么这世界,将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吧?
我们的忽略
我们可曾在意过一杯白水?
白水没有味道。所谓的清冽甘甜只会出现在特殊的心境、处境或者文学作品里。因了白水的普通和寡味,因了白水日日与我们相随,所以我们轻易将它忽略,甚至,我们很少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假如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们渴望一杯白水。
我们渴望一杯白水,除口渴时,还有病重时。数日前一位朋友因肺癌去世,临终时,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喝一杯白水。可是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不可能实现的奢求:她的被癌细胞侵占的身体邪恶并且顽固地拒绝哪怕最小一杯水。她的爱人用一根蘸了清水的棉棒轻轻濡湿她的嘴唇,她淡淡地笑着,说,真甜。——去世前两个多月她一直是这样喝水的。——她奢求一杯水。——一杯最普通的白水。——然这注定不能够实现。事实上,我相信,可能,有时,一杯白水也会成为我们的奢求。幸运不会总与我们相伴,我们也有生病甚至死去的机会与资格。那时我们对一杯水,便不再是“忽略”,而是“渴求”。“渴求”,这个词创造得极其形象:“渴”望一杯水,因“渴”而“望”。当然,不仅包括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我们可曾在意过我们的亲人?
亲人没有味道。我指的是,亲人不像朋友那样可以时时给你陌生的激情、感动与快乐。亲人间的所谓感动只会出现在特殊的心境、处境或者文学作品里。因了亲人的普通和寡味,因了亲人日日与我们相随,所以我们轻易将它忽略。假如我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们,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们渴望亲人。
我们渴望亲人,除孤独时,还有受伤时。我们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外面的世界令我们向往,但外面的世界也会令我们恐惧和伤感。当成功时,当一帆风顺时,我们常常会忘记亲人,我们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我们认为朋友远比亲人重要。可是,当受伤时,当孤独时,当失败时,我们就会想起家,想起家中的亲人,父亲,母亲,妻子,或者,孩子。可是这并不重要,这时我们毕竟意识到我们对亲人的需要。可是,我相信,有那么一天,当我们突然开始在意他们,当我们突然开始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他们竟突然不在。这是必然的,残酷的必然。——这时我们开始奢求那位亲人。——奢求那位陪你一辈子的亲人。——然这已经不能够实现。世间事就是这样,因为距我们太近,因为与我们如影相随,我们就将之忽略。然,我们最容易忽略的,恰是我们一生里最最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杯白水。比如一封书信。比如一栋房子。比如我们的身体。
比如,我们的亲人。
爱他们吧。
何必要坐下
朋友给我讲他的故事:
每天,他都要亲自驾车去上班,一个固定的时间段,经过一个固定的路口。经常,在那条路上,他会遇到另外一辆车子,时间久了,便记下了对方的车牌号。
两辆车,一前一后,便有了磨擦与不快。那段路处于近郊,来往车辆不是很多,加之开车的又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磨擦和不快便一天一天升级。要么后面那辆车强行超车,要么前面的车子故意将车速压得很慢,要么你别我的车子我别你的车子,要么两个人并排着开,彼此怒目相对。甚至有一天,两个人一边开车,一边打开车窗互相骂起了粗话。
朋友说那段时间,他砸了对方车子的心思都有。
可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个人竟然坐到同一张桌子上。是饭局,因为一单生意。他们竟然有一位共同的朋友。
吃饭,敬酒,谈生意。两个人很快成为朋友,各自为以前的错误道歉。朋友说那是真正的道歉,绝没有一丝的客套或者不情愿。磨擦很快消解,两个人都认为,这以前,他们就像两个无知的孩子。
朋友说幸亏有了那位认识他们的朋友,幸亏有了那单生意,幸亏有了坐到同一张桌子上的机会。否则,时间久了,真说不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朋友的话是对的。我知道,在我们生活的环境里,很多事情,都是靠“坐下来”解决的。坐下来,敬一杯酒,说一句话,磨擦或者芥蒂,可能就不存在了。所以说外国人的事情是在谈判桌或者法庭上解决的,而中国人在酒桌上几乎可以摆平一切。话说得有些夸张,但绝对道出了两种文化的差异,道出了我们不同于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与处事习惯。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是违法的“暗箱操作”,酒桌上解决与谈判桌上解决都是一回事。我们要的是事情的结果而不是解决事情的过程,并且,无疑,“坐下来”解决,更多了一种中国人的人情味。毕竟笑吟吟的推杯换盏,远比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要好得多。——尽管有时候,这样的饭局酒局也会令我们心烦。——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是假如没有“坐下来”的机会呢?像我的那位朋友,会不会因为磨擦和不快的日积月累,会不会在某一天里因为一时冲动,果真做出了什么傻事,从而把两个人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呢?这种可能,肯定是存在的。
所以我常常想,其实,当我们与陌生人发生磨擦时,只需要提醒自己一下,你们可能终究是要“坐下来”的。既然终究要“坐下来”,那么现在的磨擦和升级,也就成了以后“坐下来”的负担;或者,试想此时的你正与对方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你正站起来为对方倒一杯酒或者对方正在为他做过的傻事向你道歉,那么无疑,你会变得宽容很多——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都可以假设“坐下来”。
当然,这样一来,你们也许就没有必要“坐下来”了。这很好,既然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又何必,坐下来。
中游偏上
我在大学教书的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有两个学生,都特别聪明。两个学生不仅是朋友,连一些思想观念都非常相似。比如,他们不否认“业精于专”是一条通往成功的必要途径,但并不认为这是惟一有效的途径,他们认为“样样通样样松”照样可以通往成功。用他们的话说,除了一些大公司,现在一些小的单位用人,关键是看中员工的“综合素质”。而“样样通”不正是一种“综合素质”的表现吗?并且,什么东西都尝试着接触一些,不仅可以让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更能够发掘个人潜能,说不定还能发现自己以前所忽视的才华。当然,他们也知道,所有要学习的东西,必须要达到一种“中游偏上”的水平才行。
两个人毕了业,果真到了两个小公司工作。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两个人天天忙着接触和学习新的东西,却都是学会一点儿就放弃,并不深入进去。他们忙着学机械制图、市场营销、服装设计、股市期货、商务代理、俄语法语……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充实得很。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所学的这些东西,都达到了“中游偏上”的水平。
几年后,其中的一位找到我的这位老师朋友,向他请教。
他说:“为什么我们同是‘中游偏上’的水平,但现在他已经升到了部门经理,而我却还是一个普通的职员?”
我的朋友问他:“他是怎么升的呢?”
他回答:“有一次他跟老板去谈一笔业务。因为对方是一位法国人,所以他‘中游偏上’的法语就有了用武之地,这样他就得到了老板的重用,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升。”
我的朋友接着问他:“那么,你的其他‘业精于专’的同学,现在混得如何了?”
他答:“混得都不错,都比我好。”
我的朋友说:“这就对了。你看,专心做一件事,成功的机率远比‘样样通’要大很多。”
“可是为什么我的那个朋友能升职而我却升不了职呢?”他仍然不甘心。
“是这样。”我朋友回答,“‘中游偏上’者的确不乏成功者,但是这需要一个‘一等一’的机遇。你的同学无疑就碰到了这个‘一等一’的机遇,而你的机遇,充其量不过‘中游偏上’罢了。”
最后一位客户
他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他的客户。那客户将会带过来十五万块钱现金。对客户来说,这是一笔重要的生意。他们合作过好多次,彼此早以兄弟相称。好像这并不夸张,因为客户对他,已经深深信任。
他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似乎一直运转良好。——只有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只有他知道自己赔了多少钱,又欠下多少债;只有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崩溃;只有他知道,明天,公司就将不复存在。现在他等待的,只有这最后的一位客户。他将收下这位客户的十五万块钱现金,然后在黄昏,携款潜逃。他知道他肯定可以做到,因为那位客户对他毫无戒备。他知道这是犯罪,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可是他想搏一把。
客户在约好的时间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他把客户让到沙发上,递烟递茶,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太阳在窗外从容且温暖地照着,他却不停地打着寒颤。终于他们聊到了正题,客户打开密码箱,他看到十五摞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之前,他见到过太多次十五万。每一次都代表着一笔不错的生意。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生意可做。他根本不打算更没有信心完成这单生意。他只想骗下这十五万块钱。然后,开始他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已经订好了机票。他知道自己一旦跟客户说了谎话,就将变成了贼,就将开始逃离。可是他认为没有办法。他认为自己必须去做。
客户说这次有问题吗?
他说,没问题。明天早晨,您过来提货。
这时电话响了。很突然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是母亲打来的。上一次他和母亲通电话,还是一个月前。
母亲说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买了很多菜。排骨已经炖好了。晚上回回锅就行……
他说不了。今晚,忙……
母亲问生意不顺心吗?
他说没有。生意很好。刚接了一笔大单子,十五万……
母亲说那就好。晚上回来吧。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吃过饭了。
他说,怕真的没时间。
母亲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母亲突然问,是不是生意不顺心?
他说没有。刚接了一笔大单子……
母亲说你骗不过我的。上次你回家,看你唉声叹气的,就知道肯定是生意遇到了麻烦。听我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别硬撑,回家歇一段日子……不管如何,家永远欢迎你。
他抹一下眼睛。他说,生意没事。
母亲说我给你攒了些钱,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晚上你回家吃饭时,我把钱给你。
他问多少?
母亲说,五千块。
他终于流下眼泪。今晚,他将携十五万巨款潜逃,母亲却会一直守在饭桌前,等他回家吃饭;为了赚钱,他在酒店里宴请他的生意伙伴,花掉很多个五千块钱,而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公司,却悄悄地攒下五千块钱,并幻想用这五千块钱,将他的公司挽救。
他握着电话,流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等你。然后,电话挂断了。
其实,家与公司,相距不足二十里。
他慢慢踱到窗前,看窗外的阳光。阳光下人流如织,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他想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走在阳光里;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阴暗;他们之所以快乐,或许,只因为他们今天能够回家,吃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晚饭。
客户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客户说那我先走了。钱你收好。明天一早,我来提货。
他喊住了客户。他说没有货。我骗了你。我犯下一个无耻的错误。我想骗走你的十五万块钱。
客户愣住了。在确知他没有开玩笑以后,客户思考了很久。然后,客户说,我可以等你三天。三天里,只要你能备齐货源,我还会和你做这笔生意。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他说,是母亲。因为母亲今天晚上,会一直等我回家吃饭……
那天晚上,他真的回了家。他陪母亲吃了晚饭,和母亲拉了很多家常。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母亲给他的五千块钱。他把它们存到银行,将存单镶在镜框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办公桌上,日日擦去灰尘。
三天后,他真的做成了那笔十五万的生意。他的公司竟然起死回生。
他并不避人。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起过他的这次经历。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感叹说,多亏了那位最后的客户,如果没有他那笔十五万的生意,如果没有他对你的信任和宽容,那么,你也许不会挺过来,更不可能把公司做到现在。
他点头。他承认那位善良并宽容的客户给了他很多。可是他认为,真正挽救自己的,其实是她的母亲。是母亲的五千块钱,是母亲的那顿晚饭,是母亲的几句问候,甚至,仅仅是母亲关切的眼神。
他坚信,虽然母亲不懂经商,但她永远会是自己最后一位客户。
生命时钟
朋友的父亲病危,朋友从国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帮他。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他也只能在四个小时后赶回来,而他的父亲,已经不可能再挺过四小时。
赶到医院时,见到朋友的父亲浑身插满着管子,正急促地呼吸。床前,围满着悲伤的亲人。
那时朋友的父亲狂燥不安,双眼紧闭着,双手胡乱地抓。我听到他用自己的喉咙,含糊不清地叫着朋友的名子。
每个人都在看我,目光中充满着无奈的期待。我走过去,轻轻抓起他的手,我说,是我,我回来了。
朋友的父亲立刻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也变得安祥。但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变得狂燥,他松开我的手,继续胡乱地抓。
我知道,我骗不了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于是我告诉他,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国外,但四个小时后,肯定可以赶回来。我对朋友的父亲说,我保证。
我看到他的亲人们惊恐的目光。
但朋友的父亲却又一次安静下来,然后他的头,努力向一个方法歪着,一只手急切地举起。
我注意到,那个方向的墙上,挂了一个时钟。
我对朋友的父亲说,现在是一点十分。五点十分时,你的儿子将会赶来。
朋友的父亲放下他的手,我看到他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双眼紧闭,但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目光。
每隔十分钟,我就会抓着他的手,跟他报一下时间。四个小时被每一个十分钟整齐地分割,有时候我感到他即将离去,但却总被一个个的十分钟唤回。
朋友终于赶到了医院,他抓着自己父亲的手,他说,是我,我回来了。
我看到朋友的父亲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两滴满足的眼泪,然后,便静静地离去。
朋友的父亲,为了等待他的儿子,为了听听他的儿子的声音,挺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四个小时。
每一名医生都说,不可思议。
后来,我想,假如他的儿子在五小时后才能赶回,那么,他能否继续挺过一个小时?
我想,会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情让他不忍离去。
悠悠亲情,每一个世人的生命时钟。
谁为你重装生活
早晨起来,发现电脑竟不能正常启动。主机虽嗡嗡响着,浏览器却是漆黑一片。重启,不行;再重启,仍是不行。我知道,像我这等菜鸟,肯定拿它没办法了。
打电话请朋友帮忙,朋友说得重装一下系统,不过白天没时间,只能晚上。于是想,干脆上街转转吧。每天被写稿约稿刺激得头昏脑涨,清醒一下也好。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才想起好像好久没有上街了。以前看过一个小故事,说夏夜居民区突然停电,大家不得不从电视机旁走开,凑在院子里闲聊,竟重新有了邻里的味道,竟感觉人生美好得很,闲淡得很。那么今天,我该是上街来享受闲淡了。
心里却总是挂念着电脑的事。那存在硬盘上写了一大半的小说,会不会因数据损坏而丢失?那存在信箱里的一些电话号码,会不会因服务器升级而失踪?王编辑有没有在网上找过我?李作家有没有因为我在QQ上跟他说的那句话而恼火?整整一天,去书店,逛报摊,钻商场,腿没闲着,脑子也忙得一团糟。如果你问,电脑坏了,跟本来就没有电脑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没有电脑的话,我会想这么多吗?
便很怀疑那些因停电而重新享受闲淡人生的鬼话。假如世上没有电,生活当然会变得简单;但后来有电了,有电又停电跟原本就没有电,肯定是两回事。也许那些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却在关心着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命运,心急火燎地盼着快来电快来电。后来终于来电了,小区一片光明,这些人的生活在一刻,也一片光明了。他们会不会马上撇了聊到一半的话题,撒腿奔向客厅里的电视机?
这太有可能了,甚至几乎是一定的。与其说那是闲淡,不如说那是煎熬。就像现在的我,竟然比平常的日子还累,还心焦。
晚上朋友来了,鼓捣一阵子,终于,电脑又可以正常运转了。电脑桌面忽地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心一阵狂喜,生活也一片光明。这感觉,真是太幸福了!
我知道,系统被改变了,或里面有病毒了,或被损坏了,都可以格式化,可以重装了事。重装后,还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可是你的生活一旦改变,或因电视而改变,或因电脑而改变,或有了某种欲望,或染上某些“恶意代码”,总之,一旦形成为某种习惯,那么,你将很难回到从前。
谁能为你重装生活呢?没有人。也许你自己可以,但很难。
天使的产房
小时候有一要好的伙伴,父母都是乡医院大夫。那医院虽然破败,却很大很空旷。古老的建筑横七竖八,花园如同足球场般大小,却坚守着近百年的银杏树。记得那一年夏夜,我几乎天天往那位伙伴家里跑,好像是学校里成立了学习小组,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原因。医院家属院就在医院里,在那个花园的后面,去时,需要先穿过一道阴冷逼仄的走廓,再经过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老花园。现在我已经很难将那时的情景描述清楚,我只记得夏夜里那个光着脑瓢的小男孩胆战心惊地走在空旷黑暗的医院大院,心中的恐惧,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大。
前几次回来,都是小伙伴的母亲送我。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纤细小巧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喜欢笑,喜欢柔声细语地说话。她会一直将我送到医院大门口,然后目送我走上沙土马路。她不停地与我交谈,她知道交谈能够减轻我的恐惧。她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的课余游戏,问我的书包,甚至问我的虫牙……她什么都问,却不会令我产生丝毫不快。她还会给我介绍她的医院,她说这几间房子是门诊部,那几间房子是挂号部和取药处,那边的几间是手术室,中间这两间是中医门诊,后面那整整一排,是病房……
那么,那几间呢?我扭过头,问她。
那几间房子挤在医院的角落——医院虽然空旷,可是它们还是被挤到了角落。我从那里经过几次,我只见到了两扇油漆斑驳的厚重的木板门和一个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铜锁。我想屋子里肯定是黑暗的,那时我认为所有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黑暗的。房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开满了花:鸡冠、串红、月季、夹桃、金边兰、太阳花……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去那里看过花或者摘过花。那地方让我充满好奇,也让我骇惧。
哦。她笑笑说,那是天使的产房。她的声音不大,柔软,有着绸缎般明亮细腻的质地。
我们可以偷偷去看看吗?我来了兴致。
不要。她笑笑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我们更不要去打扰他们——因为那是天使的产房。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天使,可是我知道什么叫做产房。我知道产房是生命诞生的地方,那么,天使的产房就是天使诞生的地方。她还告诉我所有的天使都长了翅膀,他们生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单纯、美丽和善良的,可是他们诞生于人间。
她送过我几次,再以后,就不再去送我。她说我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出医院,走上医院门前的那条沙土路,然后走回家。她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那以后,似乎,我真的不再害怕。夜晚的乡间医院里有什么呢?有门诊部,有挂号处和取药处,有手术室,有病房,有鸡冠花,有串红花,有月季花,有太阳花,有偶尔出来打扫卫生的老者,还有天使的产房……天使们长了翅膀,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医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尽管几年以后,突然某一天,我知道,原来那几间房子,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当一个人在尘世的生命结束,就会走进去,从此与世间,再无瓜葛。
可是,难道她说的不对吗?那是“天使的产房”,那是天使们诞生的地方。
她让我单纯快乐的童年,没有产生出丝毫有关死亡的恐惧阴影。现在我想,那个时候的她,不正是人世间最美丽最善良的天使吗?
五十步和一百步
中学的时候,我有一位画画的朋友。那时候我们常常凑到一起画静物水粉画,或者在星期天的时候跑到野外写生。那时候我们的愿望,就是将来都能够成为一名画家。最起码,也要从事与美术相关的职业。
后来我们一起报考了美术师专,却分别在初试和复试的时候被淘汰。记得那段日子我们的心情很灰暗,仿佛世界彻底抛弃了我们,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们常常探讨的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把画画继续下去?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一起考上了职业高中,又一起毕业,分配到一个山区的酒厂。我们都做着和美术毫不相干的事,每天,两个人都累得腰酸背痛。现实与梦想差距太大,似乎,我们只能够接受现实。
的确,那时我们已经不再外出写生,只是偶尔在宿舍里摆一组静物,动两下画笔。后来他终于连静物也不画了,他说他打算彻底放弃。我说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干一辈子吗?他说不是。我说难道你不想找个和画画有关的工作,把爱好变成职业吗?他说当然想,可是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吗?我说只要我们坚持画下去,或许就会有机会。他说可是如果把画画的精力放在别的上面,比如攻读一下酿酒方面的专业书籍,难道不可以在这方面有所突破?我说难道你喜欢酿酒?他说不喜欢。可是没办法,好像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顿了顿,他无奈地说,我被现实打败了。现在,我正在溃逃,你也是。我说我承认我们现在的确被现实击败了,也的确是在溃逃。可是我们不能够败得太彻底,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够逃得太远。否则将来万一有了机会,我们都会错过。他笑了,他说,是这样。我彻底不画了,等于退了一百步;你和画画现在还藕断丝连,等于退了五十步。你听过五十步笑百步吗?其实我们都一样。我说我听说过。但五十步和一百步肯定不一样,假如退五十步能够暂时摆脱困境,那么,我肯定不会退到一百步。退得越远,给自己将来的反击留下的机会就会越少。他说你想反击吗?我想难道你不想?他想想,说,我也想。可是我还是打算先在厂子里混个一官半职,然后想办法调出这个山区酒厂。——我甘愿退到一百步,甚至更远。万一将来真有可以画画的机会,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就这样,朋友彻底告别了他的画板和颜料。而我在星期天时,仍然闷在宿舍里画静物。
三年后一家韩国独资服装厂公开招收服装设计,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得到消息的时候,距考试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星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朋友,朋友也非常兴奋。可是我们只有一个周的时间。一个周能干什么呢?只能匆匆复习一下有关的理论知识。
朋友那时候已经升到车间主任了。我问他你去考吗?他说当然去。为了能够画画,他可以放弃眼前的一切。
可是我考上了,他却终没考上。因为当他重新拿起画笔时,他已经找不到丝毫画画的感觉。尽管他很想画好,可是在考场上,他还是画得一团糟。离开酒厂那天,他去送我。他说你说得对,你退了五十步,而我退了一百步。我退得太远,错失了反击的机会。——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再有机会画画了。他显得很失落,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所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机会,毕竟太少。错失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生活给了我们太多无奈。当现实打败梦想,我们常常不得不暂时放弃梦想,甚至溃不成军。可是在你战败时,当你不得不撤退时,请记住,五十步和一百步,绝对不一样。假如一百步是失败的终点,那么,退到一百步,你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假如五十步和一百步都是你休整的兵营,那么,当你反击时,五十步的机会,肯定要比一百步多得多。
我想说的是,永远给梦想一个机会,不要撤得太远。
乡下的母亲们
乡下的母亲们,多有一两个在城里打拼的儿女。乡下的母亲们,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们。
当城里的母亲们扭起大秧歌跳起扇子舞,乡下的母亲们,仍然操劳在田间地头。她们没有退休,没有退休金,没有节假日,没有加班费。生命不息,她们的劳作不息。她们在同一片土地上洒下少年的汗水,青年的汗水,中年的汗水,老年的汗水。春播秋种,她们不肯忽略任何一个节气。
乡下的母亲们,多有一个碧绿的菜园。当儿女们归来又返程,母亲们便会将绿生生的青菜装进蛇皮口袋,做为儿女们回程的行李。儿女们多皱了眉,不要,推辞,却不是因了母亲们的辛劳,而是惧怕一路上太过麻烦。其实母亲们也知道那些青菜值不得几个钱,母亲们也知道这青菜城里到处都有卖,但她们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必须。看着儿女们将青菜带上汽车或者列车,母亲们眼角的皱纹,便会舒展开来。尽管,当回去,那些青菜们将会烂掉大部分。
乡下的母亲们,经常想念远在城里的儿女们。但她们不说,不外露,只把想念和牵挂深埋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偶尔她们会给儿女们打个电话,却多是淡淡的语气,几句话说完,电话便挂断了。乡下的母亲们的性格,多是腼腆的,含蓄的,内敛的,甚至是木讷的。她们不擅言辞,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儿女。
乡下的母亲们,多不知道母亲节是哪一天。当儿女们从城里打回电话祝她们快乐,她们甚至会红了脸。她们认为那不是节日,在她们心里,只有仲秋和春节才能算做节日。因为这两个节日是应该团圆的,尽管,即使在这两天里,远在城里的儿女们也常常因了各种借口不回家来。不回家来,母亲们也不恼,她坐在农家小院,忙着自己的事情,想着远在天边的儿女。
乡下的母亲们,多没读过什么书。她们认不得几个字,却拼了全力供自己的儿女们读书。当儿女们终没因读书而改变自己的人生,母亲们又耗尽全力将他们送进城市,送到她们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们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们同她们一样生长在乡下,乡下是生存的地方,不是生活和享受的地方。尽管她们知道,从儿女们进城的那一天,事实上,离自己的距离就越来越远。
乡下母亲们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儿女们围在她的身边。她会做出满桌子好菜,微笑着,看儿女们狼吞虎咽。她们的筷子很少去动儿女们喜欢的那道菜,她们知道省下一口,儿女们便可以多吃一口。当一顿饭吃完,当那道菜还有很多,母亲们就会端下去,然后待第二顿,再热一遍,再端上来。在她们眼里,好饭的概念就是儿女们喜欢的饭菜。这里面,母亲惟独忽略了自我。
十几年前我高中毕业,四处求职四处碰壁。可是我仍然赖在城市,每天在别人的屋檐下行走。我怕回到乡下,我怕自己成长如父辈们一样的农人。我在城市里混了两年,终在一个深秋,遍体鳞伤地回家。母亲为我做了一桌子菜,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她不提我的工作和前程,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我的伤口。后来,终有一天,当我再一次离家,再一次鼓足去城市打拼的勇气,母亲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终生难忘。
母亲说,不管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吧!家永远,欢迎你。
那一刻我哭了。那一刻,我无法忍住流泪。
童年里不要仇恨
从影片《卢旺达饭店》里目睹了卢旺达的种族冲突,其感觉可以用极度震惊来形容。后来查阅资料,得知在这场胡图族与图西族的可怕冲突中,被屠杀的图西族无辜民众竟然多达百万。那个时候,卢旺达这个非洲国家,已经变成为人间地狱。判定孰是孰非或者追究历史根源已经无关紧要,在令人发指的大屠杀面前,在一百多万灵魂面前,似乎谈论一切都在避重就轻,没有意义。
但我还是想说一说他们的孩子,说一说那些曾经身陷地狱里的人们,如何把孩子们纯真的心灵从这场大屠杀中保护并解救出来。
孩子们快乐的童年本不该留下任何恐惧,可是恐惧偏偏找上了他们,那些日子里,他们跟着绝望的人群四散奔逃,他们亲眼目睹到自己的亲人被杀害,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他们吓坏了,躲到所有能够暂时避身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亲人正在遭受杀害,正在远离他们而去。
可是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这是一场可怕的种族屠杀。你在街头随便问及一个孩子,他们的回答,肯定会令你大吃一惊!
“因为我没有按照爸爸的要求去做,所以爸爸被杀了。”“因为我对妈妈撒了谎,所以妈妈被杀了。”“因为我对父母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所以他们被杀了。”“因为我偷藏了哥哥的苹果,所以哥哥被杀了。”“他们被杀,只因为我做错了事情。”等等,等等,全都是诸如此类幼稚的自责。
是谁向孩子们隐瞒了真相?当然是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他们深知隐瞒真相等同于隐瞒仇恨的道理,可是他们仍然去做。他们知道,对一个心智并不成熟的孩子大讲种族屠杀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这会让他们心中从此埋下恐惧和仇恨的种子。恐惧越来越大,仇恨生根发芽,于是,两个民族的世仇无休无止地延伸。多少年以后,或许,他们中的很多人,又会变成屠杀另外一个民族无辜平民的郐子手。仇恨会让人丧失理智,甚至某些时候,令人丧心病狂。
那么,干脆让这些孩子自责好了。虽然这不是他们的过错,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让他们在自责中慢慢长大吧。长大以后,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所有的真相。并且,或许,那些为他们讲述真相的人,就是现在为他们掩盖真相的人。
事实上任何真相都掩盖不了。它们不是衣服,而是皮肤,它牢牢长在历史的躯体上,抹不去更不可能忘掉。既然如此,那么,就好好替这些孩子珍惜他们难得的童年吧!他们的童年里已经有了阴霾,我们不必再加给他们沉重的仇恨。待他们长大,待他们明晰是非,待他们有了判断和决断的能力,再告诉他们真相,不迟。
童年里不要仇恨,卢旺达人做到了。所以,我坚信,他们的孩子虽然经历了不幸,但是仍然保持了难得的纯真,这无疑是卢旺达人的财富。
这或许,也是全人类的财富吧?
第四辑 做单纯之人
做单纯之人
做单纯之人。我劝你。
人人都喜欢单纯之人,人人都不喜欢做单纯之人。这不奇怪。与单纯之人交往,便少了几分防范,少了几分乏累;然做单纯之人,则利益可能受到损失,感情可能受到伤害。单纯之人容易受到欺骗和伤害,这几乎成为共识——每个人都不喜欢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然细想,欺骗单纯之人者,多为职业骗子。或欺骗谙世不深的青年男女,或欺骗善良纯朴的街头老太,或欺骗足不出户的家庭主妇。职业骗子盯住这些人群,成功率极高。可是我认为,真正上当受骗之人,多并非真正单纯之人。他们或为贪图便宜,或为消解灾祸,或为心中恐惧,等等等等。他们其实有复杂的内心或者脆弱的内心,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欲望,只因这复杂遇到更复杂,只因这欲望被职业骗子识破并且利用。他们的单纯,其实只是一种少经世事的单纯,是相对复杂的相对单纯,是一种准单纯或者伪单纯,而绝非真正成熟的单纯。
成熟的单纯,这才是真正的单纯。心中无龌龊之事,身边少利益冲突,见喜则喜,见忧则忧,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于人于事,极少设防。请注意,这单纯绝非不谙世事,绝非淳朴无知,这单纯是经历太多纷杂的世事所换来。一个人,经历得太多,就会将世事看得更深远、更透彻,就会更豁达、更宽容。一个普遍现象是,越是阅历丰富之人,越会变得单纯;而成功人士,也多为单纯之人。
单纯之人当然可能会受到欺骗,甚至受到伤害。但这些欺骗和伤害,多是小欺骗、小伤害。因为单纯之人的交际圈,必多是单纯之人。并且,因了这欺骗,这伤害,与施骗者再不往来,也免去了日后的复杂纠葛——单纯之人敢爱敢恨、爱憎分明,喜欢就交往,不喜欢就绝交,这与睚眦必报正好相反。
你复杂,我必比你更复杂。为什么?我怕受到欺骗和伤害。你单纯,我必比你更单纯。为什么?既然不必防范,为什么不能够更快乐一些呢?
一个现象是:与单纯之人相处,复杂之人亦变得单纯;与复杂之人相处,单纯之人亦变得复杂。其实,让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单纯并且简单,不乏累,不防范,绝非像想象中那样困难。
突如其来的财富
一艘客轮遇上了风暴,一位男人被抛进茫茫大海。
男人在海上飘了很长时间,终于飘到了一座孤岛。岛上气候恶劣,野兽成群,食物稀少,男人想,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男人每天站在嶕石上等候路过的船只。有那么几次,他看到有船远远地经过,他挥动衣服,高声求救,但每一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男人想,自己恐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更要命的是,这时他生了一场大病,他四肢无力,行动困难,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还是把自己解决掉算了,免得在难熬的痛苦中死去。
男人走向孤岛深处,他在为自己寻找一块合适的墓地。他找到一个浅坑,他想用一块尖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这时他发现,浅坑里面,竟然堆满了金子。
他知道自己突然变成一位富翁。但这时他更伤心了,他想,假如在以前,这些金子,足可以让他非常舒适地过完后半生,而现在,他却要死去了。
男人在浅坑中坐了一会,他突然认为不应该这样死去。他觉的就这样死去的话,对不起这一堆金子,对不起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男人挣扎着起来,他想为自己造一条船,一条可以让他离开孤岛重返陆地的船。尽管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有拿过斧头。
男人用非常简陋的工具砍倒了一棵棵巨树,然后用在海滩上拣来的绳子扎制成一条最简宜的船。确切说那只是一个船形的木筏。这个木筏,用了男人两年的时间。男人纳闷,他竟然可以一个人在这座孤岛上生活两年。
木筏很小,男人只能带走极少量的金子。他想这些也足可以让他变成一位富翁了。他在海上飘了两天,终于遇到一艘大船,他得救了。船上所有人都被他的勇气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说,那样的一个木筏,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海浪,也足以将它击成碎片了。
然而男人却得救了,靠一个最简陋的木筏,这真的是一个奇迹。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用这些金子,开始了他最初的创业。他真的成了富翁。
有人问,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些金子,你能有今天的这些成就吗?他说,如果没有这些金子,我早死在那个孤岛上了。其实那些金子,不过是救了我一条性命。
后来男人的事业越做越大,随之而来的危机也越来越多。有一次男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的事业大厦几乎在一夜之间坍塌。男人挽救了几次,没有成功。最后男人决定铤而走险,他窃取了另一家公司的商业机密,结果,他锒铛入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男人受不了这种从富翁到囚犯的巨大落差,竟然在狱中忧郁而死。
其实,所有突如其来的财富都是这样,它可以给你力量,令你脱离绝境;也可以迷你方向,让你丢掉性命。
握紧不放的代价
非洲大沙漠漫长的旱季里,马卡拉人常常需要依赖狒狒的指引来寻找水源。好像这里只有聪明的狒狒知道水源的确切位置,只要马卡拉人偷偷跟在一只干渴的狒狒身后,就肯定能够准确地找到水源。
他们的做法是,先捉到一只狒狒,将它栓到一棵树上,然后在它的周围撒上粗盐粒。狒狒喜欢食盐的味道,所以会拣起盐粒拼命地吃。这样等到第二天,贪吃的狒狒便会感觉口渴难忍。这时候放开狒狒,悄悄跟在它的身后,不久就可以抵达沙漠中非常隐蔽的水源。此做法屡试不爽,沙漠里的马卡拉人人人皆知。
让我感兴趣的并非马卡拉人寻找水源的奇特方法,而是它们捕捉狒狒的高明手段。他们会首先选择一棵树,然后在树干上掏出一个细细的只能伸进一条胳脯的洞。做这些时,马卡拉人确知距他不远处正蹲着一只无所事事且好奇的狒狒。洞掏好后,马卡拉人会将一把事先准备的树籽塞进树洞,然后佯装离开。他并没有走远,他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窥探着这只好奇的狒狒,他捕捉狒狒的全部武器只有树洞里的那把树籽。一段时间过去,好奇的狒狒终于忍不住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一条胳脯伸进树洞。它当然抓到了那把树籽,它心满意足,将拳头握得很紧。马卡拉人正是在这时候冲向狒狒的,他的速度并不快,狒狒完全可以从容地逃脱。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狒狒仍然被困在树洞前,不能够逃离半步——它紧握树籽的拳头让它的胳脯不能从树洞里拔出。狒狒开始哀嚎,挣扎,恐惧地在原地蹿着高儿,翻起跟头,可是它的拳头仍然紧紧地攥着,拳头成为它送给自己的牢不可破的枷锁——直到马卡拉人轻松地将它抓获。可是,对可怜的狒狒来说,直到被卡马拉人拴到树上,它也不知道自己的手里到底抓了些什么。
世间的某些贪婪正是如此,你只知道将自己的手握紧,不肯放松,可是很多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你所要握紧的到底是什么。你时时刻刻将自己的手紧握,即使当危险降临,也不肯放开。于是,某一天里,自然而然的,你成了别人或者自己的俘虏。
无限延期的惩罚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把一只毛毛虫塞进一位女同学的后脖领。女同学猛然受到惊吓,原地蹦两下以后,竟开始围着课桌转圈。于是慌乱之中,她扭伤了左脚。整整一个下午,扯开嗓子嚎。
理所当然,她的家长找上了门。我记得父亲红着脸给他们道歉,父亲说,你放心,我不会轻饶了这小子!
每一次闯祸,回到家,父亲迎接我的,都是一把上下翻飞的笤帚。我想这次,那把苕帚,一定会让我的屁股皮开肉绽。
女同学的家长走后,父亲把胆战心惊的我叫到身边。他说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我说知道。他说你知道我会怎样惩罚你吗?我说知道。父亲就挥了挥那把苕帚,他说你先去做作业去,等吃完饭,我再收拾你!
心神不宁地吃完晚饭,我蹑手蹑脚地往自己的房间里钻。父亲拦住我,他说你躲什么,怕挨揍?我说是。父亲说那我今天不揍你了,正好我也有些累。等明天吃完晚饭再补上!说完,他又一次挥动了那把苕帚。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过得很不安稳。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搞那样的恶作剧。这很奇怪。以前,哪怕屁股还在火辣辣地痛,我也不会对自己的所为产生哪怕丝毫的悔恨。父亲落在我屁股上的苕帚,甚至让我有了英雄般的感觉。而这次,父亲不过把一顿暴揍延迟了一天,却让年幼的我,产生出几许愧疚。
尽管那些愧疚,更多地来自于我对皮肉之苦的恐惧。
晚饭后,父亲仍然没有揍我,他好像忘记了要揍我这件事,这让我窃喜不已。可是三天后,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父亲却突然对我说,还记得我要揍你吗?我紧张地说记得。我知道这个惩罚终于还是没能逃得过去。想不到父亲说记得就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然后他摆摆手,让我去睡觉。
必须承认,一个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惩罚,对那时的我,无异于一场折磨。有时我甚至希望父亲马上揍我一顿,我想那样的话,我就轻松了。既然惩罚已经过去,那么我还可以搞恶作剧,还可以把一只毛毛虫,塞进某位女同学的脖领。
可是父亲却将惩罚遥遥无期地拖了下去。每当我要忘记时,他就会适时地提醒我,让我再一次紧张无比。而每一次,他都会摆摆手让我做别的事去。这种缓期执行的做法,让我从此小心冀冀,不敢做任何错事。
多年后父亲说,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揍你一顿吗?我问为什么。父亲说,因为你上学了,长大了。你长大了,我就不能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对待你。不过,错误是你犯下的,你当然要受到惩罚。这个惩罚,就是我把你最害怕的惩罚,无限期地在你的心中拖延。让你时时后悔,时时愧疚。你想,这是不是比揍你一顿管用?不过……说到这里父亲笑了,他摸摸身边的苕帚。他的动作让我再一次胆战心惊。
即使现在,有时我和年迈的父亲吃饭,也会突然担心起来。我想,会不会有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昨天你又犯了错误,来,两罪并罚,撅起屁股!然后,操起那个苕帚……
看来,让一个犯错的人心生愧疚,远比让他皮开肉绽,要好很多。
一条短信的延伸
200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吃着晚饭,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说是有一位正读大学的女孩身患重症,但她坚信如果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就可以战胜病魔。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发个祝福过去,云云。短信的最后,留有另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对于这类短信,通常我是不会理睬的。据说这是一些皮包公司的惯常伎俩,他们经常会编造出一个个凄惨的故事,然后让你发个短信过去。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你上当,然后骗取你的短信费。
第二天出差,在火车上备感无聊,于是掏出手机,想玩一会儿游戏,不经意又看到那条短信。重读一遍后,我想干脆发一条过去吧,万一那边真的有一位身患重症的花季女孩,万一那位女孩真的需要一位陌生人的祝福,那么,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好像有些太过冷漠和残忍;再说,就算这是某个皮包公司的骗局,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毛钱而已。
尽管不相信几个祝福真的能够挽救一条生命,但最终,我还是写了几句祝福的话并发了过去。想不到仅过了一会儿,对方就回复过来,只有两个字:谢谢。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更换了手机卡;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把这件事,慢慢地淡忘了。
2005年春末,同样是在一个傍晚,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位男孩打来的,在确定了我的身份后,一个劲地向我道谢。我说谢什么,他说:“那个短信。”
他告诉我,他是那位女孩的哥哥,通过本市日报社的一位好心的编辑,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给我发了那样一条短信。他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为他身患重症的妹妹送去一个祝福。他说,他的妹妹坚信,只要拥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便能够重获健康。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手机号码?”我问。
“还是那位好心的编辑告诉我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最后,他坚持要请我吃饭。
男孩的年龄不大,像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坐在我的对面,有些不安和拘谨。为缓和一下气氛,我开始没话找话。我问他最终凑够999位陌生人的祝福短信了吗?他说是的,比想象的容易些。我说这些发过短信的人,你现在都能够找到吗?他说有些换了号码的,就很难找到了———你是个例外。我说难道你要一一请他们吃饭并当面致谢?他说是的,只要能够找到。不过一个月只能请三四位,我的工资有限。
轻描淡写的表情。
看得出他非常爱自己的妹妹。我想那位女孩子能有这样一位哥哥,一生都应该是幸福的。
菜上齐了,男孩开始拼命喝酒,表情有些哀伤。突然我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既然我的祝福帮助了他的妹妹,那么,他妹妹为什么没有来?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妹妹现在,读大几?”男孩喝了一口酒说:“妹妹去了。去年秋天去的。其实999位陌生人的祝福,并没有让她重获健康。可是,我仍然要当面一一感谢你们。”他再一次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我唏嘘不已。女孩终于还是走了,那么我们的这些祝福,对她来说,岂不是没有任何用处?
“这些短信,曾给她无限的快乐和希望。每天,她都会一条一条地翻读,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男孩说,“所以,尽管这些祝福没有能够将她留住,但她在离去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没有任何痛苦。”
土路
一条小路尘土飞扬。
从远处看,土路象被遗弃的窄窄的灰褐色布条,随着风,似有了细微的飘动。路的两旁,则密密地排满着绿墙一样的梧桐。夏天里,这些树伸展了巨大的叶片,努力将炽热的阳光挡在路的上方;在严冬,梧桐光秃秃的枝桠便合力抵挡着寒风,与山村一起瑟瑟发抖。
土路是村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
有黄牛,睁着明彻的眼,打量着路尽头的土尘;有孩子,背着破旧的书包,光的脚板唤醒了山村的黎明;有姑娘,提着小巧的蓝子,羞涩地浅唱着黛绿色的山歌;还有老人,飘着白髯,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土路上的人们,从晨到暮,从春至冬,一刻不停地在奔忙。可是村庄,依然安静和贫穷。
有时候,清晨,一轮紫色的朝阳挂在土路远方的树梢,好似树梢轻轻一抖,那圆圆彤红的太阳就会滚落地面。儿时的我便狂奔起来,幻想着那太阳能够等我一次。但每一次,太阳都是无一例外地升起,照着我热气腾腾的脑瓢。
后来我读书了。书读得不好,每次逃学,都会经过那条土路。我把书包藏到某一棵梧桐的高枝上,然后在土路上撒开了飞奔,直至近处的田野和远处的小河。多年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一个瘦弱的男孩,穿着与身体极不协调的长褂,急速地穿过土路上翻滚的黄褐色尘烟,奔向他梦幻般的真实。我认为,土路预示了我后来的人生。
我极不喜欢那条土路,甚至于有些憎恶。我说不出缘由。
考美术师专时,父亲去送我。他没有陪我去县城,因为他知道,即使去了,也帮不上忙。很远了我回头,看到土路的那端,父亲的身体缩成一个静止的黑点,象沾在布条上的一只蚂蚁。那时我想,考上了,就告别土路了。心里窃窃地喜着。后来我回来了,表情沮丧。我顺着土路慢慢地往回走,一个小的黑点逐渐清晰成我的父亲。父亲没有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父亲第一次拍我的肩膀。我觉得对不住我的父亲。但父亲那时的表情,好像更对不住我。
有时在夜间,我会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我怕我长成这山村里一模一样的父辈。我怕我的一生都会在这条土路上消耗。记忆中,这条土路就没有丝毫的改变,还有一成不变的乡间岁月。
我对农民的热爱,极有些叶公好龙的色彩。是的,我会老去,但土路不会,土路上的岁月不会;其实我并不在意农民的艰辛,但我在意这种艰辛所换来的所有,对他们来说,会毫无意义。
就象土路上的那些父辈。
再后来我真得离开了。对那条土路,对那个小村,甚至对父亲,近乎于绝情。仍然是父亲送我。仍然是没有说话。记得是春天,记得刮了很大的风。临行前,父亲扔给我一支香烟。那年我十九岁。我是抽着那支烟上路的。我回头,父亲再一次静止成一个小的黑点。风很大,村庄开始模糊不清,父亲也开始模糊不清。有一颗火星蹿进我的眼睛,那一刻世界猛然变成了红色。
这红色,让我的眼睛痛了好几天。
我在城市里不停地飘荡。生活变得紧张和低贱。有时我在那些高楼下面急急地行走,抬头时,一滴空调室外机的水会恰好落到我仰起的脸上,这增添了我的孤独。尽管是柏油路,但到傍晚,我的皮鞋仍然会蒙上一层细小的尘粒。我怀疑那些尘粒,来自故乡的土路。
但土路终究是变化了。前些日子回老家,那路竟铺上了沥青,梧桐也不见了,换成修剪得低矮整齐的冬青树。但路上仍然有黄牛,有顽皮的孩童和羞涩的姑娘,有白髯的老者和千年不变的传统。那时我扎了银灰的领带,穿了藏蓝笔挺的西装和乌黑油亮的皮鞋,我与故乡的风景显得格格不入。这像极了当初的我,对于城市。
回到家,递一支烟给父亲,我发现,我的皮鞋上仍然沾满了细小的尘粒。
没有风。我不知道,这些尘粒来自何处。
我们吓坏了自己
在电视台做事的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他们的一档娱乐节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个随机采访,朋友正好是那个节目的外景主持人。采访很简单,朋友握着话筒,拦下一个个路人,问,如果我现在能帮您实现一个愿望,那么,您希望这个愿望是什么?回答时间限定,十秒钟。
为这个节目,朋友做了充足的准备。就是说,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回答,他都可以继续问下去,从而将话题延伸。那天他在街上拦下二十个路人,他向二十个路人一一询问了同样的问题。
结果却令他大为震惊。——二十个人中,有十九个的人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钟过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考虑好。说这些时,他们表情严峻,眉头紧锁。——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从而失去一个难得的能够实现愿望的机会。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当然不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谁都清楚我的朋友不会帮自己实现任何愿望。既然如此,他们说什么都行,怎么说都行。可是他们仍然不肯轻易开口,他们痛苦地一本正经地思考,然后,抱歉地对朋友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考虑好。
甚至有人说,如果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您明天还要采访我,那么明天,或许我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客案。
那天的朋友非常失望。他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习惯了毫无理由的严谨。或者说,他们被自己吓坏了。
被自己吓坏了?我不懂。
是的。朋友说,他们总是害怕出错。或许他们害怕受到我的愚弄,或许他们害怕受到路人的嘲笑,或许他们害怕将自己的愿望暴露,或许,他们真的害怕失去一次实现愿望的机会,总之,他们失去了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的勇气。事实上这个城市的人每天都在遭受各种各样的惊吓:怕失业、怕失恋、怕降薪、怕成人笑柄等等。或许他们曾见过别人失业、失恋、降薪、成为别人的笑柄,或许他们在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失过业、失过恋、降过薪、成为过别人的笑柄,或许这一切的发生,有时候真的仅仅因为一句随口而出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因此,他们只能练成千篇一律的严谨和古板。他们每一天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生怕说错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哪怕,是做类似“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这样的游戏。
不是还有一个人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吗?我问。
那是一个男孩,朋友说。
他的愿望是什么?
给我五块钱!
我们都笑了。
只有孩子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才可以将自己的愿望毫无戒备地暴露给别人。朋友说,所以那天我真给了他五块钱。后来我想,假如那十九个人真的说出自己的愿望,有些愿望,或许我真可以帮他们实现。可是,他们没有说……
第二天你又去采访他们了吗?我问。
没有。那档节目最终被取消了。其实就算我第二天再去,我想他们也不会考虑好。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考虑好。——考虑的时间越长,越是难以抉择。因为他们被自己吓坏了,还因为,他们想要实现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愿望。
所以,就算你二十年后仍然采访这二十个人,结果也会完全一样。
不,朋友笑笑说,结果肯定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朋友说,因为那时,将愿望暴露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了。
吉庆街
吉庆街是武汉一条普通的小街。
去武汉,夜里,两友人请我去吉庆街喝酒。大排档延伸了整条小街,几乎座无虚席。席间来往穿梭着众多卖艺者,只需十块钱,便可以为你唱上一首。与友人边喝边聊,女孩就凑过来了。她怀抱一把琵琶,落落大方之中,稍有羞涩。她问我们要不要点首歌,声音很轻。我说,不要了。她说,是三十块钱一首。她的话让我意外,我想她应该说“八块钱一首”或者“五块钱一首”。将价钱高当成卖点,她可能是这条街上唯一敢这样做的歌手。
女孩娇小白净,椭圆脸,头发盘在头顶,很有些古典气韵。她独自一人,这并不多见。卖艺者多为组合,一奏一唱,更有七八个人的乐队,能演奏声势浩大的《土耳其进行曲》或者《黄河》。孤身一人的女孩和她怀里的琵琶很是扎眼,她站在我的面前,我闻到若有若无的丁香气息。
我说,那来一曲吧。她说谢谢,坐下来,递我一张塑封的曲目单。曲目很少,且多是黄梅戏唱段。我说就来《十二月调》吧!我打出一个丑陋的酒嗝,那时我的模样或许就像孟姜女过关时把守关口的老爷。然女孩并不计较,她向我弯腰致谢,然后,琵琶如珠帘般响起,我听到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五月里来是黄梅,梅雨漫天泪满腮。又怕雨湿郎身体,又怕泪洒郎心怀……
我发誓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声音。声音婉转凄美,弹性十足,催人泪下,直让人肝肠寸断。随着歌声,女孩眼角开始湿润,然后,突然间,泪如雨下。
……六月里来热难当,蚊虫嘴尖似杆枪。愿叮奴身千口血,莫咬我夫范杞良……
女孩变成孟姜女。孟姜女就是女孩。我想她哭过多次。在这条街上,在她唱到这里时。我不知道她是为孟姜女而哭,还是为她自己而哭。可是我坚信那不是表演。她的哭泣真诚,眼泪清澈。我无法不被她打动。
我掏出三十块钱,与友人匆匆逃离。我本来想给她五十块钱,可是我怕她伤心。
与友人寻得一处酒吧,弹了钢琴,喝了啤酒,我很快忘掉悲伤的女孩和悲伤的孟姜女。我甚至与友人玩起骰子,我总是输,便不停地喝。后来我喝多了,偶尔赢一次,也喝。我想那天我喝掉至少三十瓶啤酒——我喜欢纸醉金迷的感觉。
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天空飘起雨,飘忽不定的灯光如同滴落宣纸上的淡彩。我们需要穿过吉庆街去对面马路打车,于是,我再一次看到女孩。
因了雨,街上食客已经很少。然女孩仍然暗在角落,怀抱她的琵琶,安静地坐着,我想她也许被拒绝过多次。本不想再打扰她,可是她看到了我们。她冲我们招招手。嗨。
鬼使神差般,我们再一次坐到小吃摊前。女孩礼貌地凑上来,于是我们有了一些闲散的交谈。
怎么还不回家?
再守守。
一个人住吗?
几个女孩一起。都在这条街上唱歌。
唱几年了?
八年。
天天这样唱?
天天这样。
我盯住她。她多大?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二岁?其实她完全不必在这里受苦,她那样年轻,面容娇美,能弹会唱,机会很多。可是八年里,几乎每一天,她都会怀抱一把琵琶,在一群顿着酒嗝的人的面前,进入到孟姜女或者自己的世界。
我告诉她,你唱得非常好,你应该参加一些选秀节目,你肯定迅速成名。她看看我,笑了。她说,谢谢。我不知道这一声“谢谢”,是表示赞同,还是表示拒绝。
那天我非常世俗地要走她的电话。我对她说,我认识或者可能会认识一些电视台的导演,如果有类似节目,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她再一次笑笑,说,谢谢。
我回到我的城市,日日奔忙。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很快挤满,删了几次,终于将她删掉。我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想我以后也不会给她打电话。我或许并没有让她成名的能力,她或许会非常认真地拒绝成名。怀抱一把琵琶,在嘈杂中演绎一曲《十二月调》,或许就是她最踏实最安然的生活——吉庆街便是她的世界。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歌声。也曾动了去武汉看她的念头,但每一次,我都被自己说服。她还认识我吗?这么多年,有多少个类似的我在酒后许下的多少个类似的诺言,或者,在长长的吉庆街,有多少个类似的她一边哭泣一边演唱着类似的《十二月调》?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可是假如去武汉,假如我去,我一定要在夜里去吉庆街喝酒。我希望在那里遇见她。我希望在那里遇不见她。
理性的勇气
前几天,我所生活的小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在湖边玩耍的男孩不小心跌入湖中,正好有两位男青年同时听到他的呼救。第一位男青年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他水性很好,可是当他游到男孩身边的时候,由于水温太低,一条腿突然抽筋。不仅如此,湖里的荷花、浮萍、水葫芦、香蒲也给他造成很大麻烦。这时第二位男青年跳了进去。他水性很差,他不像救人更像自杀,如果没有第一位男青年的及时相助,他也许游不回湖边。当然男孩最终还是被救上来,两个男青年也相安无事。此事上了电台,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但是我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将荣誉和光环给了第一位跳下水的男青年,而对第二位,却只是轻描淡写。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知道第二位跳下水的男青年并不需要光环和荣誉。他跳下水,只为救人。所有荣誉和光环跟生命比起来,我想,没有人会选择前者。但我还是想对第二位男青年致敬,甚至,我对他的赞赏,远远超过第一位。
因为他是第二个人。因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跳下水的。如果第一位男青年更多依靠了“救人的本能”,那么,第二位,除了本能以外,还需要比第一位多出更多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的精神。
他知道水温很低。他知道第一位男青年的腿已经伸筋。他知道水里的植物会给救人造成太多麻烦。他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他知道第一位男青年已经筋疲力尽。他知道自己的纵身一跃,对他的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他还是跳了下去,我想,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勇气,似乎更值得我们的尊敬。因为他的勇气,是理性的。
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我们往往会记往第一个人却忽略掉第二个人,但其实,很多时候,第二个人所做的事情,远比第一个人伟大。
梦想是你的脊梁
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我认为只有画家才可以天天画画。稍大些时我开始为这个梦想努力,似乎那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对一个没有经过专业指导的农村孩子来说,想成为画家谈何容易?当我终于没能考上美术师范而不得不就读于一所职业高中时,我认为,我的梦想在那一刻随即破灭。我在高中度过了三年浑浑噩噩的时光,那三年里,我似乎将梦想彻底隐藏。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只是我没有了继续画画的信心,而并非没有梦想。是失败让我变得更加“务实”,而那样的“务实”,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山区啤酒厂,仍然浑浑噩噩地度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韩国商人。他在城市里开着一个很大的公司,在他的邀请下,我去了他的公司,从一名普通的工人,变成一位白领。
新的梦想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必须承认,那位韩国商人颠覆了我的一些既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时我不再想成为画家,而是想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我在他那里做了三年,然后真的辞职,并且办起了自己的公司。
——其实很多人和我一样,梦想并非只有一个。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背景,新的梦想随时可能诞生。
一开始我的公司经营异常艰难。那时候又有了新的梦想,就是可以天天有生意可做。后来真的天天有生意做了,我又希望把我公司做得更大,做成跨国公司。梦想在我这里不停地升级,我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快乐和动力。
可是,我逐渐发现我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做生意。尽管我努力使自己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但事实上,我骨子里是一位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或者说,我并不擅长生意场上的左右逢源,并不喜欢针锋相对的商场拼争。相反,我越来越喜欢安静,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的独处。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有过一段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在某一天,我下定决心,弃商从文。
于是新的梦想再一次诞生。把文章越写越好,把更多的好作品交给读者,成为我文学路上的惟一梦想。现在我仍然在这条路上跋涉,很快乐,也很艰难。
既然旧的梦想可以轻易抛弃,那么,梦想还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其实不管你的梦想能不能最终实现,或者你会不会在某一天抛弃你原有的梦想,这些梦想都会给你的生活增加无穷的动力和激情。——在我梦想成为画家的时候,我天天练画,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和快乐;同样,在我梦想开一家自己的公司的时候,在我梦想把自己的公司做成跨国公司的时候,在我梦想可以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每一天都会努力。我们不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你必须充满激情、勇往直前。你靠着这梦想才让自己站得笔直。你的这种状态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你的财富。
是的,梦想总会在前面等着你,它是你的脊梁,靠了它,你才能够站起来,才不至于倒下去。这与你能不能够将它最终实现,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最后我想说,梦想不能够实现,真的并不可怕。因为你还会诞生出新的梦想。可怕的是梦想破灭时对信心所造成的巨大打击。这种打击在有时候,才是最致命的。
母亲节,康乃馨
去超市买菜,见门口竖一纸牌,上面写着:母亲节,凡购满28元,均赠康乃馨一枝。
没怎么理会,正常购物。去收银处结帐,收银小姐盯着面前的小屏幕,说,可惜了。我说什么可惜了?她说,22块,差6块。于是我再一次想起那枝康乃馨。我说那再添两包口香糖吧。凑上两包口香糖,正好28块钱。领走一枝康乃馨。
我本来不需要这两包口香糖。仅仅为了一枝康乃馨,我买了自己本不想买的东西。
一枝康乃馨,最贵时两块钱,最便宜时五毛钱。两包口香糖,六块钱。我不知道自己拣了便宜,还是当了大头。
对商家来说,所有的节日都跟他们有关,母亲节当然不能例外。只是他们的目的,或者说主要目的,是为了利润,而绝非惦念我们的母亲。不过我还是感谢他们。因为他们,那天傍晚,那街上走着很多手捧康乃馨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母亲节的大街,被扮上一种虚假的温馨。
超市里有鲜花柜台,各种鲜花明码标价。不便宜,也绝不贵。可是凭我的经验,那柜台只有在情人节时,才会生意兴隆。母亲节?曾有很多人问我,母亲节,几月初几?他们肯定不会为自己的母亲买一枝康乃馨。尽管我知道,他们,也肯定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可是今天,因为有了赠品,因为有了添头,每个人都在凑够28元。凑够28元,就可以领一枝免费的康乃馨。在那时,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母亲的地位,或许,只等于这枝免费的康乃馨。
只是不知道,这些手捧康乃馨的男男女女们,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把这枝没花一分钱的赠品,亲手送给自己的母亲?
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男人去超市买菜,横穿了马路。他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并未注意到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突然男人听到橡胶轮胎发出尖锐的叫声。他的身体腾空而起,击碎了汽车的挡风玻璃。然后男人落下,砸弯了路边的护栏。
男人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神志恍恍惚惚,仿佛世界正在远离自己。男人进入到一条金色的通道,远处一片霞光。男人顺着这条通道往前走,他知道他的家人就站在身后,可是他停不下来。仿佛那是别人的双腿,不受控制。他希望有人能够拉住他。哪怕,仅仅唤一声他的名字。
真的有人拉住了他。真的有人在低唤他的名字。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好像他的爱人,又好像不是。那只手紧紧地握着他,轻轻牵着他往回走;那声音温柔并且焦急,让他不忍拒绝和离开。男人在呼唤声和手的牵导下往回走,神志一点一点地回归。他听到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叫着,由远至近;他知道周围挤满了乱哄哄和惊慌失措的路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碎片,疼痛难忍;当然,还有那双手。那双手一直陪伴着他。那声音也一直轻唤着他。直到他再一次昏迷。
两天后男人在医院里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坐在床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他朝女人笑笑,然后痛苦地扭动一下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腿还能动,尽管异常艰难。男人感到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他在这种幸福中快乐地睡去。
终于男人能够下地走动。他给女人讲他遭遇车祸时的感觉。他说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如果不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我将极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可是我并没有握着你的手并叫你的名字啊!女人说,在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护士抬上了急救车。
那你怎么知道我出了车祸?
是一个女人打电话通知我的。那时,我正在洗手间洗衣服。女人说,难道是她……
女人从手机里导出了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果然是她的声音。他们坚持要请她吃饭,她推辞着,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说你一定得来。倒不是别的,而是,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两个月后他们聚在一起,那时男人已经基本康复。那是男人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她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男人说谢谢你。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家的电话号码呢?
她说你的口袋里掉出一本通讯录。你的名字,还有家里的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在第一页里写着。
男人说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吗?肯定是。当时,神志模糊的我还以为是我的爱人……我问过医生,他们说这对挽留一个人的生命很重要。难道,你以前是学医的,或者学心理学的?
她笑了笑。她说都不是。我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几年前,有人曾经对我这样做过。我知道那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可是我找不到他。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道伤疤,就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做什么,我也根本不会做什么。在那时,我所能做的,只有握着你的手,轻轻叫你几声……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我只是,重复和延续了那个男人的所为……
是的。在很多时,面对一位正在经历灾难的孤单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但至少,我想,我们还可以握着他的手,然后告诉他,你并不孤独。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低唤他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那时,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您会熨衣服吗
多年前一个秋天,我怀揣一张地图和二十块钱,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城市很大,很繁华,令我兴奋并且恐惧。我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十二家服装厂,我的目标是在其中一家谋得一个服装设计的职位。
当然,这并不容易。
去第一家就碰了壁。跟门卫商量很久,他才放我进去。我找到人事科,告诉科长我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科长说您会熨衣服吗?我说什么熨衣服?科长说就是整烫工啊。用熨斗把布料和衣服熨平了就行。我急忙说您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问这里需不需要设计人员?科长说那倒不需要,这里只需要整烫工。您会熨衣服吗?我说我不会熨衣服,我也根本不想熨衣服,我到这里来,只想做设计。科长就冲我摊开手。他说那就没办法了。现在全世界都不需要设计,只需要整烫工。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大街。二十块钱已经花掉五块,剩下的十五块钱,必须一直坚持到找到工作。
即使半夜里我被冻醒,即使我缩在站牌下瑟瑟发抖,我对自己的前景,仍然充满乐观。为什么不乐观呢?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我还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十一家这样的服装厂。应该会有一家会接受我吧?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家服装厂,遭遇几乎是头一天的翻版。当我说明来意,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您会熨衣服吗?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后,他们就会挥挥手说,设计不用。如果要做整烫工,随时欢迎。
我并不是自大到认为自己不屑做一名整烫工。我只是觉得,整烫工人人可做,但设计毕竟是凤毛麟角。假如我真的在车间里做一名操着电熨斗的整烫工,那么,我十几年来的努力全将白费。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我想我不能够面对。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往后好多天,当我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毛遂自荐,得到的回答全都是“您会熨衣服吗?”。如果我可以接受整烫工,那么,当天就可以上班;如果非设计不做,那么,对不起,本厂不需要。
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我想我身上肯定散发着臭味。白天我一家家服装厂碰运气,到晚上,就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记得那时我穿着西装,那是我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决不允许它落上灰尘或者压上褶皱。睡觉前我会把西装脱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身上。晚上很冷,有时我会在那件西装上盖一张报纸。尽管这样做毫无用处,可是毕竟,看起来会暖和一些。记得有一天晚上下雨了,可是疲惫至极的我却浑然不觉。等终于醒来,那张报纸已经被彻底打湿,黑黑的纸屑沾满了西装。我慢慢地向下搓着那些纸屑,一边搓一边流泪。
那十五块钱,我花了很多天。所有的钱都变成了馒头,我精打细算,一天啃掉一个或者两个。终于那天晚上,我的口袋里再无分文。其实昨天口袋里就已经空了,最后一个馒头,被我中午的时候啃掉。而这时,十二家服装厂,我已经试过了十一家。
似乎一切都山穷水尽。根本没有人给我动画笔的机会,我却将随身携带的几幅作品全部留在了那些服装厂的办公室。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石凳上心灰意冷地想,放弃了算了,何苦受这份罪?可是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我想,还是去最后一家试试吧。
照例是和门卫磨了很长时间,他才肯放我进去。人事科里坐着一位女孩,正打着电话。见我去了,示意我先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会儿。似乎过了很久,她才打完电话。她问我您有事吗?我说我想问一下,咱们厂需不需要服装设计?声音很小,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出话说得很没有底气。女孩低下头想想,说,您能现在创作两张作品让我看看吗?一张素描,一张时装效果图。
我欣喜若狂。我手忙脚乱地从画夹里取出画纸,又手忙脚乱地从手提包里取出炭笔。我画得很投入。我似乎一位即将淹死的落水者突然抓到一根稻草。一张素描用去我两个多小时,正当我打算继续画时装效果图的时候,从厂区传来了铃声。我说要不我先走,下午再来接着画吧?女孩说不。您继续画。
她为我打来了午饭,用一个简易的铝质饭盒。她说不好意思您今天中午得在这里对付一下……我先出去有点事,一会儿您画得差不多了,我再回来。女孩刚走出去,我就狼吞虎咽地把那个饭盒里的米饭往嘴里扒。——因为我要再画一张服装效果图,所以得留在这间办公室里吃午饭。这是女孩为我找到的借口,这借口让我心安。
我把完成的服装效果图递给女孩。女孩拿起来看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您画得很好,很见功力。当个设计,绰绰有余。刚暗自庆幸,女孩又接着说,可是我们现在并不需要设计人员,不过也许以后会需要。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我们厂里先做些别的。您会熨衣服吗?
那一刻,我想放声大哭。最后的希望霎那破灭,女孩带着我转了一个圈子,到最后,仍然回到“熨衣服”上来。我想那个人说的没错,现在全世界都不需要服装设计,只需要整烫工。
那天我想了很久,然后冲女孩点了点头。我说我愿意。当然我的话是违心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得活着。我得吃饭。我需要洗一个哪怕是凉水澡。我需要一份暂时的工作。最后我对自己说,等我赚够了两个月的工资,就会辞职,去另一个城市继续追随自己的梦想。我相信自己不会做一辈子整烫工。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就这样,在那一天里,我成了服装厂的一名整烫工。虽然生活暂时没有了问题,可是我很不快乐。当我听别人说这家工厂以后也根本不可能用到像我这样的服装设计的时候,我更是坚定了干一段时间就走的决心。
我在那家服装厂,做了一个半月。
那天女孩突然叫我去办公室。她的话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您就不必在车间里熨衣服了。有一家外商独资的服装厂正在招聘设计师,以您的水平,应该可以被录取。
问她,您怎么知道?她说,一个半月前我就有耳闻。不过只是一位朋友透露的内部消息,我并不能够确定,所以没敢告诉您。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消息属实。——咱们这里短期内虽然不需要设计,可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我当然愿意。可是女孩接下来的话,让我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再一次熄灭。
她说,报名时要自带两幅自己作品。报名时间是今天下午。
报名地点离这里很远。计算一下时间,我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两幅作品然后赶过去。并且,我扔掉画笔已经一个半月,当我突然拾起画笔,我还以够画出令我满意、令招聘单位满意的作品吗?
女孩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画,对我说,快去吧。别错过了机会。
当然,那是我的作品。一张素描,一张时装效果图。想不到一个半月前我所做的努力,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最终,我通过了报名,初试,复试,面试,顺利地当上一个独资企业的服装设计。而这一切,与那个女孩暗中对我的帮助,当然分不开。
——她肯定看出了我的落魄。她甚至知道,假如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离开了这个城市,那么,本该属于我的那个机会,也许从此不会再来。她不露声色地为我打来了午饭,不动露色地为我保留了两幅画作,又不动声色地让我在这个城市里多逗留一个半月,她所做的一切,全是那样得体。她是一位善良并且聪明的女孩。她帮我度过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我永远感激她。
有时候我想,帮助一个人度过难关,其实并不太难。难的是你能不露声色地帮助他人,并且不会令对方,产生丝毫羞愧和难堪。
一年鱼
是个很小的装饰品店,门口挂两个火红的中国结,很喜庆。那几天正拾掇书房,总感觉电脑桌上光秃秃的。心想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能给我的桌面上增加一件物美价廉的小摆设。
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瓶子。
瓶子芒果般大小,晶莹剔透的玻璃,夹一丝丝金黄。也是芒果的造型,艳丽,逼真。之所以说它是瓶子,是因为那里面装了水,并且那水里,正游着一条两厘米多长的粉红色的小鱼。
瓶子里装了水,水里面游着鱼,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个瓶子是全封闭的。它没有瓶口,没有盖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它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玻璃芒果。
可是那些水,那条鱼,它们是怎么钻到这个完全封闭的玻璃世界中去呢?
厂家在生产这个瓶子的时候,就把鱼装进去了。店主告诉我,这需要很尖端的技术。
你想啊,滚烫的玻璃溶液,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我去啤酒瓶厂参观过。我知道所有的玻璃瓶子都是吹出来的。在吹瓶的时候,瓶子会达到一种可怕的高温,鱼和水不可能那时候放进去。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厂家先拿来一个芒果造型的瓶子,装上水,放上鱼,然后想办法把这个芒果完全封闭起来。
我想店主说的没错,这样一件小小的工艺品,的确需要很尖端的技术。
店主告诉我,这个玻璃芒果,这条鱼,只需六十块钱。
倒不贵。可是我弄不明白,我们怎样来喂这条鱼?怎样来给这条鱼换水?
不用喂,也不用换水。店主说,这里面充了压缩氧气,这么小的一条鱼,一年足够用了。也不用换水,水是特殊处理过的吧。只要别在阳光下暴晒,这条鱼完全可以在这个小瓶子里很好地活上一年。
那么一年后呢?我问。
鱼就死了啊!店主说,六十块钱,一件极有创意极有观赏价值的工艺品,也值了吧?
当然,我承认值。这比在花瓶里插一年鲜花便宜多了。可是,店主的话还是让我心里猛地一紧。
鱼长不大吗?我问。
你见过花盆里长出大树吗?店主说。
那么,这条鱼的自然寿命是几年呢?我问。
三四年吧。店主说。
心里再一紧。
自然寿命三四年的鱼,被一个极有创意的人,被一个有着高端技术的工厂,硬生生剥夺了自然死亡的权利。一年后是鱼这一生的什么时间?少年吧?青年吧?或者中年?
可怜的一年鱼!
为了自己日益苛刻的味蕾,我们杀掉才出生几天的羊羔;从蛋壳里扒出刚刚成形的鸡崽;把即将变成蝴蝶的蚕蛹放进油锅煎炸;将一只猴子的脑袋用铁锤轻轻敲开……
现在,为了日益荒芜的眼球,又“创意”出一条小鱼的死亡期限,然后开始慢慢地倒计时。
当我们在自家的茶几或者书桌上盯着那条鱼看,我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美丽和幸福,还是残忍、悲伤、恐惧以及死亡?
我想有此创意的人,如有可能,也应该享受到这条鱼的待遇吧?把他装进一个电话亭大小的完全封闭的钢化玻璃屋里,准备好三年的空气、食物和水,然后扔进寒冷的北冰洋,让一群巨鲨们,每天眉开眼笑地倒计时。
贫穷不是别人的过错
我的圈子里有这样一位朋友,他性情内敛,乐于助人。朋友聚会时,总会喊上他。这一喊,便喊出了问题。
因为朋友的贫穷。当然贫穷只是相当而言,其参照是圈子里的绝大多数。聚会时,我们多会采用AA制,如此以来,这位朋友就常常拒绝。他拒绝从来不需要什么借口,他拒绝的方式客观而又干脆:我没钱,我很穷。
他的话,常常让我们很为难。不带上他,觉得我们很“小气”,很“势利”;带上他替他埋单,又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后来再有聚会,干脆不跟他说。——可是万一他事后知道了呢?会不会多想?好像只要有这样一位朋友,无论我们怎样做,都是错误的。
前段时间,朋友们聚到一起给灾区捐款。之所以要聚到一起,是因为想趁此机会聚一聚。大家多捐了二百或者一百,惟有他捐了三十。我相信三十块钱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甚至,相比我们的二百或者一百,他的三十块钱更显伟大与博爱。但是接下来他的解释,就略显多余了。
他说,我只能捐三十……我没钱,我很穷。
很反感他说这句话。可是他总会在各种场合说出这句话。似乎说一句“我没钱,我很穷”,就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就能够让自己本来不安的心,变得平和。
他穷,或许因为他不够勤奋,或许因为他怀才不遇,或许因为他看透一切安于贫穷,可是不管如何,我想,他的贫穷与别人无关,有关的,只是他的个性,他的机遇,他的学历,他的为人处世,他的价值观,他的人生观……
甚至,他的“本事”。
贫穷不可耻,也不荣光。既然贫穷不是别人的过错,那么,要么努力改变,要么安于清贫,又何必不厌其烦地说给别人听呢?
乞丐的骨气
每天我从小巷经过,都会看到那个乞丐。她跪在巷口乞讨,口中念念有词。她六十多岁吧?一张脸似一枚多皱的核桃。她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肩膀上缩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她是母亲般的年龄,却要靠乞讨生活。
我坚信她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无奈和悲伤。每天从她身边走过,我都会给她一点点钱。有时一块,有时两块,有时五角。钱扔进她面前的搪瓷缸里,如果是硬币,会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搪瓷缸里躺着一些纸钞和硬币,代表着某一种人人皆知的虚假。她从不看我扔进去的钱,只顾继续点头,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
有那么一次,正经过时,她突然抬头,然后问我能不能帮她买一瓶水。那是她头一次跟我说话,也是我头一次听清楚她的话。我去不远处的商店为她买回两瓶矿泉水,她一口气喝掉一瓶。正是炎热的正午,小巷里很是阒静,喝完水的她有了些精神,给我讲起她的往事。
往事当然悲惨。老家受灾,老伴去世,儿子意外,身体不便,等等。尽管故事老套,仍然听得我潸然泪下。——似乎面前的老人,只能靠乞讨才能生活下去。
突然有一位路人经过,老人急忙将头低下,嘴里再一次念念有词。路人盯了老人很久,掏出十块钱,想放下,又有些犹豫。我知道他怕上当。城市里有太多假装成乞丐的骗子。
老人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声情并茂,泣不成声。令我惊讶的是,她的故事竟有了变化。当然框架还在,情节还在,只是这次她变得更加可怜。比如她把自己的年龄增加了八岁,把租住的简陋平房变成了露天的公园,等等。路人听她讲完,长叹一口气,十块钱扔进搪瓷缸。我听他小声说,就受不了这样的故事……哪怕是编的。
他走后我问老人,到底哪一个故事是真的?
老人说前一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城市里到处都是乞丐,每一个乞丐都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如果不说得凄惨些,怎么能够讨到钱呢?
一时语塞。对面前的老人,不知该施以同情和怜悯,还是该报以不齿和愤怒。
几年前一位朋友从欧洲回来,为我讲述他在欧洲见到的乞丐。朋友说他坐在地下通道,面前是一顶洗得干干净净的帽子。他理直气壮地向路人要钱,到手后说一声谢谢。问他为什么乞讨,他说,我是老兵。再问,却拒绝回答。他说那是他的隐私,谁也无权过问。
不仅是他,那个城市的大多乞丐都是如此。并且,他从未见过一位跪着乞讨的乞丐。尽管在那里,跪下,并不能够代表更多的内容。
到晚上,一些乞丐会走进附近的酒吧,要一杯酒,摊开一张当天的报纸,慢慢消磨他们的幸福时光。这时他就不再是乞丐而变成一名顾客,遇到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甚至会邀请他们过来喝上一杯……
朋友感叹说,在那里,乞丐是不需要你的同情的。他们认为那是一种职业,于工人、于农民、于商人、于白领一样的职业,而并非真的无路可走。他们心安理得地要钱然后理直气壮地消费,他们或许承认自己的懒惰,却极少有人编造或者夸大自己的经历。与国内乞丐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会穿上最好的衣服上街乞讨;而在国内,很多乞丐则肯定选择最脏最烂的衣服。
换句话说,他们乞讨的成功率,靠的是别人的承认;而中国的乞丐,则多是依靠施舍者的同情。
朋友在国外呆的时间并不太长,结论难免偏颇或者武断。可是他的话让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之为乞丐?
是衣服的破烂和肮脏吗?我想不是。很多贫困山区的农人,他们的穿着远不如城市里的乞丐,可是他们正在辛勤地劳作,他们并不卑微。
是财产的一无所有吗?我想也不是。很多公司的总资产为负数,城市里太多人依靠赁款购买了车子和房子,他们欠银行欠亲朋一大笔钱,他们比乞丐还穷。
是一种讨要的方式吗?似乎也不全对。生活中我们常常向别人讨要自己急切得到的东西,比如单位或者组织,比如父母或者亲朋,可是从没有人把自己当成乞丐。
后来我想,可能是一种讨要的态度吧?
把讨要当成一种职业,就成为乞丐。当乞丐需要一种勇气,不过我还认为,当乞丐更需要一种骨气。乞讨就是乞讨,既然选择了——或主动,或被逼无奈——都用不着太多虚假和伪装,你帮助我了,跟你说声谢谢,到此为止。施舍者无权过问太多,被施舍者更没有必要主动讲述自己的往事。那些故事并不美好,每暴露一次,都会鲜血淋漓。
乞丐也许不能够做到高傲,但乞丐起码应该做到诚实。
乞丐乞讨的成功率,在于让他们的生活态度得到别人的承认,而不是努力博得别人的同情。
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要随便给陌生人跪下。那是做人的底线,乞丐也是如此。
清明你或许该做的几件事情
清明属于亡灵,抑或属于祭奠。
生命每时每刻都在结束,或因了意外,或因了疾病,或因了灾难,或因了战争。然真正与你有关的,真正让你伤悲的,真正让你刻骨铭心的,又有多少呢?他们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或者你的亲人,你的至爱。他们逝去了,一年中便只剩下两天与他们有关,一是祭日,一是清明。去看看他们吧!或者打扫一下他们的墓碑,或者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们。你是无神论者,没关系;你所做一切对他们有没有用处,没关系。你的行为只是一种表达,一种世人的责任,对于你的内心,这是一种抚慰。
清明属于绿色,抑或属于生命。
万物开始复苏,阳光有了暖意。小麦们变成墨绿色,蚂蚁们懒洋洋地爬出冬天的窝巢。山野变得繁华,这繁华并不逊色任何一个都市;都市变得五彩斑斓,这斑斓的色彩更像欣欣向荣的山野。这样的天气里,你也许该去栽一棵树。或者把树栽在山野,一棵泡桐或者一棵白桦;或者把树栽在小区的花园,一棵山楂或者一棵银杏。栽什么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你栽下这棵树,这棵树便从此属于你。这是你的树,活在世间,长出枝叶,开出花儿,结出果实,制造绿荫。你的树为世间增添风景,当你死后,树仍然在。他延续了你的生命,他替你守护一方水土。
清明属于春天,抑或属于开始。
我认为真正的春天,并非从立春开始,并非从惊蜇开始,而是始于清明。清明是真正的春天,只有清明才有春天的样子。最美的是杂草,它们是草娃娃,它们柔软好奇,它们是土地的真正拥有者。你该去看一看它们,趁天气不冷不热,趁阳光温暖娇好,去逛一逛,坐一坐,抚摸它们,记住春天里它们的样子。春天是开始,对它们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你放下手头的工作,告别办公室,告别电话,告别资料夹,告别网络游戏,约三两朋友,说笑着,奔向郊外,奔向每一棵春天的草。世间万物皆不能回头,你的每一步都是新的。甚至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在每一个春天里,只要你愿意。
清明属于平淡,抑或属于人生。
你没有需要祭奠的人或者你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你不想在春天里栽下一棵树,你不愿意踏青,你对万紫千红没有丝毫兴趣。没关系。清明仍是清明,春天还是春天。我要说的是,平淡不会因清明或者春天而变得充实,充实同样不会因清明或者春天而变得平淡。你还可以在家蒙头大睡以补充你严重不足的睡眠,你还可以为了生计奔波在家与公司之间,你还可以去吹吹头发,或者在菜市场与小贩讨价还价。清明对你来说只是平常而平淡的一天,你大可不必一定要改变你的平常或者平淡。但是有一点你可能应该做到,请你不要嘲笑那些祭奠亡灵的人,尽管那些故者与你毫无关系;请不要破坏每一棵小树,它们是世间的装扮者,它们将会是一个人的生命延续;请不要试图劝阻那些踏青者,他们在阳光下生活,他们在春天里开始。你可以坚守你的平淡,但请你不要打扰他人。
可是,一生中,你能拥有多少个清明?六十个?八十个?或者一百个?
可是,一生中,你还能剩下几个?
请收回你的目光
在小区的垃圾箱旁,我遇见了住在楼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孤身一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门散步。那天她在我前面慢慢地走,突然踅身靠近那个垃圾箱。她站在垃圾箱旁看了看,然后寻到一根棍子,目标明确地在垃圾箱里翻找。
她可能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吧?我想。
我和老太太很熟,偶尔在楼道里遇见,总会聊上一两句。老太太在翻找什么呢?儿女们每个周末都来看她,她的日子应该过得并不窘迫。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对一些事物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仅仅是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比如那时,我就想走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看一看她到底在翻找什么。
可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我从她身边走过去,目不斜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我希望没有。
我有好奇心,甚至有偷窥欲,这本身没什么错误。但是,我不想让她难堪。毕竟一位体面的老太太,趴在垃圾箱边翻拣东西,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并且,她肯定不想被别人看见。
我见过太多好奇的目光。比如几天前,在街上见到一对母女。看穿着,她们应该属于被我们称之为“盲流”的那个群体。女儿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那显然是别人扔掉的,她正用衣襟擦去上面的污水。母亲用身体挡着她,试图不要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很多路人还是停下来,用好奇的目光将她们包围。小女孩啃着苹果,目光怯怯的;母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相信那泪水不是因为生活的艰辛,而是因为路人的目光。尽管那些目光并无恶意,但无疑会令那位母亲深感羞愧和不安。那已不仅仅是难堪,那是对自尊心最残忍的伤害。
我可以假装没看见,从她们身边快速走过。可是,我带走不了那些路人好奇的目光。
我想,如果我们不能够帮助她们,那么至少,我们还可以收回自己的目光,从旁边,淡漠地走开。
一生都在伤害的人
那个你一生都在伤害的人,其实是你的母亲。
一岁时候,除了睡觉、号啕和吃奶,你再不管他事。那时尚没有提倡母乳喂养,可是那时家里不会有奶粉,不会有鲜奶、饼干和麦乳精……母乳成为你最营养最廉价的食品,可是贫苦的生活让体弱多病的母亲根本没有足够的乳汁将你喂养。然每一天她都会将干瘪的乳头塞进你的嘴里,因为你嗷嗷待哺,因为你又哭又闹。乳头塞进你的嘴巴,并非仅仅是对你的安慰,还因为,母亲期待它能被你贪婪的嘴巴吮出一两滴乳汁。你吮,嘴里叼着母亲的乳头,没深没浅。终有一天你将母亲的乳头吮出鲜血,你不知道那是血,你只感觉今天的乳汁稍有些咸。母亲是痛着的,但她不敢将乳头从你嘴巴里拔出,她知道你会哭闹,更知道鲜血,其实是有营养的。长大后你喜欢将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你说你受尽苦难,你说你小时候从没有吃饱,你说你之所以这样聪明是因为喝了足够的母乳。但是,你从不知,那些乳汁里面,其实流淌了母亲太多的鲜血。年幼的你如同一只嗜血的蚊子吮吸着母亲的鲜血,伤害着母亲的身体,母亲痛,但因了你的安静,母亲无比快乐。
三岁时候,你稍稍长大了些。你变得不再安分,你认为世间到处都是可以供你玩耍的玩具或者可以吞下的食物。你会笑着向一条扭曲的毒蛇伸出双手,你会将一颗明亮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塞进嘴巴。你已经学会了走路,但更多时,你喜欢到处乱爬。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将你背在身后,然后喂猪,做饭,下地……母亲成了你的摇篮,你新奇并且满足。可是调皮的你很快厌倦了母亲的后背,当一觉醒来,你就会在母亲的头顶寻找可令你开心的玩具。后来你认为头发不错,可以蜷曲,可以拉直,可以一缕一缕往下薅。你狞笑着撕扯着母亲的头发,你认为母亲经过压抑的尖叫或者呻吟有趣并且动听。你不知道薅下母亲多少根头发,你更不知道有一次你用母亲的发夹开心地划开她年轻并且娇嫩的脸。那道伤疤至今还留在母亲脸上,你曾问过它的来历,母亲说,走夜路,树枝划的。年幼的你如同一个施虐的魔鬼将母亲折磨,母亲痛,但因了你的笑声,母亲无比快乐。
十岁时候,你读小学二年级。你讨厌上学,你认为上学是世间最无聊的事情。你开始逃学,掏鸟窝,爬峭壁,摸鱼虾,将弹弓对准邻家的窗子……你的所有开心的游戏都与上学和功课毫无关系。你功课不好,母亲并不怪你,可是你逃学,母亲伤透了心。学费是她一分钱一分钱从土里刨出来的,母亲只会种地,她做不了别的事情。灯下的母亲苦口婆心,她说农村人没有别的出路,不读书,只能一辈子窝在山沟。你听不进去,你不但逃学,干脆有了退学的打算。母亲终于打了你,巴掌落上你的头顶,很轻。可是你哭了,嚎啕。你突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你想如果母亲死去,就再也没有人管你了。第二天你去柴房拿到鼠药,偷偷倒进母亲的饭碗。那一次母亲险些死去,当你看到母亲苍白的脸,你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恐惧。然当母亲醒来,却并没有怪你。也许她念你年纪太小,也许她知你终会长大,也许她知你内疚,任何对你的惩罚都会令你更加恐惧不安。出院那天她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荷包蛋,看你狼吞虎咽,她笑了。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个残忍邪恶的郐子手般险些要了母亲的性命,母亲痛,但因了你重新走进校门,母亲无比快乐。
二十岁时候,你高中毕业。你渴望大学,你认为大学是世间最神圣的地方,大学生活是世间最浪漫的生活,可是,母亲再无能力供养你继续读书。整个暑假你闷在家里,吃饭干活,几乎一言不发。临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你终于鼓起勇气,与母亲商量。你说能不能再借点钱?只要借够第一年的钱,剩下的三年,你自己想办法。母亲叹一口气,说,我再试试。她出门,却站在门口,不知往哪里走。该借的都借了,她再也借不到一分钱。后来她只能去到镇医院,她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卖掉自己的血。血贩子问她卖多少,她说,能卖多少卖多少。那些日子每隔两天她就跑一趟医院,那些日子血贩子见到她就把她往外轰。其实你也知道母亲是去卖血,你想劝阻母亲,可是你想到校园里的馒头柳,想到宽敞的图书馆,想到亮晶晶的大学校徽。你佯装不知,你变成世界上最冷血最无情的动物。开学前一天,钱终于攒够,你知道母亲身体需要大补,你想给她留下一点钱,可是你终于没有。你几乎飞进驶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尽管当汽车驶离大山,你还是流下眼泪。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个自私冷漠的索命鬼,母亲痛,但因了你离开大山,母亲无比快乐。
三十岁时候,你爱上一位妖艳的女子。你不知自己哪一天爱上了她,但当你突然发现爱上她时,你被自己吓了一跳。你有家庭,有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有令人羡慕的职业和地位,可是为了那个女子,你宁愿放弃一切。你带着那个女子回到老家,母亲为你烧了最可口的饭菜,又将最好的房间让给你们。可是临睡前她唤你出来,她说她不应该干涉你的生活,可是你应该考虑清楚。你听不进去。你认为所有人的话都是错误的,包括你的母亲。可是母亲哭了,那天母亲为你流下眼泪,她说相信我,你会后悔的。你慌了,忙说好,先不急离婚,容我考虑考虑。其实你欺骗了母亲,你根本没有考虑,回到城市,你很快离婚,很快娶下那个女子。半年后母亲听说你的事情,去城里看你,却被你的新欢堵到门口。她知道母亲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她对母亲怀恨在心。那天她将母亲毒打,她下手很重,母亲满脸青乌。尽管婚后你很快对那个女人产生反感,但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你痛下与她分手的决心。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般让母亲心惊肉跳。母亲痛,但因了你终于回归,母亲无比快乐。
四十岁时候,母亲已经老了。你的事业蒸蒸日上,你的生活变得从未有过的充实和繁忙。当然有时候你会偷得一日闲,你正好利用这点时间去拜访你的上司,拜访你的朋友,却唯独不去看望你的母亲。你知道母亲孤独。你知道母亲孤独一生。你知道你该陪陪她。可是,你总会为自己不回家找出诸多理由。而在你心,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回家没有用处。回家有什么用呢?驱车四个小时返回乡下,再驱车四个小时返回城市,可以陪伴母亲的时间,便所剩无几。陪母亲又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对工作有帮助,又不会对人际有帮助。你给母亲打电话,你说周末开会,开会,开会。母亲哦,别太累。每次母亲都这样说,只要你不累,母亲便满足了。终那一次,你必须赶回去,因为母亲病了。母亲说她很少生病,可是你知道母亲不可能很少生病。这一次,你只知道母亲病了,你不知道她已经病危。你握着母亲的手,泪如潮汹。可是你总算回来了,母亲竟然在弥留之际,露出笑容。母亲说你累吗?你说,不累。母亲说怎么才回来?你想跟母亲说实话,你想说,你其实刚刚跟局长打了一会儿牌。你怕母亲伤心,你只好说,开会。母亲是伴着你的谎言走的,最后一刻,你仍然将她欺骗。是的,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个只会撒谎的小男孩。也许母亲知道你在说谎,母亲痛,但因了你能够陪她离开,母亲安详并且快乐。
五十岁时候、六十岁时候、七十岁时候……也许,母亲已经去了。你想她,无论你如何想她,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可是假如母亲仍然在世,我想,你仍然会伤害他。你的伤害将会伴她一生,撒谎、冷漠、自私、不守承诺、自以为是……然后,在她离去时候,你对她的伤害戛然而止。你伤害母亲,因为母亲太过爱你,因为这世上,只有母亲不会记仇。你因为母亲太过爱你而伤害她,因为母亲不会记仇而伤害她,你的生命里,只要母亲是安全的。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还知道你肯定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或者有可能经历这些事情。所以我劝你收敛一些,收敛一些,再收敛一些。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因为你只能够拥有她一次。不求你如何爱她——无论你如何爱她,也远不及她给你的爱真切博大,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害她——因为无论如何,无论她对你如何不满,她绝不会伤害你。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中的一点点。
那个你一生都在伤害的人,除了你的母亲,或许还有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的爱人,或者,你最好的朋友……我想说,趁他们还活着,趁你还活着,让伤害,戛然而止。
请弯下腰
地下通道的出口,男人席地而坐。胡琴端立腿上,持弓的手轻抖,曲子就飘起来了。虽不十分悦耳,可是轻快欢愉,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全用了《万马奔腾》的节奏。男人胡须浓密,长发披肩,表情认真投入。他的左前方,摆着一个细颈青花瓷瓶。瓷瓶古香古韵,朋友说那瓷瓶价值不菲。可是他明明在街头卖艺,一柄胡琴,抖得微尘飞扬。
他像一位艺术家,人声鼎沸的大街,是他表演的舞台。
和朋友经过时,每人给了他十块钱。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演奏之中,并不理睬我们。十块钱落到瓶口,停住,如同落上去的一只蝴蝶。蝴蝶静立片刻,偏了身子,降落花瓶旁边。我愣了愣,想拣起来,却终于没动。朋友这时从我身边挤上前去,深弯下他的腰,拣起钱,连同手里的十块钱,一起恭恭敬敬地塞进花瓶。然后他冲男人笑笑,拉了我离开——自始至终,男人没有看我们一眼。
朋友的举动,令我羞愧难安。
我给了男人十块钱。这十块钱绝不是施舍。因为他在演奏。他在演奏,我听了,感觉不错,付钱,天经地义。当然不付钱也天经地义,事实上从他身边经过的大多人都没有付钱。——付不付钱都没有关系,但是,问题是,我付给他十块钱,那么,我应该弯下我的腰。
我应该弯下腰,让钞票落进花瓶而不是落到地上。虽然那一刻男人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感觉得到我的态度。一张钞票落进花瓶,对他的演奏,对他的行为,对他的生活,对他的选择,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尊重;可是钱落地上,那么很显然,我的行为就变成了趾高气昂的施舍,那十块钱,也就成为嗟来之食。可是对于他和他的行为,我有施舍的资格吗?
我们为父母弯腰,为爱人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亲;我们为朋友弯腰,为同事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熟;我们为领导弯腰,为客户弯腰,因为他们管着我们的钱包,决定着我们的仕途;我们甚至为一只宠物弯腰,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只画眉鸟,只因为,它们能够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快乐……
可是街头那些乞丐,那些卖艺者,那些衣食无着者,我们何曾为他们弯过腰?他们或许从事着我们所不屑所不齿的职业,可是他们,明明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他们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地位,也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尊严。
你可以不给他们一分钱,你可以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心安理得或者趾高气昂,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和满足感。但是,假如,哪一天,哪一次,哪一条街,哪一个闪念,你想过付给他们钱,十块钱、五块钱或者一块钱,甚至仅仅一枚硬币,那么,请你务必,深弯下你的腰。
弯下你的腰,对于对方,是一种尊重;对于你的品质,又何尝不是?
第五辑 求己不如求人
求己不如求人
这是一个分工愈来精细的世界。像链。你只是其中一环。
不管你有如何出色,不管你的位置有多重要,你仍然是其中一环。你代替不了任何人。环环相扣才构成链的本身。我指的不仅是你的工作。
总会有你解决不好或者解决不了的事情。小到往墙上挂一幅画,大到一场战役的统领。这时候需要什么?求人。
求人是合作的一种方式。求人时,你与对方结成暂时的团队,这是双方甚至多方能量的补充。刘备的三顾茅庐是一种求人,比尔•盖茨最初劝说史蒂夫•鲍尔默与其合作是一种求人,你为自己的房子办贷是一种求人,甚至,你周末去看牙医,也是一种求人——求人并不卑下。从某些角度来说,求人构成我们的生活,从而构成我们的世界——所以有了三国的鼎立与抗衡,所以有了伟大的微软世界,所以你住上了宽敞的房子,所以你的牙齿重新变得坚固。求人与天才无关,与智慧无关,与时代无关,与机缘无关,甚至,求人与实力无关。有关的是你的态度。
独立是一种品质。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做到真正的独立。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修建出自己的木屋,蒲松龄在淄川西蒲村的老树下铺满了草席,他们看似过起一种完全隐居的“独立”的生活,但是,假如他们真正做到“独立”,世界上就绝不可能出现《瓦尔登湖》和《聊斋志异》。我们不仅在生活上做不到完全真正的独立,思想上同样做不到。
“求人不如求己”是对独立的褒赏和认同,却不是教导人们诸事只靠自己的微薄力量;“求己不如求人”是对合作的鼓励和肯定,却绝非是对独立自主完全的彻底的否定。“求己”更多表现为被动,“求人”更多表现为主动;“求己”是一种品质,“求人”则是一种智慧。
“求己”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求人”也是;“求己”是相对的,“求人”也是。我的意思是:迷信任何一种方式都是人生大忌;我的建议是,诸事先求己,再求人。先给自己以信心,再给别人以信任。而当己所不能,不妨求人。
一切豁然开朗。
让客套变得真诚
那天我的文章进展很不顺利。先是被煤气刷卡员打扰,然后接到两个打错的电话,紧接着又有邮递员上门送挂号信,思路被一次次打断,我烦不胜烦。是交稿的最后期限,编辑那边催得火急,说整本杂志就差你的专栏了。可是没有办法,那天我的思维,变得异常迟钝。
一个小时过去,思路终于变得顺畅和清晰,可是刚刚敲下两行字,就再一次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那是陌生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节奏感强烈,小心谨慎却韧劲十足。
怒气冲冲地去开门,见门外站一位背一个大布包的男孩。男孩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扎一条银灰色领带。天气酷热,可是男孩的领带却打着漂亮并且结实的结。他一只手擦着汗,一只手把那个大布包往肩上颠了颠。他拘谨地冲我笑笑,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我问他,有什么事吗?满脸不耐烦,身体把防盗门堵得很紧。
他说,是这样,我是某某公司的推销员,我们公司新推出一款剃须刀,价格很便宜……
可是我已经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剃须刀了。我打断他的话,我不再需要任何剃须刀。
可是我们的剃须刀很便宜……男孩满脸窘迫,他重复着他的话,脸上的汗不停地淌。我怀疑他刚做推销员不久,此刻他肯定非常紧张。
要不这样,你留下名片,我需要的话,会打电话给你。我抱着双臂,下了逐客令。
对不起我没有名片。男孩肯定听出我的推脱之辞,红着脸说,您听我说,我们的剃须刀,真得很便宜……
可是我不需要!我冲男孩咆哮一声,声音大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想那一刻我终于爆发,整个下午积压到一起的怒火瞬间找到可以发泄的对象。随后我“嘭”地甩上了门,再也不肯理睬仍然站得笔直的男孩,一个人回到了屋子。
文章终在傍晚前完成。尽管很不理想,可是毕竟按时交上稿子,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很多。
去小区花园散步,再一次碰到那个男孩。男孩正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看到我,急忙站起来,冲我尴尬地笑。
卖出剃须刀了吗?我问。想起刚才对他的态度,心中隐隐有些自责。
卖掉一个。男孩的脸再一次红起来,想不到能在这里碰到您……刚才我还一直在想要不要再去您家……
还去卖剃须刀?
不,我想给您道个歉。
给我道歉?
是,给您道歉。男孩说,我知道一个人心情烦躁又被打扰的滋味……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烦躁?
我注意过您的表情。
可是道歉的应该是我啊!我说,我有什么资格对你大喊大叫呢?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推销员,你一点过错也没有……
可是我打扰了您。男孩说,这一切,只因为我敲开了您的门……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我的歉意。
男孩说话时,始终盯着我的眼睛。他的表情郑重并且诚恳,他站得很直,两手贴紧裤缝,脖子上的领带依然打着漂亮的结。显然这是一位刚刚走出校园的男孩,他没有花哨的推销手段,可是他真诚的态度霎时打动了我。是的,真诚。此时的男孩,绝不是客套。他说话很慢,却感觉每一个字都踏踏实实,份量很重。他的表情诚挚,让人不忍拒绝;客套却不是这样。客套时,所有人说出来的话都是轻飘飘的,如同鸿毛掠过脸颊,不会有任何感觉。——我想信这世上有一种表情是不能够伪装的,那就是真诚。
那天我和他聊了很多,最后,我主动买下一只剃须刀。我想可以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朋友,我相信剃须刀的质量和价格都没有任保问题——因为男孩的笨嘴笨舌,以及镜片后面那双真诚的眼睛。
生活中我们会遇到太多客套,生活中我们也会给别人太多客套。问别人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祝别人健康祝别人快乐,向别人致谢跟别人道歉,等等。我们当然不是虚情假意,但太多时候,我们并不真诚。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们表情随意,心不在焉。可是我们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因为我们并不指望对方相信我们的态度。
我在想,假如能让生活里的客套多出一分真诚,那么这世界,也许就会多出几分美好吧?
饶过喷嚏
世上三件事无法掩饰:一是喷嚏,一是贫穷,一是爱上一个人。将喷嚏排在第一,足以说明喷嚏之无足轻重。喷嚏之事,既不会像贫穷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也不会像爱上一个人那样令人茶饭不思——无所谓掩不掩饰,至多有些不雅罢了。
然喷嚏毕竟突如其来,所以从古至今说法众多,最常见的,便是“说我”之说。宋洪迈《容斋随笔》中说:“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宋马永卿《懒真子》中说:“俗说以人嚏喷为人说。”此背后“说我”,绝非赞赏,而是“说我坏话”。至于延续及今,“说我坏话”变成“想我念我”,则多是喷嚏者的一厢情愿罢了。
另有打喷嚏是吉兆一说。《燕北录》中记载:“戎主太后喷嚏,近侍臣僚齐声呼‘治夔离’,犹汉人呼‘万岁’也。”打个喷嚏,便“万岁”了,可见喷嚏之妙喷嚏之可遇而不可求。讨一个好口彩是必然的,至于“戎主太后”或者“汉人”心里有没有当成一回事情,则无法考证。惟一可以考证的是,至少在先秦或者更往前,就已经有以打喷嚏为吉兆的习俗,所以大伙跟着“执行”便是了。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把喷嚏一事弄得这样复杂。打个喷嚏,无非两种可能:或感冒,或鼻炎。都是帮忙清洁鼻腔,绝不是什么坏事,也绝不会有什么凶兆或者吉兆。如果打个喷嚏一定要说明些什么,那就是:或要感冒,或已鼻炎。
然很多时候,喷嚏还是让人战胆心惊,比如甲流之时。当喷嚏响起,立刻有旁人捂了嘴巴,遮了鼻子,如同躲避瘟神般逃之夭夭。
甲流不常见,可是喷嚏却常常让我们尴尬。正吃着饭,一个毫无防备的喷嚏,就可能坏了大事。若是躲得急,尚有避过身子又掏了餐纸的可能,若躲避不及,面对一桌生猛海鲜,这喷嚏就会让这顿饭到此为至。当然菜可以换,可是胃口不能换,面对迎面扑来一堆唾星,纵是神仙也不会视而不见。我就有这样一位朋友,只因在饭桌上打一个喷嚏,就断送了一段美好姻缘。虽然事后女友原谅了他,可是女友父母坚决反对,理由是他的素质太低。这跟素质有什么关系?后来朋友苦丧着脸对我说,控制不了的玩艺啊!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过因一个喷嚏丢掉工作的,失去合同的,等等。不就一个喷嚏,至于?也许在对方看来,至于;也许,对方用意不在喷嚏。人复杂了,喷嚏就跟着复杂,看似社会发展了,喷嚏所代表的“说我坏话”或者“想念我”已成为一句笑谈,可是想在人前打一个喷嚏,仍然得小心翼翼,丝毫放肆不得。
喷嚏无非生理现象,就像出汗,就像饱嗝,就像寒战,就像打鼾,却为何这般难缠?
身体接触
古有美妇,只因被陌生男人碰了一下,便挥刀砍掉自己的手臂。想这女子真是“烈”得可以“幸运”得可以,万一被碰触的不是手臂而是脑袋,这女子想要锯掉她的头颅,想必会有些难度。
帝王后宫三千,贵族妻妾成群,到处花街柳巷、脂艳粉香,可怜的女子却连被陌生男子摸一下手的权利都没有。想这男人再脏乱差,回家多用些皂角粉洗洗便可,剁之何为?猜想烈女之“烈”,不在其性情,而在那时社会的道德约束、价值取向、意识形态。然那些道德和价值全为约束女子,以供男人们寻欢作乐。剁了,从此成为女子楷模,良家榜样,受人尊崇,令人爱戴,一只手照样睡觉吃饭,值了。
悲剧啊。
身体接触这种事情,西方人绝对比东方人开放随和。熟人相见,先来个拥抱,然后脸颊相贴,啵地一声。男人间,女人间,男女间,皆可如此。在东方,就行不通。你带老婆出门,朋友们依次上前,对准她的脸蛋子啵啵啵一通乱啃,你受得了?当然受不了。受不了,就别去乱啃别人老婆。
但是东方人接受了握手——握手该是最轻微最平常最直接的身体接触吧。据说握手最初是古人为证明手中没有藏有武器,不会伤害于你,历经千年,便成为表示友好的礼节。这礼节妙,不管跟谁,握握手绝不会引起对方反感以及他人反感。当然握住不放,特别是握住女性的玉手不放,再加上直勾勾的眼神,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手的接触,当然不仅蜻蜓点水般的相握,延伸开来,比如手指相勾,挽臂而行,都是身体接触的一部分。并且,从手、肘弯以及臂膀的接触程度,大致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关系程度。
一对青年男女牵手而行,那么这对年轻人,便该是情侣了;如果女子挽了男子的臂,那么他们,该处于热恋或者新婚状态了;如果两女子牵手或是一女子挽了另一女子的臂,那么她们该是无话不谈的闺密;如果两男人勾肩搭背,又说又笑,则必是好兄弟无疑。
身体接触,多发生在情人间,夫妻间,朋友间,家人间,同事间,同学间,战友间,伙伴间……如果两个陌生人突然发生身体接触,则多是起了争端,或又抓又挠,或拳脚相交,总之一定要靠强烈的身体接触方解心头之气。
当然,还有另一种陌生人之间的身体接触。这接触即使没什么恶意,也让人极不舒服。
比如你去取款机取钱,后面那人偏偏紧贴着你。他(她)当然不是强盗,不是盗贼,不会对你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造成威胁,然这行为还是令你浑身不自在。你扭头给他(她暗示),他(她)却大度地冲你笑笑:我没事,你忙你的。乖乖!似乎你正在将他(她)打扰,甚至接受他(她)的恩泽。
类似情景,还会出现在公交车上,候车室里,超市里,广场上,等等。我想说的是,就算那种接触不会导致剁掉两手的结果,但至少,给人一个看似安全的距离不那么难吧?挤啊挤啊挤,不由得让人怀疑到他(她)的动机。
尽管我知道,他(她)其实并没有动机。
香气飘处是厨房
厨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也许墙上贴着雪白的瓷砖,地上铺满了带着凹纹的防滑地砖,你站在落日余晖中,身体被镶上一圈美妙的金边。你听着音乐,看淡蓝的火苗轻舔着黑的锅底。锅里也许炖着排骨或牛肉,也许熬着八味粥或者莲子羹。你等待着它们冒出热气,好让愉快的心情在浓郁的香气里荡漾。你听着家人在客厅里嬉笑或者交谈,一抹笑容爬上你的嘴角。我知道你是快乐的,你对生活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也许,墙上糊着沾满油烟的旧报纸。你所面对的,只是一个简宜的液化气瓶和放在水泥案上的一个简宜锅灶。你围着陈旧的围裙,拿锅铲胡乱翻动着锅里的内容。你的房子是租来的,工作是暂时的。这时也是黄昏,夕阳如美人的脸庞般耀眼,可是这一切被你忽略。锅里的香气渐渐开始在空气中流淌,你闻着,心情慢慢地好起来。你想应该饱餐一顿,吃饱,一切难题终究会解决。
我还见过鲁西南某些城镇的厨房。说是城镇,大多人居住的,却是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平房。他们会在院子的一角,用一堆破砖,和几棵枯木,象堆积木般胡乱堆积,上面再铺层防水的油毡纸,便是一家人的厨房。天棚上挂着糊满油烟的扯了丝线的灰尘,随着风,轻轻地抖动;逢下雨,院子里的污水流进来,使厨房的地面和院子一样泥泞。却没有人计较。每到黄昏,诱人的香气会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孔,平生我对家的思念。也许还有女人在唱歌,那歌是甜美的,欢快的,知足的,伴着香味,飘得城市里到处都是。
我认为,即使女人不唱歌,城市同样逢勃和生机昂然。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便是城市最欢乐的歌声。
我还知道陕北农村的某些厨房。那哪里还有厨房的影子,其实只剩下一口大锅。大锅支在紧靠着屋檐的外墙,屋檐上晾晒着经水煮过的、加了盐巴的青菜。逢做饭,拿一把耙子,将屋檐上的青菜扒拉进锅,拿水清煮,便是一家人的晚饭。我曾听陕北老农讲起这事,他说,在地里干活,便会闻到大锅里飘出的香气,活计便没有心思。他的眼睛眯着,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我想,那也许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厨房了,但同样,能够给人以最富足的嗅觉愉悦和精神寄托。
厨房是一家人的中心,是一个人一生的中心。它既可以满足你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需求,也可以满足你最贪婪最挑剔的味觉欲望。可是,厨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雪白的墙壁和抽油烟机、糊了旧报纸的墙壁和最简陋的锅台、乱砖和枯枝堆积而成的扭曲的柴房、只剩一口大锅的小院角落,哪一个,更象真正的厨房呢?
我认为,哪一个都是。只要在黄昏,那里可以飘出让你感到踏实并幸福的香气。
香气飘处是厨房。有了厨房,你的人生,其实很美好。
虚构的负担
星期一早晨,你去上班。你知道,又将开始重复漫长的一周。在嘈杂的办公室里,你听说某一位同事加薪了,理由是她的电脑操作水平远胜过你们。这深深地刺激了你。于是你想,以后,应该恶补一下电脑了。
又一位同事向你展示她新买的皮衣。这皮衣你也想买,但看看那令人咂舌的标价,只得作罢。后来那位同事说“我老公的奥迪……”,你更加不能忍受了。因为男友送你回家时,总是骑着他那辆破摩托。
中午没事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闲聊。你没有参予,因为他们谈的是海菲兹。你很少听他的音乐,即使听,也听不懂。但这时你想,也许明天应该去音像店买回一本,为什么唯独自己听不懂呢?你太想给自己培养一种更高层次的品味。
下午你抽空写了几张名信片,你发现自己的字丑陋不堪。其实你的字一直不好看,键盘敲得久了,好似更为明显。你记得家里还放着一本几年前的字贴,你想,说什么也要找出来,抽空练练字了。
晚上你接到一位老同学打来的电话,约你周末参加一个同学聚会。他说只是叙叙旧而已,绝对没有别的目的。但你知道他开了很大的公司,属于款儿一类的。你想他不可能没有别的目的,最起码,也是怀有一种暴发户的招摇心态吧。于是你说可能会没时间到时候再说吧。放下电话,你叹了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睡觉前你还在想这些事。你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加薪,买不起皮衣,听不懂高雅音乐,写不出漂亮的字,开不了公司。你感受到一种来自于琐碎但巨大的生活压力和精神负担。
这些事,细小的、琐碎的事,始终伴随和贯穿着你的生活。
双休日,你变得忙起来。你去电影院看刚上市的大片,急匆匆地逛超市,到处翻找你的字贴,去音像店买海菲兹的碟片,去书店买专业的电脑书籍,陪朋友下无趣的跳棋,打各种各样的电话,寄天南地北的贺卡,关注周末的某一档电视节目,甚至于,你仍然参加了那个老同学的聚会。你感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可回避,都必须去完成,你忙得象旋转的陀螺,不能让自己停下。
其实细想,你很有些自作多情和跟自己过不去的味道。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加薪,无非这次正好轮到了你的同事而已;有皮衣和奥迪车的也很多,他们不见得果真比你富有;你并不欠海菲兹和高雅音乐什么,刻意让自己制造一种虚假的雅,反而是极致的俗;字写得不漂亮也不要紧,没有人会跟你计较;至于各种各样的聚会,你参加与不参加,其实都不需要寻一个堂堂的理由。你之所以忙,之所以累,就因为你太重视身边发生的所有事,你敏感地认为这所有事都跟你有关,都需要你去思考、揭密、模仿、学习、参予、改进、乃至赶超。你大包大揽,所以你的时间不够用了,所以你活得累,身心疲惫。
事实上,你不过是为自己虚构了种种压力和负担,然后,便觉得生活很繁忙很充实。
但其实,你仍然生活在无聊之中。
一朵花的生命长度
一朵花的生命,可以有多长?
从开放到凋谢,我们把这段时间叫做它的花期。花期最短的如小麦花,只有短短的五到十分钟;花期最长的如热带的一种兰花,竟然长达八十多天。一朵花的生命长度取决于它的原始归属,即,它是一朵小麦花,还是一朵热带的兰花。
可是我们知道的是,一朵花的生命其实可以变得更长。比如将这朵花插进花瓶,如果室温正好,如果花瓶里的水兑上适合它的营养液,这朵花的花期便可以延长,花朵也会更加绚烂鲜艳。比如一朵玫瑰或者百合,它的花期便可以增加几天;比如那种热带的兰花,它的花期甚至可以长达一百多天。所以一朵花的生命长度可以是几分钟加上几分钟,也可以是几天加上几天,这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给它们准备了兑过营养液的水,取决于我们是否希望它开放得更为长久更为美丽,取决于我们对它的态度。
那么,爱情也是如此吧?或者,事业也是如此吧?更或者,人生也是如此吧?在它们有限的生命长度里,只要为它们准备了恰到好处的营养液,然后小心翼翼地加以呵护,它们的生命就会更加持久,它们的绽放就会更加美丽。而这营养液,我认为就是关爱,就是善良,就是忠贞,就是真诚,就是谦逊,就是勤奋,就是勇敢,就是公正,就是冰魂雪魄,就是豁达大度,就是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品质。
延续幸运
影星陶红在踏进影视圈以前,曾是一位花样游泳运动员。那时,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需要几个跳水的镜头,剧组跑去挑人,便挑走了陶红。后来,陶红以她极具感染力的笑容赢得了该片女二号的位置,并从此一鸣惊人,成为很多人喜欢的影星。
成为一部片子的女二号对于陶红来说,无疑是一个意外的幸运。
女作家叶广芩曾是西安某医院的一名护士,一次她看到一位同事在为杂志里一篇小说的情节掉眼泪,便开玩笑说:“为这伤感太不值得,这样的文章我也能写。”就这样,她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再后来,叶广芩便一路写下去,划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第一篇小说的意外发表对于叶广芩来,也是一个意外的幸运。
假如没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假如没有同事的眼泪,那么,陶红也许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花样游泳运动员,叶广芩也许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护士长。但无疑,现在,少了一位影星,少了一位作家。
极具表演天赋的陶红本应是属于舞台的,同样,极具写作天赋的叶广芩也本应属于文学。但成就她们的,并非刻意,却是意外。
同样的例子,不枚胜举。
我在想,假如陶红继续她的运动员生涯,假如叶广芩继续她的护士生涯,假如她们只不过把两次意外的幸运当成人生的经历,那么,她们也许会成功,但不可能到达人生的巅峰。她们最终的成功就在于,好好把握了一次意外的幸运。最为关键的是,她们把这种意外所带来的幸运,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有些幸运是可以延续的。而延续幸运,除了天赋,还需勤奋,以及磨练。
延续下去,便达到另一种成功。而事实上,这个延续的过程,才是磨练的开始。
弗•培根说:骤来的幸运造成一个活动家或躁动者,但是经过磨练的幸运却造成干材。
这并非易事。其实,延续幸运的过程,远比意外幸运的来临,要艰难得多。
眼前的快乐
星期天去书店买书,路过朋友的小店。心想好久没见到这位朋友了,不妨进去打个招呼。
朋友正在下棋,见了我,简单寒暄几句,然后让我先喝杯茶。朋友抱歉地说,马上完马上完。这时起身就走,显然不太礼貌,心想就等他下完棋吧!我是他的朋友,难道下棋的那位不是?
那盘棋,朋友输得一踏糊涂。他把棋盘一推,对我说,来,你和他杀一盘,给我报仇。说实话,不用他说,我也早想奔赴疆场了。三年多没碰棋,看朋友下得这么臭,当然手痒得很。于是开始下棋,从一盘,到两盘,然后三盘。输了,想赢;赢了,还想赢。最后一盘棋下完,看看表,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朋友留我吃饭,态度不容推辞。我说我还得去买书呢!工具书,大上个礼拜天就该买了。朋友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怎能不吃饭就走?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去!我这还存了一瓶伏特加呢!朋友这么一说,我不仅肚子咕咕叫,口水也快要流下来了。心想反正好久没喝酒了,这次就喝点,何况还是伏特加。匆忙炒了几个菜,与朋友推杯换盏起来。
这顿饭吃得过瘾,喝得也爽快,一瓶伏特别很快被我们两个干掉。喝完酒又喝了杯浓茶,这才想起买书的事。我对朋友说,快送我去书店吧!朋友歪在椅子上露着酒后特有的傻笑,你看我喝成这样,还能开车吗?
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再一次被朋友拉住。别去了,他说,陪我去洗海澡吧!等洗完海澡,醒了酒,我开车送你去。朋友的话又让我想起自己有近一年时间没洗海澡了,竟愉快地答应了他。于是和他步行十分钟,去了海水浴场。那个下午,我游得那叫畅快。
海澡洗完了,天也黑了,书店也关门了。朋友倒真的开车送我,不过是送我回家。在车上,朋友对我说,下个礼拜吧,如果有时间,你还来找我,我一定开车送你去书店买书。
说实话,那天我玩得非常快活。既过了棋瘾,又过了酒瘾,还过了海澡瘾。除了没去书店买书,我认为那是美妙的一天。对我来说,好像下棋喝酒洗海澡,哪件事都比面对一堆砖头似的工具书有诱感力。可是我那天的本来目的,不是去书店买书么?
我们去做一件事情,途中总会分出一些事来,这些事会让你迅速忘掉本来的目的和旅程,并让你为自己的拖沓寻找理由,然后将自己轻易原谅。
之所以你会沉溺其中,只因为,那是眼前的快乐。
一条狗的尊严
男人开着轿车,旁边坐着他的儿子。是正午,车子穿过城郊一条僻静的胡同。阳光如火焰般炽烈,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男人于是放松警惕,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摸烟。那条狗就是这时候冲出来的,它闪着一身如雪的白光,昏头昏脑地撞上了车轮。男人急打方向盘,急踩刹车,还是晚了,狗发出一声凄厉惊悚的惨叫,身体随着车轮翻滚。那是它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那是一条纯种京巴狗。男人跳下车,脸在霎时变得惊惶苍白。
车子被划伤。躲避这条狗时,车身擦到了旁边的石墙。一条长长的划伤瞬间落上车体,龇牙咧嘴,丑陋不堪。受伤的还有男人的儿子。急刹车让他的脑袋重重地撞上挡风玻璃,眉骨被撕开一条小小的口子。他用面巾纸擦着不断淌出来的鲜血,表情痛苦,惊魂未定。
尖锐的刹车声引来几个围观者。他们盯着死去的狗,盯着划伤的轿车,盯着男人和他的儿子,目光中露出惊恐和不安。男人蹲下身子看那条狗,狗的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全都流出血来。男人伸出手,试试它是否还有心跳,然后他确信这条狗已经死去。男人抬头看看儿子,问他:“你没事吧?”儿子摇摇头,一只手仍然捂着眉骨上的伤口。男人转过身,问围观的人群:“你们有谁知道,这是谁的狗?”
没有人回答。连摇头者都是廖廖可数。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也许他们知道但不能说出来——他们知道划伤的车子需要重新喷漆,这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远比一条狗命重要。
“车子会有保险公司来赔偿。”谁都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撒谎,“你们谁认识这条狗的主人?”
仍然没有人回答。万一车子还没来得及上保险呢?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男人和儿子只好站在路边静静地等。阳光毒辣,两个人很快流下汗来。男人从车子里取来矿泉水,为儿子洗了脸,又嘱咐儿子回车里坐。他等了很久,仍然没有人站出来。似乎那条狗根本没有主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它不但有主人,并且它肯定极得主人宠爱——它周身的毛,即使在死后,也是那样篷松,白得耀眼。
围观者越来越多,人群形成一个半圆。男人小心翼翼地将死去的狗抱到路边,又将车子也靠到路边。儿子摇开车窗,请示他的父亲:“要不我们打电话叫交警来吧?”男人急忙止住他。“不要。”他说,“我们可以处理这件事情。”
男人再一次向围观者打听狗的主人。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一个个围观者问下去的。可是不会有人告诉他。人们或摇着头,或说不知道,为一条狗和狗身后的主人守口如瓶。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狗和狗主人的家,也许就在路边。可是他们不能说出来。他们知道一旦说出来,将意味着什么。
男人终于放弃了尝试。他知道这样问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男人重新打量一遍围观者,最后将目光定格上一位老人的脸。
“求您办件事,”他诚恳地对老人说,“替我把这五百块钱,转交给狗的主人。”
“不。”老人惊恐地后退,“这不是我的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狗。”男人说,“我只是请您帮我转交这五百块钱……您不认识狗主人也没有关系,我相信您总会有办法帮我找到……还有,请您,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男人把目光从老人的脸上拉回,盯住那条死去的狗。男人的眼睛,竟然有了湿润。
车子慢慢加着油门,离开那条胡同。
儿子大为不解:“你怎么知道他是那条狗的主人?”
“因为他是那群人里最恐惧最伤心的一个。”男人说,“他的眼睛一直饱含泪花,他努力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的腿一直在抖,如果我们不在场的话,我想他肯定会冲上去,搂住那条狗。”
“我们放弃叫交警到现场去,就等于放弃了保险公司的赔偿。”儿子说,“但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倒是差一点儿因为那条狗出了事故。道歉的应该是他。”
“可是现在我们不是没有事情吗?”男人一边小心地开着车,一边说,“你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了吗?那目光是那样悲伤又是那样恐惧,如果这时候叫交警过来,老人的悲伤和恐惧就会加剧许多。车子,就算我们自己修一修,也用不了几个钱。可是又怎能为了这点钱,让一位老人,让一位足可以做你爷爷的老人,在直射的阳光下,在他死去的狗的面前,在他的乡邻面前,继续恐惧不安继续伤心欲绝呢?对老人来说,我们早离开一分钟,他就可以早解脱一分钟。再说,那条狗,或许是老人惟一的精神寄托吧?或许他把它当成了朋友、兄弟、伴侣、儿子……不管我的猜测对不对,我想,那五百块钱,总还能帮老人再买一条那样的狗。”
“就因为这些吗?”儿子似有所得。
“不仅仅因为这些。”男人认真地说,“还因为,狗与人类一样,也有尊严。——五百块钱对于死去的狗,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是,无疑,它能让狗的尊严与人类的尊严,距离更近一些。”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世界将变得纯净,人与人之间,将变得更加美好。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是君子们对“度”己者表示不满的反驳和泄恨,是对“度”己者的一种主观猜测甚至道德定位。而一旦转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会成为自己处世做人的经验之谈,与此相似的还有“先小人后君子”的处世必修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更加安全,才能在与别人的交往中抢得先机。但是请注意,只要“以小人之心”的做法有过一次,从此后,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不再是君子。——因为真正的君子是不应该善变的,他们昨天是君子,今天仍然是;他们十年前是君子,十年后仍然是。在小人和君子之间摇摆不定,那么,你的道德标准必然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迟早会成为小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首先会表现出一种小人的姿态。当被“度”的君子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或许也会变成小人。做了小人的他接着去“度”君子,这世上的君子,就会越来越少。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首先得表现出一副君子的坦荡。当被“度”的小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感动,他或许就会成为君子。成为君子的他接着去“度”小人,这世上的小人,就会越来越少。
事实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种惶惶不安的自我保护,其结果,不一定保全了自己,但肯定会伤害他人,并使这世界,变得紧张和多疑。而“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则是一种光明磊落的坦诚和宽容,其结果,不但会解脱自己,还能够感化他人,消灭猜疑,净化心灵。
或许你已经是一位君子,或许你想成为一位君子,不管如何,你所能做的,只能够“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并且,你必须永远“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只有这样,人与人的交往,才会变得快乐。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信任和宽容的阳光遍洒,照彻幽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累乎?
朋友在机场打电话,让我速去接他。他用了很大的嗓门,那语气像是命令。这感觉当然很棒,因为以前,当我去到他的城市,也会这样命令他。机场距离市区整整三十公里,我打了出租车。其实完全不必接他,他不是小孩子,他熟知小城的每一个酒店。去接他,只因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喜欢别人去接我。——他喜欢别人去接他,那样他对这个城市,不会产生任何生疏的感觉。
陪他去酒店,安顿好,直奔小城最好的海鲜馆。海鲜馆距离酒店至少十公里,自然,又一次打了出租车。然后喝酒吃海鲜,四斤的扎啤杯,每人灌下至少五杯。酒毕已是凌晨,朋友拍拍胸脯,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去桑拿——总得有“洗尘”的样子——两个人蒸得就像两只刚出锅的螃蟹。从桑拿房出来,已近凌晨两点,酒也醒了,肚子也饿了,于是再去烧烤摊宵夜,边喝酒边叙旧,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小时。直到凌晨四点,才返回酒店。
回去时,朋友依然恋恋不舍。明天早些来啊!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一起吃早点。
清晨七点半,和朋友一起去吃早点。然后,游览本地风光。然后,吃午饭,喝酒。然后,继续游览本地风光。然后,吃晚饭,喝酒。再然后,去步行街,去唱歌,去逛商城,去茶馆,去看夜戏……回到酒店时,已是凌晨三点半。
第三天,本有别的事情要做,可是朋友第四天就要离开,所以又跑去陪他。照例是先吃早点,然后游览,再吃饭喝酒,一杯一杯灌扎啤。节目千篇一律,哥们感情至深。然后,第四天中午,打车送他去机场,我和朋友,全都摇摇晃晃。
从他来,我们大概喝掉整整两缸啤酒,可是休息时间,加起来不足七个小时。几天来朋友被累垮了,我也是。朋友身体不是很好,我也是。我想回去以后,朋友肯定得休息几天。我也是。
但我们很尽兴。所谓相聚甚欢,正是如此。朋友奔我而来,就是奔着快乐而来,奔着劳累而来。如果他一身轻松精神抖擞地走掉,那么,我这个朋友,便是不可饶恕了。
同样,我去朋友所在的城市,也会喝掉整整两缸啤酒,也会每天休息不足两个小时。朋友就该是这个样子。朋友就应该这样招待远方的朋友。
我常常想这一切到底为着什么。为什么只要朋友来了,我和朋友都会被累垮。后来我想,可能,就因为我们太过好客,就因为我们太怕朋友说我们不够好客;就因为我们太过哥们情深,就因为我们太怕对方说我们不够哥们情深。就因为那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时间短暂,我们需要在短暂的时间里展示友谊,放纵快乐。我们太快乐了,于是我们累垮了。
都知道此“乐”并非“不亦乐乎“之“乐”,都知道朋友不是靠酒肉来维系的,可我们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我们就是要把自己和朋友彻底累垮,然后我们满意地对自己和朋友说:相聚甚欢。相聚甚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累乎?
这就对了。
有些时间是用来浪费的
与朋友一起去外地出差。在列车上,我掏出一本书,慢慢地看。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问我,难道这本书的内容远比窗外的景色吸引人?
当然不是。我承认窗外的景色远比我手里的书精彩百倍。可是那天,我还是想利用列车上的这段时间把这本书读一读。——早就该读的书,却被我拖了很长时间。
朋友听了我的解释,笑笑说,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书难道明天不能读么?后天不能读么?大后天不能读么?只要你下定读这本书的决心,时间绝不是问题。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情享受窗外的景致。
可是我总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我说,或者说,约等于浪费时间。
有些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朋友说。
他的话让我吃惊。
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应该把它们浪费掉。朋友接着说,工作的目的是什么?物质上,是为了生活得更好;精神上,是为了更有成就感;对家人,是为了让他们更加幸福。那么工作以外的时间呢?就应该享受这些美好、成就感和幸福。有些闲瑕时,就应该像我一样享受这种轻松。精神的,身体的,彻底的,纯粹的放松……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工作有时候也是一种快乐吗?我问他。
我当然承认。朋友说,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把工作以外的时间浪费掉。或者说,只有把工作以外的时间浪费掉,工作时你才能有快乐的感觉。假如每时每刻都在工作或者为工作做准备,那么工作时,又怎么会有快乐可言呢?
怪不得!怪不得我在工作时,常常会有一种厌烦或者疲惫的感觉。好像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不单单只有写作是在工作,读书、思考、收集资料等等,其实都是在工作或者是在为工作做准备。我常常提醒自己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来读书、来思考、来收集素材,比如公车上,洗手间里,午餐时,甚至球场上,等等。我承认那是勤奋,是一种品质,但同时,那也是在工作,是在用工作和自己过不去。一个总是处在工作中的人,又怎么能够快乐呢?
也常常见到一些勤奋到玩命的男人。他们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他们睡觉时都会睁着眼睛寻找机会,他们的生命中,几乎没有丝毫可以真正浪费掉的时间。他们失去与朋友、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他们不会注意到一朵花苞,一座远山,一片云,一滴水,一场球赛,一首曲子。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工作或者为工作做着打算,他们吝啬地利用着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即使他们有快乐,他们的快乐,也仅仅是工作的快乐。
不过我还是认为朋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那些时间并没有被真正浪费掉——只要不是毫无意义的低级享乐,时间就没有被浪费掉——浪费不过是从“工作”的角度来评说的,但显然,生活中不可能只有工作。当然包括那些看似不是工作的工作。
把有些时间浪费掉,有时候,也需要一种智慧。
原谅别人等于解脱自己
我的一位朋友,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愤怒、沮丧、仇恨和痛苦之中。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和他的同学一起大学毕业,一起去一个公司试用。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哥们,这之前,亲如兄弟。
他们一起拜访了一位大客户,几乎谈成一单大生意。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只等第二天签合同。朋友和他的同学非常兴奋,在宿舍里喝酒庆祝。结果朋友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醒来后,发现他的同学不见了。等去了公司才知,他的同学竟趁他烂醉如泥的时候,再一次拜访了那位客户,并提前签成那单生意。当然,所有的功劳都成了同学一个人的。
朋友找他算帐。对方辩解说,喝完酒,心里不踏实,所以打算连夜将那个合同搞定。想和他一起去,可直叫了他半个小时,也没能把他叫醒。朋友当然不信,和他争吵。可是有什么用呢?因为那单大生意,朋友的同学升了职,并一直做到部门经理;而我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公司的一个小业务员。
朋友接受了事实,继续埋头苦干。也谈成几单重要的生意,一年后也升了职。可他就是不能原谅那位同学。他和同学彻底绝交,拒绝去一切有他那位同学的场合。他告诉我,只要看到那张脸,他就愤怒到几乎无法自控,恨不到冲上前去,将那张脸砸扁。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宽容,但就是不能够宽容卑鄙;他谁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够原谅这位同学。
其实朋友的同学多次找到他,给他道歉,说那时候刚毕业,还小,不懂事,请求他的原谅,并愿意把他调到身边,给他升职。可是我的朋友,对同学的道歉却是置之不理。他说为什么要原谅他?错误是他犯下的,他理应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不理他,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一辈子刻骨的仇恨。
可是我的朋友并不快乐,尽管他也升到了部门经理。可是同在一个公司,哪怕再小心翼翼,也难免会不期而遇。每到这时,朋友就会扭了头,铁色铁青。哪怕,一秒钟前他还在捧腹大笑。
朋友说他很难受。本来,犯错的是他的同学,要受到心灵罚款的,也应该是那位同学。怎么到最后,竟成了他自己?并且,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我告诉他,因为你有了太多的恨——如果这也叫“恨”的话。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仇恨,而这个人就在你身边,那么,你就会不快乐,就会陷入到无休无止的愤怒、沮丧、痛苦和焦虑之中。
那我怎么办?朋友说,要我原谅他?
为什么不能呢?我说,虽然他曾经对你做过很过份的事,但这件事,并非大到不能够原谅的程度。那么,你完全可以试试原谅他。你原谅他了,就不必天天记恨着他曾经伤害过你,就不必刻意去回避他,他就不再是你的敌人。事实上,这几年来,你一直在放大一种仇恨,而当一种仇恨在心中被无限放大,便变得根深蒂固起来。你想,心中被仇恨占满了,快乐放在哪里呢?你原谅他曾经的过错,其实对于你,也是一种解脱。
虽然朋友对我的话,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但他还是在第二天,试着跟他的那位同学交流了一下。结果,多年的积怨一扫而光,他们再次成了朋友。因为不必刻意回避一位同事,所以朋友的业务做得一帆风顺,并再次升了职。
朋友说,也许我的话是正确的。因为他的那位同学,好像并不像他一直想的那样卑鄙。几年前,也许的确是因为他喝多了,也许的确是因为他的同学年少无知,但不管如何,他决定原谅他。他说,他的目的并不高尚。——原谅了他,就等于解脱了自己。为什么不呢?
是的。原谅了别人,就等于解脱了自己。为什么不呢?
再等一天
他下了决心,要在那个周末,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知道自己是那样脆弱,可是没有办法,一切,都那么无奈和伤心。
高考落榜,女友离去,职位被炒,应聘失败,生活不断跟他开着恶意的玩笑,摧毁着他可怜的信心。他一点点地变得穷困潦倒,颓废不堪。一个月前,他去应聘一家大公司。他把那当成最后的希望。假如应聘成功,他想,生活还可以继续;假如失败,那么,他将选择自杀。
并不是他把那个职位,看得多么重要,而是他害怕再一次失败的感觉。清晰的、刻骨铭心的、世界变得灰暗寒冷的感觉。那种感觉,他太过熟悉。
他脆弱的神经,已经不能承受任何最轻微的打击。
可是直到两天前,他也没有收到那家公司寄来的录取通知。那是最后的期限。显然他已经被淘汰了。这是致命的失败。
母亲周末才能回来,他写好了遗书,放在茶几上。想了想,又放进写字台的抽屉。他不想让母亲过早发现他的遗书。他去意已决。
他把生命的终点,选择在一个遥远的风景区。他坐上火车,咣咣当当,直奔那里而去。一路上他什么也有做,只是蒙头大睡。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把打开的手机关掉,再打开,再关掉,再打开。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是啊,一个临死的人,还有什么可以等待的呢?
他在清晨接到母亲的电话,那时他刚刚醒来,正倚着列车的窗口发呆。他看到熟悉的电话号码,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想还是接吧,听听母亲的声音,也让母亲听听自己的声音。可是他想,不管如何,不管母亲如何劝他,他也不会回去。
他不想面对失败。但他可以面对死亡。
母亲说你在哪里?怎么不回家。他说有事么?母亲说那个公司的录取通知刚刚寄来,她刚刚帮他,签好了名子。他说真的吗?母亲说这还有假?他说你去过我的房间吗?母亲说去过。他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发现到什么吗?比如一张字条。母亲说什么字条?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我马上回来。
他相信,母亲没有骗他。或者,即使母亲在骗他,当他发现事情的真相,也会坚持自己的选择——结束生命。只不过,将会把时间推后几天而已。
他在下一个小站下车,然后直接登上返程的列车。两天后,他真的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张录取通知。于是他去那家公司上班,涨薪,升职,心情变得越来越好,跳槽,开办自己的公司,一路走下来,事业越做越成功。
他一直保存着那张遗书。直到某一天,他把它拿给自己的母亲看,他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没有那张及时的录取通知……
母亲笑笑,看过了。她说。
他愣住。
母亲说,那天在你的抽屉里,看到的。其实那天,并没有录取通知,可是,我仍然打电话给你……
可是那张录取通知,却是真的啊!他说。
当然是真的,母亲说,只不过,通知是在我打完电话后的第二天中午,才寄到的。那时候,我正在考虑,你回来后,我如何开导你,才能打消你轻生的念头……
母亲的话,让他后怕不已。他想,假如母亲不用一张虚构的录取通知骗他回家,假如在他回家时,那张录取通知仍然没有寄来,那么,他将肯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年轻时的自己,冲动并且脆弱。
可是他仍然活下来,只因为,他多等了几天。这几天里,因为一张录取通知,一切峰回路转。
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包括路途中的录取通知。改变的,不过是他的生活,以及心情。
所以,有时候,当你面临绝境,接近崩溃;当你心灰意冷,打算舍弃一切,这时候,不妨再等几天,哪怕仅仅一天。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真爱
侄子回来时,带回两条小鱼。是水族店里常见的那种热带鱼,很便宜,却不太好养。侄子说鱼是幼儿园阿姨送的,每个小朋友都有两条,三个月以后,他们会比一比谁的小鱼养得最漂亮。第一名有巨奖呢!侄子说,两大包巧克力!
两条鱼从此成为侄子的牵挂。每天回家,必先往鱼缸里撒一点鱼虫干,然后托腮瞅着他的两条小鱼。侄子问三个月以后这两条鱼能长到多大?我说你别指望这两条鱼能长个子……你见过长到骆驼那么大的耗子吗?侄子点点头,似有所悟,脸上却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安慰他说你们不是要比谁的鱼最漂亮吗?只要营养跟得上,它们的颜色就会越来越鲜艳。侄子听了我的话,喂鱼更加频繁。有时半夜起来,也要往鱼缸里撒几粒鱼虫干。
鱼缸不大,鱼吃得多了,粪便也随之增多,水就会变得混浊。一开始侄子天天给鱼换水,他说鱼缸里脏兮兮的,不好看。我告诉他不必天天换水的,新换的水太凉,对鱼没有好处。我以前养过热带鱼,我对他说,就是因为换的水太凉,所以鱼冻死了。侄子听了,面露紧张之色,忙问我那怎么办,我说三四天换一次就行……从水管里放出来的水最好先放置一段时间,这样水温恰好,对鱼也有好处……你真喜欢它们,就得让它们过得舒舒服服。侄子眨眨小眼睛,点点头,说,我真喜欢它们。
三个月时间很快到了。那天早晨,侄子要拿他的鱼去参加比赛。可是他昨天刚刚给鱼换了水,现在鱼缸里的水不但有些混浊,并且鱼的粪便沉积缸底,清晰可见。
我得换换水。侄子说,鱼缸里太脏了,小朋友会笑话我的。
可是他忘记了提前从水管里放出一些水。他捧着鱼缸走进洗手间,一会儿又出来,问我,如果现在换上自来水,小鱼会冻死吗?
我说冻死倒不至于,但是小鱼肯定会不舒服,说不定会生病。
那就不换水了?他说,可是就这样拿去比寒的话,肯定不能得奖,小朋友们也会笑话我的。
我说不怕。你是真心爱你的小鱼,所以才不忍让它们受到委屈……说不定阿姨还会表扬你呢。
晚上回来,侄子告诉我说,他的小鱼没有得到第一名。不过阿姨真的表扬了我,小家伙骄傲地说,他说我会养鱼……他还说,我有爱心。
是这样吧。对一条鱼,对一只鸟,对一条狗,对一只猫,似乎,我们不能仅仅为自己的眼球和喜好来对待它们。如果有真爱,那么,首先得让它们活得自在,其次得容忍它们的邋遢,然后,还得尊重它们的生活方式。它是我们生活里的一员,应该善待它们。
甚至,对朋友,对亲人,对爱人,也应该如此吧?
真男人
男人在山上挖草药,突然被一条五步蛇咬中右手食指。于是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毫不犹豫地将受伤的手指砍掉。
但没有用。假如他不能在三小时之内得到救治,残留的毒液仍然能置他死地。而离他最近的医院,也有三个多小时路程。
男人开始了一路狂奔。他要和死神争夺每一秒钟。
途中他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救命”,声音颤抖恐惧。显然,高喊“救命”的人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助。
赶过去,需要穿越一个小峡谷。男人计算了一下,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跑去,也需要十多分钟。男人的伤口在流血,蛇毒正在入侵他的脏腑。对他来说,每一秒钟都是那样宝贵。
可是他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他想假如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对方,那最好;假如对方的处境麻烦,那么,他就告诉对方自己被五步蛇咬伤,需要在极短时间内得到治疗。他可以在抵达医院后,再找人前来援救。
可是当他到达出事地点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需要帮助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在山上迷了路,稀里糊涂地走到一个四周都是绝壁的断崖上。那是一块突起的相对平坦的岩石,往下,是万丈深渊。往上,是两米多高的崖壁。他们等于被困在半空。已经被困几个小时,继续下去的话,后果不敢想象。
拉他们二人上来,即便在平常,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何况男人已经受伤。假如他一定要对他们施以救助,那么,他不知道时间还允不允许自己赶去医院。
可是这一带山林很少有人来,他不救他们,谁来救他们呢?如果男人先去了医院,他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给准确地向别人说出这对夫妻现处的位置。
男人思考了几秒钟后,毅然做出一个决定:先救人!——先救人,自己的伤,救完人再说。
他用左手抓住岩石的缝隙,将身体挂在峭壁上。他用受伤的右手抓住女人,在下面的男人的帮助下,艰难地拉她上来。然后他休息了一会儿,再次探下身子,试图把那个男人也拉上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男人九十多公斤的体重让他根本吃不消。他把男人的身体拉离地面一米以后,就再也拉不动了。剧烈的运动加速了蛇毒侵入身体的速度,他感觉天旋地转,几乎支撑不住。
他不得不放下男人,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再试,却仍然没有成功。
他换了一个姿势。他用受伤的右手紧紧地攀住石壁,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男人。手指喷出鲜血,将那块岩石,染成红色。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将男人拉了上来。
他长舒一口气,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他不知道经过这一番剧烈运动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赶到医院。
可是继续躺在这里的话,他将必死无疑。
他挣扎着爬起来,向那对夫妻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并用他们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家人自己被五步蛇咬伤,也许不能坚持跑到医院,让家人去山下的一个路口接他。然后他给那对夫妻指明了回去的路,再次一个人向医院奔去。
他谢绝了那对夫妻的随行。——他们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给他造成拖累。
结果,他真得晕死在路边。好在家人及时赶到,将他送进了医院。
当他在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得救。医生告诉他,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他肯定没命。由于耽误时间太长,蛇毒已经部分侵入体内,这让他右胳膊肌肉坏死。从此后,他不能再从事任何高强度的劳动。
……
故事是真实的。男人叫赵明健,湖南张家界人。我极少被电视报道所感动,可是那天,我还是被那位相貌平平的男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有记者问他,在那种情况下,你为什么不顾自己的生死,而向一对陌生人伸出搭救之手?
他淡淡地说,只因为我,正好遇上了。
语气平淡得让人颤抖。
什么是真男人?我想,在他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赛跑的紧要关头,却能为两个陌生人停下脚步,这样的男人,无疑是令所有人敬重的真正的男人。
一命能否呜呼
朋友从南方回来,为我带回一张光碟。那是一场厨艺大赛的视频录像,我却没有一点色香味的感觉。整个过程看得我肉颤心惊,夜里,梦里,尽是蛇抽搐扭动的身体和鲤鱼一张一合的嘴巴。
不死蛇。呼救鱼。两道难度极大的菜肴是厨艺大赛的主题。蛇的身体被剁成一段一段,鲤鱼的身体被炸得金黄,然它们被端上餐桌,却仍然活着:蛇的每一段躯体都在扭动,鲤鱼的嘴巴仍然在奋力地一张一合——我想起一个词:茹毛饮血。
我不想描述这两道菜极其血腥极其残忍极其没有人性的烹制过程,我只能描述食客和嘉宾们在品尝这两道菜时的动作和表情。他们对盘子里的蛇和鱼指指点点,他们对蛇和鱼的口味百般挑剔,他们相互催促着快吃快吃,而当蛇和鱼终于死去,我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般失落。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死蛇”,可是几年以前,在一家酒店,我近在咫尺地见到过“呼救鱼”。鱼盛在盘子里,炸得金黄的身体上浇了汤汁,又撒上葱花、姜丝、椒丝、香菜……食客们将鱼的身体很快瓜分,然而,只剩头颅和骨排的鲤鱼,却仍然没有死去——眼睛明亮,嘴巴张合,鳃部忽闪忽闪。我没有勇气将餐桌掀翻,更没有勇气打掉食客者们的筷子。我只希望那条鱼快快死去,我只希望它能够宽恕这些正在分食它的身体的人们,不管此时它在求饶,呼救,惨叫,还是诅咒?
它在看着我们。
伪善的我们每天都在吃掉一些我们称之为朋友的动物:羊,牛,鱼,狗,甚至蜥蜴,蝉,蝴蝶,蟑螂……但我想至少,我们可以将它们彻底杀死再去品尝和咀嚼它们。我相信一命呜呼的它们和一命尚未呜呼的它们口感完全一样,营养完全相同。之所以要活吃,之所以要一边吃一边看着它们在盘子里挣扎,我想,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残暴。
食客的残暴。国人的残暴。人类的残暴。噬血是残暴的一种,却不是全部。“活吃”这种残暴,早已经超过噬血的层次。换句话说,就是禽兽不如。
有朋友不满我的结论。他说这与残暴无关——厨师有勇气烧出那种难度极大的菜肴,是对自己的挑战;食客有勇气吃掉那些挣扎的“不死蛇”和“呼救鱼”,也是对自己的挑战。人类向自身挑战,不好么?
哦,勇气,挑战。飞越峡谷是勇气和挑战,漂流大江是勇气和挑战,独步大漠是勇气和挑战,勇攀雪峰是勇气和挑战。现在,勇气和挑战,终于达到“茹毛饮血”的境界。只不过这种“茹毛饮血”没有生命危险,更不必征得动物们的同意,可是,他们在大快朵颐的过程中,却绝不允许它们死去。
其实那天,我很想对我的朋友说,吃屎也需要勇气,你怎么不去挑战呢?
好一堆茉莉花
第一次听到“闪亮登场”这个词组,很是激动了一阵子。记得好象是某个化妆品广告中的一句,迷人的小妞儿和这句广告词配合得天衣无缝。好象,只要抹了广告中的护肤霜,那皮肤便立即如绸缎般“闪亮”了。
然后睡去,第二天醒来,走上大街,便是全大街的“闪亮登场”了。手机、沙发、火腿肠、杀虫剂、方便面、文胸,等等,全都是闪亮登场。仿佛,新品牌要打开销路,非“闪亮登场”不行;更仿佛,离开这四个近似于香艳的汉字,中国人便不会说话了、不会说中国话了。
于是有人说,那是思维空洞、创意匮乏的表现。而我却更觉得这种一轰而上的作法,更能体现出中国人的传统,即:跟住了成功者的屁股,不偏不移,勇往直前,直到臭了大街,人见人恨。
你得承认中国有许多好东西。许多好东西放在那里,无人使用,几乎烂掉。后来某人拾起一件,拍打拍打,化妆化妆,改进改进,便突然间火起来。一本书,一首诗,一支曲子,都是如此。再然后,炒得过火了,虽摆脱了腐烂掉的命运,却得到了翻烂掉的命运,比如“闪亮登场”,再比如,“闪亮登场”后正满世界奔逛的《茉莉花》。
外国人是什么时候认识到《茉莉花》的,已是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的是,随着中国人的强化训练,许多外国人的眼里,《茉莉花》几乎等同于全部的中国音乐。这使得这一支漂亮的小曲,被人为地承载了太为沉重的使命。一开始是这样,《茉莉花》被某些人翻出来,包装一番,便让某些外国人疯了似地喜欢。于是,另外一些人干脆投其所好,把一曲《茉莉花》送到世界各国。一时间,到处都是茉莉花,又香又白人人夸,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没什么不好,问题是,中国只剩下一曲《茉莉花》么?与其说这是我们在展示中国音乐,不如说我们是在讨好洋人,不是爱听吗?爱听就给你猛唱!唱《茉莉花》是极好的,因为那是成功者的屁股。别的一些东西,不敢唱,也不敢展示。为何?怕人家不喜欢。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突然间,变得似一个初登舞台的孩子般幼稚和小心冀冀。
什么东西炒得多了,除了会火,还会贬值。你去茶庄,隔着柜台望,最便宜的是什么?是茉莉花茶。这玩艺虽好,但就是便宜。理由便是,太多了。
想起雅典奥运会的闭幕式,中国人又一次给全世界展示了一次《茉莉花》,不仅是一群穿花衣裳的姑娘们在跳,又有一个小娃娃从灯笼里钻出来,重复并强化了一遍。只不过,这小娃娃有些口齿不清,于是我听到她是这样唱的:好一堆美丽的茉莉花,好一堆美丽的茉莉花……
这一堆茉莉花,令我烦躁不安。
一生只做一件事
一生只做一件事。一个古训,成为许多现代人的人生格言。
但可能的陷井是,你不能确定这件事是对你来说,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一件事,会带你去天堂,还是抛你入地狱。
一生只做一件事。哲人如是说,流氓如是说,品性坚强者如是说,思想偏执者如是说。一句话,谁都可以拿来用,然后,搓捏或肢解,成为一条路走到黑的借口。
假如张贤亮只养山羊,那么,宁夏多了一位平庸的企业家,中国少了一名优秀的思想者;假如刘翔只练跳高,那么,中国多了一位平庸的跳高选手,世上少了一名优秀的短跑健将。有时路在你面前突然转了个弯儿,或分出了叉。这时,你仍做那一件事,还是选择另一件事?
一生只做一件事,成功者众,这需要一种资本和毅力;换一件去做,仍是成功者众,这需要一种幸运和胆识。
可是很多时,换一件事去做,眼前便突然豁然开朗了;仍做那一件,却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成功与失败,优秀与平庸,转念一闪之间。不会有任何提示,无丝毫经验可以参考。
一件事,或让你昏昏糊糊,度日如年;或是,你在倾注心血的同时,一边对自己心存着怀疑。那么,无疑,这件事,是不可能带给你快乐的。
没有快乐,便很难有成功可言。
那么,你还坚持吗?
现实的工作并不一定等同于事业,它可以换来衣食,却不一定换得快乐。你的一生,到底该做哪一件事?有时候,所谓的理性是靠不住的,这件事能否给你带来最持久的快乐,才是根本。
有了快乐,那怕暂时只是些支离破碎的快乐,也是成功的开端。
所以,其实,人一生,真得只需要,坚持做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让自己快乐。
第六辑 答应过眼睛
躺着睡觉的马
一匹马累了,它决定休息。它把两条前腿跪下,再将两条后腿蜷起。它在草原上驰然而卧,像猫一样团着身子。它是草原上惟一一匹躺着睡觉的马。它是一个异类,没有马喜欢它。
它告诉其它的马,其实躺着睡觉远比站着睡觉舒服。可是没有任何一匹马相信它。自盘古开天劈地,马们都是站着睡觉的,这是马的标志,更是历史和传统。躺着睡觉?没有马敢跟它学习。
可是马群中有一匹马受伤了。它的一条后腿在一次奔逃中被狮子的利齿刺穿,虽然拣回性命,走路却一瘸一拐。伤口在夏天发炎,疼痛难忍。它决定躺下睡觉。它决心试一试。它真的这么做了。当它醒来,一个消息迅速在草原上的野马群里扩散开来:躺着睡觉,是如此美妙。
一个奇特的现象在以后的几天里诞生并且延续。所有的野马,全都趴伏在地上睡觉。它们就像一只只猫或者一条条狗,睡得放肆、踏实和幸福。它们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它们的祖先们,一直不肯躺下来?无疑,站着睡觉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行为。它们为祖先们失去一种美好的感受和体验而惋惜不已。
可是那天,休息中的野马群遭到狮子的伏击。三只狮子从三个方向攻击了它们,对它们大开杀戒。马们在头马的带领下奋勇突围,它们用健硕有力的后腿蹬踢着进攻的狮子。那次突围,它们失去了六位伙伴,包括那匹受伤的马。其实遭到攻击是常有的事,伙伴被屠杀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一下子死掉六位伙伴,还是头一次。最后它们得出结论,所有的一切,只因为它们选择了躺下睡觉的姿势。这种姿势太过舒服,让他们的警觉性大大降低。并且,不可忽略的是,这使得它们多出一个站起来的动作。这动作让它们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马们痛恨这匹躺着睡觉的马。它们不能够原谅它。它们把它驱逐出野马群,让它独自面对危险。伤心的马失去了集体,它变得多愁善感,郁郁寡欢。
它仍然躺着睡觉,就像一条狗。它把耳朵紧贴上地面,时刻感觉着周围的危机四伏。三只狮子再一次从不同的方向向它发起攻击,它早早地一跃而起,将狮子远远地甩在后面。它站在一个土坡上嘲笑被它甩掉的狮子,嘲笑赶它离开的同类。它试图用它的经历说服野马群里的同类,它想说,我们完全可以像狗一样用耳朵感知危险。它试图回到它们中间。没有用。仍然没有任何一匹马相信它。它们不想被它说服。——它们曾经亲眼目睹六位伙伴霎间被狮子的利齿撕成碎片。
它只好继续独自生活,尽管他是那样怀念他的集体。许多年后它老了,步履蹒跚。它依然保持着警觉的耳朵,却无法保持敏捷的身手。终于,在一个黄昏,一只同样老迈的狮子攻击了它。它拼命奔逃,却没有成功。被撕碎的一刹那,它没有恐惧,只剩下忧伤。它想,当它死后,这世上的马,将再也不会躺下。
它的故事在野马群里流传。没有颂扬,只剩下怜悯。马们只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匹躺着睡觉的马,落入了狮子之口。所以它们的教训是,无论如何辛苦和疲劳,都绝不能够躺下。尽管站着睡觉的马,也常常遭受攻击,也常常面临屠杀和死亡。
茶弈
子胥初居山野,心烦意乱。白天他与当地农夫一起农作,到晚上,便手捧一杯清茶,面朝吴国方向,久久不动。小院里雾气升腾,院角,一株他从山上移来的茶树长得生机勃勃,片片嫩芽如同落上一层淡雪。
子胥叹一口气,将茶杯置于几上。身边的七星宝剑夺目光辉,子胥能够感觉到它复仇的光芒。
有人敲门,嘭嘭嘭嘭,节奏平和,声音温敛。开了,原是东山老翁。这老人索居离群,务农为生,鹤发童颜,身姿矫捷。见到子胥,笑笑,致礼,坐定,说,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对弈一乐?
无棋。
无棋也可对弈。老人说,以茶代棋。
以茶代棋?
就是茶弈。无章无法,无规无矩,但看如何弈法。
子胥亡命天涯,见多识广,对茶弈却是闻所未闻。老人一番话,让他兴趣盎然。
两把茶壶,两把茶叶。两个人,两种表情。子胥洗茶温杯,井井有条。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如炬。少顷,子胥沏出第一杯茶,茶色浅淡,茶香淡雅。子胥为老人斟上一杯,说,请。
老人轻啜一口,笑了。老人说,茶是上等好茶,只是这泡法之上,尚欠火候。
了胥愣怔。
老人不说话,端起茶壶。洗茶温杯,与子胥别无二样。然后,添水,静坐,表情淡然。
子胥问,有何不同?
老人伸手。请。
老人之茶,形美,色透,香浓,味醇。细细品之,香浓持久,甘冽醉人,确上于子胥所泡之茶。
子胥不解。
老人说,做好茶,讲究的便是这“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做茶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形美,要顶天立地,不可流俗;色透,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香浓,要不骄不躁,大度豁达;味醇,要仗义疏财,高情远致。此为天赐此茶之品质,更是此茶赐人之品质。
天赐?子胥的眼睛亮了一下。
天赐。老人捋一把胡须。
子胥思忖良久,微微点头。
泡出好茶,还需要工夫。老人顿了顿,接着说,所谓工夫,但是时间。比如今日之茶,水不能太烫,水太烫则味涩苦;时不能太短,时太短则味浅淡。看似泡茶一事,实则人生至理。我看你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须发绀绿,威武雄壮,必异于常人,胸怀大业。但是,听老夫一句:欲速则不达。一个人,纵有千般遗憾万般仇恨,也需按部就班,切不可急于求成。
子胥豁然开朗,向老人点头致谢。
从此子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加深居简出。七星宝剑早已锈迹斑斑,然用坏的锄头,至少三四有余。
每夜里,与他相伴的,必是一壶天赐好茶。
是夜,东山老翁再一次敲开他的房门。
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弈茶一乐?
子胥将两个茶壶摆上方桌,有条不紊。这次子胥有了经验,洗茶,温杯,三九二十七道序,一丝不苛,不急不躁。终于,第一杯茶沏出,子胥恭恭敬敬将茶递给老人。
不错。老人品一口茶,赞叹道,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天之甘露。不过,既为茶弈,总得比个高低。
请。
老人开始洗茶。茶洗完,将之摊平,晾干。晾茶用时很久,老人用这段时间劈了一堆柴,又汲了井水,将那棵如落雪般的茶树浇灌。待老人将晾干的茶芽重新装进温好的茶壶,天已拂晓。接下来老人的举动令本已昏昏欲睡的子胥目瞪口呆——老人往茶壶里滴一滴水,只一滴,仅一滴,然后,老人手握茶壶,摇动起来。
老人将茶壶摇动很久。老人的表情随着茶壶的摇动慢慢变得生动。茶壶如同武器,裹起阵阵晨风。终于,啪,老人将茶壶拍上桌子。老人取来茶杯,开始斟茶,但见一滴茶珠挂在壶嘴,温润透明,久久不落。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幽远,晨光里,如同一尊雕像。终于,珠落杯底,声音纯厚。
老人说,请。
不用看,不用闻,不用品,子胥也知那是茶之精华——一壶上等好茶,需要一把茶尖;一把上等茶尖,需要几亩茶林;一亩上等茶林,需要几座仙山;一座云中仙山,需要千年造化。这一滴茶,便是世间几千年光阴啊!
对普通人来说,一壶茶便是一生,便可知足。老人笑笑说,可是对你来说,莫让一壶茶,误你一生。
误我一生?
不是吗?老人说,不凡之人也需闲淡,但不凡之人不该一生闲淡。就像茶。上次之茶乃中庸之茶,适闲人雅士、山野村夫;此次之茶才乃志士之茶,适将相帝王、不凡之人。正所谓厚积薄发,十年磨一剑,茶与人,皆如此。还有,剑乃指点江山之器,而绝非用来挖挖山药……
老人扭头,看一眼子胥那柄生满锈蚀的七星宝剑,说,茶乃天赐甘露,你乃天赐良才。切莫辜负。
既是天赐,又何必……
虽是天赐,人必为之。老人站起来,对面一抹朝霞,飘然而去。
子胥沉吟良久,“嘭”地朝老人离去的方向跪下,尊一声“师父”,然后,取了剑,院子里舞起来。
送你一缕阳光
几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在一个乡间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病房里一共四张病床,我和一个小男孩各自占据了靠窗的一张。另外的两张,则有一张属于那个姑娘。
姑娘苍白着脸,长时间地闭着眼睛。只是闭着眼睛,她不可能睡着。姑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刚来的时候,还能扶着墙壁走几步,到后来,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有时候她会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让正在翻看旧杂志的我,深感不安。
她很少说话。我只知道她是外省人,父母离异后,随着母亲来到这个城市。想不到接下来的一个突然变故,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这个城市里,她不再有一位亲人,也没有一位朋友。现在,她正用母亲留给她的不多的积蓄,在这个简陋的病房里延续着自己年轻且垂暮的生命。
是的,只是无奈地延续着生命。有一次我去医护办公室,偷听到护士们正在谈论她的病情。护士长说,治不好了。肯定。
靠窗那张病床上的小男孩,虽然也生着病,却是活泼好动。他常常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声音喊得很大。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偷偷瞅那位姑娘一眼。我发现她的眉头紧蹙。显然,她不喜欢病房里闹出的任何声音。
男孩的父母天天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给他带图画书和变形金钢。男孩大方地把这些东西分给我们,并不识时务地给那位姑娘分上一份。有时姑娘不理他,闭着眼睛假装睡着,男孩就把那些东西堆在她的床头,然后转过头,冲我们做一个鬼脸。
一次我去医院外面的商店买报纸,看见小男孩的爸爸正抱着头,蹲在路边哭泣。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告诉我,小男孩患了绝症。大夫说,他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那时,已经是初秋了。
一个病房里摆着四张病床,躺着四个病人,却有两个人即将死去。并且,都是花一样的年龄。那时我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
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改变的。
那天,男孩又一次抱了一堆东西,送到姑娘的床头。那天姑娘的心情好一些,正收听着收音机里的一档音乐节目。她跟男孩说声谢谢,并对着他笑了笑。男孩于是得意忘形了,他赖在姑娘床前,不肯走。
他说,姐姐,你笑起来很好看。
姑娘没说话,再次冲他笑笑。
男孩说,姐姐,等我长大了,你给我当媳妇吧!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包括那位姑娘。看出来是那种很开心的笑。姑娘说好啊!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那么苍白?男孩问。
因为没有阳光啊!姑娘说。那时,她正和男孩拉勾。
男孩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姑娘说,我们把病床调换一下吧,这样,你就能晒到太阳了。
姑娘说那可不行,你也得晒太阳啊!
男孩再一次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拍拍脑袋。有了!他再一次认真地说,我让阳光拐个弯吧!
所有人都认为男孩正开着他那个年龄所特有的不负责任的玩笑。包括我。我想,也包括那位姑娘。可是男孩却并不认为他在开玩笑。那天,他真的让阳光拐了个弯。
他找来一面镜子,放到窗台上,不断调换着角度,试图让阳光反射上姑娘的病床。可是他没有成功。当我们认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却又找出一面镜子。午后的阳光经过两面镜子的折射,真的照上了姑娘的脸。
我看到,姑娘的脸庞,在那一刻,如一朵花般绽放。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姑娘一直静静地享受着那缕阳光。虽然她闭着眼睛,却不断有泪从她的眼角淌出。她试图擦去,却总也擦不干净。
那以后,男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擦拭那两面镜子,然后调整它们的角度,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上姑娘的病床;而那时候,姑娘早就在等待那缕阳光了。她浅笑着,有时将阳光捧在手里,有时把阳光涂上额头。她给男孩讲玫瑰树和蜗牛的故事,给他折小青蛙和千纸鹤。姑娘的脸,竟然不再苍白,逐渐有了阳光的颜色。
有时,男孩会跟她调皮。他故意把阳光反射到墙上,照在姑娘所抓不到的高度。这时姑娘就会撑起身体,努力把手向上伸,靠近那缕阳光。总是在姑娘想放弃的时候,男孩及时地把那缕阳光移下来,移到姑娘手上,或者身体上。那段时间,病床里总是响着他们两个人的笑声。
我还记得护士们惊愕的表情。每一天,护士们为两个人检查完身体,都会惊喜地告诉他们:又好一些了!显然,男孩与姑娘的身体都在康复。我知道这是奇迹。
我出院的时候,姑娘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和男孩一起来送我。那时他们牵着手。两个人的脸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那是两张快乐并健康的脸。
几年后见过那位姑娘。当然她没有给那个男孩当媳妇,不过她说,她每天都在感谢那个善意的玩笑。说这些时,她刚刚出嫁,浑身散发着新娘所独有的幸福芳香的气息。她说,是那个男孩和那缕阳光救活了她。那段时间,每天睡觉前,她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醒来,好迎接男孩送给他的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她说,她不想让天真并善良的男孩,在某一天,突然见不到她。她说,那段日子,一直有一缕阳光照到她的心里,给她温暖和希望。她说,她不敢死去。
我也见过那个男孩。男孩长大了,嘴上长出些褐色的细小绒毛,有了男子汉的模样。那天我坐在他家的客厅的沙发上,问他,那时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吗?他说知道,只是那时还小,对死的概念,有些模糊。却仍然怕,怕得很。好在有那位姐姐。那时,每天睡觉前,我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起床,让清晨的阳光拐个弯,照到姐姐的脸上。因为,她要当我媳妇呢!说到这里男孩笑了,露出纯洁和羞涩的表情。
不过是一缕阳光,却让奇迹发生。我在想,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缕温暖的阳光。你给予别人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多。
终点
他把右手插进裤兜,从汽车的前面往后挤。车厢里气味复杂,拥挤不堪,这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上沾着无数只眼睛。他用左手艰难地抓紧着头顶上的钢管把手,身体象一条被挂起来的风干的咸鱼,轻轻地晃。
他的手心冰凉。
班车的终点是八十公里外的一座小城,据说那里轻工业发达,满街都是毛纺厂和刺绣厂。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行程的终点,只是这个拥挤不堪的车厢,或者,只是那个旁边有个加油站的小站。
他右手的手指开始剧烈地蹦跳。不能自控。
之所以选择那个加油站下手,是因为他知道那里只有三个年轻的女孩。他还知道那附近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一条通向无限荒凉的土路。他想,这或许可以增加他逃离的成功率。
斜挎着黄色帆布包的乘务员开始收钱。他问多少,对方答七块。他松开紧攥着钢管的左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乱翻。其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翻出多余的一分钱,却仍是装模作样地寻找。终于他有些烦躁,他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表演,把身上仅剩的六块钱递给了乘务员。
差一块,乘务员看着他,面无表情。
就这些了。他说。
可是差一块,对方盯着他说,六块钱只能到张村。你不是要到加油站吗?
那就到张村,他低声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他可怜的回答引来一片目光。明亮的,混沌的,好奇的,麻木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这些目光随着他身体的左右晃动,便也跟着晃动起来。
乘务员接过钱,咧一下嘴,继续向后挤去。他松一口气,抖抖身体,象要抖掉沾满一身的眼睛。他看看窗外,正是夏天,玉米们拔着节儿,争先恐后地接近太阳。
他想自己过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败了。相恋五年的女友说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恶心的鼻涕。他还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长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不过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给自己留了半年的时间,可是他仍然失恋,仍然失业。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顽强地作对。他想就这样吧,拼一次!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仍然颤抖不止,好像那把折叠刀生了翅膀,即将从他的手里飞走。于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这一次会失败吗?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其实失败了也没什么。他想,只需拿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抹,他就真的到终点了。他想,这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连成了片。他知道,现在距那个加油站很近了。他裤兜里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他呼吸紧促,胸口发闷。他不得不大张着嘴,似一条缺氧的鳗鱼。
而他此时的身体,却似一张绷紧的弓。
汽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他松开抓着钢管把手的左手,活动着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头,他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的崭新一块钱。他愣了愣,那钱便递到了他的手里。再回头,一个纤细且陌生的背影已经下车。
汽车再一次行进起来。
他把钱捏在手里,像做着梦。那一块钱轻飘飘的,仿佛完全没有质量,却让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抓紧。后来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向四个方向牵引。他有一种被分离的感觉。
汽车再一次停下。到张村了!乘务员只朝他一个人喊。
他盯着乘务员,扬了扬那一块钱,露着自豪的表情。然后他下了车,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裤兜里,紧抓着那把刀。却不再抖,安静得象疲劳的战士。经过加油站的时候,一个忙得满头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后继续走。继续走,他没有停下,始终朝着终点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小镇,小镇上满街都是毛纺厂和刺绣厂。
他把刀从裤兜里掏出来,抡圆,猛抛向旁边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将一抹白色的阳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泪水。
现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进裤兜,紧紧地攥着那一块钱。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镇后,会随便走进一家工厂,他会问他们这儿需要人吗?他会说,只要有活干,干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
他感觉自己,正在奔向起点。
一条鱼的狂奔
他的手里提一个沉甸甸的冲击钻,腰间别一个丑陋并陈旧的卷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等车的人。那里还有一个空位。他需要一个位子,可是他不敢走过去。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接近峻工的楼房外墙,用极度别扭的姿势把坚硬的混凝土外壳打钻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的惟一本钱和留下来的全部希望。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一条离开了河川,在陆地上奔跑的鱼。他必须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体。他不敢停下来。太阳会把他烤干。
已经疲惫到极致,他的两腿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他瘦小的身体。他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来舒服一些。没有用。腿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这些微小的抽搐几乎要牵着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个空位。
姑娘坐在那里,空位在姑娘身边。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描得细致和迷人。姑娘穿着很长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间,露一截令他眩晕的圆润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余光看的。城市生活让他习惯了用余光观察所有美好的东西。——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动声色。有风,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断飘进他的鼻子,让他宁静、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车,投下一枚硬币。他希望得到一个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他冲过去,把身体镶在上面。他几乎在那个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来。他是那么疲惫,坐着有多么幸福。
香味再一次钻进他的鼻子,轻挠着他,让他打一个羞愧的喷嚏。他把脑袋转向窗外,眼睛却盯着姑娘绵缎般光洁的皮肤。当然是用余光,他的余光足以抚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变得不安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笔直。
车厢里越来越拥挤。所有站着的人,都在轻轻摇摆。姑娘倾斜着身子,一只手扶住身边的钢管。姑娘的旁边站一位男人,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摆,不断碰触着姑娘。他的脸红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着的,不是冷冰冰的冲击钻,而是姑娘甜藕一样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过头来,厌恶地看看男人。男人尴尬地笑,做一个无奈的表情。姑娘没有说话,她小心并艰难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间闪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汽车突然猛然摇晃,姑娘的努力倾刻间化为泡影。现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贴到一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举动迷惑不解。他对姑娘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想他应该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他的嘴唇在飞快地抖动。姑娘看看他,懵懂着表情,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指指自己让出来的位子,他对自己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
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细致动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个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头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没有动,也没有理他。姑娘说,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细细研究他身上每一个肮脏的毛孔。他没有坐下。他把脸扭向男人。他对男人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颤抖。那是哀求的调子,透着无比的卑微和虔诚。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笑,但男人的确笑了。男人的脸上霎间堆满了快乐的细小皱纹。男人没有动,甚至没看那个空位。男人盯着他。男人说,哈。
声音是从鼻子挤出来的。——那声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那座位就那样空着,没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面无表情。他感觉自己被他们一下一下地撕裂开来,每个人都拿到其中一块,细细研究。
他提前了两站逃下了车。他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冲击钻,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马上就要瘫倒。他经过一个报摊,停下来。他把眼睛贴上了当天的晚报。
他对晚报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
他把冲击钻换到另一只手。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即将脱水的鱼,正被太阳无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应该不会再来到这个城市了。因为在乡下,淌着一条温暖的河。
一缕熟悉的清香悄悄钻进他的鼻孔。他没有转身,继续盯着那张晚报。突然他再一次紧张起来,他感觉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他第一次面对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脸。他的身体开始颤粟不安。
姑娘说刚才是你吗?他点点头。姑娘说哦,转身走开。姑娘走了几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过脸,说,谢谢你啊。然后把身子,踅进一家服装店。
他开始了无声的狂奔,泪洒成河。他感到安静和幸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在炙热的陆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泪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还会留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用极度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将坚硬的混凝土外墙,钻磨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
谁为你长夜不眠
朋友的生意,突然遭受到灭顶之灾。他试图挽救,反复多次,结果欠下更多的债。当债主们几乎将公司的门坎踏平,心灰意冷的朋友,决定躲回乡下。
乡下是朋友的老家。那里有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躲在乡下的朋友,似一只不安且绝望的老鼠。他每天上午去村尾的河边发呆,下午和老家一个同样失意的朋友在客厅里喝酒。那是接近于真正的“喝酒”,两个人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是往嘴里灌酒。偶尔说两句,也是鸡毛蒜皮,不着边际。晚上,他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继续喝酒或者蒙头大睡。他很少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他发现母亲好像总是很困,他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房间里睡觉。有时母亲在凳子上坐着,也会倚着墙睡过去。也难怪,母亲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
他不敢把生意赔钱的事告诉母亲。他不想老迈的母亲为他担忧。他只是对母亲说,累了,想回来休息几天。
朋友真的很累。他甚至想,或许自己会彻底放弃以前的事业,就这样躲在乡下,过一辈子。
朋友在老家,住了两个月。正是冬天,老屋里潮湿阴冷。有时他坐在客厅抽烟,会发觉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他把目光迎上去,母亲就笑笑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母亲便不再说话。他发现,母亲眼里,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安。
那天朋友又一次喝多了酒,晚上起夜,怕惊动隔壁房间的母亲,便蹑手蹑脚披了衣服,没有开灯。当他推开卧室的门,一下子便愣在那里。他发现,客厅的长凳上正坐着自己年迈的母亲,披一条毛毯,被苍白的月光照着,正瑟瑟发抖。
他开了灯,问母亲,您这是干嘛呐?
母亲说,没事……睡不着,想些事情。
朋友告诉我,那天他一夜未眠。他隐约感觉,母亲肯定有事。
第二天,在朋友的追问下,母亲才极不情愿地告诉他,她想看着他,她怕他出事。
母亲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失恋了。那次你拿了刀子,狠命地划自己的手腕,记不记得?
朋友当然记得。的确,他曾经闹剧般地自杀过,为一个女孩。他一直把那次自杀事件,当成自己年幼无知的冲动。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母亲说,生活不顺心吧?你回来,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欠别人钱了?不怕,多大点事……
朋友告诉我,那一刻,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啊,他有什么事,能瞒过敏感的母亲呢?这世上又有谁,能象母亲一样了解他呢?其实,只需他的一声叹息,母亲便能够准确地猜到他的处境了。
而年迈的母亲怕他干出傻事,竟然在漫长的冬夜,在阴冷的客厅,偷偷守护了他两个月!两个月,母亲竟没有在任何一个夜里睡过一分钟的觉!
第二天朋友离开了老家。临行前,他拥抱了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朋友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母亲。
现在,朋友的公司仍然不景气,债也仍然没有还完。但他告诉我,他每一天,都在努力。除了成功,他别无选择。
他告诉我,其实,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体现价值、实现理想,这些都成为次要。之所以拼命工作,之所以一定要成功,只因为,他想让自己的白发亲娘,在每一个夜里,都能睡一个好觉。
明亮的天空
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光明。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他整天发呆,不说一句话。母亲坐在他的床边,对他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不信,20岁的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要想使自己重见光明,除非角膜移植。他还知道中国因角膜伤病的失明者有200万,可是由于角膜缺乏,每年的角膜移植手术只有1000多例。这等于说,他的前面,有1999000人在等着。他陷入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回了家,仍然每天发呆,不说一句话。母亲给他端来饭菜,却被他全部掀翻在地;母亲为他阅读报纸,听着听着他会伤心地哭起来。他喊我完啦,我这辈子算完啦!母亲说你怎能这么没有出息?中国有500多万盲人,哪一个不是活得很好?记住,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他不听。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不能面对黑暗的现实。他不敢面对以后的人生。
母亲看着他,悄悄地抹泪。
那天母亲小心冀冀地问他,过些日子,想给你做一个角膜移植手术,行不行?他说不可能的,在我前面,有十九万九千人等着角膜。母亲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就是不知道医院会不会答应。他一下子愣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妈你说什么?母亲说,我想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我查过一些资料……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他说妈您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母亲说我都这年纪了,什么没见过?而你的路,还很长……你比我需要眼睛。他说妈您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母亲说你就听妈一次。他说不……如果您真这么做了,我就死给你看。
母亲深知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答应的事,谁都不能逼他。她不再跟他说角膜移植的事,只是天天给他读报纸。慢慢地,他的情绪缓和并稳定下来。他开始学习盲文,并大声念出那上面的段落。也许母亲的话感动了他吧?他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并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最起码,他想,他不应该让自己的母亲,继续惦记着她的角膜。
他很喜欢朗诵。上大学时,他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母亲说你可以去市广播电台试试。他说可以吗?母亲说为什么不可以……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再听到这句话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他仍然消沉,可是偶尔,当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他也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他听了母亲的建议,真的在某一天,去市电台应聘。本来他只想应付一下母亲,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被破格录取为电台的兼职主持人,主持晚间的一档节目。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说,这很正常。其实你什么都可以做到,并且会做得很好。母亲的语气淡淡的,可是他能够觉察出母亲平淡的语气下面难以抑制的快乐。
是一档倾诉类节目。每天他坐在直播间,给电话那端的陌生人解除苦闷,出谋划策。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他想不到帮助别人原来这么快乐。虽然仍然看不见,可是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充实。他的节目越做越好,收听率直线上升。年底的时候,他正式成为电台的一名播音员。
更让他和母亲高兴的是,他有了自己的爱情。一位好女孩爱上了他,每天扶他上下楼,给他讲有趣的故事。那段时间他认为自己迎来了崭新的生命。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和职业,他有一位好母亲和一个明亮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满足。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是癌症。是晚期。
那段日子母亲的胸口总是痛,一开始她认为可能由于自己太过劳累,休息几天就过去了。可是那天正做着菜,她竟痛得晕了过去。他和女孩将母亲送进医院。几天后,母亲平静地告诉他,半年后,自己将离开人世。母亲说,告诉你,是想让你坦然面对,是想让你在这半年内,学会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妈帮不了你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相信坚强乐观的母亲会永远离他而去。他不想再去电台上班,他要在医院里时时陪着母亲。可是母亲说,去吧,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多听听你的节目。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他看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到母亲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让他不能拒绝。
他仍然去电台做节目,仍然为陌生人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他的节目仍然做得很好,语言舒缓和平静。他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因为有母亲在听。他想,母亲会为他自豪的。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有一位优秀的双目失明的儿子。
那天刚做完节目,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让他赶快去一趟。他慌慌张张地去了医院,医生说,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在中午,突然晕倒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过根据她的嘱托,我们会把她的角膜,移植给你。
他跪下,嚎啕大哭。为什么母亲走得这样突然?为什么母亲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为什么母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膜和他的眼睛?他哭了很久,晕倒在医院里。醒来后,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知道,现在,母亲的角膜已经移植给了自己;他知道,几天后,当他真的能够再一次看见光明,那其实,是母亲的眼睛。是母亲给了他一个明亮的世界。
几个月后,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他翻出了一张病历。病历是半年前的。他看到上面写着:恶性肿瘤。下面,有母亲亲手写的一行字。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藏起这张病历,可是那行字,刺得他的心淌出了血。
母亲在上面写着:感谢天。我的儿子,将在半年后,重见光明。
他再一次号啕大哭。当母亲得知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她当然也会为自己伤心,可是,当她想到自己的离去可以为儿子换来光明,那时的她,竟有了欣慰和快乐!
那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母爱啊!那是用任何行动都无法报答的母爱啊!
那天晚上,在节目中,他给听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那天,收音机旁,很多人泣不成声。
据说第二天,很多人来到了医院,向医生咨询捐赠角膜的相关手续。他们说,当自己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为什么不给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线光明呢?
至今他还在电台工作,还在主持晚间那一档节目。下班时天已很晚,可是每当他抬了头,都能够发现,一片明亮的天空。
晚报B叠
晚报B叠,第二版,满满的全是招聘广告。每天他从小街上走过,都会停下来,在那个固定的报摊买一份晚报,回到住处,慢慢地看。他只看B叠,第二版。他失业了,B 叠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卖报纸的老人,像他的母亲。她们同是佝偻的背,同是深深的皱纹,同是混浊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里,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哭湿枕头。他把报纸抓到手里,卷成筒,从口袋往外掏钱。他只掏出了五毛钱,可是一份晚报,需要六毛钱。他记得口袋里应该有六毛钱的,可是现在,那一毛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五毛钱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身上,只带了五毛钱。他说。其实他想说这是他最后的五毛钱,可是自尊心让他放弃。
五毛钱卖给你的话,我会赔五分钱。老人说。
我以前,天天来买您的报纸。
这不是一回事。老人说,我不想赔五分钱。
那这样,我用五毛钱,只买这份晚报的B叠第二版。他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抽出那一张,卷成筒,把剩下的报纸还给老人。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看这个版,剩下这沓,您还可以再卖五毛钱。他给老人出主意。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人说,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上午他去了三个用工单位,可是他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事实上几天来,他一直被拒绝。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绝他,包括面前这位极像他母亲的老人;仿佛什么都可以拒绝他,爱情,工作,温饱,尊严,甚至一份晚报的B叠。
我几乎天天都来买您的报纸,明天我肯定还会再来。他想试最后一次。
可是我不能赔五分钱。老人向他摊开手。那表情,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很想告诉老人,这五毛钱,是他的最后财产。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里的报纸筒展开,飞快地扫一眼,慢慢插回那沓报纸里,然后,转过身。
你是想看招聘广告吧?老人突然问。
是。他站住。
在B叠第二版?老人问。
是这样。他回过头。他想也许老人认为一份晚报拆开卖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老人混浊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伸出无数只手,将那张报纸紧紧地攥在手里。
知道了。老人冲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冲动愈加强烈。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头的卖报老人。老人长得像他的母亲。这让他伤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个公司在招聘职员,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试,——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被他们录取。可是因为没有新的晚报,没有新的晚报B叠第二版,没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应聘单位,他只能硬着头发去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录取了。
当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别了旧的住所,旧的小街,旧的容颜和旧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整天快乐地忙碌。
那个周末他有了时间,他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觉,拐进了那条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确,老人像他的母亲。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步子是轻快的,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说,今天要买晚报吗?
他站在老人面前。他说,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您的晚报。他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老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从报摊下取出厚厚一沓纸。她把那沓纸卷成筒,递给他。老人说,你不是想看招聘广告吗?
他怔了怔。那是一沓正面写满字的十六开白纸。老人所说的招聘广告用铅笔写在反面,每一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他问这是您写的?
老人说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帮你抄下来。本来只想给你抄那一天的,可是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来,就抄了半个月。怕有些,已经过时了吧?
他看着老人,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可是五毛钱真的不能卖给你。老人解释说,那样我会赔五分钱。
突然有些感动。他低下头,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那些字很笨拙,却认真和工整,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的作品。
能看懂吗?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书也没念。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他盯着老人,老人像他的母亲。他咬紧嘴唇,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妈……
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生活总是喜欢和毫无准备的人开玩笑。在她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母亲突然瘫痪在床。
是一个清晨,她和几位同学小聚。她们尽情谈论着理想和友谊,服饰和爱情,金子般的阳光遍洒街角,一切美好得让人感动。突然她的邻居推门进来,对她说,你妈病倒了!她愣了愣,随即站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跑。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慈祥善良,体弱多病。一阵风从街角刮过,阳光似乎在瞬间冷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月以后,她用轮椅把母亲推出医院。母亲已经动弹不得,她看着年轻的女儿,眼睛里盈满深深的无奈和自责。她把母亲推回家,扶母亲躺下,然后为母亲熬粥,给母亲洗澡或者擦拭身子。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生活将这样延续下去,一成不变,似乎永无尽头。
最初一段日子,不断有同学来访。他们为母亲带来水果和营养品,为她带来有关招聘求职的各类信息。那时她是那样年轻,她的专业又是那样抢手,似乎生活中处处都是机会,只要她愿意,明天就可以穿起灰色套裙,在明亮宽敞的写字楼里忙碌。每到这时她就会微笑。她对同学们说她得陪伴母亲,照顾母亲,至于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母女俩靠一笔退休金生活,她们生活得很苦。好在母亲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她甚至可以和她说几句话,甚至可以一个人按时吃药。母亲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不管生活给了她多少苦难,也绝不能够放弃病中的母亲。
不知不觉中,她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六年光阴。
每个黄昏她都推着母亲出来散步,落日余辉中,她站在母亲身后,双手坚定地扶着轮椅。从街角花园可以看到大街上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他们衣着光鲜,表情幸福。她羡慕他们。她知道他们有着自己不敢奢望的自由。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现在,她也该和他们走在一起,去咖啡店喝咖啡,去酒吧喝酒,去海滩看落日,去商场选购自己喜欢的衣裙……或许,她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了吧?当然她并不记恨自己的母亲,更不会认为母亲是她的负累和羁绊。她认为自己必须如此,甚至,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已经成为母亲的母亲。她必须照顾好母亲,就像母亲当年照顾好年幼的自己。她认为这就是生活,似乎无法选择和更改。
可是那一天,突然,她想走出去,想工作。特别想。她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
她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细细地打量自己。她仍然年轻。可是比起六年以前,她知道,她已经老去很多。也仍然漂亮,只是因为常常抱母亲上下轮椅,她的胳膊变得更粗,肩膀变得更宽,早没了娇小的样子。后来她发现一根白发,它藏在一头黑发中,却是那样醒目和伤感。她终于忍不住,伏在洗漱台上低低抽泣。她停不下来,声音越来越大。六年来的苦楚一齐涌上心头,她有一种号啕的冲动。
母亲在这时出现在身后。
母亲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她。母亲令她惊讶不已——就在几分钟以前,她亲自将母亲抱上了床。母亲为她擦干眼泪,淡淡地说,六年来,我一直试图一个人挪上轮椅。现在,我终于做到了。
母亲鼓励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她怎么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呢?母亲安慰她说我没事。我已经耽误了你六年时间,现在,你应该走出去了。她说可是……母亲说听我的,我能够一个人挪上轮椅,至少说明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既然如此,你真的没有必要每时每刻闷在家里……何况你只是出去工作……又不是嫁人。说得她红了脸,又破涕为笑,拥紧母亲的肩。
她考虑了好几天,终于下决心出去求职。前提是她必须继续呆在这座城市——这样晚上回来,她仍然可以照顾自己的母亲。
那天回家时,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她。母亲的身边放一盆花,粉色的花苞,似乎随时可能开放。花是母亲打电话从花店买的,不值钱,却是生命力旺盛的草花。母亲说你就要迎来新的环境了,我也想装扮一下我们的客厅。她说今天我失败了……面试中我被淘汰。母亲说我知道……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呢?在学校里,你的功课和人缘都是那样棒……下次你肯定会成功……连我这样的年龄和身体都可以一个人挪上轮椅,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母亲指了指那一盆花,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她记住母亲的话,每天奔波于城市,去不同的公司应聘。可是每一次,她都被淘汰。虽然六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甚至自修了大学里没有的课程,可是这城市毕竟改变了很多,她的专业已经不再稀缺。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故事。她想隐瞒自己的辛酸,她怕别人误认为这是她编造的谎言或者是借以打动别人的筹码。在不能避过去的时候,她总是轻描淡写。她说六年里她在别的城市,做的也是与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对方于是摇头,表示惋惜。他们需要的是工作经历——尽管太多时,这毫无用处。
那盆花已经完全绽放。它红得耀眼,红得骄傲,它并不介意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母亲每天都在客厅等她回来,然后陪她吃饭和聊天。母亲几乎与她聊所有的话题,唯独不谈她找工作的事情。有时她会主动跟母亲提及,母亲就说,不怕,年轻就是本钱。她说可是似乎没有哪个公司肯要我了。母亲就指指那盆花。母亲说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花苞越来越少,它们绽放成绚烂的花朵。她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每一个清晨,她强打精神敲开一家公司的门,黄昏时回家,却是身心俱惫。一生中最重要的六年时光在母亲的床头度过,她想,也许她应该降低要求,随便走进一家成衣厂,在车间里守一台缝纫机,彻底扔掉她的专业和目标。她把想法说给母亲听,母亲想了很久,抬头问她,那样的话,你心甘吗?
她当然不心甘。她并不认为做一名女工有多卑微,她只是不心甘。再说她是那样喜欢自己的专业,假如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那么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快乐。
那盆花已经谢尽,她的工作依旧没有着落。那天她盯着它细细地看,突然在绿叶间发现一朵新的花苞。它是那样小,挤在一堆绿叶中,挤在角落里。那时已是秋季,天气开始转冷。似乎那花苞正在瑟瑟发抖。似乎它永远不可能开放。
她认为,或许,自己就是这样一朵错过季节的花苞。当冬天来临,它只能无奈的死去。——它永远不可能绚烂。
母亲说傻孩子,你见过不敢开放的花苞吗?相信我,明天再试一次。
第二天,她仍然没有成功。
她几乎崩溃,她要放弃。她不想继续折磨自己,她只想尽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那夜母亲跟她有过一次长谈,母亲向她问询有关求职的细节,然后说,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应该和他们说实话,你应该说,这六年来,你一直在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不是在别人面前展示你的辛酸和艰难,更不是靠此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你得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位伟大的女儿……既然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母亲,那么,你完全可以做好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并且,诚实是一种美德。说着,母亲低下头来,悄悄抹泪。
那夜她听到母亲的梦呓。母亲说,都是妈拖累了你……
她知道母亲并不坚强。或者说,母亲并不如想象中和看起来那样坚强。夜里她下定决心,为了母亲,明天再试一次。可是万一她仍然失败呢?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信心。
出门前看一眼客厅里的草花。那朵花苞,仍然没有开放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成功了!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她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对面那位表情严肃的男人问她,您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点头,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男人站起来,握握她的手。男人说,明天您就可以来上班。
男人是公司经理。后来他告诉她,是她的故事打动了他。其实学历、勤奋、天才、工作经验,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良、是爱心、是对枯燥和艰辛的忍受力。为了照顾您的母亲,您可以牺牲六年的时间,这样的员工,我还有不选择的理由吗?
她在街上给母亲打电话。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刻都不想耽误。母亲在那边说,我知道了。她问您怎么知道的呢?听我的语气吗?母亲说不是。因为那朵花苞,在下午,真的开了。
那朵花苞真的开了。早晨它还是一个花苞,下午它就变成一朵骄傲的花儿。冬天即将到来,或许,所有姗姗来迟的花苞,都会赶在冬天来临前开放。并且,因为独存,所以更显珍贵美丽。
两年后她问母亲,假如那朵花苞终未开放,您还会相信您的女儿吗?
母亲说我当然相信。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女儿是最善良最出色的。并且,你也该相信,即使这世上有错过季节的花苞,也绝不会有错过绽放的花苞。它们在此之前所受的种种磨难,都会为它的绽放,涂染上最灿烂最美丽的颜色。
——所以,只要这世上还有忍耐,还有信心,还有爱与善良,我们都该相信,每一朵花苞,都会绚丽成花,光彩照人。
天籁之声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痴。
每天他都站在小区花园的一棵馒头柳下面,将小提琴锯出杀鸡般的声音。有路人经过,便陡然皱起眉头。这噪音令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让全身落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们的表情让男孩伤心不已,于是他把练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阳台。
仍然吵。或尖锐或沙哑的声音刺透清晨或者黄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受不了了,就过来敲门,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们说艺术需要天赋,既然他没有天赋,就算再拉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他们的话让男孩伤心欲绝,咬着嘴唇关紧门窗。
于是每个夜里,房间里总是回荡着令人不堪忍受的杀鸡或者挫锯的声音。那声音让父亲无法集中精神读完一页书,让母亲无法不受干扰地看完一集电视剧,更让他神经衰弱的奶奶,夜夜心脏狂跳不止。父亲想这样可不行,得给他找一个真正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公园。虽然偏僻,但毕竟还有三两游人,而待琴声响起,那些游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志力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好几次,他动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练琴时,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静静坐着,手指和着他的琴声打着明快的拍子。当一曲终了,老人甚至递他一个微笑。一瞬间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想莫非他的琴声变得悦耳了?回去,站在小区里,琴弓刚刚滑动,路过的行人便一齐皱了眉头,匆匆逃离。
他不解,在公园里偷偷询问别人。别人说那老头是个聋子啊!几年前开始耳背,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刚刚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垂头丧气,几乎真的要放弃拉琴了。
却突然,那天早晨,老人主动和他搭讪。
老人说你肯定听别人说起过我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聋,只是稍有些耳背罢了。他给男孩看了他的助听器,说,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测试一下。男孩跑到很远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灵便得很。老人说我喜欢听你拉琴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你拉得并不是很好,但绝不像他们说得那样糟。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我有个儿子,现在在一个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拉得可比你难听多了。一段时间他也有放弃的打算,我跟他说,世间事,只要是你喜欢的,对你来说,就是对的。哪怕将来不能从事这个职业,当一个爱好不也挺好么?这样他便坚持下来,两年以后终于能够拉出漂亮的曲子。现在有人夸他的演奏是天籁之声呢。老人自豪地说。
男孩向别人打听过,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儿子。看来老人没有骗他。看来老人喜欢听琴,并非处于对他的同情或者怜悯。老人是他世界上惟一的知音。
每一个清晨,老人都会准时候在那里,听男孩把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调的曲子。老人说听到琴声就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想起儿子的童年,男孩的琴声无疑就是天籁之声。后来男孩的听众竟然慢慢多了起来,那时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首还算悦耳的曲子。
几年以后,男孩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成气候。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一个文工团,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他并非很有天赋的人,但他无疑是整个团里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顶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足。
春节回老家,顺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儿子回家过年。说起他练琴的事情,老人的儿子,只是淡淡一笑。
他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小时候的你没有把琴拉得很难听吗?
老人回答说当然没有。他小时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时,我想,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不假装欣赏你的琴声,你极有可能彻底放弃小提琴。其实我说的天籁之声,也并非完全在骗你,只不过我把时间,提前了十年而已……可能你没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时,我曾偷偷摘下过助听器。不然的话,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会因为你的曲子而聋掉……
老人的话,沙哑低沉,然他听来,字字宛若天籁之声。
答应过眼睛
从两个人穿过斑马线,我就注意上他们。他们穿着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服,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鞋。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咧嘴笑时,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年轻的父亲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又回头,好像开一句玩笑,小男孩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之所以说他们是父子,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完全相同的穿着和非常相似的长像,还因为,男人看男孩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父亲特有的慈爱和关切的目光。
奇怪的是男人总是和男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三步吧,不远,也不近。步行绿灯的时间很短,他们急匆匆地从马路的一边穿越到另一边。男人似乎在催促男孩再快一些,小男孩就小跑起来,却是笨拙踉跄的脚步。他小跑起来,男人也加快着脚步。仍然走在男孩前面,仍然两三步远的距离,仍然扭回头,口中念念有词。小男孩再一次开心地笑了,脸上洒满阳光。
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
男人和男孩走进游乐场,小男孩满脸兴奋。与别的父子不同,他们并没有牵起手。正是星期天,游乐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男人说话的声音就渐渐高起来。他说,白雪公主来到森林里……
森林里有狼吗?小男孩的声音跟着高起来。
没有狼,男人回头说,森林里只住了七个善良的小矮人……
在游乐场里,在喧哗和拥挤的人群里,这个男人竟然为自己的儿子讲起了童话,并且,他们之间,仍然是两三步的距离。有时小男孩或者男人会被游客们撞到,每撞一次,男人就会停下他的童话和脚步,说,第七次拥抱。过一会儿,男孩又被游人撞到,就在后面开心地喊,现在第八次了。又一起笑。他们连笑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单纯,顽皮,宛如清洌的泉水。好像男孩是男人的过去,更好像男人是男孩的将来。这样一对行动怪异的父子,真是令人心生好奇。
男人将小男孩抱上蹦床,那是他们惟一的身体接触。我听见男人说,好好玩,小心些。就走开,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点一根烟。他的目光穿过淡淡的烟雾,静静地看着男孩。这时的小男孩,已经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
看出来小男孩试图蹦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是他没有成功。其实蹦床上的他更显笨拙,晃来晃去东倒西歪,有时,甚至显出紧张和沮丧的表情。这时男人会冲他喊,我在这边呢。男孩就转身冲着男人的方向,再一次咧开嘴笑。笑容仍然单纯并且灿烂,似乎父亲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兴奋无比。
我问男人,您为什么不过去呢?那样你们说话,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男人肯定看出我的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儿子,扭过头对我说,我不过去,是想让他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和他不停地说话,是想给他信心,让他知道我并没有走开,让他感觉到我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他需要知道我的位置——他是一个盲童。
男人并不回避,可是我惊愕不已。盲童?这怎么可能?他有那样长长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睛,他有那样顽皮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他怎么可能是盲童?
努力掩饰住自己表情,我说,那么,你更应该牵着他的手啊。
不,男人摇摇头说,我得让他学会坚强,学会独立。我不想牵他的手,我只想用声音为他引导方向。我想要他明白,他其实和每一位孩子都一样,别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够做到,并且会做得更好。
就因为这些吗?
是的。男人说,尽管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感受到目盲的不便和痛苦,可是在今天,在现在,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是盲童,更不想让他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丝毫的伤害。男人深情地看一眼正在蹦床上玩得高兴的男孩,继续说,今年早晨,他突然对我说,他好想做一天不是盲童的生活,因为在梦里,他答应过自己的眼睛。我鼓励他说当然,你当然能够做到。现在,我想,在蹦床上,他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看不见的孩子。
无声的感恩曲
画画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意外。小学二年级那年暑假,他在村外山坡,遇见一位前来写生的姑娘。姑娘穿着宽大的汗衫,一边快活地哼着小曲,一边往面前的画纸上,优雅地涂抹着绚丽的七彩。绿树红花于是栩栩如生地落到纸上,他竟看得痴了。回了家,他对父亲说,我想画画。
想画画容易,寻一根草棍,在院角的泥地上乱抹;或者,拿一根铅笔,在用过的旧作业本上涂鸦。可是他记住了画夹和颜料。他在父亲面前不停哭闹,用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所有卑劣手段胁迫父亲。实在没办法,父亲只好去镇上的供销社帮他打听。回来,父亲说,你能保证好好画吗?他赶紧点头。父亲不再说话,踅进羊圈,牵走家里的奶羊。当时,那几乎是家里收入的惟一来源。
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撒手而去。他只有父亲。
父亲在供销社里仔细问询。他问营业员画画真有用吗?人家说有用,当画家,吃皇粮。父亲问当不了画家呢?人家说那当美术老师,还吃皇粮。父亲说当不了老师呢?他就摇着父亲的手说买吧买吧,我肯定能当老师。父亲笑笑,摸摸他的头,交了钱。他年幼的不负责任的一句空洞誓言,却让父亲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很快他就发现画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玩。当他上到高中,每天面对一堆冰冷的石膏像,那种厌恶感便与日俱增。可是他仍然考上了大学,读美术系。尽管不喜欢,但他认为美术将毫无疑问成为他一生所要从事的职业。因为一只奶羊,因为一个画夹,因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以及父亲的殷切期待。
大学时他第一次看到了钢琴。那时很多同学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也和另外一位同学合租了一间简陋的宿舍。他要强迫自己练画,而他的同学,正在疯狂地练琴。他们需要一个安静且无人打扰的住所。
他给那位同学画了很多张练琴时的速写。每画一张,他心中的那根神经便要被拨动一下。终于忍不住了,某一天,他第一次触摸了那架钢琴。当他的手碰到黑白分明的光滑琴键,心就开始狂跳不已,就像面对一位暗恋多年的姑娘。他想,他的人生,或许会因为面前的这架钢琴,发生彻底的改变。
几天后他在钢琴上连贯地弹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曲子。他的同学惊叹不已,他说你是天才啊!他没有听见,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法比拟的自我欢愉之中。琴声中他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了家乡贫脊的山坡,看到了辛勤劳作的父亲,以及一只抖着粉色嘴唇的奶羊。
他疯狂地喜欢上钢琴,只要同学不用琴,他准会端坐在那儿,一曲接一曲地弹。的确,他是天才。仅用了半年时间,他弹奏的水平便几乎超过练琴多年的同学。那次他的同学请来一位老师,老师仅听他弹了一支曲子,便肯定地说,将来必成大器!老师收他当了学生,他却没有自己的钢琴。他的专业是美术,他没有走进学校琴室的权力。只有在他的同学不练琴的时候,他才能抓紧弹几下。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那架钢琴很少有休息的时间。而当钢琴要休息时,他的那位同学,同样需要休息。
并且,那位同学大他两级,马上面临毕业。这意味着,他能够摸到钢琴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
父亲从老家来看他,给他带来咸鸡蛋、红薯干、零用钱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晚上父亲住在那里,他给父亲弹琴。父亲说你不是画画吗?他说是。父亲说怎么又弹琴了?他说弹着玩。他想告诉父亲钢琴现在几乎成了他的生命。他想告诉父亲他多么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他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他知道,买一架钢琴,对他和他的父亲,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经去城里惟一的一家琴店看过,最便宜的钢琴,也得一万两千块钱。一万两千块,那是一笔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数字。
他和父亲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那天,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父亲突然问他,买那样一架钢琴,得多少钱?刹那间他无地自容。其实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叹息,都向父亲传达着一个同样的讯息:他太想拥有一架钢琴了!这些细节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轻易将他出卖,让敏感的父亲洞察。
他没有告诉父亲。他怕父亲伤心。父亲问他的同学,钢琴弹好了,有用吗?同学说,弹好了能成大师。父亲问,成不了大师呢?同学说你儿子能,只要有一架自己的钢琴,只要苦练,他准能。父亲问大师是干什么的?同学没法回答了,不过他给父亲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他说能开个人演奏会。很多人在台下看,他穿着燕尾服,在台上弹。父亲问现在学不晚吗?同学说,别人也许晚了,但你儿子肯定不晚。父亲问吃皇粮吗?同学笑了,父亲也笑了,他的脸却红了。父亲收拾了东西,要走。父亲说好好画你的画。这架钢琴,可能得好几百吧,咱买不起。他点点头。想哭,却咬紧牙,若无其事的表情。
他发誓不再摸琴。可是他办不到。他每时每刻都想扑上同学的钢琴。他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
三个月后父亲来了。父亲的第一句话是,画画得还好吗?他说还好。父亲笑了,他说你骗谁?父亲说这次来,是给你买钢琴。说完父亲掏出一个布包,那里面,包着一万两千块钱。父亲很抱歉地说只有这些钱,我去问了,这些只能买个最便宜的。他没敢问父亲哪来的钱。他想就算父亲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和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他们把钢琴搬回来,请人调好,然后坐在那里发呆。父亲说你不弹一首曲子我听?他就弹,弹得宛转流畅,声情并茂。父亲听完,拍拍他的肩说,你已经长大了,从此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好弹,成大师,将为开演奏会的时候,我要坐前排。然后父亲走了,父亲走得很慢,似一位蹒跚的老人。其实,父亲真的老了。
本来他已经跟父亲说好了,那个寒假,不打算回家了,因为他要抓紧时间练琴。后来他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想念父亲,就突然回到了村子。却找不到家,找不到父亲。他的家,住着另外一户人家。村人告诉他,你的父亲,他上了山。
村后的山窝里,有一个很大的石子场。几个月前,父亲卖了房子,住到了山上。石子场老板也是村里的,经过父亲的再三恳求,他预付了父亲一年的工钱。然后,父亲把这一年的工钱、卖房子的钱、多年的积蓄,加在一起,给他买了一架钢琴。
钢琴和多年前那个画夹,都是他自私的梦想。在他有了画画和弹琴的冲动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然而多年前,父亲为他卖掉家里惟一的一只奶羊;现在,父亲为了他,又卖掉了他住了一辈子的赖以遮风挡雨的房子。
父亲住在四面透风的乱石搭成的窝棚里。他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他每天在山上放雷采石,那工作不仅劳累,并且危险。那天他站在父亲面前,突然想给自己的父亲跪下。最终他紧紧拥抱了父亲。那是他第一次拥抱父亲。他的泪打湿了父亲的肩头。倒是父亲慌了,他说你怎么找到山上来了呢?好像,儿子知道了生活的窘迫,让父亲深为不安和自责。
回去后他疯狂地练琴。他想早些成名。他对父亲说,有了钱,他会在城里给父亲买一个大的宅院。他相信他能。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烦。和大多数职业的大多数人一样,当他的水平达到一个层次,他就开始了停滞不前。每前进一步,都异常困难。
有一段时间他想放弃,可是他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那个四面透风的窝棚。想到父亲苍老的面容。他努力让自己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父亲仍然会来看他,给他带一些零钱,带一些零散的鼓励。其实他怕父亲来。他怕当面对自己的父亲,会再一次哭出声来。
终于,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他有能力并且有资格开个人演奏会了。他第一时间赶回老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可是他却发现父亲茫然的神色——父亲听不见了。父亲在一次放炮采石时,跑得慢了,出了意外。他的耳朵被震聋,听不到任何声音。
为了让他能有一架自己的钢琴,父亲卖掉了房子;为了让他能在外面有继续打拼的最低生活保障,父亲拖着身迈的身体给人打工。而当他今天终于成功,他的父亲,却不能够听见他的琴声!
他终给父亲跪下。他抱着父亲的腿,嚎啕大哭。父亲说你现在成功了,能开个人演奏会了,成大师了,我们该高兴才对,你哭什么呢?他不说话,却哭得更凶。父亲说虽然我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不是还没坏吗?能看到你坐在台上,能看到你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就跟听到你的琴声一样幸福。——我真的可以听到。
他信。他相信自己的父亲,能用眼睛,听到他的琴声。
他在城市里开了十场个人演奏会。连续的十场,每天一场。他给父亲留了剧场中最好的座位。他的父亲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弹琴时的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手指的每一个动作。每天父亲都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身穿燕尾服的他,看他的手指在黑和白的琴键上熟练地行走和跳跃。父亲眯起眼晴,仿佛真的听到了美妙的琴声。满足和幸福的表情,在父亲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每次,他都会用父亲给买的那架钢琴,弹奏出第一首曲子。在那个华丽的舞台上,那架钢琴无疑显得太过土气和寒酸。可是每次他都会站在那架钢琴前,跟观众说几句话,然后坐下,抬起两手,开始演奏。
他对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
其实那架钢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月前它就坏了,他曾试图修好,可是没有成功。其实有没有声音,对他的父亲来说,都是一样的。父亲在意的,只是他弹琴时的样子。可是他仍然会郑重地对所有的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我要用父亲送给我的钢琴,为他弹一首感恩曲。
他的个人演奏会,场场爆满。剧场内的每一位听众都在静静地聆听那首无声的感恩曲,然后轻轻鼓掌。
包括他的父亲。
明亮的眼睛
男孩有些调皮。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晃脑袋,这让年轻的理发师不得不常常停下手中的刀剪。
理发师横穿马路买一包香烟,回来,男孩就候在椅子上了。他长得虎头虎脑,睫毛长长,眼睛明亮。是正午,阳光拐进屋子,阳光里飞舞起晶亮的微尘。现在男孩很乖很安静,却突然商量理发师,能不能为他换一盘磁带?
好啊!理发师认真并且卖力地挥舞着刀剪,你喜欢什么歌?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蓝精灵》,《黑猫警长》,都行。
可是我这里没有这些歌啊。理发师盯着镜子里的男孩,笑笑,我这里是理发店,不是幼儿园……
哦。男孩大度地耸耸肩,那就算了……不过以后你可以买些这样的磁带来……以后我可能常来。我喜欢听……
遵命!理发师说着,剪刀轻挑着男孩的鬓角。
阳光照上男孩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处投下小小的可爱阴影;阳光射进男孩的眼睛,那眼睛里便多出一条绚烂的彩虹。男孩轻哼起一首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啊,跳呀跳呀一二一……
伴随着节奏,男孩的脑袋再一次晃起来。
理发师无奈地笑笑。他将救助的目光投向坐在长椅上的女人。那位年轻的母亲,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再乱动的话,叔叔可就把你的脑袋剃成南瓜瓢了。女人柔声细语地吓唬他,那样的话,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就会笑话你啦。
男孩果然停止了歌声,又挺得笔直。
理发师看看镜子,又看看男孩,收起剪刀。真帅!他对男孩说,先去洗洗头,再吹吹干,整整型,就大功告成了。
男孩开心地拍起巴掌。
下午开家长会,他要当着所有家长和小朋友表演呢……刚才那些歌,都是他下午要唱的。女人站起来,走到理发师身边,我告诉他挺好了,他偏不听,一定要来理个发……让我给他洗头吧!
那多不好意思。理发师推辞着,应该我来的……
还是我来吧!女人笑笑说,他习惯了我给他洗头发……
理发师不再说话。他终于开始注意这对奇怪的母子。女人将男孩从理发椅上抱下来,然后牵着他的手,慢慢来到洗头盆前面。女人对男孩说,注意凳子……这边是躺椅,你躺上去……再往上一点……对,就这样……
似乎,男孩什么也看不见。
理发师突然回忆起一个细节——男孩的眼睛虽然明亮清澈,可是他的眼珠,似乎一直没有动过。是这样。刚才他在镜子里冲男孩挤出一个滑稽的鬼脸,男孩竟然毫无反应。
眼睛明亮的男孩,竟然是一个盲童!理发师的心,隐隐地痛起来。
男孩再一次回到理发椅上,理发师的吹风机响起来——却响得无精打采,几近马虎——就算他为男孩剪出天底下最漂亮的头型,他也看不见——他看不见,那么,再漂亮的头型,也似乎毫无意义。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呢!女人似乎看出理发师的细微变化,笑着说,他喜欢臭美。
男孩咯咯地笑。
可是他看不见啊!理发师扭过头,压低声音对女人说,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可是别人能看到他的样子啊!女人说,他常常说,他得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别人才能喜欢他,尊重他……事实也的确如此……幼儿园里的所有孩子都喜欢他……他可以残疾,可是他的样子不能够残疾,信心不能够残疾……他需要永远把自己最美最乐观的一面呈现给别人。女人提了提声音,说,是不是?儿子。
男孩点点头。对极了!他笑着说。
理发师愣住了。他长时间地盯住男孩明亮的眼睛,然后,将本已关掉的吹风机,再一次打开。
外面阳光灿烂。
一枝花
几年前的一天,我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我在城市的霓虹里等候女友,她却终于失约。电话打过去,说得近乎绝情,似乎我们并非一对恋人而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挂断电话时,我发现自己的手里,仍然拿着那枝花。
是一枝本该送给女友的紫红色玫瑰,象征着美好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可是今夜这枝玫瑰注定派不上任何用场,它的命运应该属于某个垃圾箱,连同这场荡气回肠的恋爱。
我捏着那朵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花儿逐渐枯萎,指向地面,就像我的心情。经过一个路口时,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一位女孩。女孩十四五岁,脸很脏,穿着破烂的衣服,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女孩跪在路边,就像一只不安的羔羊,眼泪汪汪地盯着面前脏兮兮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桶。
她是一位年龄很小的乞丐。铁皮桶压着的一块白布,白布上清楚地写着她的无奈和苦楚:父母离异,中途辍学,流浪到此,又受了伤,她很饿,等等……我注意到她手腕的位置,有着已干的紫黑色的血迹。女孩楚楚可怜,让我倍生怜悯,于是往前一步,想给她一点点钱,帮她度过难关。这时才想起来口袋里已经没有了一分钱——所有的钱,都被我在一个小酒馆里挥霍得干干净净。
那么,就把手里的这枝花送给她吧。一枝玫瑰花。一枝本该送给女友的玫瑰花。玫瑰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买到任何东西,不为给女孩解决任何问题。玫瑰花送给他,只因我已走到她的面前,只因那枝花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把花插进铁皮桶,立刻有围观的人发出低笑。女孩微微抬头,见铁皮桶里突然多出一枝花,飞快地愣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目光里尽是懵懂不解。
她的眼神让我无地自容——我本该送她一点钱,却送出一枝毫无价值的玫瑰花。
这件事很快被我忘记。生活中有太多比爱情和玫瑰更重要的东西。可是今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当我从一家商场走出来,突然被人喊住。
是一位二十多岁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长长的马尾,很漂亮很清纯,胸前戴着本市一所大学的校徽。女孩守着一堆化妆品,显然她是这个品牌化妆品的临时促销员。女孩问你不认识我了吗?几年以前,你曾经送给我一枝花。
可是这怎么可能?几年前的女孩愁眉苦脸,面前的女孩活泼阳光;几年前的女孩是一个乞丐,现在的女孩是一位大学生;几年前的女孩不安拘谨,现在的女孩开朗大方。再说,假如她真是那个乞丐,那么当她的难关过去,她应该回到家乡而不是留在这座城市吧?
女孩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告诉我,她真的是几年前的那个乞丐,她在这个城市过了约半个月乞讨的日子。不过那时,我只是在利用你们的同情心,女孩惭愧地说,我所说的话,还有我受伤的胳膊,都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大吃一惊,你那么小。
因为我真得想读大学。女孩说,家里很穷,不可能供我读完高中,于是我想讨一点儿钱,回去继续读书。我自作主张,没有跟父母商量……不过我相信自己能够考上大学。女孩指指面前的校徽,对我说,三年以前,我就做到了。
是用乞讨来的钱吗?我问。
当然不是。女孩说,你见到我的那天晚上,也是我留在这个城市里乞讨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回了家……当然我没有马上读书,我帮父亲干了两年农活,家里才稍有积蓄……读高中时,家里条件稍好一些,可是我仍然得利用假期赚点钱。不过请你相信,我没有再骗人……填报志愿时,我选了这个城市的这所大学,不仅仅因为这里学费较低,还因为我想在曾经乞讨过的街道上走一走……昂首挺胸地走,不再低头和不安……现在虽然学习紧张,可是我还是能够利用星期天和假期赚一些钱,加上奖学金和家里寄来的钱,足够我读书了。
女孩似乎非常满足她的生活。她冲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不再乞讨?我问,只因为我送给你一枝花?
是的,只因为那枝花。女孩说,你识破了我,却并不揭穿。你不给我钱,却只送我一枝象征美好和希望的玫瑰花。那枝花,还有你送花时的眼神,让我在那个夜里,无地自容……
礼物
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笔会,三十几个人,一个破旧的宾馆。笔会上发了一个本子,一支笔,以便参会作家们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会议记录。本子是普通的硬皮本,超市里只卖两块钱,封面上没有关于笔会和杂志社的任何标识;笔是普通的圆珠笔,只是笔杆上印了杂志社的名子。——那还是几年前开笔会时剩下的笔。杂志社日子不好过,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过笔会了。
圆珠笔不好用,生涩,不流畅,字写得断断续续。好在很多人自带了钢笔或者碳素笔,这使得他们可以在本子上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圆珠笔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于是,会议室里、宾馆的房间里,圆珠笔被扔得到处都是。
男人分得的圆珠笔也不好用。可是他没有将它扔掉。他把笔小心地放进抽屉,对室友说:“等会议结束,别忘了提醒我将笔带回去。”
“你是说带回去吗?”室友问他,“这笔还能用吗?”
男人笑一笑,说:“虽然不能用,但我还是想把它送给我的儿子。他一直非常崇拜我。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他还说他得让他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走得时候我对他说,回来时,一定会为给你带一件笔会上分发的礼物……”
“可是那支圆珠笔已经不能用了。”室友说,“你为什么不买点别的送给他?比如一个本子,一本书……”
“只有圆珠笔上才有笔会的标识。”男人说,“他说过一定会把我送他的礼物给他的同学们看。他说他在他的同学面前发过誓。”
“我知道你的意思,”室友仍然不解,“可是为什么不能送他点有用的东西?圆珠笔上那几个字,真的很重要吗?”
男人笑一笑,说:“是的,当然很重要。其一,因为我在他面前发过誓,我不能够失信;其二,因为他在他的同学面前发过誓,他不能够失信。假如我买了别的东西送给他,比如一本书,我相信他在短期内不会知道。可是我还相信他终究是会知道的。有些事情,做了,就瞒不过去,哪怕你并无恶意。可是那样的话,其一,我会被他看不起;其二,他会被他的同学看不起。甚至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对他的一生都产生影响。所以,尽管是一支笔,可是它毕竟代表了一种承诺。承诺是不分大小的,更不能用一种欺骗的手段来履行。”
室友点点头,思索良久,然后推开门往外走。男人问你要去干什么,室友说:“去一趟会议室,拣回被我扔掉的那支笔……”
偶像的偶像
男孩的梦想,就是再一次见到他的偶像。
偶像比男孩大八岁,七八年以前,男孩见过偶像一次。那时偶像还不是偶像,他随队来男孩的学校踢了一场友谊赛。偶像的球踢得非常好,男孩坐在观众席上,看傻了表情。赛后男孩邀偶像去家里做客,偶像欣然前往。男孩的父亲为偶像烧了几个菜,又为他烙了一锅香喷喷的牛肉锅贴。他的手艺令偶像赞不绝口,那天偶像毫不客气地将锅贴吃得干干净净。男孩和偶像聊了很多,然后,偶像与男孩告别。三年以后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青队,又过了一年,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家队。电视上常常看到偶像踢球,盘带、分球、突破、射门,全都潇洒连贯,一气呵成。偶像终成为男孩的偶像,卧室墙壁上,贴满他的照片。
可是男孩从未与偶像联系。——他没有偶像的联系方式。——他缺乏勇气。——他不敢。
男孩对父亲说,他也想进国家队。父亲说假如你的球踢得足够好,进国家队是迟早的事情。男孩说我很想跟我的偶像谈谈。父亲说你可以去找他。男孩说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瞧不起我,更怕他端架子。父亲说如果他耍大牌,那是他的错误,他的错误与你没有关系。男孩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父亲说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见到他吗?男孩低了头,想了很久,说,我想弄明白,他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男孩想知道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说白了,男孩试图弄明白的是,偶像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刺激、鼓励,还是令人感觉高不可攀,最终将仅有的一点信心击垮?
整整一个月,父亲为男孩的盘缠日日奔波。下班之后他又去农贸市场做临时装缷工,三个小时下来,可以赚到二十块钱。男孩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男孩和父亲,生活得很苦。
足球让男孩快乐,让男孩成长,然后,终成为男孩的希望。他不想像父亲那样无能,更不想像父亲那样永远过着艰难清贫并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男孩瞧不起他的父亲,或许就像偶像瞧不起自己。男孩在暑假里踏上寻找偶像的旅程,随身携带的饭盒里,还装着父亲为他烙好的牛肉锅贴。男孩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自住了十几天,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偶像。
坐在偶像面前的男孩,紧张并且拘谨。很显然偶像早已将他忘记,偶像看他的眼神,与陌生人无异。男孩不想提及偶像在他的家里吃过一顿饭,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男孩如坐针毡,他想问偶像唯一一个问题便起身告辞。当然,那个问题是,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当然有啊。偶像说,不过我的偶像,与足球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谁?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偶像说,我只记得几年以前,我碰到一位给我烙了一锅牛肉锅贴的男人。那个外貌粗犷但长着一双巧手,那个可以为他的儿子、为一位陌生男孩烙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牛肉锅贴的男人,是我迄今为止,最佩服和最崇拜的男人。
拯救
男孩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表情阴郁不安。他慢慢地走出屋子,防盗门随即在身后发出一声闷响。他还会回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回不回来都没有关系。他认为世界本就是地狱,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尖牙利齿,到处到是冷彻骨髓的坚冰。
电话突然叫起来,隔着防盗门,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焦灼与不安。男孩愣了愣,两只脚分落上不同的台阶,身体如塑像般静立了。他在想要不要回去接那个电话。他在想谁会给他打来电话呢?记得上一次电话响起,还是半个月以前——邮局的话费催缴通知。
男孩愣怔片刻,转身,上楼,开门,进屋,抓起电话。帆布包仍然背在肩上,他漫不经心地站着,保持着一种随时放下电话走出去的姿势。
打来电话的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说他找了男孩很长时间,如果方便的话,这件事情男孩一定要帮忙。他说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接受任何条件,前提是,男孩能够答应他。
男孩想了想,说,我得知道是什么事情。他感到有些好奇。
男人告诉他,他的女儿两周以前突发亚急性肝衰竭,目前急需血浆置换才可能转危为安。问题是他女儿的血型是被称为“熊猫血”的非常稀有血型,虽然市医院和市红十字血液中心都在积极联系,可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充足的同配型血源。所以我才找到了您,男人说,我知道您的血液是Rh 阴性O型。
男孩终于想起来了。大学时他曾加入了一个组织,填了表格并签下名子。那张表格他填得很详细,包括他的非常稀有血型。他已经记不清楚那个组织的名子和义务,他只记得其中一条是他愿意随时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危急病人。可是大学毕业以后他就将这件事情淡忘了。怎么可能不忘记呢?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也从来没有人再找过他。——那个曾经的组织更像几位年轻人心血来潮的游戏,既没有章程,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监督。
男孩攥着电话,摘下背包。他坐下来,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陌生人的请求。他一路小跑来到大街,打一辆出租车,直奔陌生人指定的医院。坐在司机身边的他,竟然兴奋得颤粟不止。
一切顺利,男孩挽救了一位女孩的生命。几天后男人再一次把电话打给男孩,约他出来。
在酒店的包厢,男人推给男孩厚厚一沓钱。他说您务必收下这些钱,我知道大恩不言谢,可是请原谅,我真的找不到其它可以感谢您的办法。
男孩笑笑,将那沓钱推回去。您不必客气,他说,虽然我救了您的女儿,可是好像,我什么也没有做。
中年人将那沓钱再一次推给男孩。您救了她,就等于救了我和我的全家,如果您不收下这些钱,我和我的女儿,一生都不会心安。
男孩没有动。可是您知道吗?他说,您和您的女儿,其实也救了我。
救了你?男人吃了一惊。
是的。男孩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变得心灰意冷。我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工作,不想思考,不想与任何人打交道。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三年时间里,我的女友离开了我,我的朋友躲避着我,我的生活贫困潦倒,我的日子过得一团糟。我想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人喜欢我需要我,我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无疑,我是这个世界的累赘。
可是这跟我女儿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男孩说,突然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准备干一件大事。您知道我想干什么大事吗?我想抢劫银长!为此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我的背包里装着自制的炸弹,弹簧刀,仿真手枪,头套,全国地图册……我想假如我侥幸成功,那么我的生活或许会从此改变,您知道,钱总是能够改变一些人对我的态度的。当然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我失败……其实我必定会失败的……假如真的失败,那么,我会选择自杀……很简单,把绑在身上的炸弹引爆,一切就结束了……反正这世界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可是正当我做好一切准备走出家门,电话突然响起来,于是我听到您的声音……
于是您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男人问他。
是的,一切只因为您和您的女儿。男孩说,拿起电话我才知道,原来世上仍然有人需要我并且只能需要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呢?并且,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不仅您和您的女儿,这世上,肯定还会有我并不认识的人需要我,在现在,或者在以后。我被许多人需要,我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那么,我还有什么资格,不好好活着呢?
所以,应该我对您说一声谢谢才对。男孩将那沓钱重新推给面前的男人,长舒一口气,说,感谢你们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感谢你们,将我彻底拯救。
轮椅上的舞者
她是舞台上骄傲的舞者。她有两条修长并且美丽的腿。聚光灯随着她轻盈柔美的身形左右摇曳,她扮成美丽纯洁的白天鹅,舞台上滑出一条美轮美奂的弧线。掌声响起来了,她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她是那么年轻,她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荷,她身姿挺拔,亭亭玉立。
她有着那样美妙的舞姿,那样灿烂的前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阳光普照。谁都没有料到,一场车祸突然闯进她的生活,让她的后半生,只能够坐在轮椅上。
那场灾难没有任何征兆。她穿着修长的牛仔裤,她的衣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她走在马路上,轻哼着歌。车子冲过来时,她还在愉快地回味昨天的演出。她看到司机惊恐狰狞的脸,她看到汽车轮胎与地面磨擦出淡红色的粉尘。她听到骨头被撞断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高高地飘起来。她滑向地面,身体切中路边的护栏。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她明明听到自己发出高亢恐怖的尖叫:我的腿!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阳光懒懒地照着,世界一如从前。她的思维一点一点回到可怕的昨天,她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被锯掉,那里缠着丑陋的纱布和绷带。她愣怔片刻,以头撞墙,嚎啕大哭。她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去?为什么不让我死去?护士守在她的床前,轻轻抹着眼泪。她说没有了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连几天她不再说上一句话,她沉沉地睡着,醒来,瞅着天花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试图擦干它们,却总也擦不干净。
半年以后她重新回到剧团。她坐在轮椅上,努力地笑着,头发剪得很短。似乎剧团的一切都是老样子,节目仍然深受欢迎,可是她,再也不能扮成美丽的小天鹅了。她甚至不能够登台演出,她把自己藏在舞台后面,每一天,泪水涌进心底。可是她是那样地热爱舞蹈,有时候,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转动轮椅,轻轻地打开双臂,仰起下巴,虚构出一个舞伴,一个舞台,一幕舞剧,一群观众。轮椅转起圈儿,她感觉自己穿了最漂亮的舞鞋,正踮了脚尖,风一样从舞台上滑过。掌声响起来了,她心满意足地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
她操起熨斗,为她的同事们熨烫衣服。现在这几乎成为她惟一的工作,她不想做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团长问你行吗?她笑笑,说,行!熨斗压得她胳膊发酸,她咬着牙,做出轻松的表情。团长问她,你还想跳舞吗?她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团长,正跟她开着一个玩笑。
你还想跳舞吗?
可是……
前几天我见过你独自一人在化妆间里跳舞。团长说,我认为你现在仍然可以登台演出。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说,现在我是一个残废……
不,你不是残废。团长说,你不过有些不便。如果你真想跳舞的话,你完全可以登台……我相信观众们会认同你的舞蹈,喜欢上你的舞蹈,甚至,他们会为此深深震撼。团长拿出节目单,指给她看。就在这里,他说,将你的舞蹈插在这里,还是你以前的登台时间……
可是我不行的。她说,我没有腿,我不能扮成小天鹅。
不管团长如何试图说服她,她就是不答应。她怕,她绝望,她没有信心。她怕观众们嘲笑她,怜悯她,甚至在心里喝起倒采。她只能默默地为登台的演员们熨着演出服,她想,这是她惟一可做的事情。
可是那天,突然,一位年轻的舞蹈演员在演出前几分钟打来电话。她说她临时有些事情,不能够来演出了。海报早已经张贴出去,节目单早已经公布,团长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他再一次望着她。
你能不能,登台试试……
可是我这个样子,观众会笑话我的。
相信我,不会的……很多观众都认识你……救场如救火……
问题是我是一位残废……
你不是,你永远是最美的舞者。哪怕你坐在轮椅上,也是剧团里最美的舞者……
拗不过团长,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登上了曾经熟悉的舞台。灯光柔柔地打过来,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没有腿,她站不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在舞台上轻盈地飘来飘去。她扬起光洁柔软的手臂,仰起弧线美妙的下巴,她的舞裙白得耀眼,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的白天鹅。她吸引了整个剧场的目光,观众们被她独特的舞姿深深折服,感慨万分。表演完毕,整个剧场,掌声如雷。
她弯腰答谢观众,泪如潮涌。她想不到被截肢以后还能够在舞台上表演,她想不到观众会在她失去两条腿以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支持她。她想她真的还可以继续舞蹈吧?虽然失去双腿,可是她还有一颗舞动的灵魂。今后,只要观众喜欢,她完全可以坐在轮椅上,为她的观众跳一曲近似完美的芭蕾。她是轮椅上的舞者,心灵的舞者。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就在观众席的一角,团长和那个请假的舞者,正在含泪为她鼓掌。
山村交通岗
山村悬垂在山腰,不过散落着二百多户人家。可是你相信么,这么偏远的山村,竟然在村里惟一的十字路口,伫立了一个交通岗。
两条土路交叉,把村子划成大小不一的四块。交通岗从土路的交叉处生长出来,显出楞生生的突兀。那交通岗和城里马路上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了黯败背景的对比,比城里的更为光鲜和威武。
去山村采风,那个交通岗一下吸引了我。刚下过雨,洗刷一新的交通岗和坑坑洼洼积着污水的土路,呈现着一种极不协调的怪异。山村突现的交通岗已经让我惊讶不已,更令我吃惊的是,在那里,竟然站着一位交通警察!他正以最标准的姿势站立,一丝不苛地指挥着并不存在的车水马龙。他左转身,平举手……右转身,口中的哨子响起……
不过稍一细看,那“警察”却并不是警察。尽管他的衣服和警服有些接近,但无论颜色还是款式,都和真正的警服,有着很明显的相异。雨后的阳光一点一点加强着烘烤的力度,直射着暴露在交通岗外的他。慢慢地,他脸上的汗滴,汇成流淌的河。
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模样很憨,有点像《天下无贼》里的傻根。
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可是我注意他的漫长时间里,那个十字路口,始终没有经过一位行人,一辆自行车,一辆马车,一台手扶拖拉机……终于,有人来了,却并不是路人。那是一位身体佝偻的老人。老人径直走向交通岗,递给站得笔直的“警察”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我见到那警察啪地一个敬礼,然后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仿佛已经渴到极限……
我追上急欲离开的老人,问他,那“警察”是谁?老人说,我儿子。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有一个交通岗?老人弄清我的身份后,长叹一声。他说,去我家说吧。
老人的家,就在十字路口的旁边。敞着门,就可以看到那个交通岗。我坐在老人的院子里喝茶,一边看那个年轻人独角戏般地指挥交通,一边听老人给我讲这个几近离奇的故事。
老人告诉我,他的儿子特别聪明,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儿子的理想是当一名交通警察,能够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指挥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大学毕业后,他被县交警大队顺利录取。可就在等待去交警队报道的前几天,为采一朵蘑菇,他从村后的山坡滚了下去。他在医院躺了整整半个月才醒过来,命倒是保住了,人却摔傻了。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有一段时间,他竟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却惟独,没有忘记自己已经被县交警大队录取。每天他都会站在村头,像一位真正的交通警察那样,吹响一只哨子。
于是你要在门口给他立一个交通岗,让他相信自己就是站在县城的马路上?我问。
是的。老人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带给他平静和快乐。我听医院的大夫说,让他平静快乐地过好每一天,或许以后的某一天,他才会忆起以前的事情,甚至说不定,还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样的话,也许他还真能去交警队上班,当一名真正的警察呢。
老实说那天我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对老人和他的儿子来说,这当然是一幕悲剧。可是类似这样的悲剧,世间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吗?到处采风的我,这类事见得多了,也就有些麻木。至于那个虚假的交通岗,就更接近于闹剧了。我想,当劳作一天的村人扛着农具从这里经过,面对一个手舞足蹈的傻子,他们脸上,将会是怎样一副嘲笑的表情?
可是我想错了。我看轻和玷污了那些村人。那天,黄昏时,那个十字路口的村人突然多了起来。当三三两两的行人、自行车、马车、手扶拖拉机经过那个交通岗时,我看到,他们竟顺从地听任那位“交通警察”的指挥。他们有秩序地停下,等待,看“交警”的手势,然后快速通过。仿佛,那儿真的是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面前的傻子,真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交通警察。
那一刻我被深深打动。后来我一直确信,在那个偏远的山村,无疑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交警,最伟大的父亲,最伟大的村人,以及人世间最伟大的理解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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